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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制诰的情感因素与表达维度

2022-12-26庆振轩

关键词:文集全集石家庄

庆振轩,潘 浩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乔纳森·特纳等社会学家认为,情感归隶于社会建构,人的感受是文化社会化及参与社会结构所导致的条件化(conditioned)的结果。故情感受政治规矩、观念价值及个人经验的调节,是人际互动关系和社会秩序的纽带与基础。(1)[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页。于传统中国社会而言,维系个体间关系或社会秩序的最基本准则亦是情感。诚如李泽厚所论,“情感本体”是传统中国社会“民本政治”的核心要义。(2)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55-56页。“情感本体”的价值观念在有宋一代进一步发展演进,其养成与表达均具鲜明的时代特点,就北宋政治来看,“化家为国”与“家国同构”的历史现实,在商品经济繁荣和士大夫群体崛起的双重背景下,愈加表现为人性主义、情感体认和人文关怀。

然而,即便在情感社会的整体视域下,言应用文章之情感,也不免陷入刻板范畴。而实际上,应制文章并不排斥情感,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由于部分词臣身心的“在场”及情绪的投入,才使典制文章得以摆脱“千篇一律”“无一活语”的样貌,呈现可资摇曳的情态。作为词垣翘楚、士林高选的苏轼亦不能外,就其王言制诰来看,其依循惯例的视草,不时流露出个体知觉的感性体认,而这些隐晦于政令背后的情绪既是苏轼彼时心境的折射,也是政治语境中际遇浮沉与生命情态的真切反映。故此,从情感角度与其表达的维度出发,跳脱既有文体之成见,研讨苏轼任“两制”期间的王言制诰及其文学具现,当能更好地走进苏轼璀璨的一生及其应制文学的世界。

关于苏轼文章情感方面的探讨,明人苏浚曾有“宋兴,而庐陵、眉山诸公一洗西昆之习,而力振之。绝纤巧,抒真愫,意若贯珠,而词若束帛”(3)(清)黄宗羲:《明文海》卷二四八,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5册,第765页。之论,其中的“抒真愫”已然涉及情感层面。近年来有研究指出苏轼文学作品与书法作品的情感是互逆的,二者存在强烈的情感冲突(4)于唯德、白军芳:《论苏轼文学作品与书法作品的情感表达》,《中国书法》2017年第20期,第141-143页。,但对情感冲突的表现言之过简。迄今为止,关涉苏轼情感的研究多集中于苏轼诗词及书画方面,对其制诰文情感因素的研究涉及甚少,且多呈“碎片化”的状态,笔者拟对苏轼制诰文中的情感因素及表达维度进行考察,意欲通过对苏轼制诰“制式化”体例中情感因素的变化及表达维度的层次,揭示王言制诰某些主观情感书写的深层动因,进而力求触及更为宏阔的时代律动及文学脉搏。

一、沉潜于“制式化”中的情感因素

王言制诰的特质在于其产生于特定的政治语境,且发出者为一国之君。北宋制诰作为宋廷告谕天下、咸使闻之的政令文,其烛照的是北宋诸帝对国计民生的思考及相关政策之措置,因此,在写作起点上要求词臣“持以中正之心,出以诚挚之笔”,否则不“足以动天下”(5)林纾:《春觉斋论文》,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54页。。然就具体的文体形态而论,王言制诰又有着相对固定的体式格式,与个性化较强的文学创作相比,常有“制式化”的倾向。所谓“制式化”,是指某一类型的王言往往具备相对固定、可供词臣反复揣摩与仿制的写作模式及体例格式。对此,宋人魏泰《东轩笔录》曾记,宋太祖以“依样画葫芦”讥诮文儒陶谷,指其制诰不过是“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6)(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一,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 八,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8页。而已。“博记美词翰”的陶谷尚且如此,可见,制诰“千人一面”的基本征貌,确非虚言。宋人王应麟《辞学指南》为场屋应试而归纳的“制”“诰”“诏”之格式,更进一步印证王言制诰存格套之成说,如其概括“制”之格式为:“门下(云云),具官某(云云),于戏(云云),可授某官,主者施行。”(7)⑥ (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二《辞学指南》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2、300页。“诰”的格式为:“敕:云云,具官某云云,可特授某官。”(8)⑥ (宋)王应麟:《玉海》卷二〇二《辞学指南》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82、300页。于格套之外,宋人廖刚也从王言制诰创作的主体出发,提出词臣草制:“岂可旋学做耶?”“假万一真有误命,则有力辞而已。然平日不愿为词臣,如荒芜拙涩,殊不可为。”(9)(宋)廖刚:《高峰文集》卷九,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2册,第408页。视词臣演词“荒芜拙涩”,无甚创作。以上诸般,总体不出制诰创作存“制式化”之成见。

