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变迁与权力竞合:党组织融入企业管理的初期尝试*
——以改革前工业小说为资料
2022-12-17林盼
林 盼
内容提要 对于企业的管理方式和运作机制,尤其是对改革开放之前的国企如何坚持党的领导、推进日常生产,既有的研究还较为欠缺,导致这一时期的企业管理状况如同“黑箱”,相关论述多停留在表面,未能深入其中。本文借鉴格申克龙的研究方法,采用工业小说作为资料,深入探讨改革开放之前的企业管理问题。研究发现,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建立之后,党组织在企业中话语权得以提升,打破了原有的生产秩序。由于党政分工的界限不清晰,权责上相互交织的局面时常出现,因此如何分配党政领导的权力,成为“大跃进”时期企业管理面临的重大问题。工业小说突出展现了企业管理层的权力竞合与自上而下的纵向关系网络的两种现象,细致呈现了制度变迁对企业管理体系产生的冲击,企业管理层、技术人员、普通工人等均受到这一冲击的影响,由此形成了理念与实践上的差异。
从“一长制”到“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打开“黑箱”之难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国有企业党的建设工作会议上指出,坚持党对国有企业的领导是重大政治原则,必须一以贯之;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是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也必须一以贯之。中国特色现代国有企业制度,“特”就特在把党的领导融入公司治理各环节,把企业党组织内嵌到公司治理结构之中。①这些论断将党组织参与企业治理的重要性充分体现出来。
从比较历史的角度来看,党组织在企业治理过程中发挥领导作用,把方向、管大局、保落实,按照规定讨论和决定企业重大事项,这是中国共产党结合中国国情所做出的制度创新,与苏联特色的“一长制”企业管理模式存在显著差异。“十月革命”胜利之后,苏联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借鉴沙俄时期的“长官制”,在企业中实行“一长制”,强调厂长是“独一的首长,是社会主义企业的全权领导者”,对于生产、财务、计划和其他各项生产任务的完成负有直接责任,领导企业生产的整个组织技术过程,直接任命企业所有的行政和技术人员。②在生产过程中,企业实行垂直单一领导制,下级只接受上级行政首长的指令,“无条件地在劳动中有纪律地、自觉地执行指令和命令,使经济机构真正能像钟表一样工作”。③
1949年后,中国效仿苏联特色的企业管理模式,在企业内推行厂长负责制,要求厂长对企业的生产和行政工作进行专责的统一管理,依靠科层化的信息渠道自上而下地传递命令。④这种模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不断地有各级党委干部表达不满,批评“一长制”违背了“党领导一切和集体决策的传统”,滋长了“忽视党的领导的倾向”,与强调党员、干部和工人共同参与、采取积极的群众动员和意识形态教化的革命传统相脱节。⑤为了解决这一问题,1956年之后,各地企业开始推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要求“在企业中,应当建立以党为核心的集体领导和个人负责相结合的领导制度。凡是重大的问题,都应当经过集体讨论和共同决定,凡是日常的工作,都应当由专人分工负责”。毛泽东对这一制度变革的解释是“任何情况下,党的集体领导这个原则不能废除,如果企业可以除外,那党的集体领导原则就变成了有头有肚子没有脚”。⑥
从“一长制”到“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制度变革,在1958年前后大体完成。党组织作为一个核心机构“嵌入”到企业管理体系之中,逐步发挥领导作用,企业内部的权力结构也出现重大调整,形成了政党体系和科层体系相叠合的内部领导结构。在制度变革初期,党组织和生产部门的权力边界是不清晰的,互相之间多有重合。如1961年颁布的《国营工业企业工作条例(草案)》(即“工业七十条”)中提出,党委有权“检查和监督各级行政领导人员对国家计划、上级指示、企业党委决定的执行”,这里的“检查和监督”的定义就十分模糊,且相关部门未出台具体细则。党政之间的权力运作和责任分工,只能通过实际的工作进程逐渐调适。而且,企业领导具有多元化的工作动机,包括政治和道德因素、工作认同感、权力、威望、物质福利、对惩罚的恐惧等,他们本身就拥有完成工作任务以提升个人地位、获得职业回报的强力激励。⑦在权责不明的情况下,企业管理层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分歧并产生矛盾,这为之后的制度设计和调整提供了重要参考。
