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中的变异空间及其修辞意涵*
2022-12-17刘嘉
刘 嘉
(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提 要:从广义的修辞视角来看,文学翻译中的变异空间由偏离源文表述、将差异性融入同一性以实现语义更新和语境重构的话语表现形式构成,是译者从整体设计出发,运用话语策略着力打造的修辞效果。其修辞设计通常围绕目标语境关注的异质性文学要素展开,语言转换层面的变通技巧与价值观念转换层面的话语策略形成有机联系的整体,旨在发掘文学主题或形象于本土题旨情境中的认同效果,通过求变达成语境间的和解。由此可见,变异空间及其修辞意涵是深入解析文学翻译真相的重要路径。
1 引言
翻译变异可理解为“常规翻译中源语文本的局部内容在译语文本中发生偏离的现象”,主要通过删略、增写、改动等文内改写策略实现(杨仕章 2019:151)。自20世纪80年代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以来,研究者对翻译活动本质属性的认知不再局限于语言转换规则制约下的“移”(transfer),而是拓展至文化权力影响下的“变”(transformation),跨语际实践中信息的变形、偏离、失落、扩伸等问题因而受到广泛的关注,逐渐衍生为翻译变异研究。影响最为深远的勒菲弗尔(A.Lefevere)“改写”(rewriting)理论强调,译者在意识形态、赞助人和诗学因素制约下对作品的折射式的误读与误释。此外,国内译界也出现颇具代表性的变异理论。谢天振(2002)从译介学的角度将文学翻译中的变异因子视作一种“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认为其表现形式为“变形”,主要特点则是“把原作引入一个原作者原先所没有预料到的接受环境,并且改变原作者原先赋予作品的形式”(谢天振 2002:69)。黄忠廉(1999)提出变译论,在变译与全译这一对概念范畴内审视翻译变体(translation variation)的存在方式。曹顺庆和秦鹏举从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视角审视译介、流传、接受过程中存在的语言、形象、主题等方面的变异,认为“国际文学关系和相互影响中的变异性和同一性”乃是“影响过程的一体两面”(曹顺庆 秦鹏举 2019:113)。
以上变异研究虽归属于不同的理论话语体系,但却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将传统研究范式未能关注到的“变”(指事物在时空中的变化)和“异”(指变化中产生的与原事物不同之物)作为研究支点,借以探寻跨语际实践中异质性、差异性的内在规律,从新的角度审视翻译的存在样态。然而就文学翻译而论,关于变异的探讨尚未形成系统深入的阐释路径:第一,就其形式而言,对相关变通策略的分类与认识仍然囿于传统的翻译学科范畴,语言转换层面的变通技巧未能与价值观念转换层面的话语策略,如设置对立面、寻求互惠与共识、重构象征意义等建立联系,因而无法对贯穿整部文学作品的变异现象进行系统性、全局性的把握。第二,就其意义而论,有关文学翻译变异现象的描述性研究缺乏有效的落脚点,常常将译本中零星分布的语言变异与宏观历史语境作简单化、笼统化的关联以突显其意义,却回避中间关键的一环,即局部的语言变异如何促成整体性的文学主题或文学形象在翻译过程中的创造性变形,继而引导价值走向、发挥社会功效。惟有厘清这一问题才能触及文学翻译变异的核心价值。
有鉴于此,本文将翻译中具有特定价值取向或语境重构意图的变异视作一种广义上的修辞,亦即话语层面的修辞,并将其纳入“变异空间”这一全新的概念框架中进行全面审视,旨在厘清关于文学主题或形象的总体设计与各类变通技法之间的逻辑关联,洞悉变异空间的生成机制,以期为文学翻译变异研究提供新路径。
2 翻译变异与广义修辞的关联