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王言制诰“制式化”创作的同时,革新骈文旧体的创作实践从未断歇,以王禹偁、欧阳修等为代表的两制词官,奋力高蹈,将“以文体为四六”、运散入骈的王言创作不断引向深入,成为一时典范。而诸贤对颓靡文风与轻薄士风的革新实践,也为苏轼制诰曲注情感的创作提供了可资参考之借鉴。

苏轼于元祐元年(1086)初列词垣,在掌制的三年多时间里,先后创作了七百余篇制诰(10)依《宋代诏令全集》《苏轼全集校注》及附于其后的《苏轼佚文汇编》《苏轼佚文汇编拾遗》统计,苏轼制诰文722篇,其中制敕196篇,赦文3篇,诏128篇,敕书33篇,口宣257篇,批答41篇,内制表本、国书、青词、朱表、疏文计57篇。另《苏轼佚文汇编》录其诏1篇,批答4篇,疏文1篇,祝文1篇。文中所言制诰是苏轼七百余篇应制文章的统称,非仅指“制”“诰”两类。。总体观之,苏公“以文体为四六”、运散入骈的创作取法,秉承欧公衣钵,颇得古文疏朗之长处。不过,若细揆之,苏轼制诰与其坐师欧阳修的创作仍存在较大的不同,其中尤为难得的是,苏轼对情感的强调、对个体知觉的关注,始终体现在其创作实践之中,使其秉笔之作于古文简淡之余,更多了些许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

如其《扬王子孝骞等二人荆王子孝治等七人并远州团练使制》(元祐元年五月)有云:

朕奉侍两宫,按行新第。顾瞻怀思,潸然出涕。昔汉明帝问东平王:“在家何等为乐?”王言:“为善最乐。”……今王诸子,性于忠孝,渐于礼义。自胜衣以上,颀然皆有成人之风。(11)⑤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93-3794、3851、3746页。

元祐元年(1086)五月,距苏轼同年三月除中书舍人,不过两月有余,故透过文辞,依然可觇苏轼初入词掖之欣喜。制文虽承孝骞、孝治等七人任免之用,但文辞表达不落格套,情感流注,左右逢源。尤其是对皇帝笃兄弟之好不殚费词,情感挥洒中可见明显的自我代入感,或许其时苏轼也忆起了其弟苏辙,以致代言笔端流淌着“惺惺相惜”的棠棣之情。制词后半段撷汉明帝问东平王之典而又有所融裁,显然是对前段“潸然出涕”情感之回应。而此也清晰地表明,即便在“制式化”的政令之下,词臣个体参与的情感逻辑终不能掩。康熙《御制文集》称扬此篇“言极斐亹,恩谊深笃”(12)(清)康熙:《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三集卷四〇,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9册,第307页。,诚非虚言。

清人曾谓“坡公吟咏太多情”(13)(清)袁棠:盈书阁遗稿《忆西湖》,见(清)蔡殿齐编:《国朝闺阁诗钞》第5册,《续修四库全书》第16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44页。,此本言苏轼诗词,但以之论其制诰亦不为过。当然,与诗的显露绽放不同,苏轼制诰中的情感是隐晦、深沉而又宏阔的,是“君神威严”与“人本关爱”的折中平衡、实然性与经验性的辨证统一,也是“玉堂气貌将以恭,又到南城寻老农”(14)(宋)徐积:《赠子瞻三首》,见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7574页。的简淡和谐,这种“似淡而实浓”的情感体验渗透于制诰文本之中,映照出东坡内心的丰厚世界。如其《除范纯仁特授太中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进封高平郡开国侯加食邑实封余如故制》(元祐三年四月)有云:

