鲁藜诗歌的生命意识
2022-12-27乔军豫
乔军豫
(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七月诗派”诗人鲁藜以苦难的人生经历为出发点,以生命的坚韧不屈漫步诗歌创作路,试图寻找生命和诗歌的契合点,基于对生命的观照和省思,将生命的独特体验和感受融汇诗篇,实现物我相偕统一的诗性美感。因此,其诗饱含丰富且动人心弦的情感。鲁藜紧扣生命的主题,创造生命的壮举,礼赞生命的传奇,讴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鲁藜的一生是一首悲壮的诗,在苦难的深渊里焕发出生命的光华,映现出生命的风采,喷射出生命的火焰,在诗歌界曾受艾青等诗人的赞赏和推崇。
一、“绽放”:苦难对生命的反哺
诗人一生多舛,命运之神错把陈醋当成“墨”,写进人生始为“酸”。他尚在襁褓中就随父母漂洋过海,最后落脚越南,成为一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华侨劳工的儿子,从小就饱尝颠沛流离和饥寒交迫之苦。一家老小在异国无依无靠,他稚嫩的双肩不得不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穿梭在湄公河畔的大街小巷里“讨”生活,临时当过面铺店小伙、码头磅工等伙计。因此,幼年的不幸遭遇在诗人心上打上深深的烙印。他目睹劳苦大众的悲惨生活,认清上流社会为富不仁的嘴脸。同时,也认识到造成自己悲苦命运的社会根源,向往革命、翻身求解放的念头愈加强烈。少年时,他就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投身轰轰烈烈的革命洪流中。但后来不幸的是,延安的整风运动发生一桩“所谓抢救失足者”的事件,牵涉到鲁藜。作为一名“被清算者”,长久饱受思想的苦痛。新中国成立之后,他又被错误定性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罹临劫难被捕入狱,备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雪上加霜的是,在批斗大会上,他的妻子突然宣布与他离婚以澄清自己的阶级立场。纵观鲁藜的一生,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受难者”,苦难如影相随。
苦难是一把双刃剑,鲁藜视之为垫脚石、生活的营养品、诗歌创作的富矿。没有苦难的降临就没有多彩的人生,没有生活的绝望就没有人生的希望。苦难与成长是相伴而生的,苦难促进生命的成长;绝望与希望是相辅相成的,绝望转化成生命的希望。在苦难中“活着”,是生命的傲岸与挺立。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让苦难的生命和诗歌结成亲密的“伙伴”相互滋养,彼此给予。在苦难里挖掘诗意的甘泉,化苦为甜,以一颗诗心对待和理解苦难。因为苦难,诗人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源;因为苦难,诗人的生命气象才显得格外别致、豪壮;因为苦难,鲁藜的诗歌中愈加彰显昂扬的生命意识。苦难的命运给了诗人苦楚的鞭打,才让他的生命绽开绚丽的花瓣。
诗人执着于苦难主题的书写,寄托了他转化运用苦难的精神和情怀,渡尽劫波,尝遍世间苦水,丝毫不减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命的热忱,用简约、朴素、深刻的语言真诚记录着生命的“故事”,进一步继承和发扬中国古典诗学生命书写的传统,让苦难的生命充满灿烂的诗意。鲁藜的目光聚焦大千世界、自然万物,满怀对生活淳朴的热爱、对个体生命存在的省思,在日常的琐碎生活中提炼诗情,着力稀释生命中的苦难,创造“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生胜境。因此,他的诗散发出悠长的生命气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人生的冷暖,诗人自品自知,历经苦痛,仍保持积极的心态,学会安静地平抚创伤,让伤疤处生出爱的花蕾,乐观豁达视苦难为幸福的前奏。诗人深深懂得:倘若不经一番寒彻骨,梅花何来的扑鼻香?平静的水面练不出出色的水手,安逸的环境怎能磨炼出坚强的意志?正是苦难,让鲁藜的心灵趋于慈悲,持有生命的同理心。鲁藜抚摸生命的纹理,感悟生命的来由,深化对生命感知后的认识,奠定了探究生命意义的基础。经历苦难的诗人,生命意识活动能力更大,感知能力更强,活动范围更广。在生命意识活动中,对自我生命的感悟,并且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生命意义的关切、探寻,具体表现为生命体验、生命省思、生命策略和生命关爱等。[1]
