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中旧货市场的功用与走向
——银川旧货市场的人类学观察
2022-12-22马菊芳
马菊芳
(天水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甘肃 天水 741001)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市化在计划经济托生的城乡二元结构中摸索前行,既有理论困境,也有制度障碍,然而市场经济下的城市化发展仍大步向前,甚是迅猛。当学者在理论层面探讨城市化的推拉力和内生动力时,理论也应照进现实:走向城市的农民,他们如何随市场而来,他们所谋生的行业在城市化进程中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又处于怎样的境遇。本研究在对银川旧货市场及从业人员进行田野调查和梳理银川旧货市场40年历史沿革的基础上,探讨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进城促生的旧货市场的现状与走向,及其在城市化进程中所充当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试图从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微观视角,为中国仍在进行的城市化之路提供现实参考。
国外旧货市场大约起源于19世纪中后期,学界对其研究主要集中在宏观经济管理、贸易经济、市场研究和环境科学等领域,也多见于文学、美术、工艺等学科。而从人类学、民族学角度探讨旧货市场的文献并不多见。国内旧货市场在改革开放以后逐渐恢复兴起,20世纪80年代初被学界关注,研究主要集中于经济学和市场管理学等领域。现有研究在肯定旧货市场前景的同时,也对城市旧货市场的管理和问题治理等提供了政策建议。人类学和民族学领域对旧货市场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目前国内文献较少。杨群和耿默以随笔的方式记录了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苗族绣女的生活民族志。[1]马中良和马景对兰州市七里河区旧货市场进行了田野调查,并以此为个案探讨了行业生存现状和存在的问题,认为流动人口应该努力适应城市生活,在沟通城乡文化、缩小城乡差距方面发挥积极作用。[2]马宁和杜志明以咸阳市民院什字旧货市场为例,对西部中小城市旧家具、旧家电回收业做了人类学分析,认为旧货市场在繁荣城乡经济、缩小城乡差距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建议政府部门应该参与旧货市场的管理。[3]总体来看,现有研究已经涉及旧货市场在城乡关系中发挥的作用,但大多在经济层面强调其对城乡经济和城乡差距的影响,对于旧货市场与城市化的关系,以及这个行业的境遇和未来走向,探讨不足。
本文以西部中心城市之一银川市的旧货市场为田野点和考察对象,对城市化进程中旧货市场的形成和发展进行简单梳理,并试图运用人类学质性研究方法,借助经济学、人类学、社会学相关理论,探讨旧货市场如何成为农民流入城市的一种路径,以及其对城市化发展的作用。
一、银川旧货市场历史沿革
银川是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中国西北地区重要中心城市之一,改革开放以后城市化建设逐步加快,城区范围不断扩大,农村人口尤其是宁夏南部山区农村人口大量进入银川,投身银川城市化建设。流动人口的城市化参与催生了旧货市场,银川旧货市场近40年的历史沿革,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城市化的历程。
(一)人口流动带动旧货下乡