朕思得其人,付之以政,使天下闻风而心服,则人主无为而日尊,器远任重,才周识明。进如孟子之敬王,退若萧生之忧国。……强谏不忘,喜臧孙之有后。……时难得而易失,民难安而易危。予欲守在四夷,以汝为偃兵之姚、宋;予欲藏于百姓,以汝为惜民之萧、曹。(15)⑤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93-3794、3851、3746页。

制词富赡密集的用典织就“文学叙事”的空间,在对范纯仁品节的揄扬中,颇见道义真意和僚友情味,“进如孟子之敬王,退若萧生之忧国”,在孟子以仁义而“真敬”于齐宣王(《孟子·公孙丑下》)、萧望之不在其位却依然忧国悯民(16)(东汉)班固:《汉书》卷七八,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275-3276页。的典故背后,可见出文本夹缝间极具个性创作的情感涌动,即个人情感经验所蕴含的“除范纯仁之事”的态度考量;审慎的声援与支持,又颇见一位仁者之于国家的谆谆之心。王世贞称誉此制“深醇恳切,自是四六西京,亦唯忠宣公当之”(17)(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三〇,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1册,第175页。,可谓切言。

苏轼以博学闳富的个人素养,在遵循王言矩镬之外,努力突破应用文体功能之囿限,力倡“辞达意简”,追求“情韵兼善”。如《皇伯祖克愉可赠忠正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制》(18)⑤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93-3794、3851、3746页。(元祐元年三月)对“不幸云亡,恻然永悼”“遽兹永逝之悲”的叹息之情,婉转涌动;而《两浙转运副使许懋可令再任制》(19)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元祐元年三月至六月间)对“吴越之人,凋敝久矣”的感怀,真醇恳切;《太皇太后祭奠故夏国主祭文》(20)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讣音遽至,闵悼良深”;《赐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上第一表乞致仕不许批答》其二(21)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元祐三年九月)中关于“卿虽老矣,独不能以四子之心为心乎”的诘问,情真意切,触动人心。诸如此类,兹不备举。苏轼尝言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22)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今观其制诰之情感书写,大抵如是。

值得注意的是,切不可将此类宽泛博赡的真诚情愫一概划入文化哲学范畴,而只把浅显的抒情性的描述文字视为文学情感,这种“粗暴”的割裂与区分,正是北宋士大夫所贬斥和诟病的,因为在他们心中,把握人世的道理、人性的善美及人生的真情,才是个体修身、行事、立言、为文的基本准则。作为其时文坛“盟主”的苏轼,道德情感如此,文章亦然。

二、激荡于褒贬抑扬中的情感刀笔

身为辅弼近臣、文学之选,词臣在参与王言创作时,常有自觉的“刀笔”意识及“借刀”之举,而以训辞为刀,烛照的不仅是个人私怨的较量,也是个体政治立场的分歧。《续资治通鉴长编》尝记真宗朝词臣宋白“借刀”一事。咸平五年(1002)十月,“翰林学士宋白尝就向敏中假白金十铤,向敏中靳不与。于是,白草向敏中制书,极力诋之,有云:‘对朕食言,为臣自昧。’向敏中读制,泣下”。(23)(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三,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158页。宋白对向氏之诋,完全出于“借钱不予”的个人私怨,与党派争斗关联无多。较之宋白对向氏的无妄之诋,苏轼对吕惠卿的“憎恨”,除性格不睦与私人恩怨外,还掺杂着更为复杂的党派政见因素。

《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元祐元年六月)云:

以斗筲之才,挟穿窬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赃狼藉,横被江东。(24)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

