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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视阈下的英法德“印太战略”比较研究

2022-12-08耿鹏涛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印太战略印太法国

耿鹏涛

【内容提要】在美国与其亚太盟友的协作下,“印太”成为西方国家安全话语中的焦点议题。美国的欧洲盟友也纷纷跟进,相继出台各自的“印太战略”文件。对“印太战略”的研究也成为学术热点,仅对事实进行陈述和罗列无法有效反映各国推动和实施“印太战略”的深层动机与逻辑脉络,而比较对象数量过多且差异巨大容易影响结果的有效性。本文试图同中求异,对拥有相同权力地位和类属身份特征的英法德三国“印太战略”进行比较,希望借此探讨三国“印太战略”背后深层动机。英国将自身视为“全球领导力量”,从全球战略的角度自上而下地审视和推动区域性的“印太战略”;法国则将自身看作印太“本地成员”,以海外领地为据点向周边辐射式地推动“印太战略”;德国的个体身份被设定为“规范性力量”,内嵌于欧盟、北约等多边机制当中,尽量回避介入战略竞争,聚焦于经贸合作与社会发展等具体议题。当前,在同盟政治与国内政治影响下,包括英法德三国在内的西方国家存在着以意识形态为壑,针对中国的集团化趋势,应当引起中国的重视。

一、引论

当前世界格局正在经历技术革新、全球化、权力转移等一系列重大变化。在此背景下,经过美国及其亚太盟友的努力推动,“印太”成为相关各方密切关注的战略热点。印太地区被一些国家视为未来大国地缘政治和经济竞争的关键区域,介入这一地区关系到塑造未来国际秩序的能力和机会。作为美国传统重要盟友的英法德三国也纷纷提出各自的“印太战略”或政策。

这一趋势也引发了对各方“印太战略”进行比较研究的学术兴趣。庞中英、马偲雨侧重于对 “转向印太” 相关各方“印太观”的研究,从“亚太”到“印太”转变的背景下,阐明各方对印太概念的理解和战略目标的设定。(1)庞中英、马偲:《关于“印太”问题的一项比较研究》,《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1-14页。弗雷德里克·格雷尔(Frederic Grare)和曼尼沙·鲁特(Manisha Reuter)学者从整体角度讨论欧盟提出“印太战略”的动机;欧盟全球战略与“印太战略”的关系;欧盟“印太战略”的特点、前景与挑战等。(2)Frederic Grare and Manisha Reuter,“Moving Closer: European Views of the Indo-Pacific,”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September 13, 2021,https://ecfr.eu/special/moving-closer-european-views-of-the-indo-pacific/,访问时间:2021年10月2日。古德伦·瓦克(Gudrun Wacker)则对法德荷三国印太文件的内容和推进策略进行比较,认为与美国的遏制战略不同,三国都秉持“开放”的“印太战略”,但法国更强调安全议题,德国与荷兰则更希望成为印太重要的贸易伙伴。(3)Gudrun Wacker,“Europe and the Indo-Pacific: Comparing France, Germany and the Netherlands,”Elcano Royal Institute, March 9, 2021, http://www.realinstitutoelcano.org/wps/portal/rielcano_en/contenido?WCM_GLOBAL_CONTEXT=/elcano/elcano_in/zonas_in/asia-pacific/ari29-2021-wacker-europe-and-the-indo-pacific-comparing-france-germany-and-the-netherlands, 访问时间:2021年10月2日。本文认为对印太所有相关方进行综合比较,固然有着重要的学术意义,但比较对象数量多且差异巨大会带来分析结果的瑕疵,因此同中求异,选择数量有限的对象进行比较,特别是对拥有一些共同特征国家的比较则更能反映各自战略的逻辑动机。所以把英国、法国、德国三个拥有塑造世界秩序潜力和诸多共同特征的欧洲大国放在一起,对他们的“印太战略”异同进行分析比较能够得新的发现。

另外,比较英国、法国、德国三国“印太战略”内容,就能从中发现具体表述上的异同。例如都对权力转移、秩序变动、“航行自由”以及环境等问题表达共同忧虑。在差异性方面,以环保为例:英国希望借助联合国气候变化公约第26次缔约方大会,通过影响主要的排放国和最为脆弱的国家来应对气候变化;法国支持印太国家摆脱对化石燃料的依赖,特别是煤炭的使用,积极参加《生物多样性公约》第15次缔约方大会,支持“基瓦倡议”(KIWA),(4)基瓦倡议是法国发起旨在促进太平洋地区的生物多样性和气候适应能力的一项倡议,于2020 年 3 月启动。推动“雄心壮志联盟”(High Ambition Coalition),启动暂停使用一次性塑料的法印倡议,参与“国家管辖范围以外地区的生物多样性”(Biodiversity of Areas Beyond National Jurisdiction BBNJ)协议,在努美阿启动“深海观测站”项目等;德国则希望在《生物多样性公约》、“助力淘汰煤炭联盟”(Powering Past Coal Alliance)等多边框架下加强与印太国家合作,继续支持绿色气候基金项目,根据国内无森林砍伐农产品供应链指南提高从印太进口产品的环保要求,鼓励印太地区低排放和可持续的棕榈油和橡胶开发等。但仅像这样对各方具体政策进行简单罗列,无法梳理出英法德三国印太目标及其行为背后的内在逻辑。各自文件纸面上所列出的碎片化内容还需要串联整理,才能更好地理解战略背后的深层动机和行为逻辑。

本文试图从身份视角分析比较英法德“印太战略”的异同。一方面,基于不同的内部条件,三国拥有不同的个体身份,自我赋予的身份差异塑造了各自地缘政治目标与实践路径的不同;另一方面,英法德拥有相近的权力地位,基于相同意识形态的类属身份以及跨大西洋同盟这样的集团身份等共同特征将有助于理解三方“印太战略”的共性。

二、英法德“印太战略”的目标与个体身份

面对印太区域蕴藏的巨大发展前景与大国竞争博弈加剧的现实,英法德三国作为欧洲最具影响力的大国,立足于不同定位,分别提出了各自的“印太战略”目标。尽管英国已经脱离欧盟,德国成为强大地缘政治角色的意愿也并不那么强烈,但都不妨碍各方以自身偏好去选择参与印太事务的方式。

(一)英法德的“印太战略”目标

英国脱欧公投之后,时任英国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 便提出了“全球英国”构想,以此重塑“脱欧”后英国与非欧盟国家的关系,“印度洋—太平洋”地区正是重点方向之一。(5)UK Parliament, “Written Evidence-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 (FPW0027),October 28, 2018,http://data.parliament.uk/writtenevidence/committeeevidence.svc/evidencedocument/international-relations-committee/foreign-policy-in-changed-world-conditions/written/79900.html, 访问时间:2021年10月2日。2015年英国《国家战略防御与安全评估》(Strategic Defence and Security Review)中首次提到对中国南海争端的关注。2021年英国推出《竞争时代的全球英国:安全、国防、发展和外交政策的综合评估》(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简称为“全球英国”战略。“印太战略”作为英国全球战略的一部分,在其塑造未来国际秩序的雄心之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全球英国》文件里,印太部分被安排在“塑造开放的未来国际秩序”章节中,也反映出这点。

在战略层面,英国的主要目标是以印太为重点和抓手,塑造新的国际秩序。在英国看来,未来几十年中,印太将是汇聚众多最紧迫全球挑战的熔炉。(6)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March 16, 2021, https://www.gov.uk/government/publications/global-britain-in-a-competitive-age-the-integrated-review-of-security-defence-development-and-foreign-policy, 访问时间:2021年10月2日。印太对英国的经济、安全和支持开放社会的全球雄心至关重要。(7)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66.英国理想中的新国际秩序的基础是“保护人权”为目标的“开放性社会”,兼具有效性、适应性的国内治理和透明、善治、开放的国际合作。“开放性社会”的主要支柱除了更强的安全能力,还有更具开放性、适应性、持续性的数字化全球经济以及渗透在网络、外层空间等竞争激烈领域中的西方民主价值观。

