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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宫廷中的“西药东传”*

2022-12-17鲜伊莎王学琦石肖洁钟宛凌张子龙

医学与哲学 2022年14期
关键词:清宫传教士西洋

鲜伊莎 王学琦 石肖洁 钟宛凌 张子龙

明末清初之时,罗马教廷为维护其地位,将传教的目标从西方转向东方,派遣大批传教士来华。与此同时,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西方的传统医学开始与现代科技接轨,解剖学、生理学的细化与深入,制药技术的革新使西医药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西医药也因此在“行医传教”的过程之中传入我国。

服用金鸡纳疟疾痊愈后,康熙皇帝日益信任西洋医学,西药在清宫中的地位也因此陡然提升,更有西洋传教士作为医生供职宫廷。而宫廷作为清朝最高统治阶级的核心部位,接受着由进贡、传教士在宫廷中的医事活动、皇帝索要等途径传入的各类西药。课题组初步整理得到清宫中存在117 种西药,其中有23 种载有具体药用案例,共计36 例,还有部分药物赏赐出宫或仍留存在宫中。

现代对于清宫西药及传教士相关医事活动的研究较多,但少有系统整理论述的文章。本论文以西洋药物为切入点,通过深究西药传入宫廷并在宫廷中得以应用的这一段历史,剖析其传入的途径及动因,了解以传教士及西医药为载体的清代外交关系。同时,了解西药在清代从无名到热门的过程,参考早期的中西药结合应用案例,或可以对现代中医药的发展及海外传播提供借鉴。

1 “西药东传”进入清宫的途径

西药传入宫廷的途径多样,有的随传教士的医事活动传入,有的与政治利益相关(包括大臣进献和国外使臣馈赠),还有的则是皇帝向传教士索要。其中,皇帝索要为西药传入宫廷的四条途径中较为特殊的一种。

1.1 传教士传入

清宫中的西药绝大多数经由传教士传入。其中一部分西药为传教士在“行医传教”的同时通过治疗宫廷中人的疾病而传入宫廷,此部分药物多为西洋大夫或传教士随行携带,种类多样但数量有限。另一部分西药则通过传教士或地方天主堂以进贡的形式传入宫廷,此部分药物数量较大但种类较为单一。

通过医事活动传入宫廷中的西药有金鸡纳、冰糖达摩方、温迷德喇噶刚地之花露、山葫芦等。如康熙四十五年,苏玛拉奶奶便血,腹内绞痛难忍,先是悬挂了止血石,但效果并不好。上报皇帝之后,康熙皇帝朱批称:“西洋大夫处有山葫芦,若可服用,于和什处取用。”[1]17“尔等细问大夫等,若用西白噶瓜那,则朕赐祖母一种草根……”[2]481此处的止血石、山葫芦、西白噶瓜那(ipecacuanha)均是以这种途径传入我国的。这些药物均具有明确的用途或实际应用案例,且多在西洋传教士或西洋大夫的指导下使用。

还有部分药物是由西洋传教士或者地方天主堂上贡传入宫廷之中。如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建昌府天主堂马若瑟进格尔墨斯一瓶……赣州府天主堂进洋酒六瓶、德里鸦噶一盒”[3]386。这其中包括了清宫著名西药格尔墨斯(quermes)和德里鸦噶(theriaca)。

以传教士为载体的西药东传,在促进西药在清宫中使用、传播和发展的同时,也促进了传教事业的发展,使天主教在清前期发展到达了高峰。

1.2 大臣进献

大臣为讨皇上欢心,多根据皇上喜好或者需求,向皇上进献各地特产或新奇事物,清朝时期进献的物品中就包括了很多西药。投其所好、投其所需是清代大臣进献西药的主要原则。康熙年间,大臣均知康熙皇帝喜爱西洋事物,常向皇帝进献寻得的西洋玩意以讨得皇上的欢心,其中药物在进献物品中占了较大比例。例如,江西巡抚朗廷极向皇帝进献过金鸡纳(quinquina)、昂地莫牛(antimonio)、各 巴 衣 巴 油(copaíba)、葛 尔 敏 油(的 油)(calmante)等 西药[4]1119。其中,金鸡纳有治疗疟疾的功效;昂地莫牛系吐药,治疮内脓发散;各巴衣巴油可治刀伤[5]61;葛尔敏油疑为calmante,即为镇静剂[6]116。光绪皇帝有头疼的毛病,使用过很多洗方、汤剂都没有见效,袁世凯为了获取皇帝的欢心,向其进献美国治头疼药膏[7],以期能够缓解皇帝的不适。