制词历数吕惠卿之非,极力控诉吕惠卿在推行新法中所犯下的“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25)②③④⑥⑦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22、4870、4606、5292、3867、3867页。,可谓激越跌宕,情感流注一泻千里,其间充溢着对吕氏忘恩负义的蔑视。宋人朱弁《曲洧旧闻》卷五记,吕惠卿贬建州之“行词”,本命刘攽草制,“贡父(刘攽)急引疾而出,东坡一挥而就。不日传都下,纸为之贵……又自叙云……使其(吕惠卿)得志,必杀二苏无疑矣”。(26)⑨ 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117页。陈长方《步里客谈》又记:“东坡行吕吉甫责词曰:‘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聪,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又曰‘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视。’既而语人曰‘三十年作刽子手,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27)⑨ 颜中其编注:《苏东坡轶事汇编》,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117页。清人储欣推赞此篇曰:“食肉寝皮,未若此制之快。”(28)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139页。朱刚认为“这是苏轼一生骂人最厉害的一篇文章,完全是深恶痛绝的口吻”(29)朱刚:《苏轼苏辙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8页。。恼怒、憎恨、蔑视等激越的个体情感在制词中充分突显。

朱刚又指出,“苏轼从来没有试图与之沟通的,大概只有吕惠卿”(30)朱刚:《苏轼苏辙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7页。。不过,吕惠卿虽多可责者,却也未必如苏轼所言般一无是处,如神宗尝赞其“进对明辨,亦似美才”(31)⑤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七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706、13709页。。程颐也赞吕氏“以从者数百人,马数十,行道中而能使悄然无声,驭众如此,可谓整肃矣。其立朝虽多可议,其才亦何可掩也”(32)(宋)徐度:《却扫编》,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三编 十,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44页。。故谏官尝指苏轼此制或有“过诋惠卿”(33)(宋)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8册,第593页。之嫌。苏轼之所以情感激越而力诋吕氏,当与其澄明率真的性格、坎坷下狱的经历以及二人因新法而分疏的政见立场有关。

史载:“始,惠卿逢合安石,骤致执政,安石去位,遂极力排之,至发其私书于上。”(34)⑤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七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706、13709页。如此背信弃义之人,自然是致君尧舜、胸有“光风霁月”的苏轼所不齿的。而于此制之前,苏轼也确有作《董卓》诗讽喻吕氏对其知遇之师王安石的背叛,表达责挞之意。诗云:“只言天下无健者,岂信车中有布乎?”(35)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07页。借吕布谋诛董卓,讥讽吕惠卿背叛王安石之事,鄙夷吕氏为人的忄佥巧忘义。

不过,若仅出于性格不睦,苏轼秉笔之作仍无须“过诋”如此,制词情感难抑的背后实则是二人于熙宁新法博弈中的构隙与分歧。宋人王铚对苏、吕最初之结怨尝有概述:“子瞻与吉甫同在馆中,吉甫既为介甫腹心进用,而子瞻外补,遂为仇雠矣。”(36)(宋)王铚:《四六话》,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页。就相关史实来看,吕氏因力力倡新法而荣遇于王荆公,荐为参知政事,庙堂之上风光无二,相形之下,苏轼则因批评新法而滞于开封府推官、杭州通判等地方属职,暂被拒于清要之外,而当臣僚李师中推举苏轼之贤,乞请朝堂留用时,“惠卿大怒,敭其语,以为罔上,贬(师中)和州团练副使”(37)(元)脱脱等:《宋史》卷三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679页。。吕氏对苏轼如此打压排挤,致使苏氏昆仲怅恨萦怀,苏、吕同年之谊彻底恶化。元祐初,旧党还朝,苏辙尝三奏吕氏之罪,请诛窜“奸凶”以谢天下,其间所流露的深恶之情与苏轼此制不相伯仲。

再者,因拥护新法而致高位的李定等人又蓄意锻造了“乌台诗案”,曲意指摘的祸端致苏轼备尝下狱之苦,这种撕扯心扉的痛苦记忆在苏轼心头终究意难平,而将“护法沙门”(38)王水照、崔铭:《苏轼传》,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2页。吕惠卿的罪状书载于训词天下传诵,无疑是苏轼情感冲破理智羁绊、在快意恩仇中得以释放的有效方式。在心灵得到慰藉的同时,也应看到,“挣脱节制”的制诰的确充当了攻击异己之刀,而此次情感的脱缰,也为后来政敌再次指摘苏轼落下了口实。