苦难练就诗人的传奇人生,苦难弹奏出他生命的歌谣,生命意识作为关键词在诗歌里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鲁藜是转化苦难资源的能手,视苦难为“生活的馈赠”“人生的桂冠”“磨炼意志的磐石”“冲洗软弱的浪涛”,在苦难的泥潭中孜孜不倦地汲取创作的营养,在苦难的阴影下寻找诗意的“避风港”和心灵的栖息地。伴随着苦难的具体降临,诗人收获良多。他在《求索篇》里表明,在坎坷波折里历经人间的辛辣甘甜,在累累伤痕里体验人生的善恶忠奸,在泪光婆娑中辨认历史的是非真假,在曙光朦胧中领悟明暗嬗迭的必然,在刀光剑影中获取锋芒的文骨,在被时人冷落的荒野里寻觅芳菲的灿烂,在痛苦的灵魂里孕育美丽的歌声,在风雪寒夜里预感煦暖的春讯……各种苦难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导致诗人在忧患里出生,在忧患里成长,正如他在《鲁藜诗选序言》里写道:“我的生平是生长在忧患里,我是忧患的宠儿。”苦难催生诗人的忧患意识,激发诗人的灵感和创造力,在忧患里完成对生命的观照和思考,渐悟人生的百态和万象,参透人事的真相本质,积累丰富的情感体验和生活经验。为其诗歌创作夯实了基础、搭建了平台。[2]苦难造就了诗人,成就了诗歌。诗如其人,生命如诗,或者说,苦难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悲壮的诗。鲁藜的诗歌鲜明地凸显浓烈的振奋人心的生命意识,如他在《生命》诗篇里所言,生命应该是无私正直的,应该是顶天立地的,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应该是无畏乐天的,应该让破坏生命的一切死神和恶魔在朗朗的笑声里战栗。
鲁藜的苦难遭遇与曲折的经历,分明使人理解他的诗歌始终饱含情感的分量和生命的重量的缘由。诗人怀有强烈的生命意向,致力于诗的构思与创造,迎来一个又一个创作的高潮。每一部诗集都是诗人的灵魂搏斗史,苦难历历在目,经过诗人一系列精心转化,“蝶变”为优美的诗篇。各种苦难的强大合力并没有摧毁诗人的毅力和意志,诗人在痛苦与磨难中恪守理想与信念,挺直腰杆,以乐观豁达的态度捍卫生命的尊严,将生花妙笔织出一片锦绣,真可谓蚌“病”成珠。“1939年12月在《七月》月刊发表《延河散歌》,是他走向成熟的标志。”[3]鲁藜在当时的诗坛确立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得到诗歌界的广泛认可。歌颂革命的“摇篮”和圣地,礼赞解放区的新天地、新生活、新风尚,是每一位从国统区到解放区的进步青年诗人的诗歌主题词。然而与众不同的是,鲁藜并没有浮光掠影地泛泛而写,也没有呼喊空洞的口号,而是敏锐地捕捉到延安具体的人和事物,如朝夕相处的战友、静谧的夜空下的宝塔、照彻寰宇的窑洞的灯光、脾性比较温和的延河、贫瘠而亲切的黄土地等逐一细致地加以描绘。如《山》这首诗就是诗人在新的生命体验中抑制不住喜悦的诗情的条件下创作而成,实乃即景生情,融情于景,使得诗里的景物释放出生命的信息——希望之光。《山》中的灯塔,窑洞里的灯火,是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之光;灿烂的山花,寄托中华民族儿女奋进的豪情,是进步青年的前途之所在。这首诗委婉表达出“国统区”的生命对延安的憧憬与向往。同时,也验证延安以自身的魅力对来自“国统区”的生命的吸引和打动。
随着鲁藜诗心的跃动来感知生命与生命之间不同寻常的交流互动、共鸣。诗人掌握生命的密码、创作的密码,给无数困惑中的生命带来答案,甚至抚慰。因此,读来,顿觉生命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和充沛。如诗人常用悬崖边生长的小草来暗喻自己的生存现状——小草不惧烈日严寒不怕风吹雨打,在恶劣的环境中大放异彩。在诗人眼里,苦难才使人拥有完整的人生,充满挑战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诗人在《冶炼篇》表明,人生,苦难与不幸正是用以冶炼意志,正是用以增长智慧,正是用以治疗灵魂的创伤,才绽放芬芳的花朵。鲁藜的诗歌洋溢着顽强不屈的生命气息与巨大能量。诗人正视苦难并没有踟蹰不前,而是迎难而上,知难而行,体验生命的美好,体悟生命的意义,真正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坦然面对生命的困境,在与苦难不屈不挠的斗争中,活出别样的滋味。赞美生命、战斗与人生,彰显了诗人独立的人格和顽强的意志。诗人的生命和诗歌中显示的生命相伴而行,它们一并因苦难而厚重,因苦难而绽放如花。