在制度变革的过程中,企业究竟出现了哪些值得关注的情况?这一问题触及了企业史研究的短板,即组织内部的核心资料相对匮乏,打开企业管理的“黑箱”颇为不易。现有关于企业管理制度建设和发展变迁的研究分析,多集中于清末民国和改革开放之后两个时期。如对于清末民国的企业研究,或从长时段的视角进入,探讨从晚清到民国公司治理结构的变化过程;⑧或以个案研究的形式,讨论20世纪30年代的科学管理机制改革。⑨对于改革开放之后的企业管理制度研究,经济学、管理学、社会学等学科也做出了各自的贡献。而有关“前三十年”,即1949—1978年之间的企业如何组织生产和管理,之前的研究成果略显不足。有学者认为,既有生产属性,又承担着沉重的社会保障功能的“国营企业”,是否能够将其划归为经济学意义上的企业,即从事生产、流通或服务活动的独立核算的经济单位,仍然需要打个问号。⑩
本文认为,前三十年的国营企业,同样需要利用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等进行生产,并为此进行经营管理和成本核算,且“检索国企内部的治理原则就会发现,生产劳动一直都是企业单位行动的重点”,因此仍可以将其视为“企业”加以讨论。之所以打开“黑箱”较为困难,是由于这一时期的核心资料并不充分,无法展开细致的分析讨论。近代企业史研究的进程,有赖于各类企业家的文集回忆录和主要企业的会议记录,而对当下企业的研究,则可借助访谈、问卷、数据收集等途径。而在改革之前,因专业调整的缘故,国内学者难以采取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对企业进行及时的田野调查,只是由一批海外学者从宏观层面对企业制度、组织特征、党群关系等议题进行探索性的外围观察。针对国营企业实质性深入的学术研究要到20世纪80年代华尔德《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问世之后才开始进行,这部书从权力结构和劳动关系出发,讨论制度性的依附关系和企业的制度文化问题,既开创了“单位研究”的新路径,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之后研究的领域,即视角多由下而上,讨论个人与组织、工人与管理层之间的关联,对基层工人的行为方式进行归纳。总体而言,这部书缺少从制度变迁和权力结构的角度,论述管理层的理念行为及其与基层之间的连带关系。
寻找“抓手”:工业小说的重要性
如何解决上述问题?近年来,一些社会学者和历史学者尝试采用档案材料和口述历史等方法进入现场。档案材料具有原始、真实的史料价值,颇受史学研究者的青睐,其认为“直接的材料是比较最可信的,间接材料因转手的缘故容易被人更改或加减”,但档案材料相对碎片化,难以呈现事件发展的全过程,研究者只有“尽可能完整全面地掌握相关记述,并且四面看山似地比较不同的记述”,即掌握尽可能多的资料将其拼合,才能逐渐接近事实真相。口述历史通过访问曾经亲身经历历史现场的见证人,以文字笔录、有声录音、影像录影等方式加以留存,由此可以了解到更加鲜活的历史场景。但是,如何保证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始终是难以解决的问题,因为通过访谈而被唤醒的“历史记忆”,往往会出现无意识的变形或差错,因此直接将访谈记录作为资料来源,对历史事实进行论证,带有较大的风险。此外,由于时间久远,如今能够被访谈的老人多为改革开放之前企业的基层员工,很难对中高层管理人员进行口述访谈,这使得对于企业管理机制的研究仍然无法摆脱自下而上的视角。
研究者是否还有其他进入历史现场的途径?关于这一问题,并非只是当代中国的研究者所遇到。20世纪30年代,苏联进入工业化建设的快车道,经济成就令西方政界与学界瞩目,但对于苏联推进生产、管理企业的机制,相关的信息则知之甚少。经济学家格申克龙感叹,苏联采取严格的新闻封锁政策,使得可供利用的研究信息出现“令人苦恼的缺口”,即使有一些材料介绍苏联经济的情况,但总体来看,“其内容却限于空洞地重复官方的态度。其结果,无数的书籍与小册子看起来都是千人一面”,这导致现代经济与统计分析的工具找不到使用空间。格申克龙进而指出,尽管可以通过访谈向一些逃离苏联的异见分子了解情况,但对于像工厂中的管理者与工会代表、集体农庄的主席这一级别的重要成员,现有的信息渠道依旧无法进行接触,除非政策发生巨变,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信息资源,不论它们有多么的不确定性,都不能轻易地被抛弃,对于这些资源的搜索值得给予严肃的关注”。