英国将“印太战略”目标进一步分解:安全方面,印太处于日益加剧的地缘政治竞争中心,拥有多重潜在危机,英国已经与地区伙伴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今后将通过强化自身安全能力建设和持续性的军事接触介入地区安全局势;经济方面,鉴于印太对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英国将继续加强在这一地区的贸易和投资,推动新的贸易协定与对话,深化科技和数据领域的合作;在价值观念方面,英国将深化和扩展伙伴关系,以促进开放社会并维护内嵌在自由贸易、安全稳定之中的国际规范准则。(8)Ibid.总之,英国已经明确宣布了未来在印太地区的战略设想和行动步骤,在未来数十年中,将会深化在这一地区的参与,建立起更为广泛和深入的存在,以期成为印太地区拥有最广泛和最具综合影响力的欧洲力量。

法国在2017年《防务与国家安全战略回顾》(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Review)中就表达了对印太地区安全的关注。2018年5月,法国总统马克龙访问澳大利亚,在花园岛(Garden Island)海军基地发表演讲,申明印太对法国的重要意义,并表示希望建立新的法—印—澳的印太轴心。8月法国外交部发布文件《2030法国在亚洲—大洋洲:迈向包容性印太地区》(2030 France in Asia-Oceania?Towards an Inclusive Indo-Pacific Region)。次年,法国国防部又正式发表《法国印太防务战略》(France’s Defenc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2021年8月,法国外交部再次对印太文件进行了补充和更新,进一步全面阐述法国“印太战略”。相对于英国从全球层次向地区层次的战略投射,法国“印太战略”目标明确了四大支柱:分别是领土与主权安全;发展、联通与创新;多边主义与法治;环境保护。

在领土与主权安全目标上,法国首先强调保护其国民、主权、领土与专属经济区的安全,再扩展到周边局势的和平与稳定,随后是保护国际公共领域进出通道的安全,即所谓“航行自由”。作为大国,法国致力于在传统安全方面,保持力量平衡与战略稳定,在非传统方面做好应对自然灾害,开展人道主义行动的准备。经济发展、联通创新目标上,法国希望确保战略物资供应多样化,减少单方面依赖;推动既有国际标准的普及,建立公平的竞争框架;力图满足连接和基础设施方面的需要;支持法国企业在印太的深耕发展;在科研创新方面建立广泛的伙伴关系。多边主义和法治目标上,法国着力促进印太地区的多边主义发展;致力于强化区域中心合作;增强欧盟在印太的参与度和关注度;确保法治核心地位,特别强调海洋法的重要性。应对气候变化,保护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性管理海洋方面,法国希望增强在应对气候变化和能源转型方面的合作;促进生物多样性;开展海洋保护合作;提高自然灾害应对能力;促进环保技术革新与地区合作。

德国政府在2020年9月公布了《印太政策指针:德国—欧洲—亚洲共同塑造21世纪》(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同时,法德荷三国还推动“印太战略”在欧盟层面的出台。2020年9月,三国共同起草了欧盟有关印太议题的非正式文件;2020年11月欧盟亚洲—大洋洲工作组(Asia-Oceania Working Party)会议对欧盟在印太地区的基本政策进行了第一次正式讨论。2021年9月16日,在意大利、葡萄牙、波兰、瑞典等成员的支持下,《欧盟印太合作战略》(EU Strategy For Cooperation In The Indo-Pacific)正式出台。

相对于英法战略层次的设计,德国的印太目标则显得更为具体。在政治上,德国将避免单边依赖,强化与未来全球行为体的关系纽带,把合作重点从贸易、投资、发展转移到政治层面,加强与观念相同国家的安全与政治合作。既反对单极霸权,也反对两极结构,坚持发展多样性伙伴关系。安全方面,德国将进一步参与地区安全治理,促进以和平方式解决大国竞争与边界争端,维持国际航线开放畅通,与各方一道应对难民问题、恐怖主义等非传统安全挑战。在促进经济与社会发展方面,德国期望促进市场开放与贸易自由;实现数字转型与连接性;加强环境保护与气候治理;促进信息的真实与透明。(9)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Federal Foreign Office, August, 2020,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blob/2380514 /f9784f7e3b3fa1bd7c5446d274a4169e/200901-indo-pazifik-leitlinien--1--data.pdf, 访问时间:2021年10月2日。虽然德国的政策目标看上去更加温和,提出既反对单边霸权也反对双边格局下的选边站队,但仍可以看到明显的“划线”色彩,如在发展多样化的印太关系中强调将合作重心从贸易、投资、发展转移到政治层面,加强与观念相同国家的政治安全合作,在数字转型与连接性领域的合作必须将技术本身、安全政策、经济和社会风险考虑进去。

(二)英法德的个体身份差异

在应对印太安全挑战、促进地区稳定繁荣、维护“航行自由”和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保护欧洲的供应链安全与国际贸易通道、加强从地区和全球多层次的多边主义合作、推动地区开放公平的市场经济与社会发展、捍卫“人权”规范、促进科技革新、保护环境等方面,英、法、德三国拥有广泛的共同利益和一致的目标立场。但通过仔细分析,仍能从各自“印太战略”中发现三方不同个体身份定位所带来的差异。

受社会心理学中个体角色和社会身份理论启发,温特在《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中》对国家身份进行了划分,主要包括:个体身份、角色身份、类属身份和集团身份。个体身份是“使行为体成为独立的实体” 的观念结构。(10)[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年,第224页。对国家行为体而言,个体身份是基于国内因素的影响而产生的内生性的身份,主要由物质和意识两部分构成。物质部分包括领土、人口、财富、组织机构等要素;意识部分则涵盖全体成员共享的知识、信念、规范、传统等内容,正是这些要素构成了个体的特征,自我与他者的差异。(11)Ulrika Möller, The Prospects of Security Cooperation: A Matter of Relative Gains Or Recognition? Göteborgs : Göteborgs Studies in Politics, 2007, p.60.角色身份(Role Identity)是指行为体在社会结构中占据一个位置,并且以符合行为规范的方式和具有反向身份( Counter-Identity) 的人互动,进而拥有的身份。(12)[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27页。卡列维·霍尔斯蒂(Kalevi Holsti)在《外交政策研究中的国家角色概念》中列出包括领导者、孤立者、调节者在内多种国家角色。(13)Kalevi Holsti, “National Role Conception in the Study of Foreign Policy,”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14, No.3, pp.233-309.“印太战略”的提出与实施仍主要是各国的单方面构想,并未涉及各国经相互复杂博弈而形成的结构性、整体性结果,因此相对于角色身份概念,个体身份在这里更为适用。个体身份是国家的自我赋予的身份,是与其他国家展开互动的起点。英法德“印太战略”分别反映了各自不同的个体身份定位。而类属身份和集团身份会在下文提及,这里也不做展开。

