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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痊愈期望与诊疗现实的矛盾*

2022-12-17

医学与哲学 2022年14期
关键词:医患女士医生

韩 坤

1 医患关系:不同叙事文化下的理解冲突

塔尔科特 · 帕森斯描述了一种传统的家长式医患关系,其中医生为患者的健康利益提供社会服务。然而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很多患者认为医生太凶、没有耐心,太依赖各种器械和检查结果;医生开的药或者诊疗方案没有用;治疗的过程没有尊严;医生只关注疾病本身而非患者心理,等等。公众对于医生的不信任也导致从医人员减少、医疗卫生资源短缺。这种恶性循环更加加剧了就医难度,公共医疗服务在公众心目中的信任度和认可度降低。田野调查中,有位医生曾言道,“他家小区某个妈妈的一句话都比我(儿科医生)的话管用”。

关于医患关系的研究,学界已有很多观点。福柯[1]提出了作为国家治理术的“生命政治”。18 世纪以来,国家权力的中心从对人的规训转变为人口的治理,一般国民人口的健康和身体素质良好作为政治权力的本质目标。国家通过建立完善的疾病管理系统和标准化的医学知识体系等,完成对全社会生命历程的规训和管理。医生是国家规训网络中的一环,承担居民健康管理的任务。

医学化也是解释医患关系时的一种有力理论。医学化是一个“越来越多的日常生活受到医疗控制、影响和监督的过程”[2]。Conrad[3]以学龄前儿童多动症的案例为扩展,发现成瘾行为、酗酒等以前的非医学问题被定义为医学问题,并作为医学问题进行治疗,拓展了医学化的概念。医生作为守门人,通过医学化帮助国家实现社会控制。随着医学化的扩张和科学技术的发展,“生物技术(制药公司、基因学等)、消费者以及管理式医疗”渐渐也参与到对日常生活的控制当中,“成为推动医学化的动力”[4]。

海斯-鲍蒂斯塔模型把医患互动看做是一个谈判过程,“患者或者试图说服医生治疗没起作用,或者自行采取行动抵制治疗,如有意降低或提高服药剂量。医生的反应是,通过自己的专业权威告诉患者,如果他不遵从医嘱,他的健康将会受到威胁,治疗是正确的但见效可能会慢一些”[5]。

以上医患互动的模型以及医学化对社会的控制等理论,从不同角度诠释了医患关系的各种形式。本文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医患双方关于疾病、诊疗过程以及医患关系的理解和追求都是不同的,是建立在过往与社会及他人互动经验的基础上,深受不同叙事文化的影响,通过不同方式观察和解释社会生活,理解社会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医患双方认知世界的方式本质就是矛盾的。个人如何看待自己与他人互动关系的叙事方式,构建了医生和患者社会身份的核心。“集体叙事会影响行为模式,帮助人们理解正在发生的事,引导集体决策和判断,激励人们行动”[6],医患双方在不同叙事文化的影响下,通过社会互动不断确立自己的身份、互动关系以及地位。

2 医患矛盾之一:身份确定

2.1 患者是“人”还是“疾病”本身

医生和患者对“疾病”本身有着不同的理解。克莱曼[7]提出,疾痛是表现人的难以避免的病患经验,可怕的症状、苦楚和困扰,是患者对疾病引起的身体异常和不适反应的切身感受;而训练有素的医生,则透过各自特定的专业理论“滤光镜”,患者及其家人抱怨的疾痛问题,重组简化为疾病问题。

对于患者来说,生病意味着身体异常、有不适反应,与周围人如伴侣、子女的社会关系及互动方式发生变化,未来还可能要花一大笔钱看病养病。所以,为什么得病、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怎么才能控制病情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是在医学化和医生职业化的过程中,“训练有素”的医生通过自己的专业理论,将患者及其家人抱怨的疾痛问题,重组简化为狭隘的科技议题。为了让诊疗顺利,医生有意识地将信息的交流限制在疾病本身,并且对患者隐瞒一定的信息,通过建立在拥有研究和临床试验支持的诊断和治疗程序基础之上的诊疗方式和专业表述,将来看诊的患者,根据病情不同,定义成“某床某号”“某某症患者”这些互动“符号”,与其情感疏离,更多地关注疾病本身。通过将人的身份简化为一种疾病,或是一种医疗程序,疾病更具有生物因素,它的“社会性”被人为地忽视了。