格申克龙给出的建议是,关注苏联时期的工业小说。他承认,小说是“质量参差不齐的、印象主义的、并且不精确的”,但是,在没有足够多的重要资料源的情况下,必须重视小说家提供的信息。值得注意的是,苏联工业小说的出现,本身就是服务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政府的经济政策的;小说家主要关心的题材包括:工厂、铁路、管道以及电站的建设,矿业与工业产出的增加等;“苏维埃的纯文学对经济问题的奉献总体来说达到了世界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对于这种情况,研究苏维埃经济领域的经济学家是不能予以忽视的”。
格申克龙的建议,帮助我们开启了另一扇资料的大门。1956年,周恩来总理发出号召:“现在各方面的文艺工作者一般的都不熟悉工人,所以反映工人的作品还很少。我们希望能有一批文艺工作者深入工厂。自己不能到工厂去的,也应该宣传这个号召,把它变成一个运动,推动成千成万的文艺工作者向这个方向走去”。此后数年,不少作家前往工厂参加劳动,立志为工农兵和其他劳动人民服务,“做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劳动者”,“向工人兄弟学习”。他们所写出的小说作品,如1959年草明的《乘风破浪》、1966年程树臻的《钢铁巨人》、1973年刘彦林的《东方浩荡》等,都是反映工业战线及工人生活的作品。
总体来看,当代文学史对工业小说的评价并不高,在公认的“十七年经典”即“青山保林,三红一创”中,并没有工业小说的一席之地。而像艾芜(《百炼成钢》)、杜鹏程(《在和平的日子里》)这样出色的小说家,尽管写农村、革命、战争等题材有声有色,但一旦触及工业领域,其作品的艺术水准和影响力就显著下降。主要原因是,对于多数作家而言,工业化生产是一个崭新的、陌生的领域,不免被单调的、机械的生产过程所局限,写不出熟悉与流畅的感觉;另外,工业小说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较深,主题多围绕表现工人阶级的政治立场和觉悟爱憎,“十七年时期的工业小说可以一言蔽之:都是无条件献给工人阶级的热情洋溢的赞歌”。这些情况导致内容相对单一,思想不够深邃。
本文无意评判工业小说的艺术成就,而是试图借鉴格申克龙的研究方法,采用工业小说作为资料,深入探讨改革开放之前的企业管理机制问题。这种做法或许能够带给我们档案材料和口述历史所无法提供的信息。把工业小说作为史料,最被人诟病的问题或许是预设前提与人设。毕竟在创作之前,工业小说就已经作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而存在,“把这种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正如文艺理论家周扬反复强调的,社会主义社会要求的小说,理应“表现完全新型的人物……任何落后现象都要为不可战胜的新的力量所克服,因此绝不可能把作品中表现反面人物和表现正面人物两者放在同等的地位”,小说作品为了表现正面人物,可以适当理想化,以此突出表现英雄人物的光辉品质,并有意识地忽略其一些不重要的缺点。他还提到了“公式主义”,即将人物简单套用到某个公式之中,把丰富多样的生活和人物性格加以简单化,“往往先设定一个主观的‘框框’,如甲是‘正面人物’,乙是‘反面人物’,‘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应当具有如何如何的特点等,然后按照这个‘框框’在对象身上去寻找作者所需要的和愿意寻找到的东西……对象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等到进入作品的时候就更加缺乏生命了”。
工业小说中存在的上述问题不需回避,但这些情况不仅出现在中国的工业小说之中,在苏联的小说中也有展现。毛泽东就认为,苏联的工业小说“也写工作中的缺点,也写反面人物,但这种描写只能成为整个光明的陪衬”,同样有“公式主义”的鲜明痕迹。固然,这些工业小说在形成的过程中,受到了“公式主义”的影响,作家将小说作为工具,以教育和激励工厂青年为主要目标,试图起到激发工人阶级意识、增强工人阶级自豪感的作用,从而具有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但也有学者指出,这些小说往往“既有政治叙事的成分,也有真实表述的内容,两者共同构成一个混合的工业文本”。问题不在于工业小说本身的表现手法和“公式主义”,而在于研究者能否通过文本,找到所需要的信息。既然通过档案材料和口述历史等渠道,研究者对企业管理的信息了解相对有限,那么,小说作品由于丰富的细节描写,保存了不少有声有色的信息,有助于我们全景式地深入观察对象。如果我们不戴着有色眼镜,先入为主地审视这些小说,而是将富有价值的材料加以提炼总结,或许能够丰富和发展已有的认知,将工业小说作为“抓手”,借此作为打开“黑箱”的工具。