翻译变异与修辞之间产生链接缘于修辞学的话语转向。修辞本是西方人文思想的构成要素之一,先后作为中世纪解读神学的工具、文艺复兴时期促进知识传播的话语艺术、现代主义思潮中与理性相悖的写作工具以及后现代浪潮中与思想共生的话语建构方式,在西方历史上的4个重要转型期被赋予不同的人文意涵。尤其是上世纪50年代(即第四次转型中)提出的“新修辞”概念,将关注重点从狭义修辞学聚焦的论辩、演讲、写作技巧转向话语——一种“折射了社会秩序的语言,也是形成了社会秩序,以及形成了个人与社会互动的语言”(转引自宋文坛 2010:9)。此后,修辞开始摆脱“文饰技巧”的标签,作为一种普遍的建构艺术,进入广阔的话语实践空间,并逐渐发展成为热奈特(G.Genette)所说的“以话语——以及所有话语——为研究对象的一种符号理论”(转引自刘亚猛 2004:213),这就是广义的修辞学。
这一修辞观认为,“修辞始终是一种处于变换状态的、不可形式化的路径,旨在对语言进行弯曲、扭曲,以适应特定情境的需求”(Robinson 2006:134)。人一旦运用语言,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种普遍的修辞环境。无论是日常话语中偏离常规语义的个性化表达,还是文学话语中背离形式逻辑的“陌生化”技巧,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言说者通过语言的变形,对环境做出的反应,意在调整话语表达以实现语境重构。从这层意义上讲,修辞就是“组织并调整话语以适应特定语境中的表达要求,或者为造成特定语境中的表达效果而组织并调整话语”(王一川 2009:67)。这里提及的两类调整意图表明言说者在确立、重构价值立场方面与外部语境之间的互动关系。一方面,言说者受制于所处环境和时代话语,其表达策略不可避免地印刻着时代标记,呈现出集体言说的特点;另一方面,审美化的个人言说透过特定的修辞效果得以彰显,在话语与文化语境的互赖性之外投射出某种精神观照。
这种为重构语境、突显特定价值立场而对话语进行雕饰和调整的修辞行为同样存在于翻译话语中,我们通常将其归入“翻译变异”的范畴予以接纳。确切地说,它指的是变异中那些打破对等常规,在同一性之外展现差异性,以实现语义更新和语境重构的话语表现形式。贾公彦在《周礼义疏》中说:“译即易,谓换易言语使相解也”(陈福康 1992:10)。这一经典命题不仅道破翻译的本质是“易”(变易、变异、再生等)而非“移”(转移、复制、拷贝等),而且以“相解”二字对“易”之缘由做出精妙概述。在译语文化和源语文化、“自我”和“他者”的选择中,作为中介者的译者正是以相解为本旨,以认同为依归,“将有益于我者‘驿’移而来,以达‘泽’惠自身之目的,而在这一系列相互交织的过程中,异者之‘易’必不可免”(张晓芸 2011:228)。我们将此类变异现象纳入广义修辞的概念范畴中予以审视,旨在借助修辞学丰富的理论资源和话语分析路径,复原译者“通过顺应受众、适当‘施压’以及精心选择和呈现事实等手段语境重构的过程”(陈小慰 2011:130),使异之生成“面如起初”。为此,有必要提出“变异空间”这一概念,对翻译中隐藏于对等表象之下的译者言说方式进行全局性的把握。
3 修辞视角下的文学翻译变异空间
3.1 由两种语言围圈而成的空间维度
关于修辞的空间隐喻源自热奈特。他在《文学话语的辞格》(FiguresofLiteraryDiscourse)一书中指出,在文学话语中我们可以识别两种语言:“真实的语言(也就是诗人使用的语言)和某种虚拟的语言(即一般人在表达同一意思时应该会使用的那种简单、普通的语言)”(转引自刘亚猛 2004:217)。只消在思想中将这一对线条围圈起来,就将描绘出一个呈某一格式的间隙或空间。这个空间一点也不空,“充满着一种独特的雄辩或诗意”(同上)。同样,我们可以在文学翻译话语中标示出一个类似的空间,通过对其构成要素、运作机制、表现形态的分析,洞悉变异的修辞本质。