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改革的主要内容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积极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劳动生产率有了很大提高,农村的部分劳动力则自发地转向城市。此后,正值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重心转向城市。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具有市场取向的特征,既保留城乡二元结构体制,又实行局部范围的市场化改革,导致农村要素不断向城市流动。[4]其中最主要的要素流动就是农村劳动力向城市的转移。在乡镇企业较少的宁夏南部山区,农民选择了去最近的省会城市银川闯荡,这里也就成为他们低成本进城的首选。
当时的银川经过20多年的城市建设,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宁夏南部山区,商品更新也推动了居民家具家电的更换速度。初到银川城的固原七营镇(现隶属海原县)马堡村人遇到了城里人更换的老式实木家具和黑白电视等旧货,这些对于农村而言,当时都还是稀罕物品。还不知如何参与城市劳动的七营马堡村人,就靠两只脚板,手举收旧货的纸牌,走街串巷收取旧货。他们把看上去还很有使用价值的城市旧家具家电,以廉价的成本收来,堆放在城边的一些角落或者他们租住旅店的院子里。堆积到一定数量时,会租赁一辆小解放卡车,拉回固原老家卖掉。起初是七营镇,后来固原周边的彭阳和西吉等县区和村镇也都成了旧货的去处。旧货换得的钱留给家里花销和投入农业生产,他们再继续到银川收旧货,这样一来回大概5~6天。如此一来,银川旧货有了最初的交易形态——旧货下乡。虽然没有固定的交易市场,但人口流动已经带动了旧货的流通。
70岁的杨某是年龄最长的受访者,也是最早开始贩卖旧货的七营马堡人之一,他回忆说:
那时候没包产到户,肚子吃不饱,人一天吃的八成粮。我干了这个,家里人再不用吃糊糊子,粗米大饭够吃了。那时候雨水好还能收一点粮食,庄稼种上才跑着收家具。后来不下雨了再不种了,种上庄稼收不上草,牛都饿坏了,我不种地有20多年了。
最早就是七营人开始的,1982年,开放二年,那时候我就收家具着呢,我临时收上拉到七营卖着呢,银川这儿没有旧货市场,收够一车就拉到七营我们本地卖。那时候没有车子,步行着收着呢,城里面有长尾巴、人拉的架子车,把货拉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摞下。摞够一车,那会儿雇一辆小小的尕子车,小解放,比现在的小货车还小,拉到七营卖完,过来再收。货在桥头上现在三七营旧货市场的那个院子里放着呢,私人的院子,住人要钱,放货不要钱。拉到七营镇上卖给当地人,一趟挣多少钱也没算过,就是(够)生活么,就是现在这个也挣不来大钱,还是生活么。当时来回就是个五六天,走起一天多一点,半晚上就到了,租的车一租一个来回,一半百块钱,那时候钱值钱。①受访人:杨某,男,70岁,七营人;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
49岁的MTM也是七营马堡人,从事旧货行业已近30年,也是较为熟悉行业早期历程的人,他说:
起步发源的还是咱们南部山区海原、固原人。(19)88~89年就有,那时候海原人一收上没有地方,放到哪个街道的拐角,攒一堆,到时候了挡一个解放车,拉到固原、彭阳啊、西吉的农村卖,卖完了下(银川)来再收。那时候人少,货收下放到哪里也没人管,城市环境没有那么整齐,后来有了外地人了,有人要了,就弄了个市场。②受访人:MTM,男,48岁,七营人;访谈时间:2020年11月7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
(二)农民进城促生旧货市场
1992年,党的十四大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经济转型和体制转轨创造了人口流动发生的就业空间和制度空间,数以亿计的农民进城务工,表现出波澜壮阔的“民工潮”。[5]此后,为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户籍制度改革的力度逐渐加大。2001年3月,国务院批转公安部《关于推进小城镇户籍管理制度改革的意见》,全面推进小城镇制度改革,进一步放宽迁移条件并将改革的权限下放各地方政府。[6]农村劳动力进城推动城市化加速发展成为全国城市建设的普遍趋势。