制度变迁与组织嵌入:管理层的结构变动
1958年前后国营企业管理制度的重大变革,对企业管理和生产的影响是显著的。在此之前,企业管理事务基本由厂长负责,厂长行政级别通常要比党委书记高二三级,有的企业迟至1956年才建立党组织,甚至有些企业的党委干部是由厂长培养和提拔起来的。这些情况的出现,使得厂长在处理企业日常工作过程中,并不需要过多考虑党组织的意见。而在“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取代“一长制”之后,随着党组织权力地位的提升,在干部选拔、生产动员乃至企业的发展方向上,党组织表现出越来越大的话语权,对既有的管理层架构产生冲击。管理层的各个参与主体需要重新适应新形势下的工作方式与权责关系,一系列的冲突由此产生。
如草明所著的工业小说《乘风破浪》,就将大量笔墨落在党组织负责人和生产部门领导的矛盾上。厂长宋紫峰和党委书记唐绍周最初尚能保持和平共处。唐绍周在企业管理事务上逐步增加介入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日渐紧张,进而屡起冲突。宋紫峰指责唐绍周在管理企业中的手工业作风和农村作风,认为“办企业”是“企业的经营管理和技术管理,应有一套神圣不可侵犯的成规”(第204页)。唐绍周则多次批评宋紫峰的“右倾保守思想”,认为宋“最大的毛病就是常常把行政脱离开党委的领导……很多事情不从政治去考虑,就要犯错误”“过于迷信科学的理论,轻视实践。”(第334页)
两人的矛盾焦点主要是在企业管理中究竟是“政治至上”还是“技术至上”。唐绍周认同发动群众、提高觉悟、坚持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工作路线。宋紫峰则被塑造成一个“不关心政治”,“只热衷于生产技术”的“傲慢人物”,他的一切行动都以“精密的计算”为标准,坚持“不按照人们的意志来转移”的“科学”。群众对宋紫峰的批评也是围绕“技术至上”而展开,认为他“技术只信自己经验,规程制度千年不变,革新建议堆积如山,群众潜力他看不见。尺子机械是他亲兄弟,广大工人他看不中……书本知识学得十足,实际情况熟视无睹。熟读工业书千万本,开口科学根据闭口技术。政治思想绝口不谈,开党委会他就心烦。马列主义只剩半个,不要红来只要专。亲爱的党,号召整风,三风五气数宋厂长重。职工齐心帮他卸包袱,加大生产大壮东风”。
为何会出现这些矛盾?《乘风破浪》提到了阶级对立的因素。在小说的设定中,厂长宋紫峰出生在苏州书香门第,舅舅是苏州绸缎铺的老板,他的支持者市委书记冯棣平是资本家的后代。这些干部虽然立场左倾,但“对于工业上的资本主义经营有一种牢固的改良主义的看法”,并没有真正改造资产阶级思想。相对应的是,党委书记唐绍周是贫雇农出身,站在坚持党的领导立场上展开工作。小说的这些细节并非空穴来风。新中国建立之后,本着迅速恢复生产、稳定社会秩序的目的,执政者动员原有人员留在原来的岗位,要求“不要打烂旧机构”,设法留住原国民政府官僚企业的经理、工程师、技术员,并保持他们的“原职、原薪、原制度”。这一政策被形象地称为“包下来”。1955年,在上海的国营企业中,只有50.47%的厂长是党员。直到“大跃进”之前,依然存在“大厂矿一般都是旧人员当厂长”的情况。由于党外专业技术人员多占据着技术和行政部门,党政干部之间发生了不少矛盾。小说中提到的宋紫峰和唐绍周出身不同的情况,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单纯归结为阶级出身因素,未免将导致矛盾冲突的原因简单化了。难能可贵的是,《乘风破浪》具体描绘了宋紫峰的人生历程。虽然他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显得不够“红”,但他早年参加革命,在延安深造过,又被委派到苏联马钢学习炼钢技术和现代化联合企业的管理方式,回国后直接派到国家钢铁基地担任炼钢厂厂长,算是一个“老革命”。作为厂长,他把在苏联学习的知识技能悉心传授,按照科学技术和管理规范的要求组织生产,但这些做法却被描述成为丧失政治热情、迷信科学、右倾保守、压制工人生产积极性的“技术官僚主义”,连拿着计算尺对工人的“创新”进行计算的做法,也被看作是压制和不信任工人的表现。在制度变迁之前,宋紫峰尚可凭借厂长的身份主导生产;而在党委掌握话语权之后,宋紫峰所信奉的科学管理,却成为需要克服改正的、保守落后的思想行为。