二、“求索”:生命的伟岸挺拔
在整个世界,最可宝贵最应珍视的是生命。一切的生命都会在时间的单向流逝中走向结束。相对而言,个体生命是短暂的。如何才能珍惜光阴,留下生命的印痕,在有限的时间里延展生命的宽度,争取和创造生命的无限可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大化?诗人作出了响亮的回答:“时间呀/你的每个行动都经过我灵魂的门口/我要很慎重地监视着你/像哨兵看守着阵地/不让你从我的空白里溜走。”(《时间》)这首诗采用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表达的效果更直接、更掷地有声。同时,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赋予时间个性和性格,生动地表现出诗人珍视生命、奋发有为的雄心壮志。诗人致力于探索生命的真谛和发掘生命的价值,并把这一实际行动反映在诗篇里:“生命如剑/在搏击里闪烁”(《切磋集》),“生命在哪里都要开花/在石隙中,在荒野上/在冰雪中,在时间的洪流里/生命是无敌的”(《绿叶集》),“生命在不息创造中燃烧”(《春冰篇》)。这些诗句,既抒发了诗人对革命事业的坚定的信念和不懈的追求,又颂扬了革命者博大的胸襟和崇高的使命。鲁藜袒露自己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深度思考,似乎找到了切实可行的答案:“像生命一样/一颗飞落的星/……啊,生命,一切真实的生命/她都要朝着那终极的方向前进。”(《真实的生命》)诗人独出心裁,把生命比作流星,不蹈虚空,显得充实而精彩。一颗颗流星划破黑暗的夜空,在无际的天宇里闪烁,放射出美丽的火花,彪炳着它们的丰功伟绩,将此镌刻在中华民族解放的丰碑上,人们会永远铭记它们永恒的辉光。
朱自清在《新诗杂话》里强调,新诗的草创期,说理是一大主调。新诗的开创者胡适就鼎力倡导以诗说理。[4]诗以哲理作骨子,蕴藏的意味方浓深。[5]鲁藜用自己的诗心、智慧、才华、生活经验创造了观照生命、表现生命之美的独特方式,形成了一套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的诗歌创作美学原则,将诗歌语言和生命意识“结伴而行”,生命真实、生命道理与生命情感相互融汇,直抵诗歌的内核,诗歌情理并蒂的美感得以呈现,即“鲁藜”式的诗歌生命美学。鲁藜勤学善思,创作大量的哲理诗。以人生哲理、世间道理、革命真理入诗,除“理”必须是正确的外,还应精深,施教于人。[6]他的哲理诗大多集中在《绿叶集》《点滴集》《种子集》《复苏集》《补白集》《希望集》等诗集里,创作有特色,有规律,几乎是把一个时间段内写成的小诗结成一集出版发表。篇章构制较短,多是两句成一首,也有四句、五句、六句的。其诗重在讲“理”,以“理”感人,以“理”教人,以“理”服人。鲁藜的诗歌暗示出生命内在应然的“道理”,与穆木天所言的“潜在意识的世界”“内生命的深秘”不同。诗人采撷生活中的一朵小浪花注入生命的思考并加以提炼,诗章显得短小精悍,富含哲理,耐人咀嚼,给人以精神的提振和心灵的启迪。爱革命,革命既是奋发向上的,又是惊心动魄的;爱生活,生活既是丰富多彩的,又是变化无穷的。诗人在革命战斗和日常生活中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在哲理诗里展示生命战斗的姿态,如冒犯严寒和狂风的松柏,把根牢牢地扎在岩石里去。如浸泡在砂砾和苦水里的贝壳,“爱抚着光明”,孕育出纯洁。这些都是斗志昂扬的生命,都是宇宙中“大写”的生命,极易让人产生类比,然而又出人意料之外。在鲁藜的诗中,那陡峭的石壁似乎可能拒绝一切生命,但顽强的小草却昂首挺立在它的身上,冰雪冻不跨,风暴吹不折,十分乐意接受恶劣环境的摧残与捉弄。难道这不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吗?难道这不是革命者的象征吗?