除吕惠卿责词外,《刘庠赠大中大夫制》(39)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88、3838、968页。(元祐元年三月)《张诚一责受左武卫将军分司南京制》(40)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88、3838、968页。(元祐元年六月)等或亦可归隶情感激越范畴。如《刘庠赠大中大夫制》对刘庠品节的褒扬,坦诚热烈,明快直切;而《张诚一责受左武卫将军分司南京制》中“汝亦何颜以处缙绅之列乎”的责问,又于振聋发聩中颇见以笔为刀的酣畅爽利。

苏轼笔下的制诰,无论是表达恼怒、憎恨之“快意”,抑或是蕴藉褒扬之“爽利”,皆能跳脱王言“制式化”之苑囿,在深入浅出中,依循情感路径,贯穿气脉线索,以笔为刀,左右突围,痛快酣畅中体现出东坡“言必中当世之过”(41)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88、3838、968页。的创作精神。

三、让步于政治语境的情感节制

相形于吕惠卿责词因“憎恨”太甚而导致的情感“脱线”,苏轼制诰的情感表达在政治交锋和党派角力的共同作用下,更多时候表现为释放与节制的冲撞调和。“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冲突节制,折射的正是苏轼于“乌台诗案”惊魂未定后的心有余悸。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被系狱中,“吠声”者反复罗织,几欲置之死地,苏颂“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42)(宋)苏颂撰、王同策点校:《苏魏公文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8页。记述了苏轼备受鞫狱的屈辱遭遇。“乌台诗案”对“致君尧舜”的苏轼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而乌台之勘后的黄州之贬,更令其遭受多重情累,如“我被聪明误一生”(43)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诗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485页。“长恨此身非我有”(44)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词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09页。之慨叹,令人格外黯然。从元丰乌台之难到元祐入主翰苑,时间已过七年,七年流逝的时光里,伴随党争与政治语境的恶化,惶惑与焦虑进一步加深蓄意解读的错位,对“乌台之勘”仍心有余悸的苏轼想必清楚,内讧中,制诰文字稍有疏漏,即会成为政敌攻讦的口实。在避祸心理作用下,其制诰个体情感的表达更多呈露为顿挫、收束的状态,而这种克制收束又因其对除授者情感体认的不同而表现各异。

如《王安石赠太傅制》(元祐元年四月)有云:

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45)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4页。

苏轼“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之句,剔除宏幅巨章的变法事迹颂扬,仅以最简洁的敷陈概括了王荆公一生的道德事业,可谓精简至极,故储欣称美此篇与上述吕惠卿责词:“传神,传神!安石,惠卿,一赠一责,俱使有识旁观代其入地。”(46)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139页。就情感呈现来看,宋人王铚(47)王铚《四六话》卷下有:“先子尝言:王荆公作相,天下以文字颂其功德勋业者,不可以数计也。”“然不若子瞻《赠太傅诰》,曰‘浮云何有,脱屣如遗。’此两句乃真道荆公出处之妙处也。世人谓中含讥切,恐大不然。”(宋)王铚:《四六话》,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页。、清人蔡上翔(48)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此皆苏子由衷之言,洵为王公没世之光。晚师瞿昙一语,似不必有。”(宋)詹大和等撰:裴汝成点校《王安石年谱三种》,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79页。等均认为制词为苏轼对王安石的由衷之言,情感真挚,发自肺腑。不过,若寻绎苏、王之间的论争、失欢及和解始末,所谓“世人谓中含讥切”的论断,又恐非虚言。