1.英国的个体身份

在《全球英国》报告中,英国的个体身份被设定为全球“领导力量”,重视塑造世界秩序的能力,追求在世界舞台上的领先地位,是一个拥有“全球利益的欧洲国家”。(14)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60.相对于其他欧洲国家,英国拥有独特的全球视野、全球利益、全球伙伴关系、全球责任和能力。其目标不仅是充分利用新兴市场、全球经济的变化和全球科技进步,还希望在全球层面维护安全和稳定。其中以伊丽莎白级航母为代表的海上力量将承载英国的海权雄心,用于进行武力的全球部署与投射,实现国际海洋安全的承诺。此外,英国还积极拓展自身角色的内涵,包括:科技超级大国、经济大国、外交和发展领域的全球领导者、软实力超级大国、负责任的网络大国、气候行动的世界领导者等。总之,英国“将在最适合的地方发挥领导作用,并在必要时与他人合作和支持以实现我们的目标”。(15)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19.由于印太在地缘政治与经济的重要性不断提升,作为拥有“全球视野、全球利益、全球责任的领导国家”,英国也开始将其全球性、战略性的角色向这一地区投射。印太安全的很大一部分是海上安全问题,尤其是对国际海上贸易通道的影响。作为历史悠久并希望重振海权的国家,自然也需要向这一地区投入更多精力。受自身实力和体系因素的制约,英国还需要追随存在密切渊源和纽带的体系霸主——美国。在英国眼中,欧盟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了,英国不像法国那样把欧盟看作国家力量的放大器,也没有德国那样的历史负担,需要在战略问题上谨小慎微,必须借助欧盟才能展示自身的外交与安全主张。美国才是英国最重要的战略盟友和伙伴。双方拥有深厚的社会纽带,共同的语言和意识形态,密切的人员和思想交流。在安全方面,从常规力量到核威慑,从反恐行动到海外干预,从情报分享到网络安全,双方的合作涉及涵盖了各个领域和层次;在经济方面,美国是英国最大的双边贸易伙伴,在促进数字经济、保护知识产权、推动低碳转型、打击非法融资等方面存在着广泛的共同利益。《全球英国》文件全篇没有对单边主义提出过批评和质疑。

脱欧后英国的未来在哪里?这是英国政治精英苦苦思索的一个问题,从特蕾莎·梅到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政府,给出的答案就是回归英国的“战略传统”,重拾传统海权战略文化,背靠“盎格鲁撒克逊”同盟,积极参与大国权力平衡。因此相对于法德,英国越来越积极地加入中美竞争当中。在英国眼中,中国是现有体系的竞争者:首先,中国的价值观不同于西方,本身就是对西方的挑战;其次中国军事的现代化和日益增强的国际自信也将对英国的利益构成越来越大的风险;最后,中国在为英国带来经济机会的同时也对英国经济安全带来威胁。《全球英国》文件称,“中国日益增强的实力和国际自信可能是 2020 年之后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因素。中国经济的规模和影响、人口体量、技术进步以及在全球舞台投射影响的雄心壮志……将对全球产生深远的影响。”(16)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26.鉴于中国在各个方面带来的改变,英国将一方面致力于应对自身和盟友在安全、繁荣和经济方面的系统性挑战;另一方面“继续寻求与中国建立积极的贸易和投资关系,同时确保国家安全和价值观得到保护……还将与中国合作应对气候变化等跨国挑战。”(17)Ibid.

2.法国的个体身份

法国没有像英国那样将自身定义为全球“领导力量”,而是强调作为印太“本地成员”的身份。历史上,拿破仑战争之后法国就彻底失去了争夺海上霸权的条件。在普法战争失败后,法国就不得不借助与英美海上霸权的结盟以巩固自身在欧洲大陆的安全。对外扩张方面,法国大体保持对英合作的同时,沿地中海方向,渗入非洲大陆,进一步穿越印度洋进入亚太。历史上的殖民主义扩张为法国留下广阔的海外领地和专属经济区。法国相信,作为拥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国,其全球利益与国际地位同遍布世界的海外领地与专属经济区紧密相关。(18)Ministère des Armées,“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Review 2017,”October 15,2017,p.14.https://www.defense.gouv.fr/layout/set/popup/content/download/520198/8733095/version/2/file/DEFENCE+AND+NATIONAL+SECURITY+STRATEGIC+REVIEW+2017.pdf,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正是从留尼汪到法属波利尼西亚横跨两洋的领土和专属经济区的存在,使法国得以宣称自己并非外部力量,“本身就是一个印太国家”。(19)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France’s Indo-Pacific Strategy,” July, 2021, p.17. https://www.diplomatie.gouv.fr/en/country-files/asia-and-oceania/the-indo-pacific-region-a-priority-for-france/,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这也框定了法国介入印太安全的基本行动逻辑:遍布世界的海外领地和专属经济区以及相关的人口、设施、资源都涉及法国的主权利益,法国要保护好领土和国民,就不得不关注临近周边区域的安全、繁荣与稳定。这也非常符合戴高乐主义传统对法国战略自主性的强调,印太虽然距离法国欧洲本土遥远,但作为印太成员和世界大国,维护印太繁荣稳定既是保护主权利益也是在捍卫全球利益。然而法国同样缺乏凭一己之力塑造世界格局的实力,还需要借助北约和欧盟来实现法国的战略目标。由于北约的主导者是美国,很长一段时间法国联盟政策的重心是保持独立性。而以“法德轴心”为动力的欧盟则被法国视为权力和影响的倍增器。法国是欧盟政治与安全事务的领导者,德国则保证了欧盟的繁荣。借助欧盟,法国进一步强化了世界舞台上的影响力。冷战后,法国更是用自身的战略自主偏好影响其他欧盟成员,将法国的战略自主性上升为欧盟的战略自主性,使欧盟在世界安全事务中能够扮演关键角色,进而扩展法国在全球的影响力。法国在欧洲国家中率先提出“印太战略”的同时也在积极推动欧盟“印太战略”的出台。就像法国外长所呼吁的,欧盟应“充分利用其合作工具,发挥在印太地区的应有作用。”(20)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France’s Indo-Pacific Strategy,” p.6.

法国将中国视为一个实力和影响不断增强的世界大国。2017年的法国《国防与安全战略文件》称“中国正在成为世界第二强国……中国正努力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亚洲的主导力量,并将赶上或超越美国的力量。”(21)Ministère des Armées, “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Review 2017,” p. 42.中国是改变印太力量均衡的因素,也是挑战“民主价值观”的异质性力量,但又是一个“必须与之合作的重要伙伴”。(22)Ibid.在中美竞争的背景下,两国选择的道路和双边关系的走向对印太地区的平衡、安全和稳定至关重要。原有的平衡格局被打破会刺激地区局势的极化发展,更会对地区多边主义规则秩序造成破坏。法国希望作为印太“调停、包容、稳定的力量”,积极参与地区大国关系协调,支持国际法与多边主义秩序,有效维护地区安全稳定。(23)Ministère des Armées, “France’s Defenc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May, 2019, p.15. https://www.defense.gouv.fr/layout/set/print/content/download/532754/9176250/version/3/file/France+and+Security+in+the+Indo-Pacific+-+2019.pdf.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

3.德国的个体身份

德国则将自身视为内嵌于欧盟与北约之中的“规范性力量”,是既有国际秩序的拥护者,也是全球化进程、多边治理的积极参与者。正如德国前任外长海科·马斯(Heiko Maas)所说,“几十年来对我们的身份至关重要的事情包括:我们融入欧盟、融入泛欧机构,如对安全有着广泛共识的欧安组织,促进法治、人权和民主的欧洲委员会和作为集体防御联盟的北约。”(24)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p.2.由于历史包袱的限制,德国政府在“战略”一词的使用上历来十分谨慎,有关安全和外交事务白皮书通常冠以“某某政策”,如《2016 德国安全政策与国防军未来白皮书》(White Paper on German Securit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the Bundeswehr 2016)、《印太政策指针》《为了人民的多边主义》(Multilateralism for the People)等。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德国已经将“扩展安全概念”深刻内化,即放弃零和思维,认同共同安全,主张平等、互利基础上的互惠合作,借助欧盟与北约两个重要支柱,保护自身与盟友安全,推动欧洲安全机制,通过多边主义渠道在世界舞台发挥作用。(25)夏立平:《三重身份视阈下的冷战后德国安全战略研究》,《欧洲研究》2016年第3期,第87页。这种“规范性力量”在印太文件中,表现为“内嵌在欧盟之中的德国非常有兴趣参与亚洲增长动力,参与对印太地区的塑造,在区域结构中维护全球规范”;支持通过北约的“全球伙伴关系”框架开展与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韩国的安全合作。(26)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p.16.德国“印太战略”文件涉及的具体领域与内容非常细致和具体,罗列了德国的8大利益、7项原则以及7个政策领域内的大量具体事务性倡议。德国虽然肯定美国对欧洲安全的重要作用,但在印太文件中并没有明确的选边站队,没有英国那样的全球雄心,也没有期待像法国一样扮演一个权力平衡角色。虽然德国的印太政策也有地缘政治的考量但整体上仍然在淡化针对中国色彩,强调中国对德国经济极其重要。德国在印太地区近50%对外贸易是同中国展开的,中国是德国全球最大的货物贸易伙伴。(27)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pp.47-49.这也为中德合作在诸多领域保留巨大空间,如进一步消除贸易壁垒,强化商业、投资、先进制造业等领域的合作;保护生物多样性、减少碳排放和阻止气候变化;加强国际军控与防扩散;推动联合国改革等。总体上,在默克尔政府时期,德国把经济利益放在首位,减少意识形态对务实政策的干扰,将中国视为对德国和欧洲繁荣不可或缺的经济伙伴,避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