“现代医学的许多元素都被认为是对人的统一性的一种分割,当科学把人当作机器,并认为身体可以通过机械操作来固定时,它忽略了,并使我们也忽略了自我的其他方面,如我们的情感或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8]当患者去医院就医时,会被要求做各种检查检验,医生的诊断也是建立在大量医疗设备产生的数据之上,建立在已经证实了的、拥有研究和临床试验支持的循证医疗基础之上,“活生生的人消失了,患者只是试管里、显微镜下的细胞或标本”[9]。

X 女士在某三级综合医院被诊断为疑似乳腺肿瘤,需要进行穿刺取一些样本来化验。

“不管是生病也好还是怎么也好,我希望我是有尊严的。我躺在手术台上当时要做穿刺,在最后一次照片的时候,我整个人是很难受的,我就觉得我在这儿穿两个洞,那个手术室里面是四五个床,然后拉个帘子,这个帘子一拉开周围全是大夫,有男有女的……就是人躺在手术台上的状态,我觉得我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就是那种感觉,我觉得我就不是一个人,我就是一滩肉。我知道你在救我的命,可是我依然觉得我就是一滩肉,我没有什么尊严,我没有什么男女区别,我没有什么性别。那一下我就觉得,要是死了也就死了吧!”(X女士)

X 女士这种宁愿赴“死”也不愿被当作“一滩肉”进行穿刺的说法有些夸张,但我们也确实可以从中感受到患者就医时的心理。患者在医院以及手术台上这些情境中,通过与医生的不断互动,最终对自己作为“活生生的人”这一身份产生怀疑和不确定,认为自己没有男女区别,甚至没有“人”与“肉”的区别。然而医学培训的方式、医院诊疗的日常机制,都会让医生过度关注疾病本身,把疾病和死亡看作医学问题而不是情感事务,从而忽略了患病之人的感受。生物医疗、医疗科技使得医生过多地关注症状控制,而非患者心理。

2.2 诊疗结果是“治愈”还是“痊愈”

医生眼中的“治愈”和患者眼中的“痊愈”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治愈”是一种生物学过程,强调的是消除疾病,“被治愈”并不一定意味着“痊愈”,接受了治疗,但仍然有症状或疾病复发,这种现象很常见[10]。而“痊愈”的理念包含了疾病的社会、经济、历史和文化背景。

C 女士得了一种免疫系统疾病,有脱发的现象。在面诊了某三甲医院的医生并得出确诊结果后,又挂了协和医院一位专家号。免疫系统疾病需要长期吃药,C 女士一般是在首诊医生这里看病,每2 个月~3 个月,会去协和专家那里做一个“再次确认”。由于病情稳定,协和专家建议可以停药,但首诊医生建议继续吃药,C 女士先后询问过两位医生以及家里做医生的亲戚。

“大夫们都说这个药没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我还是决定继续吃药……可能对于协和医院的老大夫来说,他就觉得反正你已经有转好的状态了,对于他这种老专家来说,他认为本来这种毛发的病态的状况,是一个不太需要太过于关注的,你就让它自然恢复就可以了。但可能反而首诊大夫他可能更多地能理解,就对于我一个小姑娘来说,要把这个病治愈的那种急迫性是比较强的,老专家一天到晚看的都是肿瘤、癌症那种很严重的状况,我这个可能就没那么严重,导致他的诊疗方案可能整体会偏保守一些。”(C 女士)

C 女士认为,在协和老专家的眼中,免疫系统疾病“治愈”就代表病情得到控制,至于脱不脱发并不是十分重要。但是首诊年轻医生可能更能了解她对于“痊愈”的追求,那就是能够正常生活、工作,所以她选择坚持吃药,将毛发的病态状况恢复也纳入到“痊愈”的解决目标。

