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意“调气”理论述要*

叶 菁 孙海燕 章琦琴 陈 意#

1 浙江省立同德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12

2 浙江省中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06

3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06

陈意教授临诊60年，用药灵活，源出经典，造诣颇深，临床擅治内科脾胃病、肺系病、不寐病及慢性病、疑难杂症。本文试对陈老“调气”理论学术经验作一阐析，简述如下。

1 名师简介

陈意主任中医师，浙江省首批国医名师，全国名中医，第四、第六、第七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曾先后任浙江省第十届人大常委会委员，浙江省人民政府咨询委员会研究员，浙江省中医药学会顾问，浙江省保健委员会干部医疗保健专家，浙江省中医药学会老年病学分会名誉主任委员，浙江省名中医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他从事中医内科临床工作60年，精于中医典籍，旁及东垣、河间、从正、丹溪等诸子百家学说。临床遣方用药，最为重视调理气机，自谓“调气派”，并将“调气”理论灵活运用于临证，主张“调气”者，调不和之机，以平为期。

2 “调气”理论阐述

2.1 气机学说溯源：气机学说源自《黄帝内经》，《灵枢·决气》言：“上焦开发，宣五谷味，熏肤……是谓气。”经《伤寒论》柴胡类方发挥发展，金元、明清时期医家将其应用推至巅峰。有学者对以金元明清时期为主的医家观点著述作了一定的梳理总结并分析后发现，当时众多医家重视且从多角度阐述和应用气机升降理论，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实用性[1,2]。总的来说，“调气”“行气”“理气”等理论、论治虽然所占篇幅不少，但是大多立意单一，或为某种治则，或为某种治法，或为某种药理，涉及纲要或总则的罕见甚至未见。然而“百病皆生于气”，“调气”岂非治疗大法？鉴于前人未有专篇论著，陈老认为，提出并完善“调气”理论十分有必要，并且有临床意义。

2.2 “调气”理论构建：陈老从事中医内科临床工作已满一甲子，临证诊疾，最为重视调理气机，自谓“调气派”。陈老认为“调气”者，调一切不和之机，以平和为期。相关的重要学术思想包括：“遣方组药，调气为先”“八法增涩，以和统之”“执中致和，务虚求衡”“天人相应，治肝拟童”等[3]，活用“调气”理论于临床，屡获良效。

2.2.1 诸疾百病，皆生于气：陈老认为使机体正气充沛和气机运行顺畅是中医治疗疾病，恢复机体内在平衡，达到平和状态的一种重要方法。古代先贤早就认识到人体自身正气的强弱是发病与否的决定因素，正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气侵袭是触动因素，即“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与《吕氏春秋》所言之“治本”“去害”相合。不论疾病的发展过程如何复杂，“气机失调”总是疾病发生的启动因子。陈老认为维持“正气充足”是人体平和的基础，而“调理气机”，维持气机运行的通畅则是“求平和”的主要手段，是机体达到平和状态的最佳途径。

2.2.2 遣药组方，“调气”为先：陈老在临诊处方时，每以“调气”为主旨，特别重视调理气机。其因有三：其一，气机者，乃气之运动形式，升降出入是谓也。《黄帝内经》有云“人以天地之气生”“百病皆生于气”“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气机的顺畅与否，关乎病之起、证之治、疾之愈也。临证诊疾，能不调其气机乎？其二，随着时代之发展，疾病之变化亦大也。因饥寒交迫所致的气血大亏者随衣食渐丰而日渐少之，多之者乃内心浮躁、忧思郁闷也。无论穷富，皆有烦忧，气机不畅者众也。喻之临床，以胃脘痛为例，现今社会，肝胃气滞者，十有七八之多，中脘胀满，嗳气频作，灼痛泛酸，更衣不调，或兼夹失眠，或疾累肝胆，此等当投疏肝和胃、调畅气机之方，然舍疏理之药而不用，反以甘温益气滋腻之辈而投之，岂不谬乎？其三，经云“四时百病，胃气为本”，故调护胃气，素为医家所重也。调气之品在遣方用药上多以清灵为长，芳香悦脾，和胃启纳，脾健胃运，气血乃昌。陈老认为此“调气”者，绝非彼狭义之理气耳。正如《老子》第七十七章所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调气”的应用不应局限在个别病证中，而当广泛应用于临床各种病证。所以陈老认为，在中医治法之中，当多寓以调气之意，如解表以透气、和中以顺气、吐下以畅气、补益以生气、消导以散气等，通过调气法治疗病证，临床多有佳效。