(三)英法德“印太战略”实施路径差异

身份不仅构建了对具体利益的理解,还框定了实现利益的大致路径。英法德根据各自不同的个体身份勾勒了不同的战略实施方式,三国在安全、经济、社会、技术、生态领域的具体做法各有不同,但都大致符合各国的自我身份定位。

1.自助安全方面

相对于身受历史包袱约束的德国,英法作为世界军事政治大国都更为积极地寻求自助权力。由于印太安全当中很大一部分涉及海上安全,向印太投送海上力量的能力构成了参与印太安全秩序构建的基础。《全球英国》报告中提到2021年英国国防预算约占GDP的2.2%,计划在未来四年增加超过 240 亿英镑的国防预算。发展海军是其中重点之一,具体包括:研发新的32型护卫舰的新一代舰只,新建8艘26型护卫舰和5艘31型护卫舰,为两艘伊丽莎白级航母至少配备48架F35战机。(28)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102.而现代海上争夺更需要先进技术的支持,因此英国列出的优先项目还包括人工智能、空间、网络、量子、生物工程、定向能量武器、高速导弹等尖端领域,以及建立新的空间司令部。法国的防务支出占比低于英国,在2020年国防开支占GDP的2.073%。(29)World Bank, “Military Expenditure (% of GDP) - France,” 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MS.MIL.XPND.GD.ZS?locations=FR,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2022 年将达到 409 亿欧元,比2021 年增加 17 亿欧元。其中237亿欧元用于装备的研发和采购。法国海军装备规模要小于英国,2022年计划升级4架巡逻机,新建1艘防空型FREMM级护卫舰,1艘梭鱼级攻击型核潜艇。2021年法国在图卢兹建设空间司令和北约军事航天中心,还计划建造新型航母。(30)Vivienne Machi,“Next-gen Tech Investments, Platform Upgrades Lead France’s 2022 Defense Budget,” Defense News,September 23, 2021, https://www.defensenews.com/global/europe/2021/09/22/next-gen-tech-investments-platform-upgrades-lead-frances-2022-defense-budget/,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值得注意的是,原本英法海军规模相差不大,随着英国新航母战斗力的形成和新造舰计划的实施,英国海军将成为北约国家中仅次于美国的海上力量。德国2021年向北约提交的防务预算为 530 亿欧元,占GDP的1.57%。(31)“SIPRI: Germany Significantly Increases Military Spending,” DW, April 26, 2020, https://www.dw.com/en/sipri-germany-significantly-increases-military-spending/a-53250926,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德国海军拥有11艘大中型水面作战舰艇和6艘潜艇,数量和质量上都逊于英法海军。未来计划建造4艘新型MKS180型驱逐舰,首舰计划在2027年服役。(32)Naida Hakirevic Prevljak,“Bundestag Awards 6 Billion For German Navy’s Four MKS 180 Ships,”Naval Today, June 18, 2020, https://www.navaltoday.com/2020/06/18/bundestag-awards-e6-billion-for-german-navys-four-mks-180-ships/,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三国中只有英法能支撑一支远洋“蓝水”海军,在英法两国中,英强于法。

海上力量向印太投送方面。由于海外领地的存在,法国“印太战略”更强调对边界安全的监控与保护。印太的海外领地也为法国提供了多个前进基地,法国在印太区域一共设立了5个司令部,其中3个在印度洋西侧,分别是驻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和印度洋海域武装力量司令部;驻吉布提武装力量司令部;南印度洋武装力量司令部。而另外两个司令部在太平洋上,分布是驻新喀里多尼亚和驻法属波利尼西亚武装力量司令部。这些司令部控制区域内都有机场和港口设施,法国可以借此完成在印太地区的军事部署。此外,法国与印度、日本、澳大利亚等国签署有后勤合作协议,利用这些港口完成法国海军的后勤补给。英国虽然在巴林、阿曼、迪亚戈加西亚、新加坡拥有军事基地,但整体上不具备法国那样的地理优势,因此英国向印太地区的力量投送主要是通过海军舰队的全球调动加盟友的后勤支持来实现。德国既没有法国那样的海外领地用作前进基地,也缺少英国那样用以全球部署的远洋舰队。

2.合作安全方面

英法德都强调与观念相同国家的安全合作,在双边渠道各自强化与印度、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加坡等印太国家合作关系。但英法德参与地区安全机制的路径又各有侧重。

在英国整体安全战略中,美国主导下的北约无疑是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特别是在脱欧之后,与美国密切配合、发展自助力量、重拾大国雄心。但《全球英国》没有提及英国是否支持北约在印太发挥作用。英国在印太主要依仗的主要三个安全机制是“五国防卫协定”(Five Powers Defence Arrangements)、“五眼联盟”(The Five Eyes)和“美英澳安全联盟”(AUKUS)。“五国防卫协定”是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马来西亚、新加坡五个英联邦国家于1971年共同建立的多边安全合作机制。“协定”本身没有明确提及当成员遭受攻击时其他成员直接军事介入的承诺,但经过50年的发展,机制本身发展得非常成熟,涵盖了从战略对话到联合军事行动的各个层次。“五眼联盟”是由美、英、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组成的情报联盟,用于情报搜集、分析和分享。2021年9月16日,美、英、澳三国领导人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建立澳英美安全联盟,三方将在网络、人工智能、量子技术特别是帮助澳大利亚发展核动力潜艇方面展开紧密合作。

法国虽然是欧洲国家中最早提出“印太战略”的,但缺乏和英国一样的安全机制平台的支撑。尽管法国也加入“印度洋委员会”(Indian Ocean Commission)、“环印度洋地区合作联盟”( The Indian Ocean Rim-Association for Regional Cooperation)、“印度洋海军论坛”(Indian Ocean Naval Symposium)等地区组织,但是这些组织在维护地区安全方面的作用还有待观察。在大国合作层面,马克龙总统曾试图建立由法、印、澳组成的印太轴心,一方面印度的热情不高,印度更乐意与法国在军售和技术合作方面深入交流;另一方面澳大利亚更信赖美英的安全保障,甚至在未与法国充分沟通的前提下,取消法国非常重视的潜艇军售订单,转向寻求英美帮助建造核潜艇。

德国既没有海外领地也没有深度融入地区防务机制,重心和精力主要放在欧洲安全,自身也缺乏足够的能力和强烈意愿介入印太安全,因此更乐于通过欧盟与东盟两大组织开展地区间合作的方式,实现其“以规则为基础的”安全秩序目标。一方面,德国将自身与东盟的关系从发展伙伴提升至对话伙伴水平,并希望获得东盟防长会议的观察员身份;另一方面,与法国联手促进地区间安全对话,包括将欧盟与东盟关系到战略伙伴水平,推动欧盟参加东盟安全政策论坛等。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德国没有直接影响印太安全局势的能力,但是凭借巨大军工体系造就的海外军售则是德国一项不容忽视的间接工具,德国明确表示在印太将“根据出口管制承诺开展双边防务合作,同时考虑到与该地区国家关系的战略性质。”(33)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p.37.