20世纪90年代,又值我国城市全面推进房改时期,直至1998年7月《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国发〔1998〕23号)出台,全面停止实物分房,加快城市住房建设,稳步推进住房商品化,成为此后城市居民住房的新纲领。[7]这一里程碑意义的改革,不仅极大改善了城市居民的住房条件,也促进了中国房地产业的快速发展。城市居民更换住房日渐频繁,为旧家具家电市场提供了丰富货源,而房地产业兴起需要的大量农村劳动力成为旧货市场的需求增量。银川旧货市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迎来了在城市发展的机会。
20世纪90年代初,七营人收的旧家具家电在银川也有了买家——来银川谋生的外来务工人员。不论是国有企业的劳务输入人员还是房地产建设需要的大规模建筑工人,或是个体农民商户,他们的到来让旧货贸易在银川有了落地的市场空间。当时,银川掌政一马姓人家用自家院落开设旅店,主要供外地人来银川落脚所用,住人收费,但院子里存放货物免费,起初运往固原一带交易的旧货就暂存在这里。1995年前后,在银川市兴庆区玉皇阁南街的南关清真寺对面有了旧货交易的摊位,刚开始只有十几个商户经营旧货生意,旧货主要卖给外来的打工人员。工地的包工头会到旧货市场采购工人们需要的床和厨具等;携家眷来的务工人员,也会到旧货市场买一些临时搭建小家的必需品。这些人员的流动性很大,等他们完工离开或去往其他城市时,买去的旧家具又被回收到旧货市场开始新一轮的售卖。后期城市扩建时的拆迁安置,也加快了家具的更新和旧货的流动。搬迁新房或者城区改造拆迁后分得多余房产的银川居民会把房子出租给外地来的打工人群,出租前也会到旧货市场选一些沙发、茶几、洗衣机、冰箱等。而后来个体餐饮业也成为旧货流通的一个重要领域,餐饮行业不仅吸纳了大量外来务工人员,而且频繁的开张倒闭也让后厨设备和餐厅桌椅厨具成为旧货市场醒目的货物种类。随着银川外地人逐渐增多,旧货市场规模日渐增大,到2000年左右,银川旧货市场内的商户已经发展到90多家,除七营人以外,少量银川周边失地农民和其他外地人也逐渐加入了旧货的经营。市场规模的扩大也促成了行业内部的分工,一部分人专门在城里骑车串巷回收旧货,一部分人在市场里设摊卖货,也有人专门给买家送货。
旧货市场不仅给经营旧货的农村流动人口提供了一种进入城市的谋生手段,也为初到城市的其他农村流动人口提供了低成本的城市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条流动人口最终市民化的低成本过渡路径。
(三)城市化适应中的搬迁整合
2000年以后,银川旧货市场在商户与规模都递增的同时,也因环境治理、租金增加、城市规划等问题面临着与城市发展的诸多磨合。这些旧货商贩也历经了从南关清真寺对面→东环市场、商都→银古路口→“老鼠洞”“兔洞”→马家店桥头→家宝福等多处的周转搬迁。这些搬迁并不是依次同步进行的,而是经历了不同时、不同批的多次分流和反复,经营地点或是租赁市场二楼的厂厅,或是超市的地下室,或是简易大棚,或是狭窄的巷道(“老鼠洞”,据说是因为巷子笔直且只有一头通而得名,而“兔洞”则是因为巷子曲折且两头都通而得名)。经营时间最长的是东环市场、马家店桥头和家宝福,基本上都在15年左右,东环市场的旧货也在2019年全部搬迁完毕,分流到了其余旧货市场。除马家店桥头和家宝福外,其他地点都已经拆除或整改他用。马家店桥头就是最早存放旧货的掌政马家的院落。2008年左右,店主把院子用水泥硬化,搭建了大棚,成为现在位于清河南街与长城东路交叉处的三七营旧货市场。因起初这里谋生的主要是固原三营人和七营人而得名,后来基本上都是七营人在经营,市场有1000多平方米,几十个摊位,基本上都是旧的家具家电。家宝福,是原清河南街的家宝福超市,后来被新百超市收购,原超市用楼就成了旧货市场,而经营旧货的人仍以“家宝福”来称呼这里,也包括在新百超市地下室的旧货市场。银川旧货行业的人对“家宝福”这个名号无人不知,但外行人可能根本找不到。这里也曾很长时间挂有“银川旧货市场”的字样,2019年后更名为“兴庆商贸城”(经营者把“银川市旧货市场”的名号卖掉了),现在主要出售一些低端新货,少量摊位也捎带部分旧货经营。兴庆商贸城后面大面积的仓库,多被几个旧货市场的经营者租用,仓库外也有旧货堆放。据知情者介绍,后期在西夏区和贺兰县、永宁县也有一些小规模的旧家具家电交易的门店,规模都有限。