文学翻译话语中的两种语言,可以从一个“吊诡性”(paradoxicality)的修辞局面中分辨出来。一方面,根深蒂固的“源文中心论”思维将忠实对等的译文竭力打造成一种修辞幻象,力图在读者心目中构建一个象征性的现实,即好的译作读起来应与源作无异。而另一方面,被贴上“忠实对等”标签的译文往往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偏离源作的叙事路径,转而进入社会性言说的轨道,将文学性要素以一种非还原的再现形式呈现于译文读者面前。我们可以将其形象化地标示为两条线:一条是脱离时空要素、严格遵照逻辑转换规则的所谓理想对等译文,一条是印刻着时代印记、追求“译有所为”的翻译话语。语言、文化共核的存在使这两条线必然产生交汇处,与此同时,多维度的差异性又导致其无法完全重合。由此我们识别出一个由一对线条围圈起来的、具有一定形状或格式的空间,即文学翻译中的变异空间。
3.2 异质性文学要素与本土价值观念形成的张力
翻译变异空间容纳几乎所有的形变,有语法性的,也有修辞性的,但发挥核心性引导、制约功效、决定空间形状大小的是异质性文学要素与本土价值观念之间形成的张力。强调艺术审美的批评家多将文学文本视作自主的、“目的存在于本身的”客体(塞尔登 2000:269)。诚如布拉德雷(A.C.Bradley)在《为诗而诗》中所言:“诗歌当然可以作为文化或宗教的一种手段而具有外在的价值……然而,它的外在价值既不是也不能直接决定它那种满足想象性阅读经验需要的内在价值”(同上:255)。基于同样的逻辑,文学翻译常常被要求摆脱实用或道德层面的本土化诠释,“暂时忘却属于你自己的那个世界的信念、目的和特定环境”(同上),将忠实再现有意味的异质性审美形式作为首要标准。
在这一点上,修辞批评对上述美学性批评所做的回应对于我们理解文学翻译颇具启发意义。如维切恩斯(H.Wichelns)所说,修辞批评关注的“不是永恒,甚至也不是美,它研究的是效果”(陈小慰 2013:81);伊格尔顿(T.Eagleton)的观点与之相似,认为应“着力分析在特定的社会态势中使用特定的语言所产生的实质性效果”,“审视人们通过建构话语获得某种效果的公认形式”(同上:83)。这一效果论恰好道出文学翻译的核心诉求。作为依托源文素材实现二度创作的言语交际行为,文学翻译不再拥有原创那种流溢着朦胧想象、目的仅存在于自身的创造性冲动;它更像是一种带有明确价值取向的文学批评或评论,意在发掘作品中的异质性文学要素于本土题旨情境中的实质性效果,以获得认同、产生社会效应。既然以达成现实效果为动因,异质性文学要素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本土价值观念的牵引而产生偏离与形变,在具有社会学价值的主题意义与恒久的审美意义这两极之间上下滑动,以缔结不同思想间的关联,达成两种语境之间的和解。
3.3 译者的修辞性言说
以本土价值观念为导向的语境制约力常常是动态的、多元共生的,这就赋予译者权衡、调适本土观念与外来文学要素的关联,利用修辞手段在语境之间进行和解的权力。“叙事无法超越的唯一限制只是意识形态……它与历史(历史本身)的关联也总是某种意识形态性关联。”(孟悦 1991:22)这一洞见阐明一种趋势:译者的修辞性建构无论基于何种目的,总无法摆脱现实语境中的某种基础认定,以符合主体间共同遵循的对话规则作为话语构筑的出发点。其影响常常是为文学话语罩上时代外衣,令其“代言”某种集体性的、宏大的时代诉求。
同时,看似统一的价值观念背后往往隐藏着主体姿态与话语认同的差异。传统的、新生的或者具有革新性的公共叙事、概念叙事、元叙事等皆有可能成为译者借调的话语资源,力图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表义逻辑之外,使翻译文学话语呈现多维度的精神观照。从这层意义上讲,译者在文学翻译中的语境重构与其他修辞行为一样,代表一种理性的行为,求“变”既为适应环境,也意在与环境的互动中产生影响效应。相应地,译者所采取的策略也通常是全局性的,经过通盘考虑的,非“归化”所能涵盖,也不适合贸然贴上“异化”标签,将译者言说中承载的多种建构功能并入笼统化、本质性的概念范畴。
更进一步讲,从广义的修辞视角审视译者在变异空间中的言说方式,其关注点无疑是那些在重构语境、引导价值走向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的话语策略。我们通常所说的增、减、编、述等变通技巧仅是译者的整体性设计方案在语言转换环节的实施。译者如何借助这类变通技巧的多种组合,使其针对特定文学主题或形象所制定的修辞方案得以实施,从而实现价值观念的有效转换,使作品“仿佛笼罩在语调和价值语境的乐曲中”,并“在这一语境中得到理解,得到评价”(李波 2017:53),这才是文学翻译变异空间的核心价值所在。
