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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文学中城市空间的重塑与消解
——以《古都》和《第凡内早餐》为例

2022-12-16时美倩子

名家名作 2022年18期
关键词:上海文艺出版社古都重塑

时美倩子

城市,是现代人的聚居地,城市化进程推动着区域功能的进一步细化,居民区、商业区、工业区……同质化的建筑群只能靠一个个专业性地标进行辨识。现代工业美学和现代设计风潮带来的新产品一次次地改造着城市空间:几代人供奉的庙宇、学生时代的街巷、顾客日渐稀少的老店……技术的发展速度超过了前人的想象,技术创造与人的诉求宛如咬合紧密的齿轮,互相推动着前行。“过多有用东西的生产,会生产出过多的无用人口”①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7页。,一个无终止的循环:人—需求—技术—产品—人。产品和人群的变换膨胀,城市就这样被改造、被重塑,被不清楚生产日期和保质期限的人和物填满。人们从无法看清城市的细节到无法感知城市的轮廓,城市空间被逐渐消解,这种消解并非地理意义的,而是认知和意识层面的。

一、乱花渐欲迷人眼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曾多次暗示:视觉在唤起感受,尤其是那些沉寂许久的重要情感时,比其他感官体验更不可靠。那块贝壳形状的小点心,只有被软泡在茶香中,被勺子送入喉的刹那,尘封的记忆才能重新冲击脑内神经。仅仅依靠视觉,是断然察觉不到这些支撑回忆巨厦的蛛丝马迹的。

现代人总是习惯于使用视觉来做判断,他们并非绝对地相信“眼见为实”,只是视觉体验更加直接,不容思索,不必经历普鲁斯特那样的辗转反侧,又能够迅速获得感官的刺激。现代工业和新型媒体深谙此道,即使产品的制作过程都是千篇一律的流水线,有了商品广告业的补偿后,便产生了更加显著的效果。广告商挖空心思,提供层出不穷的视觉盛宴,从文字到画面,从平面到立体,从静态到动态,视觉的极大满足,培养出“喜新厌旧”的城市人群,追求瞬间替代了追求永恒。

《第凡内早餐》中,“我”刚萌生想要买一颗钻石的念头时,就能确定地描绘出外观——“我要一个白金指环、六爪镶嵌的典型第凡内圆形明亮切割的钻戒”②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1页。,多么精准的描述。与为了购买钻石费尽心思包装自己的热忱相比,日常生活的其他环节似乎是无意义的,上班、下班,在哪里吃早点、在哪里看报纸,对“我”来讲都没有特定的内涵和必须要做的理由,只不过是不同角色身份的扮演罢了。“因为人太多,空间太小,挤通勤电车,挤百货公司,挤咖啡馆,时时超过人与人之间不堪忍受的距离界限,便就得练就漠无表情的面膜,面膜出门时与衣帽一起穿戴上,不然何以自处?”③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294页。

视线越过人头,就是五花八门的街头牌坊、霓虹灯、宣传广告语,“新”的产品被强行塞进你的视野,还有更直接的,如商场的透明巨型玻璃,让你一眼就能看遍橱窗上的奇珍异宝,无论你正处于什么状态,都会为此驻足观赏。“就在此时,我等公车的那家博物馆被帷幕遮蔽、装潢施工好久的一楼精品专柜开幕了,谜底揭晓,是第凡内珠宝公司。”④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13页。连博物馆这种在传统认知里与变化、商品关系甚微的地方,也和珠宝公司签下了合约,或许某天机械切割工艺也能替代历史年份成为收藏的标准。

在现代人的视觉体系中,关于城市空间的认知越来越散乱,巨大的视觉迷惑性笼罩着城市。加之现代生活节奏的变化,城中人已没有时间实现对城市整体性的体会,忙碌带来的虚无感,靠不断换新的视觉刺激来填补,就像他们遗忘了历史中的美好记忆一样,他们也遗忘了城市的消解。

二、儿童相见不相识

有少数先行者感知到城市的异样,警惕于归属感的缺失,便带着过去的线索回到这里,循着以前的老路,想找寻过往的记忆,并将记忆中的图像与眼前的景象拼凑起来,还原城市的初态。然而结果却失败了,他们发现这城市的变化是不可逆的,“大概,那个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了。”①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306页。

《古都》的后半段,描写了一群决定装作异乡客,重新游览故土的台北人的行程时,常有字数不一的《桃花源记》节选穿插其中,“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这断断续续出现的仿佛自语状态的文字,正是作者在这新的城市里所见所感的流露。桃花源是旧时之景,其间人只知桃源不知外世,这桃源缥缈山水间,仿佛那些只留存在记忆里的城市风貌,再寻而不得。桃源又可看作这新变之象,新的风格一次次在这里上演,每每回神,就感觉像初入“仙境”般,却不知几日便又换作另一番光景了。中华传统文化讲究周而复始,但将这“桃花源”比作现代都市文化的轮回,却不仅是历史的回溯。实际上这座城市的轨迹,早已与历史中的无数个它不在同一个圆环中了,在时间悄然流逝、空间重塑消解之间,只剩下硝烟尘土中摸索着却又恍如隔世的过往台北人,抱着仅剩的点点印象,试图寻找那个“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此刻隔着大洋想起来,它更像是一条陌生的、没有航标的大河,你生活其上,时不时做些妄想捞月或做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傻事。”②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306页。《古都》里不止一次描述过在试图体会与过去的记忆重逢的喜悦时,却只发觉那些承载着记忆的对象不复再得的悲哀感。她想说那些东西早就不在了,原本以为能够在异国他乡,在垂垂老矣的时候看着它、摸着它,却早就被追赶时代脚步而辛苦修整的城市抛弃,或者做成标本放到“博物馆”里了。