2019年,银川市旧货市场落地丽景南街888号,经营面积2万多平方米,包括地下一层和地上两层,共300多个摊位。据市场管理者介绍,这是目前西北五省最大的旧货市场。地下室经营旧货,一层新货旧货掺半,二层新货居多,这些新货主要是低端新货和一些库房积压品。新市场整合了东环市场、家宝福、“老鼠洞”“兔洞”和三七营的旧货市场,目前摊位已满,而且供不应求。卖旧电脑的MGF①受访人:MGF,男,35岁,七营人;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说:“这个市场一开始就没有空的,摊位紧张得很。”地理位置是继续沿清河南街向南,在银川汽车站的对面靠南一点。清河南街的兴庆商贸城(原家宝福)就是把名号卖给了这个新市场的经营者。市场的法人是一位宁夏盐池人,也从经营旧货发家,现在投资设立了多家企业,基本不来市场,雇了2位以前经营旧货的熟人来管理市场,另有一些保安和保洁人员维护日常的消防安全和市场卫生。一些商户在原市场(兴庆商贸城、三七营旧货市场)保留摊位,又在这个大市场租了新摊位来扩大经营。这个市场开放不久,在市场的西北方向,银川汽车站的北侧“耀阳闲置家具家电市场”也挂牌经营。该市场经营面积1万多平方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目前的商户也主要是从家宝福搬来的,经营环境较好。
二、银川旧货市场经营现状
在城市经济发展和信息技术提升的带动下,银川旧货市场经过40多年的行业发展,经营规模不断扩大,经营方式更加多元,更多的流动人口进入这个行业。然而,银川旧货市场低学历劳动密集型行业的属性没有变化,依然面临一些现实困境。
(一)跨省交易:带动周边次经济区
银川是西北地区重要中心城市之一,银川清河南街一带的旧货市场已经成为银川周边一些次经济区的旧货批发地,虽然相对于零售所占的比重并不大,但目前整合而成的西北最大的银川市旧货市场在这方面的作用正在日益凸显。除了供应银川城里的外地打工人群,这些旧货和低端新货还向周边小城镇的五金商店和旧货市场流通。
银川的旧货市场向北联通石嘴山大武口、内蒙古乌海、鄂尔多斯,向南至永宁县、吴忠市、同心县、固原市、海原县、彭阳县,向西到内蒙古的阿拉善左旗,甚至延伸至额济纳旗;向东到陕西北部的定边县、吴起县等。涉及家具市场、旧货门店批发、餐厅开业采购等,有些周边定居或租房者甚至自驾前来采购。后来兴起了电脑、液晶电视、音响、投影仪等旧电子设备的回收,这些旧电子产品最远能到达广州。大一些的商户有自己的配送车辆,批发货物较多时会送货,少量货物会发物流运走。这种周边辐射,不仅突出了银川作为西北中心城市的作用,更说明在一些中小城市旧货市场仍然有需求和发展的空间。
(二)旧货不旧:行业生存的转向
从经营旧家具家电而来的旧货市场,发展到后期也有了新货的加入。一些专门做新货的商户加入了市场,从旧货起家转行新货的也不在少数且大多新旧兼营。首次走进银川市旧货市场的人会惊讶于这里竟然有大批量的新货,市场一层二层新旧货物的摊位错杂在一起,但很容易分辨。新货种类与旧货相当,甚至更加丰富,家用沙发、茶几、电视柜、冰箱、洗衣机、床、衣柜、书柜、餐具、小电器,餐厅的后厨设备、厨具、桌椅,办公用的桌椅、沙发、文件柜,还有日用五金杂货,等等。这些新货大部分只能算是低端新货,有过时的库房积压品,样式和功能已经不够新潮,但外观崭新而且实用;有本地小厂家自制的,主要是沙发、床、柜等,板材相对低廉,也有“旧板新做”的,但外观崭新,出租房足够使用;有从山东、河北等地发来的家具半成品,再行组装就可以售卖,这部分样式更为精致,因为售价低,有时周边龙盘家居广场的商家也会来这里选购一些做工精细、样式精巧的柜子;还有从河北、广东等地发来的餐厅设备、厨具、五金等,都是普通品牌,质量基本够用,高端品牌的几乎没有,主要供餐厅开业或家具购买时一并选购。市场管理人员王某说:“新货摆到这也是旧货。”①受访人:王某,男,40多岁,盐池人;访谈时间:2020年12月6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这些新货之所以甘为“旧货”,是因为在此有不错的销路。一方面,薄利多销,低端新货以平均10%的低利润率换来了更大的销量,其他市场相对高的租金会挤压原本就不高的利润空间;另一方面,相对旧货而言,低端新货高出不多的价格,让原本来买旧货的顾客更倾向于新货,所以很多商户是新货旧货同时分摊经营的,会满足不同顾客的需要。