3.经贸、科技与社会发展方面

脱欧之后的英国希望进一步推动“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CPTPP)的发展,特别是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落实新双边贸易协定,深化与印度的贸易伙伴关系,并与区域其他伙伴开展新的贸易对话。德国作为欧洲经济发动机则主要借助欧盟开展印太贸易对话,包括:确保欧盟与印太国家之间的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取得快速进展,支持欧盟在印太地区的贸易政策,消除现有的贸易和投资障碍,制定关于环境和社会标准、气候保护、企业补贴、知识产权保护等方面的约束性规则,从而为德国和欧洲产品创造更好的市场准入条件,促进公平竞争和可持续性。法国除了与德国一起支持欧盟的贸易合作对话以外,更在意其海外领地的经济发展,将印太地区经济合作与促进海外领地繁荣直接挂钩。如在本国的财政援助之外,还借助欧盟复兴计划、欧洲贷款等项目加大对海外领地的投资。法国还鼓励国内公司以印太领地为跳板,向周边积极辐射拓展在基础设施、能源、电信网络、海洋经济等领域的业务。(34)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France’s Indo-Pacific Strategy,” p.11.相对于英国,德法两国更关注综合利用双边和多边工具完善国际治理。虽然英国也在强调多边主义的重要性,但《全球英国》报告中除了在原则上支持东盟在印太安全与繁荣中的重心地位,与太平洋岛国论坛加强合作,并未涉及促进多边发展和治理的具体手段和路径。相比之下,德法则更加明确和具体,例如法国支持从化石燃料过渡的举措,特别是停止使用煤炭,邀请印太成员参加国际太阳能联盟,推动“国家管辖范围以外地区的生物多样性倡议”,利用巴斯德实验室的国际合作网络共同对抗新冠疫情等。德国则与印度共同建设绿色能源走廊项目,在新加坡设立德国信息中心,推动欧盟与东盟的综合航空运输协议谈判,支持印太岛国低排放和可持续的棕榈油开发等。

三、三国类属身份与集团化趋势

一方面,英法德三国基于不同的个体身份定位,确立了各自印太目标与实施策略,反映了三国“印太战略”差异性的一面;另一方面,三国又处于相似的权力地位,具有共同的类属特征,也使三国的“印太战略”表现出相似性一面。在当前大国竞争、俄乌冲突、国内矛盾上升的背景下,三国对美国安全依赖加深,抱团取暖的集团化趋势显现,并表现在三国的“印太战略”之中。

(一)英法德三国类属身份

类属身份(Type Identity)是根据国家间因共同具有某些社会性特征而获得的身份。(35)[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28页。英法德“印太战略”也体现了一些共同的类属特征:从权力地位角度,英法德三国软硬实力虽然各有差别,但是总体来看,都属于仅次于超级大国的全球性大国,是多极化进程的重要主导力量,拥有参与塑造未来国际秩序的能力;在规则和秩序层面,英法德将自身视为既有国际秩序的共同维护者;在价值观念与意识形态层面,英法德又声称自己属于捍卫“人权、自由的民主国家”。

英法德拥有参与塑造国际秩序的能力,但也身处于中美战略竞争之间,行动的大体范围被限制在选边、对冲、疏离这几个选项之间。有研究认为大国战略竞争中,竞争烈度、依赖结构以及利益偏好因素会显著影响第三方的策略选择。当对竞争双方都存在依赖时,随着竞争烈度的增强,政策选择也会从稳定对冲上升为动荡对冲。其中稳定对冲是指能够在竞争平稳状态下,第三方在竞争关系中左右逢缘;动荡对冲则是指竞争激烈时,第三方受到选边的压力更大,左右为难。(36)孙通、刘昌明:《中等强国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行为逻辑: 基于竞争烈度、依赖结构与利益偏好的解释》,《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1年第4期,第36-60页。而当前中美关系正处于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复杂时期,整体平稳中包含着对抗升级的风险,相应的英法德作为第三方所受的结构压力仍能容许左右逢源的立场。拜登政府自身也意识到,“根据国家利益,战略竞争不会,也不应该妨碍与中国合作。”(37)White House,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p.21. 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表示,中美目前并非处于“冷战”关系状态 ,而是竞争与合作并存。(38)Katrina Manson, “Blinken Rejects Claims of ‘Cold War’ Between US and China,” Financial Times, May 5, 2021, https://www.ft.com/content/f77604cd-cb6b-45df-a9ec-4f4b63959ad5,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总统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沙利文也认为,美国以往对华政策的错误之一就是认为要对中国制度进行“根本性转变”,中美之间存在竞争,但这并非一场冷战。(39)Zhao Huanxin, “Not Looking to Change China, US Official Says,” China Daily,November 8, 2021, https://global.chinadaily.com.cn/a/202111/08/WS618896bca310cdd39bc73fd7.html,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在国内学界,阎学通认为,当今国际秩序的性质是不安的和平而非冷战,大国冲突的可能性很小。(40)阎学通:《美国与盟友的关系非冷战化》,《国际政治科学》2021年第4期,第4-6页。吴心伯也认为,虽然中美竞争会扩大和深化,但“竞争并不能完全改变中美利益关系的基本结构。”(41)吴心伯:《论中美战略竞争》,《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5期,第96-130页。因此,在当前的竞争烈度和相互依赖的前提下,处于中美竞争中间位置的英法德都没有立刻选边站队的压力和紧迫感。一方面,英法德在安全和战略上依赖美国,同时忧虑美国承诺的不确定性,担心美国战略东移导致对欧洲、中东安全关注的减弱,也怀疑美国遏制中国的决心和持续性,更关心为得到美国安全承诺自身还需要付出更大的政治和经济成本;另一方面,美国作为联盟领导者本身也无法做到与中国“脱钩”,为其他联盟成员的追随和跟进提供了空间。此外,美国在联盟内部的“长臂管辖”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联盟成员的实际利益,一些国家内部不满的声音也增加了追随美国的政治成本。

然而不容忽视的一种趋势是英法德与中国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摩擦正在加剧,分歧的扩大强化了西方国家的价值共识和以中国为“他者”的阵营划分。欧洲屡屡以“人权”旗号在“涉疆”“涉港”等问题上对中国发难,破坏中欧关系。如2020年8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向到访的王毅部长表达了对“香港问题”和“新疆问题”的严重关切;德国则选择在王毅部长结束欧洲之旅后立即抛出《印太政策指针》;2021年3月欧盟、美国、英国、加拿大就所谓“人权问题”向中国发起制裁;2021年11月英国又发布《人权与民主报告》对中国进行谴责和污蔑。总体上,根据自身条件的不同,各国外交政策中对意识形态议题的重视程度也有所差别。英国约翰逊政府在“人权”和涉港问题态度上最为积极,法德次之。两国领导人仍希望保持深入的对华经贸往来与合作关系,在公开场合对华措辞都非常谨慎,并且共同积极推动中欧全面投资协定谈判。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就羡慕中国的经济成就,并对中国在欧债危机中购买债券来为欧洲国家和企业纾困记忆深刻。(42)Noah Barkin,“What Merkel Really Thinks about China—and the World,”Foreign Policy, December 31, 202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12/31/what-merkel-really-thinks-about-china-and-the-world/,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但德国和法国政府相继经历了大选,两国国内都存在强调意识形态,敌视中国的政治势力,如2021年6月德国联邦议会人权委员会发表“涉疆”问题声明,谴责中国;2021年12月法国国民议会议员不顾中国强烈反对前往中国台湾地区;马克龙相对务实的对华政策被指责为自相矛盾和模糊不明。(43)Françoise Nicolas, “France’s Incoherent China Policy Confuses Partners,” East Asia Forum,October 22, 2020, https://www.eastasiaforum.org/2020/10/22/frances-incoherent-china-policy-confuses-partners/,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还需要关注的是,欧洲开始将意识形态的分歧扩大至经济和技术领域。如2019年3月,欧盟将中国定义为全面竞争对手,强调与中国在科学技术上的竞争关系,英法也先后针对中国华为5G移动设备出台禁令。