鲁藜追求进步,唱响生命的进行曲,用心感受战斗的生活,善于捕捉诗情诗思,其诗歌创作融合民族的大合唱。难能可贵的是,又保留自己的风格,弹奏出自己的清音。他不会“削足适履”般去刻意追求大众化的格调和民族化的形式,而是在重视诗艺的基础上,根据诗歌的思想情感表达的需要去选择合适的形式,既有长达数百行的叙事诗,又有仅仅两行的短诗。这些诗或叙述故事,或抒发情感,或洋溢浪漫志趣,或隐藏深刻哲理,总体上呈现了一股质朴清新、乐观明朗、积极向上的生命气势。诗人在革命事业的追求中尊重同志,团结战友,为了民族的自由和解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尊重同志,团结战友,就是尊重生命,将志同道合的生命团结在一起。推翻“三座大山”解放人民,就是解放无数受压迫受剥削的生命。鲁藜一直与生命为邻,观照生命的现实,体悟生命的存在,凝聚强大的生命意识。诗人将自己观感的生命纳入诗歌生命美学的视野,创造出大量的具有鲜明的审美特征的意象。
鲁藜诗歌的生命意识最基础的内容是尊重生命、热爱生命,表现出诗人饱满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情怀。面对生命,尤其是弱小的生命,诗人将满腹的温情、热爱灌注诗句中。然而,对毁灭生命、残害生命的暴力行为,诗人则嫉恶如仇,诗句充满悲愤和力量。《夜葬》采用叙述的方式交代一位为国捐躯的抗日战士被掩埋的经过,表达了诗人对一位勇敢的生命的沉痛哀悼和崇敬爱戴。《红的雪花》题目的意象含义特别,容易让读者坠入云雾,苍茫的天空何来刺目的“鲜红”?皑皑的雪花为何呈现这般模样?难道诗人的审美观发生了畸变?诗题形成的悬念令人深思,引人探究。答案就表明在诗句中,在冬天的战斗里,无法给一位战死的英雄厚葬,只好将他用雪草草掩埋,白雪堆成一座坟,鲜红的血液渲染它的四周。烈士触目惊心的鲜血,是生命被无情摧毁的铁证,是对那些贪生怕死者的警醒;鲜红的雪花这个罕见的意象,是对日本侵略者最有力的无声的控诉,是对充满正义的反抗侵略的战争的礼赞,是对战友肉体生命逝去的万分痛惜,是生命之间的依依惜别,是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真歌苦,是“活着”的生命的自我勉励……雪花埋下的不仅仅是战友的躯体,更多是对敌人咬牙切齿的激愤、震怒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雪花象征着战友的生命,虽然在生物学意义上短暂,但是从精神角度来讲则万古长青。雪花和烈士的鲜血交融在一起变成“一枚种子”,昭示着又一个生命即将诞生。生命在永恒地循环着,生生不息。所以,伟大的战士之死不是一个简单的生命的陨落,而是庄严、肃穆、神圣的生命的重生。鲁藜在《青春曲》里指出,就是在昔日那黑暗、阴险的日子里,那血腥的无数同袍遭残杀的日子里,默默立在我们兄弟姐妹尸体旁边,我们仍然笑着,我们笑着——摧残吧,我们的理想和流淌着热血的灵魂是不会死的。诗人怀着革命浪漫主义的精神,热情讴歌不屈的生命。“笑着”是众多生命的最佳生存状态,“笑着”喻示生命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众多的生命高悬生命的旗帜、战斗的旗帜,去“沸腾”和斗争。
20世纪20年代初期,中国诗坛掀起一场小诗创作的热潮,宗白华、冰心、徐玉诺等诗人努力探索诗歌表现形式,加强诗歌与社会人生之间的联系。“五四”小诗创作的诗人虽然参与时代的潮流,抒发生命苏醒后的感受,但格调略显低沉、灰色,缺乏挺拔、昂扬的人生姿态和进取精神。鲁藜的小诗创作弥补了这一缺憾,大力开拓新的表现主题,撬开生活的矿藏,渗透革命、社会和战斗的人生,高扬生命的旗帜,实现诗歌与时代及现实人生的高度结合。鲁藜学习和借鉴“五四”小诗的艺术特征进行创造性的发挥,使自己的小诗兼具形象性、抒情性、哲理性,诗句长短不一,散中有序,在参差交错中大体达到和谐的程度。[7]诗人自始至终面对现实、社会及人生,不困囿于自我狭窄的小天地和小情思,在时代的进行曲里抒发自己生命的绝唱。“是颂歌,却不谄媚;是赞美,却不着意宣传,因而有动人的力量。”[8]“这些不宣传什么的诗情,那移人力量比某些空洞的道理要有力得多,更能吸引读者。”[9]鲁藜小诗流露出的生命意识感染了无数奋斗不息战斗不止的生命。