(三)辛苦钱:低学历劳动密集型行业
在银川市旧货市场的地下旧货售卖区,看摊位的约95%是女性,主要原因是旧货收来需要擦洗收拾,如沙发套、后厨设备等,这些工作从劳动强度上女性都可以胜任,而家里的男性大都在市场外面收取旧货,从事劳动强度更大的找货、搬运等工作。被擦洗一新的旧家具、家电才有好的销路,如他们常说的“就挣个擦洗的辛苦钱”。虽然旧货业主们都是自我雇佣的个体商户,但他们大多都认为自己的日常和打工一样。
市场一层卖旧冰箱洗衣机的杨某说:
自己擦着收拾,弄个生活费。你说有头发能装秃子吗,你说是有头发好还是秃子好?70岁了,如果有钱花,那把享福的不知道吗?老家里旱地么,不见雨连籽种都收不上,租给别人都没人种,平川里人家有水地呢,人家种地着呢,不搞旧家具。我们是没地没庄稼才干这活,打工都有原因呢。②受访人:杨某,男,70岁,七营人;访谈时间:2020年12月2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
来自中卫的王女士,丈夫是陕西人,有木工手艺,自制床出售,她说:
人家(大商户)好有钱呢,我们就是打工的,和打工一样,有啥区别呢?货卖不动也愁,卖得快了没货了也愁,到时间人人都卖得快,谁给你货呢吗,也麻烦得很,生意不好,都不好。为什么干这一行,就是不用学啊。我们这不是做生意,人家大摊子可能有技巧,我们没有。③受访人:王某,女,46岁,中卫人;访谈时间:2020年11月12日;访谈地点:银川市旧货市场。
目前,银川旧货市场的从业人员中,50岁左右的人,中小学文化程度者较多,没上过学的人也不在少数;30岁左右的,多有被爷爷奶奶照看的农村“留守”经历,大部分念到初中,高中毕业者寥寥无几。他们很多不到20岁就跟随父母进入了旧货市场,然后耳濡目染地学习经营。也有一部分是在农村出生和读书,初中阶段就停止学业,但也没有投入农业生产中,十几岁就自己来银川打工闯荡,然后进入了旧货行业。
有人说旧货行业是一个暴利行业,实际早期进入这个行业的人可能赚得了生活的第一桶金,但随着从业人员的增多,行业市场空间也在变小,加之低价网络团购、二手交易网等一些新兴行业的兴起,普通商品信息相对公开化,以旧家具家电为主的旧货行业仍然没有脱离本色,依旧是低学历农村人口进城后从事的劳动密集型行业。
(四)信息技术:市场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信息技术的提升和普及也推动了旧货市场经营方式的多样化。一些熟悉网络的中青年人会在58同城等网站上打出旧货回收的广告,旧货市场的管理者也会请当地网红在快手等平台上做旧货市场的推广视频。经营摊位可以没有人,但一定有一个电话号码牌和一个微信二维码,只要看中了货物,电话上谈好了价格,旁边邻居商户就会招呼着拉走,微信支付即可。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严重影响了外地人的流动,城市建筑工程减少,尤其是一些小个体餐饮业关门倒闭的不在少数,因人口流动而来的旧货市场自然也被波及。银川市旧货市场一直到2020年3月底才开门营业。场地是私人企业的,停业期间的摊位费也没有免除。好在后期国内疫情逐渐缓和,开门后的旧货市场又逐渐回暖。但后疫情时代对市场经济的潜在影响,必然也会影响到这里。
三、城市化进程中银川旧货市场的边缘境遇
从七营农民最初用脚板走街串巷回收旧货算起,银川旧货市场已有40多年的行业史,然而在银川城市商业经济中,旧货市场仍旧是本地城市居民从不经营也很少造访且主要服务于外来农村流动人口的一个边缘行业。旧货市场一直往南往偏搬迁的地理位置走向和所处的环境和境遇更增强了其边缘性。学界多用“边缘人”来呈现农民工逐渐脱离农村而又无法融入城市的一种社会生活状态[8],而从银川旧货行业的境况可以看出,这种“边缘性”与农村流动人口的城市从业方式直接相关。
(一)位置往南再往南:地理位置的边缘化