至此,故事似乎朝着“马钢宪法”和“鞍钢宪法”的比较道路上发展。代表“专家治厂、利润挂帅、物质刺激、生产第一、技术知识”的“马钢宪法”在“大跃进”时期受到批评,被强调“两参一改三结合”的“鞍钢宪法”所取代,这一情况已有不少研究成果涉及,无需多言。。引人注意的是,《乘风破浪》并没有囿于上述情况,而是多次借小说人物的口吻,提到“工业特殊论”,“工业本来就有很多特殊情况,所以运用原则就得灵活”,因此“一个厂,应是厂长说了算,因为他代表国家掌握全盘生产”。对于“工业特殊论”,《乘风破浪》设计了一些情节,以表明对“企业里的经营管理和技术管理,应有一套神圣不可侵犯的成规”这一观点的基本认可。如基层工人要求取消厂长命令簿和产品质量检查制度,宋紫峰担心“上头的检查取消,质量怎能保证”,工人还“劝告”说:“你又没看见群众精神面貌的变化了,现在群众的觉悟多高啊”(第389页)。这些言论得到了唐绍周的赞同;“千百条意见,一眼怎么就知道哪条正确,哪条不正确?”结果“民主”的作风导致调度室混乱不堪,每一个工序都不按正常的流程操作,车间主任表示“是群众提出来的,我要走群众路线。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厂长、值班主任、工段长讲了话都不算话,一张嘴工人就给他们扣行政命令的帽子”。结果造成生产燃料浪费,大量产品报废,一些炉体几天就垮得差不多了。有工人抱怨:“这几天平炉太乱了,是宋厂长来了以后没有过的现象,光有运动、热情没有制度也不成呀”(第392页)。小说进而提出“该要的规章制度就得要”的观点。这个观点也许是长期在鞍山第一钢铁厂担任企业管理工作的作者草明个人的心得体会。
恩格斯在《论权威》一文中曾阐述现代工业生产方式的组织性和复杂性,对“有些社会主义者”反对权威原则的观点进行批判,指出“想消灭大工业中的权威,就等于想消灭工业本身”,“一方面是一定的权威,不管它是怎样造成的,另一方面是一定的服从,这两者,不管社会组织怎样,在产品的生产和流通赖以进行的物质条件下,都是我们所必须的”。对于工业企业的管理问题,高层也有认识。李富春副总理表示,“工业,对我们来说是个新的东西,不好搞,错误和缺点,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厂矿的管理必须科学化和民主化,认真转变工业里农村作风,和认真肃清官僚主义”。然而,我们是将工厂视为“不同于农村、不同于军队的特殊部门”,还是视为将农村、军队中常用的动员手段加以复制的场所,无论在小说还是在实际工作中,党组织和生产部门干部都进行了艰苦的探索。
“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的建立有其合理性。“一五”期间的国营企业中,党组织在组织劳动竞赛、表彰生产先进、越级提拔工人等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些企业表示,如果党组织不参与劳动竞赛的领导,而由工会单独组织,竞赛过程就会非常混乱。只有党组织参与其中,通过宣传教育使职工群众普遍认识到开展劳动竞赛的目的和重要意义,动员全体党员起到骨干带头作用,并经常检查工会、行政、青年团在组织劳动竞赛中的工作,才能真正起到提高劳动生产率、改进生产管理、革新生产技术的效果。这些内容,在《乘风破浪》中也有提及:一些工人表示,唐绍周来到企业推进群众动员之后,工人的干劲提升了很多。但是,当党组织的权力地位提升,管理部门各主体的权责边界未能厘清的情况下,党政之间如何分工协调,共同推进工作成为一大难题。小说中的一些言论,如“企业中究竟党是领导,还是配合、保证”“企业中党委的摆法真是个问题”“党委的一些做法妨碍了行政工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时期企业管理人员的内心写照。
纵向连带关系——“群”的构成与网络支持
除了企业高层的权力竞合之外,工业小说还会涉及一个场景,即厂长与知识分子技术干部为一方,重视“技术路线”;党委书记与工人积极分子为另一方,支持“群众路线”,双方在工厂车间这一生产场所,展开尖锐而富有政治意味的冲突。斗争的结局往往以迷信科学,给群众“泼冷水”的厂长被改造,技术人员改变世界观,以工人积极分子为主角的一方实现技术革新,生产计划顺利完成而告终。虽然小说有可能经过作者的虚构和艺术加工,但其中所蕴藏的信息,还是能够让我们对于那个时代形成更为深入和生动的认识,上述小说对这种现象所进行的细致刻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事实的存在与严重性。
程树臻的小说《钢铁巨人》大量涉及企业内部的纵向连带关系。党委书记田明、车间主任王永刚、工人积极分子戴继宏、杨坚属于“群众路线派”,认为可以通过群众运动和土洋结合,想出办法解决问题,“各单位应该放手发动群众,积极主动地进行生产准备工作,只要群众充分发动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车间副主任李仲才和技术员梁君则是“技术路线派”,认为应当对核心任务进行实事求是的科学分析,“不能光凭热情办事,干劲再高,也不能做无法办到的事”。李仲才尤其对王永刚“有意见”,认为后者“不懂技术,我们分头把关,他抓政治思想,我抓业务,互不干涉内政”,对他“老是下工段”表示不满,认为“业务哪是下几次工段就能学会的”,而且“这纯粹是多此一举,既然我们俩分头把关,业务的事,你就撂开好了”。梁君则是“专家治厂”的鼓吹者,宣称“专就是红,一个人有了真本事,在工作岗位上做出成绩,这本身就是专;由于工作是为社会主义干的,这本身也是红”。