医患双方在互动过程中,根据各自的文化背景、习惯、诉求以及过往类似情境下互动的结果,不断确认自己的身份。Mead[11]128-129认为,自我只存在于与他者的一定的关系中,“个体只有在与他的社会群体的其他成员的关系中才拥有一个自我”。也就是说,患者身份的确立,是在与医生互动时产生的。如果医生仅仅认为患者是某一病种的代言词,是“某床某号”,那么患者心理上就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通过将她的身份简化为一种疾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医疗程序,她的人性被否定了”[12]。如果医生仅仅将“治愈”作为目标,而忽略患者的社会性,那么患者也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是需要在社会互动中收获情感、身份、地位等,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健康,并不能使患者活得很好。是否真正“痊愈”,还要看患者是否能正常地回归社会互动,与常人一样。即使生病,患者也不希望仅仅被当作“疾病”的客体来处理,他们希望医生能够与他们有情感交流,能够理解他们的担心和害怕。对他们来说,控制疾病当然很重要,由病症引起的生活困难和身体的痛苦,也一样希望被医生理解。如果医生能够把极其复杂的医学概念,转化成患者想要了解的疾病的危害和治疗方法,那医患关系也会亲密许多。

3 医患矛盾之二:互动关系确立

3.1 劳动分工使医生成为陌生人

鲍曼[13]认为,现代社会的碎片化及其极端的劳动分工和功能领域的分离,使每个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当代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在不同程度上经历了“作为一个陌生人”的模式。医疗行业在不断职业化、社会化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分工明确的“陌生人”场域。医院中有医生、护士、护工、检查检验人员、管理者等分工明确的专业化团队,大部分患者也不会经常进出医院。

3.2 关系就医:患者期待熟人场域

在强调人际关系因素重要性的中国社会,人际交往中信任的建立,往往来自于对关系亲疏远近的认知,而非对个体特质因素的认知。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选择去熟悉的医院找认识的或有关系的医生就诊,甚至可能不仅仅寻求一位医生的帮助,而是多方寻找,进行印证。

P 医生是某三甲医院的神经外科专家,他提到自己经历的“关系就医”。

“有时候你给他一个意见,然后他发给自己亲戚朋友,再找个医生再问问看,几乎所有患者都这样。我自己都收到很多,这几乎是99%的患者都会这样,我们都习惯了。”(P 医生)

而且这种现象与自己的职业学识、所在的医院是不是最好的医院或者是否关系就医并没有太大关系。

“你比如天坛医院的神外是顶级,然后也有天坛医院的(患者)发来说,你帮我看看。我有个师姐,他爱人耳朵有问题,同仁让他放人工耳蜗,她也拿不定主意,过来找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放。同仁看耳鼻喉应该是最好的,但即使同仁那样的医院也面临这样的问题,这个患者还是要到处去问,到底需不需要,到底是不是为了挣他这个钱,一个人工耳蜗20 多万。其实他去同仁也是托着人,人给他找了一个专家,是在特需看的,即使这样也不行。”(P 医生)

患者通过将“陌生的医生角色转变为患者熟悉的熟人角色……将医生从冷漠的医疗场域拉回关系场域,进而建立起关系信任”[14]。当建立个人联系之后,患者会对医生产生信任感,医患关系更加紧密。

“我怀孕产检十三四次的样子,到后来我就只挂某位大夫的号,她也比较了解我的情况,沟通也容易一些。后来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那个大夫还给了我她自己个人的微信,说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问。等到生产的那天,因为我是顺转剖,我都已经打催产素打了两天了,开指都开到五指半了,结果孩子胎心不好要紧急去剖腹产。我就很紧张,要求见一直给我看诊的那位大夫,她给我看了之后也建议是剖腹产,我就说能不能你来给我做手术,要不我害怕。”(H 女士)

寻找知识、经验和兴趣上的共同之处通常是两个人见面时常做的第一件事。“发现这些相似之处就像一种强大的情感粘合剂,可以促进信任和舒适,产生兴奋的感觉,并把个人联系在一起。”[15]患者不断“找熟人”的现象是由于患者希望与医生的互动是建立在个人联系之上。

Mead[11]121提出了“泛化的他人”这一概念:“有组织的共同体或社会群体,使个体的自我获得统一。”这种共同体或社会群体就叫作“泛化的他人”。就像球员进入球队要遵守规则并且找寻认同感一样,患者在进入陌生的医疗场域之后,会希望与该场域中的他人建立一种联系,与这个共同体保持同一种“有组织的态度”。这种情况不仅仅在医疗场域,俱乐部、公司等都是这样的共同体。关系就医并不是简单的“找熟人”或者患者不相信医生,而是患者在医疗场域与医生进行互动,根据情境变化,调整自己的互动方式,寻求自我统一的表现。