苏轼与王安石围绕新法的恩怨扰攘,史家历来记述颇多,此不赘言。仅就元丰七年(1084)二人相晤金陵、邀约卜邻一事而言,彼此间的情感悬隔其实也未消解。《邵氏闻见录》载:“(子瞻)过金陵,见介甫甚欢。子瞻曰:‘某欲有言于公’。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子瞻曰:‘某所言者,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曰:‘姑言之’。”(49)(宋)邵伯温:《闻见录》,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 七,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90页。当王安石以为苏轼欲言昔日在朝之不快事时,脸色乃变,待确认非也后,方才舒解。“色动”与“色定”间流露的不仅是王安石不愿旧事重提的心境,也烛照出二人友谊脆弱的现实。无可否认,苏、王二公皆磊落洒脱之人,但二人相交未笃的友谊在“更化”之政渐次铺开的现实面前亦不免脆弱可击。此制作时,王安石已逝,旧党陆续还朝,旧党对新法及新党的究治也逐步展开。身为旧党中人,为旧党“鼓动四方”(50)(元)脱脱等:《宋史》卷三四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913页。乃司马光擢苏轼于词垣之初衷,故在这一意义上讲,苏轼制词对新党领袖王安石文采风烈之“微意”,或非出于本心,但其间挟有政治立场及党派斗争的考量应也不假。而这种情感颂扬中的节制又与郎晔所谓“此虽褒词,然其言皆有微意,览者当自得之”(51)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的言论相剀切。

如果说苏轼对王安石秉笔的节制是称颂与“微意”的冲撞,那么对吕公著行词的收束则是苛责与敬意的调和。苏轼于元祐二年(1087)视草回复吕公著乞退、乞罢相的六篇批答,其中起伏克制的情感尤为清晰。《赐宰相吕公著乞退不许批答二首》(元祐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其一有云:“卿当助我,求所以消复之道,不当求去我也。”(52)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其二有云:“朕若归于股肱,何以答天戒;卿若释政而安逸,何以塞民言?”(53)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赐宰相吕公著乞罢相位不许断来章批答二首》(元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其一有云:“今卿助我为治,自以为既成矣,其未也?譬如玉人雕琢玉,中道而易之,岂复成器哉!”(54)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其二有云:“而卿乃以小疾求去,纵无意于功名,独不惜此时乎?”(55)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赐宰相吕公著乞罢相位除一外任不许批答二首》(元祐二年八月二十八日)其一云:“至于微疾之屡攻,此亦高年之常理。”“譬如止水之在槃,岂复劳心于鉴物。”(56)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其二云:“而予左右之老,先自求于便安。则夫疏远之臣,何以责其尽瘁?”(57)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

六篇制词,时间跨度近半年,虽表述各异,目的却大致相同,既称颂吕公著道德风烈,又责其乞罢之请,希其“安阙位、立庙堂”,继续发挥辅弼之用。从批答产生的情景来看,三月间二首的起因乃为旱情,久旱不雨的困境,致使君臣希望通过罪己或乞退以求应对,一日两批答,其间沉潜的情感线索当是苏轼对吕氏的敬意与感激。其一语调舒缓,挽留辅臣的谆谆之心横陈眼前;其二于反问语气中宣陈微妙的责意,虽有不乐吕氏乞退事,却并不逼人,且文字中可感苏轼对不久前吕氏助其化解朱光庭“策题”诘难的感激。《续资治通鉴长编》对此有记:“(元祐二年正月)诏:‘苏轼所撰策题,本无讥讽祖宗之意……盖学士院失于检会。……令苏轼、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各疾速依旧供职’。盖从右仆射吕公著之议也。”(5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607页。八月的两日四批答,则因诏赐吕氏“凡有拜礼,宜并特免”(59)(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〇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845、9850页。而起,吕氏谦恭不受,故多次请罢相位。从文字来看,答词虽责意激增,情感也持续入浓,但面对年岁古稀的优贤故老,“高年之常理”的体认,再佐以感激的心绪,使苏轼“欲责之”的情感终致舒缓,微起的波澜也归于简淡。其后苏轼尝有上疏曰:“(免礼)恐公著终不敢当,不若允其所请。”(60)(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〇四,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845、9850页。其中所表露的情感倾向昭然可见。