鲁藜追求主客观的统一,在客体的观照中渗入主体的智性思考,契合胡风“主观战斗精神”,释放出强烈的生命气息。鲁藜拥有一颗爱心,所挚爱的生命,不仅有与自己同类的生命,还有自然界的生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等生命意象体现生命的美丽、魅力,寄托诗人欣赏的情思和爱意。其实,自然界的生命意象并不单单代表自然生命,同时也是人类生命的化身,如诗人笔下的“草”,一株要新生的绿草,要伸出嫩绿的手掌去迎接太阳,让黑夜留下的热泪消融在前行的路途中,喜欢生长在新的土地上,永远沐浴着明媚的光和细密的雨,用渺小的生命装饰荒凉的山谷。诗人将主观感情外倾,托物言志,小小的野草不贪图虚荣,不崇尚浮华,只求获得崭新的生命。难道一棵棵小草不是我们一个个人的写照吗?正是我们一个个具体的人才构成了大千世界和整个人类。诗人善于挖掘客体的深层内涵,将看似普通的事物赋予深刻的意蕴,将诗歌审美的视野聚焦,把大自然微不足道的小草纳入考量的范畴,物我融合,强化了诗人主体的创造力。诗人思想感情的孕育、诞生为一行行的佳句,回荡着强大的生命旋律。
鲁藜的诗特别“讲理”。运用意味深长的警句入诗,表达了对生命意义与价值的“求索”:“生命因劳苦而芬芳/因战斗而神采/因忘我而发光/因安逸而麻木。”(《片言集》)营造了一个“劳苦”、“战斗”、“忘我”的生命意象,构建了一个“芬芳”、“神采”、“发光”的生命意境。生命因杜绝“安逸”“麻木”而走向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令人神往的境界。此诗凝聚着诗人对生命独特的识见和理解。在朴素的外表下,潜伏着思想的深度与情感的浓度。诗人从正反两面和因果关系入手,彰显生命的高贵,闪烁着思想的火花,富有强烈的思辨色彩。鲁藜的诗歌跃动着生命的光华,喷射出生命的火焰,那些严肃认真的生命,那些充溢着勃勃英气的生命,那些新鲜活泼的生命,那些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生命,因上下“求索”而精彩,因不懈追求而美丽。
三、“升华”:生命的突破与超越
生命的升华重在超越自我,只有将自己的命运同人类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才会真正找到生命价值的根本;只有在关爱他人、奉献社会、为改善人类整体的命运而努力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验生命的丰盈和心灵的充实。鲁黎的生命诗学基础的层面是教人热爱生命,面对人生的挫折和磨难,以积极的心态,乐观对待生活,坚信世上没有踏不过的“坎”,没有渡不过的“河”;更高的层面则教人探索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追求生命的理想状态。鲁黎在诗歌中流露出对生命存在的深层次的体验、感悟及精神取向,激发我们对生命本质深切的感知和对生命意义的探寻。
过度关注自我会限制人们的视野,降低人们的思想境界。淡忘理想缺失信仰,恶搞神圣放逐崇高,灵魂会被遮蔽,情怀会步入迷途,生命的格局趋向狭窄和平庸。这是一种可怕的生命现象。鲁藜在诗歌中跳出自我的小天地,向生命的高度攀登,上升为对生命的尊重、赞赏、关怀,将所有生命相互紧密地联系起来。诗人在《星的歌》里将自己比作一颗小小的星,有许多纯洁的兄弟姊妹,喜欢他们并热爱他们,常常在孤独的时候挂念他们。小星知道,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快乐,才感到美丽。小星的光亮和他们的光亮联结在一起,世界就永恒流淌着理想的星河。一颗小星在广袤的天空微不足道,但它并不孤单,因为它心里装着许多纯洁的兄弟姐妹,众多的小星围在一起,繁星点点,夜空也就璀璨起来。