最初旧货下乡时期,堆放旧货的马家店地处当时银川城区南部,还是城边农村的一家院子,商户们记得刚来银川时,院子周围还是田地和蔬菜水果大棚。初到城市的他们,只能在城市周边的院落以最低廉的价格寻得安身之所,贩卖的货物也是银川城里没有销路只能运往偏远山区的旧货,这在当时的银川可能还不能算是一个行业,更何谈“边缘”。直到外地人的到来让旧货有了可以不出银川的销路,进城的外地农民也只能和旧货商贩一样在银川城边暂住下来,后来的南门周边也就有了银川最大的农民工劳务市场,从而最早的旧货市场就出现在临近劳务市场的南关清真寺对面,一个新兴而边缘的行业在银川出现。随后旧货市场的辗转搬迁经历更能体现这个行业深处城市经济的边缘。如今银川旧货市场里年龄在45岁左右的商户业主都能说一串自己和市场搬迁的历史。
人口的聚集也带动了经济的发展,随着银川城区扩建,南关清真寺周围区域逐渐成为银川的经济繁荣地,凌乱破旧的旧货市场已经不适合在这里继续经营,取而代之的是灯具市场。旧货市场向东向南搬往城东边的东环市场和更南边的商都,然而刚感受到宽敞的经营环境没几年,因为旧货垃圾太多东环市场的旧货被迫搬离,商都的旧货也搬到了家宝福。搬到银古路口时,场地是搭建的简易大棚,刚一年就被拆除了,随后的“老鼠洞”“兔洞”,从名称就能感受到场地的拥挤和环境的不整。再到超市的地下室,直至一部分回到三七营旧货市场。如今新开的银川市旧货市场和耀阳闲置家具家电市场是原家宝福沿清河南街继续往南,快要到达银川城区与永宁县望远镇的交界。
旧货经营需要积压存货,库房租金和摊位费是旧货商户经营的主要成本,也是影响搬迁的重要因素。目前的兴庆商贸城(原家宝福),一楼进门的摊位费最高,每月每平方米85元左右,越往里面摊位费越低,二楼大概每月每平方米50多元。而新开的银川市旧货市场摊位费较低,地下室每月每平方米10~15元,地上一层每月每平方米35元左右,二层每月每平方米25元左右。耀阳闲置家具家电市场的摊位费与银川市旧货市场的基本持平。三七营旧货市场的摊位费要略低。银川市旧货市场里,有的一家商户楼上楼下就有4个摊位,很多商户都有2个以上摊位。旧货的存储要占用较多摊位,摊位费是旧货商户们最大的开支,因而也牵动着市场的位置走向。
“不要了”“躖”“撵”“赶”是旧货商户们回忆被动搬迁时的一些常用字眼。然而,影响旧货市场地理位置一再南移的,并非只是城市管理者因为治理问题要将旧货市场往边上推移,主要原因是城市发展区域的扩大,让相对靠近城里的市场区域有了更高的经济价值,不断提升的摊位租金让这个行业难以为继,只能向边缘退让。
(二)一直烧不热的暖气:市场环境欠佳
一个行业的发展不仅可以通过地理位置来观察,也体现在其经营环境上,就银川旧货市场而言,经营环境总体上有了很大改善,但并不乐观。
直至目前,三七营旧货市场还是水泥地面和简易大棚。即使是号称西北五省最大的旧货市场——银川市旧货市场,租用的也是建成10年而且闲置很久的空楼。外观环境相比零散的市场提升了很多,摊位摆放整齐,交通便利,但冬天这里的商户极为煎熬,经营旧货的地下室就像冰窖一般寒冷,地上两层也基本没有供应暖气,商户们就靠衣服抗寒。一位受访者告知她穿了两件羽绒服。一些耗电的取暖设备也只是到了三九天才有个别人用起来,因为除了摊位费,电费也是一项开支。而且一旦取暖,身体就很难再单独抵抗这里的寒气了。如此看来,抗寒也是旧货市场商户们不得不练就的职业能力了。其实,市场大楼内的暖气设备是有的,但自供暖需要较高的燃气成本,所以在较低的租金面前,人们都宁愿忍受寒冷,时不时也有抱怨,但都一笑而过。地下室经营后厨设备的刘某笑着说:“太冷了,为了生存要钱不要命。”25岁左右的女商户正在吃饭,妹妹帮忙看着椅子上不到一岁的穿得暖和的小孩,当问到这么小的孩子在这里冷不冷,她肯定地说:“今儿的社会这么(好)还叫(说)这娃受罪,那时候冻得鼻拉酣水的,还没个衣裳,那咋弄。”可能相比她们小时候,今天的孩子已经很幸福了。卖旧电器的小沙说:“(暖气)晚上烧着呢,白天没烧,只保证管子冻不坏就行。”
银川旧货市场的商户95%是外地人,银川本地人几乎没有,个别几个也只是原先周边农村失地的农业转移人口,正如保安队长张某说:“本地人一提旧货市场,把旧货市场想得破烂不堪,想着怎么跑到那里上班着呢,谁知道他们还不如这里。”虽然从城市和社会发展来看,旧货回收利用是一项促成“资源节约、环境友好”的良性循环机制,但本地人对外地人从事的这个旧货行业还是陌生且轻视的,这也看出了城市发展中人们对于“旧货”的低估。可以说,城乡二元经济结构带来的文化区隔和不同的消费观念是影响这个行业发展的深层原因。
如今来银川的外地人已经分布在银川城的大街小巷,每个小区都有不少的房子出租给外地人居住,外地人还是会去旧货市场采购低廉的家具家电,但旧货市场不论从地理位置还是经营环境而言,还是被城市化发展推到了城市经济的边缘。