4 医患矛盾之三:争夺信息与地位

4.1 信息争夺

Z 女士的孩子持续呕吐三天,被某三甲医院的医生确诊为病毒性肠炎,但是她并不相信这位医生的诊断。

“他也没态度不好,是他有点爱答不理的,就感觉这很无所谓……做了检查之后,说有点病毒性感染,也没说严重不严重,给了点儿药,说吃两天就好。那个人的态度有问题,也没说出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开点药吃也不太管用。”(Z 女士)

在吃了两天药不见明显好转之后,Z 女士咨询了之前租房子去过的小药店的药师。

“他(药店药师)让我把(三甲医院的)检查结果给他看了一下,说你这是病毒性(肠炎)的,他(三甲医院)也没给你治啊。就给开了午时茶以及管消化的药、管吐的药。吃了两天药,孩子就不吐了。我们不懂,但他(三甲医院的医生)至少应该告诉我,孩子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喝了什么东西,到底是因为哪引起的,然后他说不出来,确实说的有点太模棱两可了,我就觉得这个人太不对了。小药房的人就直接跟我说,就明确告诉我,你这个是因为吃油了。确实孩子那几天吃了油炸的,因为他奶奶给他用萝卜丝炸的丸子,可能还不太熟。医院的医生说,小孩儿稍微不注意就会这样,但是他都已经检查了,至少得告诉我什么东西是孩子应该注意的,是不是?”(Z 女士)

Z 女士对三甲医院医生的不信任来自于医生并没有明确孩子“病毒性肠炎”的原因,只是“给了点儿药”。而小药房的药师明确告诉Z 女士,“你这个是因为吃油了”。当医生不解释疾病的原因,或者解释不清、仅是进行治疗,患者就会对医生产生不信任感。信息的掌握对互动双方地位的确立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对于医务人员来说,拒绝与患者分享信息是医生职业化后巩固其权力地位的手段。职业社会学学者Goode[16]认为,一个专业群体一旦建立,它就开始通过形成各种社会关系来巩固其权力。职业自主权是由知识的不确定性构成和维持的,专业群体所掌握的知识越多,知识所带来的话语权就越大。

“你像我去妇产医院,我等了4 个小时,医生只给我两分钟,你这没什么事,走吧,孩子很健康走吧。我一开始很难受的,我等4 个小时我在外边看了三个电影了都快,你就过来跟我聊5 分钟,走吧。我如果有其他的问题,多问大夫一句,大夫就说你赶紧走,你就没什么问题,你这都是自己没事搞,没事儿想想别的,你赶紧走。”(X 女士)

医患互动大多建立在医院这一场域,如果医院是一个组织的话,患者就是组织中的新成员,他们不了解规则,不知道互动的程序和流程,那么就不能轻易“对抗”这个组织。在不完全掌握信息的前提下,患者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

医生在有限的时间内,最好的解释模式是如何治疗疾病,而患者更关心患病原因,后续如何避免类似现象,以及如何选择和评估医生提供的治疗方案。如果无法从医生这里获得有效信息,患者就会努力从各种渠道获得医疗信息。互联网、自媒体上有了越来越多关于健康和医疗的网站、文章、新闻,患者就转而选择信任互联网上的信息,这一进展改变了医患关系,因为患者获得了以前仅限于通过和医生接触才能获得的信息。

P 医生自己的父亲患有糖尿病。

“比如说你让他少吃点白面馒头,他不行,他必须吃,然后到处说我听网上和朋友说无花果降血糖,我还托人从新疆买了一些,那玩意能顶住你每天少吃几口白面馒头么?然后觉得就吃了无花果,糖尿病就可以了。他宁愿相信网上那些。”(P 医生)

许多人会相信“百度”的意见,相信“抖音”以及微信群和朋友圈里的“专家”。作为一名新手妈妈,M 女士关于幼儿的医学知识大部分来自网络,她关注了很多科学育儿的公众号,也常在抖音上关注育儿专家的账号。M 女士的孩子10 个月左右的时候发烧到38.5℃,M 女士综合网上的信息,自己查了很多资料,最后判断是小儿急疹,没有去医院,后来果然出了疹子,孩子烧也退了。M 女士在生产的时候加入过一个妈妈群,虽然她与微信群中的其他妈妈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但她依然是群里的“主心骨”,有好几个家长都通过私信加了M 女士,平时遇到孩子小病小痛,也会咨询M 女士的意见,虽然M 女士并不是专业的医生。