只有把个体生命融入到众多的生命中去,心系“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和众多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才能达到群体生命无限壮大的效果。自我的力量是渺小的,个体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人类的生命如同“接竹竿”不停地接续下去,是无穷无尽的。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当个人的生命轨迹纳入人类整个生命的滚滚长河中去,才能在有限中抵达无限的可能,才能突破“小我”走向“大我”,才能获得真正的存在感幸福感,才能实现生命的壮行,才能获得永恒的“光亮”。
生命意识沿着“我—我”关系、“我—他(们)”关系进一步深化,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因为个体生命的局限,个体生命只有融入无限的“他者”构成的“群体中”,才能超越“我—我”关系的限制,显明“我—他(们)”关系的真谛,达到生命的升华和超越。突破“小我”的牢笼,将个体生命投入“大我”的世界,在“大我”的世界里无私地奉献和付出,与群体生命达成一片,正如诗人写道:“生命真正的意义——/因我而让人们感到幸福。”(《我的座右铭》)诗中流淌着生命的暖意,传递着无言的幸福,表现出大爱无疆的力量。诗人体验生活的不同侧面,自觉加入群体,树立团结友爱无私奉献的高标。鲁藜擅长采用第一人称方式,在“大我”的世界里寻觅喻体作为意象,表现个体生命升华与超越的路径和方式。有诗为证:“我来自白色的花朵和心灵的火焰/我是热情的种子/永远溶化我的生命在一切生命里。”(《雪之歌》)诗人将生命的圣洁、纯净和热情灌注字里行间,让无数生命驻足、观摩、倾听,汇入浩浩荡荡的生命群体中去,抵达崇高、神圣的生命圣地,在那里备受洗礼以臻涅槃。《雪之歌》告诉人们个体生命升华和超越的最佳出路就在于投入“大我”的世界,投入到“一切生命里”,实现“小生命”与“大生命”的浑乳交融,在“大生命”中发挥个体生命的创造力,奉献个体生命的热血与智慧。毋庸置疑,鲁藜的诗歌背后折射出来的是强烈的生命意识,并且这种生命意识是建立在清醒、深邃、贴切的生命观照与关怀基础之上,正如潘知常所言,其“源于生命”“同于生命”“为了生命”。[10]诗人对生命的升华与超越所作的努力,不仅体现在对个体生命价值与意义的追问上,还体现在对群体生命、“大我”的世界的追求中。
当我们的生活愈来愈物质化和功利化,生命愈来愈空洞化和单一化,精神愈来愈贫瘠化和矮化,人们开始对生命面临的一系列的遭遇进行一连串的追问和反思。反过来,又促使人们渴望内心的充实与丰富,追求生命之湖的“慷慨大气”。鲁藜蕴含生命意识的诗歌恰好合乎当下人们的精神需求,为人们提供了一种诗意的“活法”。在喧嚣的世界里,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日常生活中,生命是用来热爱的,生命需要奉献和付出。在此情况下,生命的跃动才让人感到鲜活、恬适,这种美好的感觉培养了一种幸福观。这种幸福观从本质上讲则来自对生命的热爱和给予,来自生命与生命之间无私的友善与互助,促使生命回归生命本身和“初心”。正如鲁藜指出:“真正的爱是生命的给予”(《座右铭》),“直到我和泥土埋在一起,我又肥沃了泥土”(《我是蚯蚓》)。生命如诗,生命的升华和超越在这方面得以形象的体现。