苏轼制诰中情感释放与节制的起伏使我们感受到苏轼身心的“在场”,这种“在场”不是平面中写就的“此刻”经历,而是在时序变迁与人生际遇中沉淀并形塑起的立体世界,一吐为快之余的欲说还休与节制自控,烛照的正是苏轼厚重的人生阅历与久长的人生思考。

至于林希,苏轼文字间的节制可谓是推挽与警惕的折中。《林希中书舍人制》(61)③④⑤⑥⑦⑧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78、4519、4520、4554、4555、4556-4557、4558、3991页。(元祐元年九月)对 “文章之变,兴时盛衰”“本朝革五代积衰之气”“大道中微,异端所汩”等时风着墨较多,而对林希其人仅用“博闻强识,笃学力行;绰有建安之风流,逮问正始之议论”简括言之,相形于不惜笔墨称颂范纯仁、吕大防,甚至傅尧俞、王克臣等人的道德文章,读者能够真切体悟到褒扬词句中的“敷衍”克制及苏轼尝“戒以口舌之祸”(62)(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五编十,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143页。的努力。不过,“虽然在情感的背后需要挺直理性的脊梁,但情感江水,汩汩滔滔,波浪翻滚,使情感短时间停顿下来,心里瞬间冷静下来都是很难做到的”(63)李建军、马瑞雪、周普元:《论情感传播的特点和原则》,《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02页。。如若再联系林希其人的人品行事,则更能窥得苏轼隐晦的情感深意。《宋史》言林希“行谊浮伪,士论羞薄,不足以玷从列”(64)(元)脱脱等:《宋史》卷三四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913页。。其实,林希忄佥巧奸邪、望风希旨的品行早已卑污于士林,如谏官王觌闻其召试中书舍人事,乃奏其“素号忄佥巧”(65)(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七,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9428页。,并举林氏多起趋炎附势之例,如王珪为相时,林氏乃谗谄奉之,无所不至,而到韩绛得势,其又复为韩氏鹰犬,且林氏还与士论不佳之人张璪交善。王氏之言或有失允,但林希多行见风使舵之事确也不假。制成之日,虽苏、林尚未失欢,苏轼对林希还有推挽之谊,然而,面对如此背信弃义之人,苏轼有所顾虑当也在所难免。若再放眼绍圣中林希对苏轼等元祐诸臣的丑诋诛伐,就更不难理解苏轼制词中“行”与“止”的落差以及一吐为快与“欲说还休”的艰难选择。

另外,苏轼制诰的情感节制还体现在对王言“典重”气格的妥协。如果将制诰中沉潜的情感因素和所表达的抑扬褒贬视作对四六格套的背离与突围,那么制诰终将无法摆脱的创作矩镬,无疑仍在一定程度上窒碍情感的抒发与表达,迫使情感阻断割裂,无法一蹴而就,而这其中就包括制诰视草者对“典重”气格的恪守与遵循。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尝云:“制诰诏令,贵于典重温雅,深厚恻怛,与寻常四六不同。”(66)(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见朱易安、傅璇琮、周常林等主编:《全宋笔记:第八编三》,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182页。故而,在天子临朝渊嘿的政治语境中,王言“典重”,既是对文书功能及风格的要求,也是世人对帝王风度的认知与期许。诚然,伴随古文运动,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古文家,“以文体为四六”,以长句为对,运散入骈,将“古文”的创作理念运用于制诰创作,使制诰在省减典事、变幻句式、参差议论等方面确有全新拓展,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古文家们的制诰整体上仍旧沿循“温雅典重”的四六格套。而雅正妥帖的用典,在突显王言威仪风范的同时,又恰与情感表达产生了结构性对立,牵绊着文气贯通与情感流注,使情感反应呈现回旋而节制的状态。

如《苏颂刑部尚书制》(元祐元年七月)有云:

仲由、冉求,果毅有从政之美;子产、叔向,爱直得古人之遗。遭罹闵凶,亦既祥禫。特诏虚位,以待老成。与其遂曾、闵之私哀,顾怀坟墓;曷若蹈威、绰之前轨,显扬君亲?(67)⑥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03、3882页。