四、城市化进程中旧货市场的功用与走向
通过研读相关文献可以发现,银川旧货市场的发展不论从形式或是阶段,都符合中国城市旧货行业的总体发展轨迹,因此,通过对银川旧货市场的观察能够总结旧货市场在与城市化互动中的一些共性特征,这里主要强调其功用与走向。
(一)旧货市场促进低端城市化发展
麦高登在《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一书中将人与物品在低资本投入和非正式经济情形下的跨国流动定义为“低端全球化”[9]19,这种全球化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非发达国家的普通民众以低成本的方式享受和感受到了经济全球化和信息全球化的便利,尽管这种便利的质量不高,但足以带动这些群体进入全球化的氛围。改革开放以来,旧货市场的出现和随后的发展,离不开城市化,在与城市化的互动中,旧货市场也以低成本投入和边缘化的方式促成了城乡之间人和物品的流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形式也可以称之为“低端城市化”,对于中国整体的城市化起着基础和桥梁的作用,主要表现如下:
首先,旧货市场给农民带去了城市的生活气息。20世纪80年代初,城乡生活的差距和信息的相对闭塞给城市的旧货提供了下乡的机遇,旧货有了最初的交易方式——旧货下乡。对于当时的大多数农村人而言,并没有多少机会离开农村,而从城市运来的旧货(大立柜、黑白电视、录音机、缝纫机等),让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在家门口就可以感受到城市的生活。虽然外观旧、功能少,但仍有销路,说明农民也被城市家具家电的先进和便利所吸引。旧货下乡不仅为农村送去了低廉的城市生活用品,更重要的是,将城市生活的文化气息带到了农村。这为后期的农民进城,做好了文化铺垫。
其次,旧货市场为农民的市民化提供了低成本的过渡方式。对于走出农村收售旧货的农民而言,旧货行业让没有学历没有技能的他们,有了在城市谋生的手段。他们以旧货的异地贸易换得了超出土地耕种的更多收益,足以让贫苦的农村生活大大改善。对于后期大批进城务工的农民而言,旧货市场为他们提供了最初进入城市生活的低成本方式。他们能够在旧货市场以最低成本获得在城市生活的必需品。他们的大规模频繁流动,也增加了旧货循环的次数,增添了旧货市场的活力。同样,当城市化发展到新的阶段,房地产业兴起,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将更多的人引入城市,租房生活成为普遍形式时,旧货市场仍然发挥着重要的旧物资流通作用。如此看来,旧货市场不仅给从业人员(多为农民)提供了城市就业机会,而且给其他行业的大规模进城务工人员提供了低成本的城市生活。从这些人后来不再种地、常住城市、融入市民来看,旧货行业成为他们最终市民化的一个低成本过渡路径。
再次,对于城市和城市居民而言,旧货从城市向农村的流通也消化了城市发展的次生物品,这个功能在当时还不凸显,但随着家具家电产品样式和功能的日新月异,旧货下乡成为消化城市快速发展问题的一种良性退出方式。因此,旧货下乡不仅是改革开放初期最早的旧货交易模式和联动城乡经济的合理存在,更是在中国城市化可持续发展考虑“资源节约”“循环经济”“绿色经济”时,一个必要的行业存在。可以说,旧货市场以低成本的方式、边缘化的身份充当着资源流转站的作用,尽管力量微弱,但不可或缺。
(二)城市旧货市场面临的困境和机遇
经过近40年低端城市化的过渡,农村流动人口逐渐转移城市,城乡之间的生活差距缩小,旧货市场也面临“旧货难收”的局面。随着城市发展区域的扩大、城市用地成本的上升、城市治理标准的提升,依靠收售差价存活的旧货面临着与城市发展的诸多磨合。城市居民的较少光顾、城郊的市场取位、艰苦的经营环境,足以见得这个行业没能跟上城市化发展的步伐,而不得不被边缘化。
除了城市发展,应该说信息技术的发展也是影响这个行业的重要方面。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大众网购的兴起和二手商品交易网等新兴经营方式的出现,促进了普通商品的信息公开和流通,而以旧家具家电为主的传统旧货市场仍然没有脱离本色,依旧是低学历农村人口进城后从事的劳动密集型行业,这个行业将如何面对时代的挑战,仍有待关注。