以上世纪30年代面世的两个《简·爱》译本——伍光建的《孤女飘零记》(1935)与李霁野的《简爱自传》(1936)为例。抛开“伍译本节缩、李译本忠实”的刻板印象,对两个译本中的变异空间进行对比研究后发现,大小不一的形变均围绕“女性之力”这一民国语境中倍受关注的文学主题展开,焦点是重塑简爱之“力”在译语文化中的象征意义。伍光建不仅称颂简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为女子立最高人格”(伍光建 1935:2),还在其思想话语中添加“人格”“高贵的德性”“豪迈刚毅”等语汇(同上:90/371),同时删除简情绪失控时使用的rebel slave(反叛的奴隶),revolted slave(造反的奴隶),in insurrection(叛变)等表达(同上:9/13/14),力图使女主人公的刚毅之力成为理想国民性的象征。李霁野(1936)则借助一整套与源文旨趣相异的词语,如“肮脏”“羞辱”“麻木不仁”“低级趣味”“低级的心”“阶级”“觉悟”“叛变”等,使简的抗争力量与崇高的革新、改革之力发生关联,继而融入30年代“力之美”的左翼文学风尚。两位译者均选择从文学叙事中提取有益于民族/国家思想启蒙的主题意义,通过激活简的刚强之力在目标语境中的象征意义,获得一种趋同性的价值认证。
然而,在人性之力以外的个性之力的诠释上,他们却显现出主体姿态与话语认同的显著差异。伍光建将挣扎求变的女性内在世界诠释为“极静思动”的“女人性格”(伍光建 1935:155),同时在翻译叙事中刻意添加“孤女飘零”“孤零一身”“孤苦伶仃弱女”“飘零无归的孤女”等表达(同上:23/52/442/667),试图以男性视角下的刚柔并济之说消解简个性中的性别意识及反叛。李霁野则与之相反,在源文的叙事基调之上强化简的反叛之力,并借助上述彰显言语力量的选词,为其个性化的反抗意识附上非个性化的宏大意旨,塑造反叛的妇女解放运动先驱的形象。同样是在宏大叙事的框架内借“力”发挥,也同样是“组织并调整话语以适应特定语境中的表达要求”,却内聚着关于现代新女性的认知分歧,继而传递出不同的人文意涵。文学翻译中译者言说方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由此可见一斑。
再如,在《学衡》杂志1922年刊载的《钮康氏家传》(TheNewcomes)前6回中,吴宓充分发挥译者重构语境的权能,围绕当时热议不断的现实主义创作技法,尤其是“如何写人”这一问题,在翻译中展开“别有用心”的建构与诠释。首先,通过二元对立构筑认同和区别。吴宓不仅借注释按语构建“仁爱”与“刻薄”这两类小说主题的对立,声明此书“立意正大”,可针对“视世太浊,论人过刻”的武断之谈“证其非而指其误”(吴宓 1922a:9);而且通过译序,向读者确立两种艺术表现手法在叙写人性方面的高下之别。如其所言:“其(狄更斯)弊则书中之善人几同贤圣,而恶人皆如鬼蜮,刻画过度,反而失真……而沙克雷赏善惩恶之意,自己潜入人心,深固不拔”(吴宓 1998:195)。此外,译者还以“如何写人”为焦点,选择性地呈现“事实与论据”。从穿插于6个章节中的两百多条注解与按语来看,绝大多数均是针对人物的道德品性,以及小说中的信札体叙事、讽刺叙事、历史叙事等技法所做的评论,足见译者对写实技法从主题到表现形式的关注。同时,与人性无关的大量风俗名物、文化意象则被概述或替换为译入语境中的指称,用掺杂着文言修辞的白话予以表述,刻意拉开与源文的距离,构设一幅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并置的文化图景。