(二)集团化趋势

当拥有共同社会特征的国家面对共同威胁,在长期互动中又彼此克制、相互依赖,共性与信任不断积累加深。类属身份便会进一步“延伸”形成集团身份(Collective Identity)。(44)[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第229页。也就是说,具有共同社会性特征的国家更容易找到合作的基础,当面临共同的外部威胁,共同的利益汇集时,也更容易结成盟友。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合作关系更加稳固,交往实践中逐步发展出成熟的协调机制。各国无论力量强弱彼此克制,共同遵守规则,从而形成一个以“康德文化”为主要特征的合作集团。冷战期间,英法德本身就同属于美国主导下的北约集团,英法德还一同推动建立了一体化程度更强的欧盟,但一直以来遏制中国并不是北约和欧盟的安全目标。英法德之间并不存在一个以中国为对手的战略集团,只是近年来的一系列变化反映出一种集团化趋势,并在表现在三方的“印太战略”之中。

1.英法德三国“印太战略”背后的共同焦虑

在英法德三国看来,印太乃至世界秩序改变的不确定性源于中国不属于“民主阵营”的“异质性”力量快速崛起,而且在国际舞台上愈加自信。正是以意识形态为壑的身份划分,让三国都对未来印太乃至全球秩序的前景产生很强的忧虑。

首先,英法德对当前权力转移引起的国际权力结构变化感到不安。法国认为,“国际力量的平衡正在快速发生变化。不确定性、焦虑以及由这些不稳定引发的新的野心都是风险因素。最初在经济和技术的竞争,正逐渐扩展到军事领域。”(45)Ministère des Armées, “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Review 2017,” p.17.英国判断,从现在到2030年,“随着我们迈向更具竞争力和多极化的世界,全球权力的性质和分布正在发生变化。未来十年,四个总体趋势将对英国和不断变化的国际秩序特别重要: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转换、系统性竞争、科技的快速变革和跨国挑战。”(46)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 24德国也承认全球权力分布正在发生变化。(47)The Federal Government, “German Security Policy and the Future of the Bundeswehr,” July 13, 2016, p.30. https://issat.dcaf.ch/download/111704/2027268/2016%20White%20Paper.pdf,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而这种权力分配变化的风险不单纯在于新兴经济体的崛起,或者世界地缘政治和经济重心的改变,更在于中国崛起与美国霸权护持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可能引发的大国冲突。正如《法国印太防务战略》中提到的,尽管在金融和经济上相互依存,美国和中国仍处于全球战略竞争中,而这种竞争正在向军事领域扩展。这种竞争将在战略层面对印太及以外地区问题产生重大影响。(48)Ministère des Armées, “France’s Defenc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8.

其次,三国都认为现有的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受到威胁。在法国看来,近十年全球战略环境表现出两个主要特征:一方面多极化趋势不断上升;另一方面则是单边主义对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挑战愈演愈烈。二战后形成的国际规则与机制,特别是联合国,正逐渐地被国家利益的分歧和国家权力的不对称所侵蚀。国家目标越来越导向自利,双边力量平衡正在以牺牲多边协调为代价。这种局面滋长了不确定性,加剧了国际社会的动荡。(49)Ministère des Armées, “France’s Defenc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9.英国认为多元参与,多领域的系统性竞争将会限制现有的多边机制架构,削弱已有的国际规则与规范。国际架构中通过多边合作可以实现增益的部分,例如国际金融机构有可能蓬勃发展。相反,在多边主义受阻的领域,国家可能会形成较小的、区域性的或志同道合的团体。(50)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28.德国在2021年5月发布的《多边主义白皮书》提出,“基于多边原则的国际秩序面临巨大压力。一些国家公然违反国际法和自愿达成的协议,甚至进行暴力吞并或违反军控条约……对国际秩序的最大威胁来自改变经过检验的多边规则或重新解释国际法基本准则以使少数国家受益。”(51)The Federal Government, “A Multilateralism for the People,” May 2021, p.14,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blob/2460320/0e29e9a0f2c3b9af9a4268ba913f26a9/weissbuch-multilateralismus-data.pdf weissbuch-multilateralismus-data.pdf, 访问时间:2012年12月25日。

最后,印太是未来大国地缘政治和经济竞争的区域,介入这一地区关系到塑造未来全球日程的能力和机会。前任德国外长马斯表示,“新冠肺炎病毒颠覆了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并对旧的确定性提出了质疑。与此同时,疫情也强化了之前已经很明显的趋势。这其中就包括亚洲日益增长的经济和政治重要性以及中美两国之间日益加剧的战略竞争。已经可以预见,相较于其他任何地方,未来国际秩序的形态将由印太地区决定。”(52)The Federal Government, “Policy Guidelines for the Indo-Pacific German-Europe-Asia Shaping the 21st Century Together,” p.2.英国也认为全球的地缘政治和经济重心移往印太,“在当今世界,中国日益增长的国际地位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因素,对英国的价值观和利益以及国际秩序的结构和形态具有重大影响。”(53)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62.法国也认为中国已经是世界政治的“领导力量”,正将影响力扩大到全球范围,将改变“东北亚和东南亚以及印度洋和南太平洋的力量平衡”,“美国与中国全球战略竞争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印太地区……将影响印太及其他地区的大部分战略议题”。(54)Ministère des Armées, “France’s Defence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p.8.

2.英法德三国“印太战略”中的集团化趋势

英法德三国对华政策的集团化与竞争性趋势同样反映在其“印太战略”中。首先,三国都以保护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为名,派遣舰只前往中国南海巡航,释放信号表明跨大西洋联盟的“内部团结”和“共同立场”。如2021年2月,法国就派遣攻击型核潜艇“翡翠号”(Emeraude)就进入中国南海;3月护卫舰“牧月号”(Prairial)停靠越南金兰湾;5月两栖攻击舰“雷电号(Tonnerre)与护卫舰“絮库夫号”(Surcouf)穿越中国南海;7月英国航母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编队在中国南海航行;8月德国派遣护卫舰“巴伐利亚”号前往印太。

其次,三方同样强调在网络连接、数字化转型、人工智能、先进制造业、环保技术等领域中关于标准制定的竞争。标准是新兴领域治理当中的规则、规范,不仅是技术竞争的制高点,更触及英法德三国的价值观念、人权主张,以及未来国际秩序的塑造。在标准制定上的竞争优势意味着构建未来秩序中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如英国表示将致力于采取“新的技术标准和技术政策”来“鼓励创新、保护人权和自由”。(55)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57.法国主张在经济、数字连接、科研创新领域推广现有的国际标准并使其占据主导地位,从而建立公平的竞争框架。尤其是在高质量基础设施投资方面的标准,包括对待债务问题、反腐败、保护世贸规则、注重社会影响、环保和可持续性等。(56)Ministry for Europe and Foreign Affairs, “France’s Indo-Pacific Strategy,” p.57.德国则更重视在人权、环境、数字领域的标准。英德明确指出了“标准”与“人权”之间的关联性,法国的主张则带有针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意味。可以预见的是英法德三国很可能会进一步加强与观念相同伙伴在标准制定方面团结协作。最后,英法德三国的“印太战略”都指明要保护供应链安全,增强适应性,实现商品、原材料供给的多元化。一方面,英国积极申请加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全面进步协定”,促成与澳大利亚、新西兰的自由贸易谈判,加强与印度的贸易纽带,德法也在促成欧盟与澳大利亚、新西兰、韩国、印度尼西亚等国的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另一方面,2021年5月欧洲议会冻结中欧投资协定批准程序,尽管在政府间层面,法德政府都支持拓展中欧贸易投资,但是在党团和社会层面仍存在巨大的反对阻力。综合两方面来看,三国政府虽然仍是在全球化的基本轨道上发展与印太地区所有贸易伙伴的经贸合作,克服新冠肺炎疫情以及其他贸易壁垒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摆脱对中国的过度依赖也是其重要的战略考量。正如《全球英国》中所表露出的顾虑,“中国在为英国带来经济机会的同时也对英国经济安全带来威胁。”(57)UK Government, “Global Britain in a Competitive Age: The Integrated Review of Security, Defence, Development and Foreign Policy,” p.62.