鲁藜投身革命事业,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行走在革命队伍中,与广大革命群众团结在一起,共同生活,并肩战斗,诗人感到充实和快乐。鲁藜在《生命在呼喊》里表示,生命跃过生命,一个个向前奔去。伟大的人生,是无穷的开端,是永远的青春,从有限到无限,从永远到永远。活着就是为了战斗,在斗争里逝去韶华,剥落了果实,我们不惧一个生命凋零,但要让千千万万的新生命萌芽。青春永远在闪光,永远在呼喊。白云飘落,绿草又生。人生的白发,是青春庄严的桂冠。永远消亡的是形色,永远喷薄的是生命,是未来。让我们跃进吧。诗中那个称作个人的“我”变成群体“我们”,单一的生命变成千千万万个新的生命。这不仅是“量”变的形式,更是“质”变的过程。“量”的大幅度积累,必然达到“质”的飞跃。个体生命找到攀升和突破的路径,个体生命只有在群体生命中才能如鱼得水,才能无限地传承下去,才能获得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鲁藜在诗歌中表现了两种个体生命的承接方式:纵向方式和横向方式。纵向方式表现为“薪尽火传”,生命之所以生生不息就在于代代相传。[11]一个生命即将熄灭,将火种交付活着的生命,这样,生命就会永续下去,在有限中达到无限。正如诗人写道:“到秋天,我就枯萎/我准备火种给严寒的世界”(《草》),“虽然我过去没有幸福/今天,我们开始劳作/播种着幸福给我们的第二代”(《第二代》)。横向方式则表现为个体生命壮大的途径:只有融入群体生命才能汇成生命的大江大河。生命的横向联接将个体生命纳入群体生命的轨道,团结起来力量巨大,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群体生命中得到有力彰显。鲁藜在诗里形象写道:“为抵抗那冬天的寒冷/我们是靠得紧紧的。”(《冬夜》)准确而恰切地展示个体生命的横向传承方式。个体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生命个体的安逸和享乐,而在于融入社会的潮流、时代的潮汐和人民群众的斗争与创造。事实上,个体生命的两种承接方式是生命升华和超越的基础,个体生命在“纵向”和“横向”的承接中进一步发展,逐渐达到升华和超越的境界。
鲁藜追求革命真理,无私奉献自己。正如他指出的那样:“诗人将生命的芳醇献与人间/我将生命的珍酿献与世界。”(《蜜蜂之歌》)在延安整风运动中,鲁藜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加深反省自己,认识到个体生命的局限,认识到自己思想上产生的危机,采取当时盛行的政治教育策略,坚持走知识分子与人民群众相结合的道路。诗人以脚下普通的泥土入诗,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小诗《泥土》。这首小诗一鸣惊人,其来历不凡。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深深地影响了鲁藜,在此引领下不断调整自己的诗歌创作。因此,《泥土》是鲁藜彻底告别自己心灵困惑和迷茫的实证,表明个体生命放下清高的身段、开始正视自身的弱点和解剖自己。同时,也宣示不计其数的革命群众向往革命真理,向共产主义更高的境界挺进。用“珍珠”和“泥土”二个看似“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意象,形成对比性的涵义,表现生命在转变中应该具有的风范:生命在脚踏实地中贴着泥土生长的姿态,生命在默默奉献里高扬着集体主义的旗帜。生命告别“个体”走向“群体”,突破“小我”走向“大我”。《泥土》是个体生命达到认识的“制高点”又从那里跃出,突破新的界限[12],为生命的升华与超越设计了光明的具体路径。短短四句小诗,思想警策深刻,启发深远,成为励志自勉的人生格言,引无数人竞折腰,在思想上深受教育,精神上备受鼓舞。坚持真理永不低头的烈士张志新生前曾把这首小诗抄在笔记本上,诗人周良沛把它作为座右铭,时时刻刻用来告诫、鞭策自己。时至今天,《泥土》依然被数以万计的人所铭记和传颂,依然慰藉着无数因“漂泊”而找不到“根基”的灵魂,依然源源不断输送着生命的正能量,给人以前行的勇气,以诗化的力量启发和引领无数生命去探索“活着”的意义,亦是鲁藜诗歌中的生命意识得以升华和超越的另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