从以旧家具家电为主转向以餐厅后厨设备和低端新货为主的经营方式,从坐地经营到与信息网络的对接,说明这个因城市化而来的行业也将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而变迁。在面对城市化和信息化带来的行业困境时,旧货市场也开始享受信息技术普及带来的网络便利,如何驾驭时代的机遇将决定这个行业的未来走向。
(三)城市化进程中旧货市场的走向思考
值得思考的是,在扩大内需、刺激消费的经济推动模式下,“中国制造”式快速生产线的背后是否有一条与之匹配的旧家具家电等各类物资的良性退出路径?从旧货市场在城市的边缘化境遇中能看到这种退出机制并没有建立起来,即便有也并不完善。长此以往,就如同“垃圾分类”一样,旧物资处理也将成为阻碍中国城市发展的一个症结。旧货市场在发展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城市中的作用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旧物资流通的渠道仅靠市场配置难以有序建立和高效运转,这需要政府有关部门的重视和政策引导,也需要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以推动中国的城市化向着集约高效的可持续方向发展。
今后,随着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深入推进,城乡差距缩小,农村流动人口逐渐转向城镇居民,旧货市场的供给和需求空间是否还大量存在?中西部城市的旧货市场是否会发展成如北京潘家园一样的古玩古董市场?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络二手商品交易平台的便利是否会冲刷掉旧物资在旧货市场周转的意义?或者旧货市场还有其他的发展契机?这些都有待探讨,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被低学历劳动密集型农村流动人口聚集的行业,要在经济快速推进的城市化发展中突破行业局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五、结语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历了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市化进程,城市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城市发展带动了整个经济社会发展,城市建设成为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引擎。[10]这是我国城市化道路的巨大成就,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进程中,城市化仍然是主路线。本研究选择了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边缘行业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微观个体访谈,试图以质性而非量化的研究方法,呈现一个城市行业的历史和现状。换一个视角,不仅看到了城市化的快速步伐,也看到了城市化的困境。对于像旧货市场这样伴随城市化而来、以低端模式推动了城市化进程、有利于城市可持续发展,但又因行业自身原因和城市化压力而被边缘化的行业,以及这些行业所影响的城市人群,学界应给予更多关注。国家也应重视旧货市场对城市持续健康发展的作用,在行业发展和走向上给予具体指导和扶持,以处理好城市化建设中“低端提升”和“全面推进”的关系,为建成美丽、绿色、和谐的“城市中国”筑基添力。
当然,对于我国东西部城市旧货市场的发展有无异同,对于较早实现城市化的国家的旧货行业是如何发展和运转的,是否有可借鉴的举措,本文还未论及,期望后期相关研究能够有所涉及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