故事情节的发展基本围绕着“群众路线派”和“技术路线派”之间的矛盾分歧而展开。“群众路线派”强调,技术和群众不能“分家”,理应通过发动群众,解决技术问题;同时,应当加强政治教育和业务学习,“对于政治方面的东西,还得下点功夫,现在,这方面没有一套,可吃不开啊!”(第9页)“技术路线派”则对党政干部主导业务部门的情况十分不满,认为这些干部“不学无术”和“不识时务”,不足以领导工厂,或者只能是“政治领导”,而政治和业务“分头把关”,业务上还是由技术人员说了算。“(老干部)过去扛枪打仗、在战场上对付国民党反动派,还有点经验;但制造机器,可就没门了”(第13页)。这一派还提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用在业务方面,政治方面就顾不了;用在政治方面,业务上又顾不了啦。只要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在政治上就不会犯错误”。因此,技术问题不应开群众大会,只需要开一个车间领导和技术人员共同参加的干部会即可,“搞政治工作的总是会说大道理”,一旦出了技术问题,“还不是技术负责人兜住”。作者对“技术路线派”的观点做出评论,“这种‘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言论,实质上是个领导权的问题。在共产党掌握政权十年后,围绕工厂领导权究竟掌握在什么人手里,斗争还是十分激烈的,可能还要长久地斗下去”(第112页)。
故事中的一大冲突点是铸钢车间技术组长的人选问题。是选“技术路线派”的梁君,还是“群众路线派”的杨坚,两派人马争论激烈。李仲才是梁君的坚定支持者,认为他担任组长理所当然,“不管是学历、资历、技术水平都当之无愧”。田明、王永刚、戴继宏则倾向于杨坚,表示“选拔干部首先要看政治……如果处处跟党一个心眼儿,跟工人也不分家,业务上暂时差点,也能发挥积极作用”。当戴继宏发言反对李仲才的看法时,田明“用力地鼓着掌,两只手伸过头顶”,兴奋地说:“讲得好,这才是关键人物在关键时刻的关键性发言”(第12页),并多次表示党委要给工人积极分子撑腰(第149页)。这些观点和立场上针锋相对的情节设计,充分体现出纵向连带关系的存在。
如何解释这一“路线之争”?作者按照“公式主义”给出了答案。按照人物的角色设定,“技术路线派”的李仲才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曾是清朝进士,父亲是机器制造公司职员,李仲才本人是国民政府公费留学生,作为“留用人员”进入企业继续工作,担任车间副主任。技术员梁君的祖父和父辈都是大资本家,他本人在教会学校完成中学教育,又在工业大学拿到文凭,有副博士的头衔。与此相对的是,“群众路线派”代表人物田明是军队转业干部,转业前是某师政委;王永刚是“红小鬼”,以团政委的身份转业;戴继宏的祖父是码头工人,父亲是早期中共党员、老工人,参加过新四军,戴本人是共产党员;杨坚则是贫农出身,在新四军办的抗日小学读书,用“人民助学金”读完了大学。因此,“路线之争”实质上是因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的不同而形成的立场差异,尤以前者为主。家庭出身这一先赋性的条件一旦形成,即使像李仲才这样,“在政治上还能拥护党的政策”,也难以避免“阶级的烙印”。值得注意的是,李仲才和梁君的父亲是大学同学,田明则是王永刚在军队中二十多年的老上级。人际网络的叠加效应,进一步推动了纵向连带关系的形成。
行文至此,小说人物的立场观点已经非常鲜明。但是,“技术路线派”就是反面人物吗?作者并没有简单地划分阵营。小说的后半部增加了王永刚、戴继宏对李仲才的“说服教育”篇幅,表示李的看法、做法不一致,是因为他“旧的东西比较多,立场、观点、世界观,哪能一下子就转过来……这就要求我们一定要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在政治上团结他、信任他,在思想上帮助他,业务上充分发挥他的专长,把他改造成受工人欢迎的知识分子”(第440页)。至于梁君,作者则将其描绘成与“阴谋叛国小集团”来往密切的右派分子,“不甘心失去他的那个阶级‘天堂’,他想凭借自己的知识……回到他的‘天堂’上来”(第641页)。两派的观点分歧以“敌我斗争”收尾。这体现出作者不愿将“技术路线派”塑造成为反面人物的想法。