3.集团化趋势的原因

集团化趋势背后推动因素主要包括三个,分别是:美国的拉拢、卷入中美战略竞争以及国内政治的碎片化、激进化。

美国拜登政府上台后立即着手修复同盟关系,希望通过强化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构筑一个遏制中国的国际阵营。与特朗普滥用“蛮权力”不同,政治经验更为丰富的拜登重新回归到“巧权力”的轨道。(58)赵晨:《从“蛮权力”回归“巧权力”:拜登政府对欧政策初评》,《当代美国评论》2021年第3期,第20-36页。“巧权力”不仅意味着有效地运用资源“撬动”议题向自身期望的方向发展,还意味着通过同盟管理,驱策共同的方向,汇集盟友的力量实现对外目标。一方面,拜登政府仍然明确地将遏制中国作为其主要的战略目标,2021年3月美国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发布的《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方针》(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将中国视为全球力量格局变化中产生的“新威胁”,对美国“构成持久挑战的潜在竞争对手”。另一方面,通过“去特朗普化”修复美欧关系,吸引欧洲加入遏制中国的阵营,希望能够与之一起制定新的全球规范与协议,以促进共同的利益与价值观。拜登刚刚当选,希望在操作难度低、国内阻力小的领域给予欧洲实际的利益与承诺,扫除特朗普造成的外交包袱,重新提振美欧关系。例如,拜登政府重申对欧洲的安全承诺,把气候问题提至政治高度,美欧就钢铝关税达成协议,就空客、波音补贴问题上暂停惩罚性关税等。而以意识形态为壑构筑“民主国家同盟”是拜登对外政策的一个关键支点,拜登政府以“对抗极权主义、反腐败、促进人权”为旗号召开所谓的“民主峰会”,试图重振美国全方位的领导者形象。而在实际与会国家的选择上,则掺杂进很多美国地缘利益的考量。(59)“Global Perspectives on Biden’s Democracy Summit,” Council of Council, December 11, 2021, https://www. cfr.org/councilofcouncils/global-memos/global-perspectives-bidens-democracy-summit,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在这方面,英国态度非常积极,约翰逊政府早在此之前就提出过“民主十国”的构想。价值观念相似是跨大西洋同盟共同社会性身份的重要特征,是美国与欧洲国家展开对话与互动的重要基础,捍卫共同价值观在欧洲内部从政府到社会都具有很强的动员力。对于期待巩固同盟,遏制对手的拜登来说,操纵意识形态议题是最为快捷有效的动员工具。一旦参与所谓“民主国家同盟”成员达到一定数量,处于摇摆中的国家也会感受到强大的社会性压力。

英法德还面临卷入中美战略竞争的问题。三国都是北约成员,英国脱欧之后,法德轴心又在欧盟机制中处于核心地位。在同盟管理中,国家除了担心承诺不足被抛弃之外,还担心盟友的冒险行为导致自身被卷入不必要的冲突当中。无论是北约集体安全的第5条,还是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都对成员国彼此的权利与义务作出明确规定。这种绑定也赋予了中小国成员利用条约规则撬动其他成员包括大国政策的能力。由于地理位置和力量强弱的不同,北约和欧盟成员对外部安全威胁的感知有所差异,特别是在乌克兰危机之后,与俄罗斯接壤的成员危机感非常强,对美国安全承诺更为依赖,导致了一些中东欧国家政府对美国的追随。这些国家距离中国遥远,不存在直接安全风险,经济社会层面虽有联系但并非不可替代,因此可以在与中国相关问题上做文章来向美国纳投名状,换取安全保障与经济利益。例如,2020年8月捷克议长带领一个庞大访问团前往中国台湾;2021年6月立陶宛宣布计划在中国台湾设立“代表处”,11月台湾当局宣布“驻立陶宛代表处”成立。当2021年5月立陶宛退出中欧“17+1”合作时就希望能够借此影响其他欧盟成员,立陶宛外长表示,“是时候放弃‘17+1’,转向‘27+1’模式了”,面对中国,“所有 27 个成员国与欧盟机构一起采取行动时才是最强大的。”(60)“Lithuania: Taking a Stand Against China,”DW,https://www.dw.com/en/lithuania-taking-a-stand-against-china/a-60105709,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又尽力促成其成员用一个立场发声,在2020年8月捷克议长访台风波中,法德就将中国捍卫一个中国原则的正当主张视为对欧盟成员的威胁。当中国与立陶宛关系恶化时,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Josep Borrell)又声称,“欧盟准备站出来反对针对任何成员国施加的各种政治压力和强制性措施。”(61)“Lithuania:Taking a Stand Against China,”DW,https://www.dw.com/en/lithuania-taking-a-stand-against-china/a-60105709,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

同时,英法德三国国内政治生态正经历着深刻的变化,呈现出情绪化和分裂化的趋势。也有学者称之为碎片化。(62)郑春荣:《欧洲政治碎片化与中欧关系走向》,《当代世界》2020年第6期,第32-38页;杨解朴:《碎片化政党格局下德国绿党崛起的原因及影响》,《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3期,第136-143页。2020年《英国对外交政策和全球事务的公众意见》(UK Public Opinion on Foreign Policy and Global Affairs)年度调查报告显示,关于“去欧留欧”和两党分歧的政治社会两极分化现象进一步加深,并且影响着对英国国际角色以及一系列国际事务的不同偏好。英国人正在分成界限更加清晰两极化群体。(63)British Foreign Policy Group, “UK Public Opinion on Foreign Policy and Global Affairs Annual Survey 2020,” June, 2020, p.67. https://bfpg.co.uk/wp-content/uploads/2020/06/BFPG-Annual-Survey-Public-Opinion-2020-HR.pdf,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2019年英国大选中,约翰逊带领的保守党获得了高达43.6%的支持率,而工党仅有32.2%。(64)Poll of Polls, https://www.politico.eu/europe-poll-of-polls/united-kingdom/#93130,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但保守党较高支持率的背后是很多原工党、独立党以及退欧党选民转投的结果。与传统上支持全球机制、多边主义、自由贸易的保守党选民相比,这些选民往往更加倾向于孤立主义、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法国将于2022年4月进行新一轮的总统选举,移民、宗教、欧盟、经济、就业以及福利改革等问题成为各方政治力量争论的焦点,而这些问题也是造成法国国内社会裂痕的主要因素。法国左右传统政党在面对新的挑战时都显得老迈无力,在2017年总统选举中,传统左右翼政党的总统候选人甚至没有进入选举的第二轮,随后的国民大会选举中,左翼的社会党更是失去了近90%的席位,右翼的共和党失去了约50%的席位。惨败之后,传统政党内部也开始调整,希望通过“旗帜鲜明”的论调抓住年轻选民的心。在今年的法国总统选举中,马克龙虽然成功连任,但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埃里克·泽穆尔(Eric Zemmour)在选举中也获得了较高的支持票,表明了法国国内政治中,回归“传统”、聚焦国内、反欧盟、反全球化的主张拥有很大的社会民意基础。移民、环境、贫富差距、住房养老等问题也在冲击着德国的经济与社会团结。2021年9月结束的大选更是进一步印证了碎片化的趋势,由于票数相对分散,社会民主党、绿党和自由民主党共组政府。值得关注的是,政策激进的政党越来越受年轻选民的支持和追随,立场鲜明且具情绪性的动员话语,使得原来并未处于政治核心圈的新人成为备受瞩目的政治人物。碎片化背景下新兴的政治精英更强调其鲜明的身份特征,施加影响的同时也受选民情绪影响,偏离低调务实的对外政策,往往以意识形态为壑,筑起壁垒。例如德国新任外交部长就表示要采取基于意识形态的外交政策,对华政策要更加强硬。(65)Aaron Allen, “Germany’s New Government Weighs a More Forward-Leaning Foreign Policy,” World Politics Review, December, 20, 2021, https://www.worldpoliticsreview.com/articles/30199/on-foreign-policy-germany-s-new-government-weighs-a-new-role, 访问时间:2021年12月25日。