“有效沟通的主要障碍是医生和患者在下列方面的差异:地位、教育、职业训练和权威。”[17]在医患互动中,信息占有的多少与彼此地位的确立有直接关系。在医学化的发展和医生职业化的过程中,医生需要通过形成各种社会关系来巩固其权力。隐瞒信息可以使患者更加配合,使医生的工作更顺利地展开。而患者也努力通过各种方式寻找信息,力求在与医生互动和博弈过程中取得有利地位。

4.2 地位抢夺

在十八九世纪之前,疾病被认为是整体性的身心障碍,医生的治疗活动主要发生在患者家中,行医过程中患者口碑积累起来的人际化信誉,决定了医生的客源和由此带来的收入,患者处于治疗活动的核心位置[18]。医疗过程是一个全家参与,又是同多位医生磋商协调的复杂过程。即使医学科学不断发展,在实际的医疗现状中,患者和家属并不仅是参与治疗过程,甚至希望主导治疗过程。

有位患者发生脑梗死转到某三甲医院,P 医生建议做一个磁共振成像来确定病症,但是患者家属认为患者已经有CT 的检查结果,不需要再做磁共振。

“我们就给患者解释,他第一个是设备不一样,第二个检查意义不一样。你治疗脑梗都没有个核磁,这说不过去啊。后来我们就被投诉了,说我长得黑,说我这个形象不像是个医生。”(P 医生)

另外一位三甲医院儿科的Y 医生也讲了类似的案例,他为患儿开了心脏方面的检查。

“然后家长说他不想做,他不做,他觉得只做一个心电图就可以了。不可能他那些症状我只考虑心电图就可以了,而且他来挂我的号看我一次不容易,我把我觉得应该查的开给他,他下次直接拿结果就来看了,就不会一次一次跑。这个其实是有利于他的,但是不理解。他就觉得只能按他的心意查一个心电图,还想让我告诉他没事。”(Y 医生)

M 女士的孩子刚出生就被送八一儿童医院(北京新生儿相关疾病比较权威的医院,很多早产儿都会送去该医院),因为生的时间比较长,孩子温度特别低,只有35℃。医院怕是新生儿肺炎,就直接送去了八一儿童医院。M 女士也是做出了强行出院的决定。

“我们后来是自己强行出院,医生说还有这个事儿,还有那个事儿,但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医疗报告上没有写肺炎,但是那会儿一周花费9 000 多元,医院就是为了赚钱吧……我当时在网上查了医院的评论,好多负面评论,好多孩子可能没什么事,到那儿就感染,后来又问了很多朋友,就决定要接出来。回来之后就很正常,也没发烧。肺炎有个表现,就是发烧嘛。医生写了强行出院,后果自负。医院感觉还挺强势的。后来孩子也不发烧,6 个月的时候我们去体检了,也没事儿。”(M 女士)

虽然以上案例中的患者均非医疗专业人士,但并不妨碍他们在自己或者家人诊疗过程中想要获得主导地位。这对于医生诊疗是有风险的。毕竟如果将诊疗的主导地位交给没有专业知识的患者,一旦出现问题,引发的医患矛盾要远远大于诊疗过程中因医患争夺主导地位引起的口角或不满。如果遇到争夺主导权的患者,医生往往会采用“呵斥”“讯问”“严厉”等方法。

“我日常带娃去医院复查血管瘤恢复情况,每次复查医生都会问孩子的体重,会根据体重上升改变药量。我早上7 点到医院,下午3 点排上队见到老专家,他一看2 个月过去了孩子体重只长了0.5 斤,那会娃8 个月左右,就直接把病历本合上了,问我:你是孩子亲妈吗?!孩子体重这么久没变化你不担心吗?!我没回这话,就问了一句:大夫,您先复查血管瘤可以么。老专家直接急了,问我婆婆:您是孩子奶奶吧!孩子不长体重您不心疼啊!给孩子吃蛋黄了吗?这体重长得不行啊!我婆婆小声回了一句:孩子吃得还行。我说:蛋黄吃了,您先看病好不好。老专家拿着病历本给我说:你回去吧。我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特需300 块钱,我带着娃带着奶奶等了一天,他一句你回去吧,我问旁边的助理医师:药怎么办?助理医师说:你们先回去按照之前的药量吃吧。也没问我药够不够,还要不要再开就让我走了。我回家路上哭了一路。”(X 女士)