相似的内容刻画,也出现在刘彦林的小说《东风浩荡》之中。党委书记范国春、生产组长张永来、工人工程师刘志刚作为“群众路线派”,认为技术水平固然是评价工人的一个因素,但关键是能否树立正确的政治观念,“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第75页);厂长马继中、总工程师钱之淮、技术员郝奎等“技术路线派”关系紧密,重视生产计划和经济指标,认为要实现技术革新,关键是要建造专门的厂房、进口成套设备、掌握技术资料等,“这不是随便搞几个坛坛罐罐就可以凑合出来的”(第115页)。出现这种观点分歧的原因,同样是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范国春出生贫雇农家庭,小时候在地主家当长工,后来参加红军,直到20世纪50年代作为转业干部进入企业工作;张永来、刘志刚是贫农出身。反之,厂长马继中和总工程师钱之淮是知识分子出身,技术员郝奎是“留用人员”,父亲是资本家。两派的交锋关键点是争取总工程师钱之淮的支持。钱之淮原先站在技术立场,认为有了技术就不需要关注政治,“埋头业务就行了”,所谓“在计算尺上找真理”(第448页)。党委关心钱的生活,“团结他、改造他”,钱最终接受党委交给的任务,成为工程方案的负责人,也支持了工人技术革新的建议。除了揪出“中统特务”赵财之外,故事以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场。
随着“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及“两参一改三结合”管理模式的建立,企业原有的技术等级架构被打破。倡导经济民主,扩大职工群众参加企业管理的权利,发挥职工群众对于企业行政的监督作用,打破企业原有的权威结构,改变“少数人办企业”的局面,成为激发工人潜力的重要手段,“工人由被动转向主动,首创精神大大发挥”。不少工人对于这一变化表示赞同,视作“第二次当家作主”。有工人认为,从工人群体中直接提拔的“工人工程师”“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人,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光荣。工人能当上技术干部,在旧社会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但在新社会实现了,工人又一次尝到了新社会里工人翻身的体验”,由此“激发了群众的积极情绪”“我们每个人只要努力学习、忠心耿耿为党工作,谁都能争取做一个工人阶级的技术干部”。与之对应的是,知识分子技术干部对于这一变化则有不同看法,认为“强调了发动工人群众,反过来把技术人员丢在一旁了。这几年觉得自己似乎是孤立在群众运动之外了”,抱怨“技术人员讲话总是保守、干劲不足、教条主义”。
有关档案中记载的言论,在《钢铁巨人》和《东风浩荡》中也有所体现。有学者认为,“单位领导的利益是根本不一致的,即使在面对群众时,领导的利益分歧也没减少,反而通过派系结构扩大化”,呈现出一种“纵向关系网络”的态势,这个网络“以单位内某一级别的某个官员为枢纽,呈分散状上下延伸出去。而在同一级别内,竞争使官员往往组合成几个分裂的单位。这样就形成了几个上下延伸、平行断裂的关系网络”。小说并没有回避企业中所存在的路线或观点之争,而是通过细腻的笔触加以呈现。难能可贵的是,这两部小说自始至终都在试图解决一个核心问题,即如何将“技术路线”和“群众路线”间的裂痕加以弥合。
两部小说在结尾处都给出了解决方案,即党组织的坚强领导和党员干部的有效管理,是“破题”的关键。党员干部既要用“春风化雨”的姿态感化知识分子,充分发挥其技术专长,又要深入基层,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带领工人群体攻坚克难,这样才能增强企业活力、提高生产效率。当然,对纵向关系网络、路线之争及解决方案的描绘,只是“小说家语”,企业管理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还需要更多地发掘资料进行说明。“这些一再出现并且都指向同一方向的信息片断所具有的累积效应”,或许可以加强我们得出某些倾向性的结论。总而言之,上述描写发现了一系列有趣的状况,使研究者能够搜寻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结 语