四、结论

英法德“印太战略”所要讨论的核心议题是如何协调欧美中关系,三国在各自“印太战略”文件中给出了应对之策。对策背后反映的则是各方相应的身份定位,其中既有基于共同价值观念、历史记忆、相互依赖的类属身份,又有因各自国情不同而形成的个体身份的差异。

美欧关系中尽管还存在一些内部分歧,如欧洲防务自主与北约关系的协调、美欧贸易谈判、美欧关系的机制化问题等,但跨大西洋同盟对于美国和欧盟各国而言仍是最重要的集团身份,特别是当被视为“他者”的中国日益强大的时候。脱欧后一心想重塑海权传统,成为“全球领导力量”的英国,其全球雄心与美国全球战略高度契合,将作为美国最为亲密的盟友,进一步介入印太的地缘政治竞争之中。法国作为“印太本地成员”和独立自主的大国,一方面借助其广袤的海外领地,逐步向周边拓展其战略利益与国际影响;另一方面与德国配合,将欧盟战略自主与印太事务相关联。法国更愿意成为受到美国重视和尊敬,且拥有更大行动自主性的盟友,在中美之间作为平衡力量存在。德国作为“规范性力量”更关注经济与发展议题,重视以欧盟为主要框架的跨区域多边主义合作,在安全上虽然更为依赖美国,但在印太地区的战略目标并不在于遏制中国,安全方面主张的上限仍是维护“航行自由”和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

总体上看,欧洲作为印太的域外力量,与中国互动联系密切,没有遏制中国的强烈动机,更谈不上拥有改变中国的决心与资源。但当欧洲用所谓“普适性的”观念原则审视中国时又感受到强烈的价值冲突,尤其日益强大的中国更具实力也更为自信,使西方国家倍感“刺眼”。尤其是将中国周边边界争议、“一带一路”倡议与“他者”身份联系在一起时,更确证了中国作为“秩序挑战者”的印象。欧洲虽然缺乏遏制中国的决心与能力,但作为现有秩序的拥护者,尤其是对内嵌在秩序中的价值观念抱有深切认同,会不遗余力地加以维护。因此,与其说欧洲是在遏制和改变中国,不如说是在申明“我是谁”,而这种确认需要通过很多具有象征性的举动加以体现。比如以保护“人权”为名,在“涉疆”“涉港”等问题上攻击中国,以“航行自由”为名,派遣舰船穿越中国南海。

对中国而言,需要认识到身份政治象征性的表现与潜在危害。欧洲国家彰显“民主国家”身份的具有符号象征性举动本身不构成直接威胁,但其潜在危害是与那些看法相似,特别是制度相同国家间形成一个疏离中国的“市场—社会共同体”。新的“市场—社会共同体”并非意味着与中国硬脱钩,但至少会降低他们在原有材料和产品供应链上对中国的依赖程度。未来中国所要面对的是涉及战略、安全、经济、科技、观念等诸多领域的复杂综合竞争的局面,是美国主导的基于安全依赖和身份认同的庞大体系,积极应对这种趋势是中国未来外交的重点。

在具体策略上,应当维护中欧关系稳定大局,冷静应对中欧关系中的各种挑战,包括:务实对待美欧关系;重视欧盟在外交安全政策上的整合能力;在各类具体议题上“去关联化”。

首先是维持当前中美欧关系现状,认清美欧之间虽多有龃龉但仍然保持稳固战略同盟关系的现实。美欧之间存在着深厚的关系纽带,具体问题上再多的分歧矛盾没有在结构上扭转欧洲对美国的安全依赖,美欧仍然视彼此为“自己人”。拜登政府上台后又以修复美欧关系作为自己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竭力吸引欧洲盟友的支持,针对中国的集团化趋势愈发明显。对于中国而言,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保持战略定力,在坚持独立自主的前提下继续探索更高水平的对外开放。作为国际体系积极的参与者、变革的推动者、多边主义的践行者,中国顺应了世界历史的发展潮流,继续推进世界多极化趋势与完善大国协调。中国和欧洲在诸多领域存在着广泛利益与合作基础,只要保持合作的基本关系格局不变,不自我孤立,针对中国的集团化趋势就会得到有效遏制。同时,发展对欧合作并不是要将其作为战略资源,运用于中美欧三方关系的博弈当中,要求欧洲选边站队,只会强化美欧疑虑,落入了阴谋论者的圈套,适得其反。因此,接受并维持欧洲在中美竞争关系中不选边态势本身就是中国实现破局的关键一步。尤其是在当前的形势下,保持中欧贸易稳定,利用好经济外循环力量,对于中国意义重大。

其次是重视欧盟在外交安全政策上的整合能力,从整体上构建中欧关系,加强与欧盟以及主要国家的沟通对话。在发展与欧盟成员国双边关系时充分考虑到欧盟因素,避免刺激和卷入欧盟内部矛盾分歧,消除对中国的疑虑。在对待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上,欧盟担心中国在其东部和南部的成员国产生地缘政治影响,强调中国的投资和贷款应符合欧盟倡导的基于规则的国家治理和地区安全。尽管“一带一路”倡议主要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但中国仍应当以维护中欧关系稳定为立足点,充分照顾到欧盟的忧虑。另外在针对破坏中国国家利益行为的斗争中应更注重灵活性和艺术性,做到“有理、有利、有节”,对事不对人,避免与事无关的成员被卷入其中,使斗争涉及的议题与范围发生改变。

最后是对不同议题的“去关联化”处理。所谓议题关联通常是指两国在外交谈判中以一个议题带动或撬动另一个议题的讨价还价,如用一个议题上的妥协换取另一个议题进展。还有一类议题关联是利用不同议题打击报复对手,即冲突关联。中欧关系中存在很多议题,既有存在巨大合作空间的议题如环境保护,也有存在矛盾和争议的议题如意识形态。当前欧洲民粹主义与国内政治的碎片化的一个重要影响结果是将欧洲自身的发展问题归咎于“他者”,特别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存在差异的“他者”。例如在中欧贸易问题上,欧洲内部的一些声音坚持要将所谓的“人权”标准纳入贸易协定当中,还主张采取以意识形态价值为基础的对华政策。中国则需要正视欧洲社会正在经历的极化与碎片化现实,对中欧关系中的各类议题进行“去关联”处理:具体问题具体应对,不把一些争议放大,冷静务实地排除干扰,也不把一些合作进展拔得过高,调整期待,维护中欧关系稳定大局。

总之,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美国将中国视为主要“战略对手”的看法不会轻易改变,中美势必会在以科技为主,涵盖贸易、安全、观念等诸多领域展开竞争。可以预见的是,美国打造同盟体系,在热点问题上对中国牵制和施压的情形会越来越多,因此沟通密切、求同存异、保持稳定的中欧关系,能够有效管控中美危机矛盾的升级,增强中美关系的战略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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