大臣们进献的西药反映了当时皇帝的需求和喜好,同时也反映了传教士们与大臣之间、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利益关系,他们借助彼此的势力与资源为自己谋求利益。在利益的推动之下,西药在宫廷得以迅速传播。

1.3 国外使臣馈赠

为了增进和巩固国与国之间的友好关系,或表示对其他国家的感谢,国家之间多会派遣使者相互馈赠礼物。清朝时期,多是琉球、南掌等邻国或属国向我国进贡,兼有西洋国家派遣使臣向我国皇帝赠送西洋特产。如雍正五年,西洋博尔都噶尔国进贡各品药露、葛巴依瓦油(copauva)、圣多默巴尔撒木油(Balsamo de S. Thomé)、璧露尔撒木油(Balsamo de Peru)、伯肋西里巴尔撒木油(Balsamo de Brazil)等物[8]。雍正五年,葡萄牙国王若望遣使麦德乐等人进献的物品中包含了西药葛巴依瓦油[6]116(copauva),copauva 是copaíba 的另一名称,即葛巴依瓦油应该就是各巴依巴油的另一种音译形式。

经这一途径传入的西药,不仅丰富了我国的药物资源,也是巩固和加强国与国之间友好关系的重要体现。

1.4 朝廷向传教士索要

西药的传入除上述途径外,还包括朝廷主动索要这一特殊途径。据资料记载,清朝仅有康熙皇帝在位期间向西洋人索取过两次药物。

第一次索取的西药为德里鸦噶及绰科拉(chocolate)。康熙四十五年五月,宫中西药损耗较大,所余量或不多,康熙皇帝便让武英殿总监赫世亨向多罗索取德里鸦噶及绰科拉,之后赫世亨在多罗处索要得德里鸦噶两小锡盒,绰科拉一百五十块。绰科拉是阿美利加(美洲)的一种饮品,用以助胃消化[2]418-419,而德里鸦噶是清宫之中的热门药物,《寒秀草堂笔记》中记载它有“治恶毒,冷气,腹内挣痛,脾胃虚弱”的功效[5]61,清宫中德里鸦噶应用广泛,有记载的应用案例有十二例。向传教士索取获得的西药满足了清宫中对德里鸦噶较大的需求量。

第二次向西洋人索取西药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因重立太子事件和十八阿哥的死,康熙皇帝积劳成疾,心神俱损,并发了严重的心悸病。西洋医生为康熙皇帝配置了胭脂红酒,同时指出格尔墨斯(quermes)或阿尔格尔墨斯(alquermes)有治疗心悸病的作用。于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武英殿监造、员外郎张常住传旨与广东督抚,命其急速寻找西洋药物格尔墨斯或阿尔格尔墨斯,几日后西洋人送来了数量不等的格尔墨斯子、格尔墨斯药[3]298-302。据考证,格尔墨斯在葡文中是指“胭脂虫”,而阿尔格尔墨斯在葡文中是指“胭脂红酒”[6]113。

朝廷向传教士索要西药的事情仅在康熙朝有所记载,这一时期是西药发展最蓬勃的一段时间,也是宫廷对西药需求量最大的一段时间。

2 “西药东传”进入清宫的动因

“西药东传”进入宫廷的动因分为主动及被动两方面。一方面,西方殖民国家及教会自身的利益促使他们积极主动地向中国派遣传教士,伴随而来的是作为新奇事物的西药;另一方面,清廷的外交需求和皇帝的好奇兴趣也推动着清宫被动接纳传教士以及西药的进驻。

2.1 西方为扩大自身影响

大多数西药的传入都是由西方教皇或者皇室主动推动的,虽然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但对于我国医药事业来说,都达到了丰富药物种类的结果。

16 世纪,随着马丁 · 路德开展宗教改革、创立新教,新教的势力迅速席卷欧洲。这种情况下,罗马教廷为了维护其势力,将传教的目标转向东方。教皇派遣了大量传教士来到中国、印度传教,期望引领中国民众信奉天主教,以此来维持教会的地位及收益。清朝传教士马国贤在回忆录中提到,自己最初前往中国的原因是接受耶稣教会的指派。教会成员们普遍认为中国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之中的“拜偶像国度”,中国人所信奉的都是“异教”,而派遣他们来中国传教的教宗则是想要“拯救中国”[9]。于是,他们抱着“给中国带来光明、拯救中国”的愿望开始逐步借医传教。首先,他们用神秘色彩包装了西药并在民间开展医疗活动,招揽了大量信徒。随后,他们扩大发展目标,向清朝皇帝展示西方先进的科技和医药。他们服务于宫廷,满足皇帝对于西方的一切好奇心,以此讨得皇帝欢心,致使清廷放宽宗教政策,使传教更加顺利地进行。