本研究以改革开放之前几本工业小说为主要资料,探讨“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建立之后,企业生产管理所产生的两种现象,即企业管理层的权力竞合与自上而下的纵向关系网络。研究认为,党组织在企业中的话语权提升之后,原有的生产秩序被打破了,由于党政分工的界限并不清晰,时常出现相互交织的局面,如何调适关系、合理分工,成为“大跃进”时期企业管理面临的重大问题。工业小说细致呈现了制度变迁对企业管理体系产生的冲击,企业管理层、技术人员、普通工人等均受到这一冲击的影响,由此形成了理念与实践上的差异。总体而言,工业小说基本站在党组织的角度,突出党委领导的政治力量,而将厂长刻画成只问生产不管思想的形象,作风简单、粗暴的形象,与党委书记的细致、温和构成鲜明的对比。也有小说表示“该要的规章制度就得要”,展现出现代工业生产方式所具有的组织性和复杂性特征。此外,工业小说还集中展示了政治挂帅与技术治厂的矛盾冲突,先进工人与保守势力的生产较量等内容,这些内容栩栩如生地反映出改革开放之前企业内部存在的各种现象,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已有资料的不足。
从各类工业小说的内容来看,党委领导平易近人,善于从阶级斗争角度发现“敌情”与“敌人”,这一类型的特征十分明显,也是单纯以管理和技术领导企业的厂长不具备的特质。这种中国的小说叙事模式,与苏联的工业文学显著不同。苏联在建国之后,实行“一长制”,强调厂长是“独一的首长,是社会主义企业的全权领导者”。在生产过程中,苏联实行垂直单一领导制,下级只接受上级行政首长的指令,“无条件地在劳动中有纪律地、自觉地执行指令和命令,使经济机构真正能像钟表一样工作”。这些情况反映在苏联的工业小说之中,就如格申克龙所发现的,大量小说展现出工会组织的工厂委员会和党的基层组织无法直接干预工业企业管理的情形。党的领导即使在党委会议上抨击企业经理,甚至强烈谴责经理以“专制的原则”管理企业,效果也是“微乎其微”。党组织无法在企业中发挥领导作用,党的建设形同虚设,是苏联企业乃至政权走向衰败和解体的重要原因。坚持和加强党对国有企业的全面领导,则是中国国有企业始终保持基业长青的制度基础。
《国企改革三年行动方案(2020—2022年)》明确提出,要加强国有企业党的领导和党的建设,推动党建工作与企业的生产经营深度融合,企业党委(党组)要厘清各治理主体的权责边界,党组织、董事会、经理层各司其职,突出抓好中国特色现代企业制度建设。从工业小说所反映的情况来看,党组织和生产部门分工协作、平衡权责,对于发挥各自主体作用、激发经营活力,将会产生至关重要的效果;同时,党组织的主要领导健全工作机制,加大工作力度,深入基层真抓实干,是回应关切、化解矛盾,营造良好环境,提升企业凝聚力的重要手段。总之,工业小说中所蕴藏的信息不应忽视,理应将其作为资料来源进行探索。本文的讨论是初步的,这一资料宝库的丰富性,有待各位方家共同努力加以发掘。
①习近平:《坚持党对国有企业的领导不动摇,开创国有企业党的建设新局面》,《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2日,第1版。
④田毅鹏、苗延义:《单位制形成过程中的“苏联元素”——以建国初期国企“一长制”为中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3期。
⑥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年,第650—651页。
⑦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53页。
⑧张忠民:《艰难的变迁——近代中国公司制度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李玉:《晚清公司制度建设研究》,人民出版社,2001年;刘文宾:《近代中国企业管理思想与制度的演变(1860—1949)》,台北国史馆出版社,2001年;高家龙:《大公司与关系网:中国境内的西方、日本和华商大企业(1880—1937)》,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杨在军:《晚清公司与公司治理》,商务印书馆,2006年;王处辉:《中国近代企业组织形态的变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
⑨卞历南:《制度变迁的逻辑——中国现代国营企业制度之形成》,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高超群:《科学管理改革与劳资关系——以申新三厂和民生公司为中心》,《中国经济史研究》2008年第3期;连玲玲:《企业文化的形成与转型:以民国时期的上海永安公司为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5年第49期;冯筱才:《科学管理、劳资冲突与企业制度选择——以1930年代美亚织绸厂为个案》,《史林》2013年第6期;杨可:《民生公司的现代集团生活建设——一个社会学的视角》,《开放时代》2013年第4期。
⑩李路路、李汉林:《资源与交换:中国单位组织中的依赖性结构》,《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