制词四典联用,温润得体,其中“仲由、冉求”二句,典出《孔子家语》“冉求、仲由……,以政事著名”;“子产、叔向”二句则事出《左传》;“曾、闵之私哀”是为事典;而“威、绰之前轨”又源自《隋书》。苏轼运典能化,高妙处追步三代两汉,而出自史传经典的温厚典实,又突显了制诰的雅丽平衡之美。不过,若从制诰气脉的行进和宣读的节奏来看,不难发现,典故的融裁铺排,形成了隔裂纡回的场域,使“显扬君亲”的诘问弱化乏力,情感的抒发受到牵制。

又如《杨伋落待制知黄州崔台符王孝先各降一官台符知相州孝先知濮州》(元祐元年六月)有云:

若廷尉治狱不苟,秋官议法有守,则仁圣在上,奸宄自消。岂有数年之间,坐致万人之祸?死者不复,谁任其辜?具官杨伋等,以患失鄙夫之心,而窃乘君子之器。(68)⑥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03、3882页。

“患失鄙夫之心”典出《论语》:“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69)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70页。而与之相应的“窃乘君子之器”却未著典实,不免有失于骈体王言“生熟相对”的用典常法。不过,若两句皆弃典实,以情曲注,意随事转,或许效果更佳。苏轼之所以不忘典实而又不工典事,除因循创作之惯例外,当还有希冀通过用典羁约情感肆陈之目的。当然,此种不求典赡工对,但求达意疏朗的创作取法,又恰是苏轼“以文体为四六”、以古文技法改造制诰创作的生动体现。

四、结语

宋诗尚“理”、宋文重“议”的传统认知形塑出宋人重“义”轻“情”的刻板形象。实际上,以“情”为本的抒情传统在赵宋一代依旧耀眼,不同于唐人的是宋人的情感书写在恣意洒脱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内敛与自控,体现出宋人对生命意义的深入思考与主动回应。就制诰创作来看,制诰书写常常伴随词臣身心的“在场”,主体的感受并非完全抽离于文本,而是沉潜于文本深处,成为文本中最具光辉的底色。正是由于苏轼等视草者对情感的关注与投入,使得渐趋程式化的王言骈章再次焕发出响盈四表、感动人心的力量,而后世读者也不断探索制诰创作背后的情感动机,力求透过精思锻炼的文字,还原词臣代言时的喜怒哀乐,继而走进他们的情感世界,接近彼时真相。与之相应的是,所谓“制式化”的公文体例也不是抽离作者身心的简单理性,作者的个体情感经历在参与和架构文辞时同样有着无法替代的功能,这种反复投入、延展追思并深化理解所在的情感参与机制,也正是林纾所谓“孰谓官中文字不足以感人邪”(70)林纾:《春觉斋论文》,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54页。的意旨所在。

苏轼制诰中情感书写突围与节制的冲撞融合,还烛照出传统文化中儒家“用中”“尚中”的观念,即中庸之道所强调的“执两用中”“中和可常行”的方法论意义。制词所表现的雅正敦厚、匀称平衡并有所节制,恰与“中”的思想原则和美学规范相契合。另外,需指出的是,苏轼此类情感逻辑下的王言书写,还与赵宋王朝“崇儒右文”的时代环境密切相关。“文明天子重词臣”(71)(宋)洪遵:《翰苑群书》,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5册,第376页。的政治环境和政治语境,也为苏轼制诰情感表达形态的被认可与被接受提供了现实可能。当然,苏轼自身的诗人气质、“致君尧舜”的自我期许和“吾侪虽老其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72)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17页。的豁达性格,可谓是使个体在生命浮沉中,形成独特顺应外物、以求真切的情感体认的根本动因,这种真切的情感体认虽非“心存菩提,触目春山”(73)康倩:《藻饰万象——苏轼题画诗与佛教》,《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54页。般的诗化呈现,却也真实地潜藏在程式化的政治话语间隙中,依稀呈现,臻于圆融,等待着更深入地探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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