吴宓在第六回末的按语中坦言:“今译此稿,首求密合原文之词意,非大得已,决不增损一字。读者取英文比并观之,可知译者之拙之苦(同上 1922b:16)”。此番言说以修辞中常见的藏巧示拙、自我贬抑(self-deprecating)的方式向读者掩盖译者的建构活动,殊不知“自我韬晦”的背后,暗藏着译者重构语境、试与新文化派争夺文学话语权的努力。渲染“仁爱”主题意在对抗新文化阵营中“视人为物”、专写道德失范、私欲横流之现象的自然派、极端写实派小说;强调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乃是针对新文化派“主题先行”聚焦写实潮流而忽视其艺术表现形式的做法提出的改良方案;至于文言式白话,则是一种反对以白话取代文言,力求保存文明精髓的制衡策略。可见,在“人的文学”这一共识性话语框架内建立一种以道德为本的文学,以此替代工具理性至上的主流文学,这才是吴宓利用文学翻译的变异空间力图达成的修辞效果。
由此可见,要想解析译者在文学翻译中的语境重构策略,应以关系视角取代本质主义视角,从形成变异空间的主要动因——受译语文化关注的异质性文学要素(如文学主题、形象等)入手,追踪该主题在翻译话语中发生的变形,并复原其背后隐藏的策略及意图。既通过局部策略的彼此关联推导出整体层面的修辞方案,同时也从相关历史语境、话语资源的链接中审视文本的社会功效和价值。如斯皮瓦克(G.C.Spivak)在探讨后殖民翻译中的修辞问题时所择取的“策略的本质主义”(strategic essentialism)路径一样,通过解构式的再现了解作为文本效果的真相,也通过解构发现修辞策略的本质(Gentzler 2007:207)。
4 结束语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文学翻译中潜藏着一个由语义偏离与形变构成的变异空间,这一空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规整有序,是能动者从整体设计出发,运用话语策略着力打造的文本效果。与多元系统等空间构想不同的是,这是一个“以人为本”,游离于逻辑规则之外的空间维度,译者如何权衡、调适外来文学要素与本土价值观念的关联,将差异性融入同一性,“换易言语使相解也”(陈福康 1992:10),直接决定着空间的形状大小。
透过变异空间,我们得以窥见言说者的认知和表意方式。正如斯皮瓦克所言:“修辞与逻辑之间、认知的条件和结果之间难以协调的关系建构能动者的世界,这样能动者才能以符合伦理的方式、政治的方式、日常的方式行事,才能以人的方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斯皮瓦克 2008:515)。译者同样以或隐或现的方式,为他/她的语言建构这样一个模式,通过有意为之的语义偏离与形变,以译言志,表达其对外部修辞环境的理解与回应。就这点来看,变异中蕴含着一种“修辞化的真实”,内聚着主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认知路径。惟有深入变异空间,还原译者为达成语境间的和解所采取的修辞策略,才有可能在言说的敞开之际显露译者作为能动者的出场姿态。
再者,透过变异空间,我们得以窥知译本的存在方式。就文学翻译而言,展示于作品中的异质性文学要素始终存在于与外部语境之间的动态关系中,而非存在于本质主义层面。我们无法离开特定译入语境中的文学性话语去探讨某部译作中复现的文学性(的本质),就像我们“无法离开历史叙事去谈论历史(的真实)”(刘禾 2014:89)。从这层意义上讲,变异空间是我们把握这一动态关系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是揭秘文本存在价值的关键所在。通过分析译本中的变异空间,揭示同一性表象下掩藏的差异性,将异质性文学要素的跨语际旅行展示在其得以生成的层面上,以回答“谁在言说”“向谁言说”“如何言说”等问题,这才是解读文学翻译的适切的路径。
如果说翻译过程是“对译者、个人生存的‘此在性’的再现与表现”(冯文坤 2009:6),那么文学翻译变异空间无疑是这一“此在性”的见证。当文学译本那忠实而顺从的外表下隐藏着的修辞性基础结构得以显露,所谓的文学特质揭开本质主义的面纱,在动态变化的语境关系中显现出被策略性地粉饰、变形、强化的遗痕时,我们才可以说对文学翻译有了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