这种诊疗面谈的方式并非是某个医生个人特有的,而是在医学化和医疗职业化的过程中“训练有素”的结果,是医生在认知自己、世界或周围环境之后,将所受的教育和训练,融入专业文化,行为模式受到影响的结果。为此,笔者咨询了另外一位儿科医生。

“我理解的是他(老专家)应该是觉得孩子生长发育不好,其实是更要孩子的命。因为孩子是生长发育的关键期,发育不好,这个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而血管瘤你现在不处理,长大了,其实最多是难看,不会危及生命的,而且有的甚至长着长着就会消。所以他觉得根本不用着急处理,他(老专家)觉得这个妈妈是有点本末倒置了。而这个妈妈当时可能就表现的就听不进去人家的,我感觉肯定是双方沟通上,他完全没get 到人家替他着急的点,然后我估计他言语上可能也有冒犯,所以有一个极端的行为出来了。

呵斥,只是能把速度推得快一点。你自己想,人之常情,如果我的口吻严厉一些,脾气严一些。你要么不敢说,要么就忘了,然后那就很快地能推进看病的速度,这完全是实际的考虑。”(Y 医生)

这样的诊疗方式,或许对危及生命的急病是有效的,这样可以帮助医生在最短时间内了解最多的信息,尽快开始治疗。但如果滥用,会让患者情感疏离,极大地限制医疗护理的价值,也影响医患关系。随着社会发展,医生也渐渐理解患者,并尽量让患者及家属参与到治疗过程。

“现在医学模式是逐步改变的,不是说把他来当成一个患者,而是一起制定治疗方案,我们是要求患者参与。患者没专业性,你可以跟他讲,跟他讲得很清楚,取得他的理解。你跟他讲病情,然后说一起研究怎么治。”(P 医生)

除了患者之外,还要同患者家属进行讨论。

“前几天有个老头撞电线杆了,怎么撞的,撞哪了也不知道。然后就在我们医院急诊,入院之后他就有谵妄,就是他意识内容混乱,要对精神症状控制。我们就和他的家属讨论,第一个我们要不要加抗精神病的药。第二个是从我们这儿心理科会诊,还是说进一步再去北大六院会个诊。再一个就是等我们给他做了手术钻孔引流,脑子里边血没有了,精神症状仍然存在,问题是继续在我这治疗,还是说去专门的精神病医院再去治,这都是要跟患者家属商量的。”(P 医生)

如果医务人员能够把复杂概念和医学发现转换为患者更关心的疾病危害和治疗方法,那些得到正确咨询的患者及其家人会尽力配合,促进治疗的进程。

5 结语

随着医学化、医生职业化的发展,医生和患者往往处于不同的叙事文化下,通过不同的方式观察和解释社会生活,理解世界运作的方式,医生的职业模式和患者的模式常常是互相冲突的。对于患者来说,疾病意味着情境转化,疾病具有社会性,对其社会关系和社会互动都有很大影响。但医生在有限的时间内,会更专注于“真正”的疾病实体和症状控制。医患双方的叙事解释,都是由各自复杂的背景知识构成,包含了他们关于疾病、社会等情境的理解。

人类基于事物对自己具有的意义而决定如何行事,事物的意义产生自个体与其同伴间的社会互动,人在应对他遇到的事物时会使用解释过程,在这过程中运用并修正这些意义[19]。建立在叙事解释上的医患互动是一个反复博弈的过程:一是关于患者是“人”还是“疾病客体”之身份的确定,诊疗结果是以医生认为的“治愈”还是患者认为的“痊愈”为准;二是关于医患双方是陌生人间的互动还是熟人场域中的关系信任;三是关于医患互动中信息占有的多少以及由谁来主导治疗过程。在这个博弈中,没有永恒的赢家,而是根据情境变化不断调整,从而影响个体下次进入情境中的方式。

Giddens[20]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丰富的社会,生活计划必须通过潜在的、混乱的、大量竞争的、有时是矛盾的信息来源来协商。正如他明确指出的那样,这既适用于健康的人,也适用于生病的人。医患双方如果能够加强理解,站在对方的叙事文化下,更好地在社会互动中创造出适合双方的社会情境,才能提高沟通效率,提升医疗服务的可及性和安全性,建立良好的医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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