除了受教皇指派来华传教的传教士,还有部分传教士由国家直接委派进入清朝宫廷服务。例如,1685 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派遣洪若翰、张诚、白晋等五位传教士以“国王教学家”的名义来到中国传教。此次来华的传教士受国王直接委派,不单单是宗教上的问题,更是政治层面的外交活动。究其原因,法国不满自己在欧洲较为薄弱的势力,想要摆脱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等殖民强国的限制以扩大其在世界的影响力。同时期还有沙俄派来的大量传教士,他们打着传教的幌子刺探政府机密和收集中国情报[10]。

在传教事业发展达到高峰的康熙时期,从各国远道而来的传教士怀揣着不同目的源源不断地涌向宫廷。西方国家试图用先进的科技和医药服务在“盛世天朝”扩大自身影响力,这直接为西药的在华传播提供了有效的保障。

2.2 皇帝对西洋事物的好奇

清朝皇帝对西洋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向宫中招揽大量掌握西方科技、艺术、医药等领域知识的传教士。宫廷中的传教士,有些是早年来到中国的,还有些是皇帝专门向教皇索要的,西药也随之传入宫廷之中。

康熙皇帝曾多次向臣子询问西洋人消息,在奏折中常见“西洋人船到时,问明,速来报”[11]等语,并多次表达了对西洋人的需求。康熙五十七年时,他让当时的两广总督杨琳关注来华西洋人的动向,并将其中懂西洋“学问”和医术的人送到宫中[4]268。大臣们也牢记皇上的喜好,例如,在康熙五十九年时,两广总督杨琳、广东巡抚杨宗仁的奏折中提到了西洋“教化王”派遣入宫侍候皇帝的传教士们,他们中有“内科一名,外科一名,制药料的一名”[4]727-728。

相比于教会与殖民主义国家,中国皇帝对传教士的需求简单得多,只是为了得到西洋人及西洋技术的服务,并没有任何侵略性的想法,这导致西洋传教士在宫廷之中多以服务者的身份存在,地位较为低下。

3 “西药”在清宫中的应用

当新鲜事物初次传入宫廷之时,统治者们通常对其缺乏信心,西药也是如此。对用药安全性要求极高的宫廷来说,西药首次传入时,并没有引起较大的注意力。起初御医、大臣们对西药的疗效并不看好,不愿也不敢给皇上和后妃妄用西药,这种情况下清宫中西药的应用以赏赐、收贮为主。因此,仅在清初和清末有较多关于西药药用的记载。

3.1 药用

西药在清宫之中最典型的应用案例为药用。康熙早年间对金鸡纳的使用开创了西药在宫廷中应用的先河。西药治疗药效之迅速、效果之良好改变了统治者、大臣及御医对西药的看法。与传教士友好的外交关系及康熙皇帝对待外来事物的包容心和求知欲使得宫廷医案中逐渐出现了西药的身影,奏折中也多见求药的案例。但由于禁教、闭关锁国及中西文化排异、西药本身不被信任等原因,宫廷中有关西药药用的记载仅出现在康熙和光绪两朝。如表1 所示,史料记载中寻得清代有具体药用记录的西药23 种,在康熙朝应用实例34 例,光绪朝应用实例2 例。

从表1 可知,在宫廷中应用最多的西药是治疗痢疾等消化系统疾病的药物,如西白噶瓜那、如勒白白尔拉都、德里鸦噶、金鸡纳、木瓜膏、山葫芦等。此外,德里鸦噶、如勒白白尔拉都常搭配中药汤剂一起使用,开拓了中西药结合使用的先河。康熙四十三年~五十年间,使用德里鸦噶分别搭配加减茵陈五苓汤、加减茵陈退黄汤、渗湿和中汤、加减理中汤共四次;如勒白白尔拉都分别搭配和胃理脾汤、加减升阳益胃汤共两次。这或许与Julepo(糖浆药水)有关,Julepo 在清宫中常用作治疗“脾胃虚弱,呕吐,胸胁腹痛”[6]251。此种情况多是御医诊断后,根据不同病证或者不同病程搭配使用。这种由御医起决定作用搭配的治疗方法似乎更符合现代的中西药结合治疗的理念。

此外,清宫中还有一种中西药结合使用的方式,即将西药与其他中药混合在一起,制成一种新药。此种情况多由西方传教士操作,如张诚在康熙四十六年为治疗康熙皇帝的咳疾制作的“肺胸舒丸”就采用了这种方式:将硫磺花粉二钱、金银花八分、甘草膏子六钱、冰糖粉四两五钱与西洋大夫所带的温迷德喇噶刚地之花露,一起拌于甘草露中,搅拌成糊状,制成大约重一钱左右扁圆形之药丸[1]18。