最让人心痛的莫过于内心的回忆被当即重重切断,当主人公带着确定要结婚的丈夫拜访自己曾经的秘密花园,想和他分享记忆中静静坐着的每一个下午和过往的全部美好时,却发现原来的街道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条新路。“你像个发现尸体报了警回现场却见尸体也没了血迹也没了一切完好如常的目击者,你哽咽地告诉未来的丈夫,这里原来不是如此如此,应该好像是那样那样,慌张地漫空指东指西,总之,你迷路了。”③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310页。那一瞬间的错愕在小说里被刻画得如此强烈,主人公慌乱无助的情绪一如她在旅程的终点放声大哭、向天地询问这是哪里的时刻,这座城里那些生活过的痕迹,那些曾经无数次闪现在脑海里的欢声笑语甚至是责骂,都因失去了物质载体而无法被唤起。

物体的承载力和衍生感明明在这个时代被运用到了极致,如同《第凡内早餐》中的钻石广告,好像钻石与矢志不渝的爱情画了等号,物性与艺术、商业甚至是文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物体被赋予了远远超过它本身的功能,但是在这样的“物尽其用”里,为了满足虚空的需求被制造出来的物,再也无法成为复刻印记、触发记忆的物。

三、无缘之岛

城市空间的重塑与消解是相辅相成的,重塑的过程即是消解的过程,重塑的是具体的物质表现,消解的是城市本身的存在。“你再也不愿走过这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来愈少了。”④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296页。在归属感的建立过程中,熟悉和安稳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重构后的城市,显然已经变得陌生极了。生长于此地的人,却只能怀着异乡人的心情踏上归途,那些念念不忘的旧情,变成了让落地的每一脚无处安放的原因。归属地,应该是不论身在何处,想到说走就走的时候,总能回得去的地方。而《古都》里却抛出了冷冷的质问:“要走快走,仿佛你们大有地方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赖脸不去似的。有那样一个地方吗?”⑤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282页。有没有,原本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但问出口,就发觉其实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了。芬兰诗人索德格朗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写过一首诗,名为《不存在的土地》,那里面写着对这片土地的渴望:“那里,我们所有的愿望都会神奇地得到满足。那里,我们所有的枷锁都会松落。那里,我们用月光的露珠清凉我们焦烂的额头。”①艾迪特·索德格朗著、李笠译:《我必须徒步穿越太阳系》,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第274页。这里面当然包含着诗人诗化的想象,但终究是想寻求一个心灵的归属而已,诗人祈祷的那片土地没有找到,所以她无奈地在它的前面加上“不存在”的定语。

对于生活在台北的现代人来讲,这里与他们的关系,既不是归属,也不是拥有,甚至算不上有缘,即便有缘,也只是前缘。《第凡内早餐》中的主人公就是很好的例子,她也是地地道道的台北人,一直没离开过这片土地,而现在,她居住的地下室对她来讲,甚至比不上野人在洞穴里的自在,她借用《手稿》里的句子来描述这个居所:“他不能把这个住所看成自己的故居,相反,他是住在别人的家里”②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15页。。她说这个家是陌生的,尽管里面堆满了看起来充满强烈个人色彩的东西,咖啡机、CD、毛巾、待洗的衣服等。这些杂物的罗列不禁让人想到艾略特在《荒原》中写的那位下班的打字员:“……打扫早点的残余,点燃了她的炉子,拿出罐头食品。窗外危险地晾着她快要晒干的内衣,给太阳的残光抚摸着,沙发上堆着(晚上是她的床)袜子,拖鞋,小背心和用以束紧身的内衣……她机械地用手抚平了头发,又随手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片子。”③赵萝蕤等译:《艾略特诗选》,山东大学出版社,1991,第73-74页。这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相似,就像每个城市都在建设着一模一样的公共设施,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让人讨厌,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所有的行为不过是维持日常的运转。这当然不是归属地,充其量算是个长期的储物室,所有者在塑造这间屋子的时候顺便塑造着自己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却很少向里面倾注情感,就连存留的记忆也少得可怜。

王德威在编三城记系列小说的时候写过:“世纪末台湾文学的最大挑战,与其说是尺度或禁忌的存在,不如说是尺度或禁忌的消失。”④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1页。这不仅仅是台湾文学所面临的挑战,而且是这座城和这群人应该看到的。但如何实现却是个难题,“结果,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⑤王德威主编:《第凡内早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21页。所以她大喊着想要一枚钻戒,以为能带来自由,多无力的妥协。

四、结语

小说的作者必定是被这溃散的城市景象所震惊,才写出这样的作品,虽然描写的是两段看起来不同的故事,不过说到底,《第凡内早餐》里的“我”、《古都》里的“你”,讲的都是同一群人的故事。无论是前篇中不断用“新人类”来与“我”划清界限,还是后篇中故意用“那时候”开头的句子一遍遍描清过去和现在的分界线,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实际上不用刻意地划出那条线,这历史与现代的裂痕也早已清晰可见,城市空间的重塑和消解,让它渐渐淹没在时间的裂缝中,成为一座“看不见”的城,身处其中的人,则以自我意识的记忆来对抗着归属感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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