西药的药用仅在清代康熙和光绪两朝集中出现,且最初多在中医药治疗无效时使用。西药应用案例从侧面反映了统治者一开始对西药的信任度并不高,在了解西药显著疗效后才开始逐渐提高西药的使用频率。但此时西药仍是宫中“御用”物品,传播范围很小。同时,清朝是中国历史上中西医药结合的最早时期,为我国后续的中西医文化交流和交融作出了巨大贡献。而宫廷的特殊性使得整个国家的思想认识从统治者的层面开始由上至下地转变,例如御医在治疗一些疾病时也会考虑采取中西结合的手段。

3.2 赏赐

西药在宫中也多作赏赐用。康熙年间,就多次赏赐西药给需要治病的大臣。如康熙五十五年六月,赵弘燮淋雨后左腿疼痛尤甚,上奏称“皇上有御制药酒,最能祛风湿疏经络,必须恳求皇上恩赐此酒……”康熙皇帝朱批道:“药酒原非有体,将药泡一日一夜取出,用酒最能化痰,若多了即吐泻,止可二钱酒,则可因酒易坏将药带去。”[12]333同年七月初四,赵弘燮的又一奏折中解释皇上赏赐的药为一种西洋药饼[13]205,同年七月十一日,赵弘燮在奏折提到“今服有七日,臣之左腿热气渐渐过膝,药气所到痛即必减,举步较前亦觉稍易,自服药以来,一日有一日之效。”[14]274康熙皇帝对西药的熟知使得他在为臣子赐药时,能清楚地说出每种药的注意事项及使用方法。

清代其余各朝均有赏赐西药的记载,如雍正、乾隆年间将大量巴尔撒木油发往军营;嘉庆年间将武英殿露房收贮的西洋药物赏赐给大臣等。

赏赐是皇帝向臣子示好、拉拢关系的最佳选择,而大臣向皇上求赏西药的情况,则显示了从统治者入手传播西药确有其效,证明了“行医传教”是传教士们很明智的选择。

3.3 收贮

大多数西药被皇帝收贮起来,留作收藏。康熙后几朝中出现的西药大多是康熙时期收贮起来的。

清宫中收贮外来西药的地点有养心殿、武英殿露房、造办处等处。康熙六十年下令禁教之后,宫廷中就再也没有应用西药的记载。而雍正至同治时期,清宫中出现的西药大多是康熙朝留存下来的。雍正四年四月,当时任职在宫廷中的西洋人看了大量康熙朝留存下来的西药,其中包括有治疟疾的金鸡纳一盒、治跌打损伤的索耳达一匣、治伤寒发烧病症的郭里波二锡盒、治心跳的阿尔各尔莫斯三玻璃瓶、配置亚新拖药用的多尔们的蜡一盒等物[18]。嘉庆时期整修武英殿露房,嘉庆皇帝将露房中的药物赏赐给大臣,而这些药物大多便是康熙时期储存在宫中的。

收贮起来的西药中有部分保存至今,直到现在,在故宫博物院中仍可以看到当年留存下来的西药巴尔撒木油、美国治头疼药膏等物。

4 结语

中国药物的数量在清代西药东传的历史之下,种类出现了爆发式增长,药物种类得到了极大程度的丰富,仅《寒秀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外来药物便有124 种。与前朝外来药物数量进行对比,从《神农本草经》中外来药物仅有6 种到历经多朝的《本草纲目》中记载的外来药物的数目增至181 种[19],可见,前朝外来药物传入的种类数虽多,但无法与清朝媲美。

西药在清宫中运用的这段历史,展示了中华民族的包容与向学之心。从统治者到大臣再到百姓都开始接受新鲜的事物,中医药的发展被推向了又一个高潮。伴随着药物种类的暴增、制药技术的革新,中西药结合的思想有了初步的萌芽,并逐步发展,与现代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思想相接轨。中医药并没有在中西药文化交流的浪潮中迷失,而是坚守了自我,并结合西方医学理论知识、利用西方的实践技术,提升自身的价值,并从中得到了创新和发展。

对这一段历史的系统梳理,有助于现代人了解西药东传的整个过程及西药应用的实例。通过挖掘梳理清宫中的西药及其应用,为后续研究者提供便利。同时对早期西药东传及中西药结合应用过程的思考,或有助于促进现代中医药海外传播,为传统医药文化和现代医药体系的交流融合提供借鉴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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