2.2.3 “调气”之中，尤重中焦：陈老主张的“调气”内涵广泛，认为“补元气、填肾精、益肺气、健脾气、和胃气、疏肝气、泻肝气”等，皆属调理气机的范畴，而中焦脾胃主升降斡旋，与周身之气机疏导互为影响，故当尤其重视。临床上先辨病因之主次，再根据病机之兼杂，可灵活组合应用，以求效全病愈。

2.2.4 “执中致和，务虚求衡”[4]：务虚求衡为治疗的理念，即用务虚之理论求得阴阳平衡，务虚为宏观之寓也，务虚为面，务实为点，衡者意之所求也。“求衡”是指达到阴阳平衡、五脏平和的状态。此处的“衡”与“和”同义，所以也可说务虚求和。执中致和为用药的理念，执中谓持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谓之中，谓之合适；有矢中的谓之中，谓之有效；中病即止谓之中，谓之有度，此为用药之理念也。

2.2.5 八法增涩，以和统之：汗、吐、下、和、温、清、补、消，乃中医治疗之八法也。自古而今，医者以此为治病之规矩，然八法之中，无有固涩之法，何以疗虚固脱，治自汗、盗汗、虚泄、滑脱、崩中、漏下之疾？故陈老认为，当于八法之中，增设固涩一法，庶可周全。《素问·至真要大论》中云“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必先五胜，疏其气血，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此和法立方之要义也。医理浩瀚，其治繁多，终其要者，无外阴阳两字。阴阳平衡，人之常也；阴阳失衡，病之变也；阴阳复衡，医之功也。《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故治病当以调和为大法，设汗、吐、下、涩、温、清、补、消八法，皆以调和阴阳为根本，故陈老提出“以和法统摄八法，以八法分而治之”。

3 验方医案

3.1 蠲寒化湿汤：组成：苍术、厚朴、姜半夏、茯苓、陈皮、藿香、香附各10g，高良姜、草豆蔻各6g。此方为陈老蠲寒化湿代表方，功效温中散寒，理气化湿，主治慢性胃炎、慢性结肠炎等属于中焦寒湿气滞证者，诊见中脘胀痛，喜温恶寒，纳谷不馨，口淡乏味，四肢困重，大便稀溏，剧则吐泻，舌偏淡、苔白厚腻，脉缓或弦。陈老认为寒主收引，湿性黏腻，两者皆为阴邪，留于中焦，脾阳被困，胃阳被遏，阳气不展，涩而不行，气机失畅，不通则痛。方以苍术、高良姜为君，苍术苦温燥湿，辛香健运；高良姜辛热纯阳，直入脾胃，散寒止痛、温中止呕。辅以厚朴苦燥辛散，行气化湿，消胀除满；草豆蔻辛温，助君药燥湿行气，温中止呕。姜半夏、茯苓、陈皮，乃二陈之意，燥湿健脾、理气和中。佐使二香，藿香辛而微温，内化湿浊、外透肌表；香附疏肝解郁、理气止痛，以防土壅木郁之变。本方以苦燥温散立法，因苦能燥湿，温能散寒故也，寒去则湿不与之相恋，势必孤则可化。

翁某，男，26岁，己亥年芒种后初诊。进食后呕吐十日余，伴口中泛酸，恶心无法进食，形容消瘦，面颊凹陷无华，眼周黧黑，疲惫貌。脾胃虚寒，阳气凝结，中运无权，口泛清水，食入而吐，舌淡胖、边有齿印、苔薄白，脉细弱，治拟益气健脾、温中和胃为法。方予良附丸合温胆汤加味。处方：煅瓦楞子、蒲公英各30g，海螵蛸18g，吴茱萸3g，高良姜、甘松各10g，香附、乌药、川朴、陈皮、炒竹茹、制半夏、茯苓各12g，旋覆花9g，公丁香5g，黄连、砂仁、蔻仁各6g。7剂，水煎服，日服二次。二诊诉药后食至呕吐间期，小腹胀痛，大便隔日或三日一行，质干，舌淡、苔薄，脉细。守原义出入，上方去蒲公英、蔻仁，加制大黄、枳实、小青皮各12g。7剂。三诊时自诉呕吐仍多，但非每餐必呕，泛酸好转，胃偶有隐痛，二便转常，舌淡、苔薄，脉细。上方去制大黄、川朴、小青皮、黄连，加白芍18g，甘草10g。7剂。四诊时诉恶心已除，鲜有泛酸，仍有便秘，但腹不胀。舌淡、苔薄，脉细。上方去炒竹茹、旋覆花，加桂枝10g，制大黄12g。7剂。五诊诸症皆好转，泛酸、呕吐消失，二便调。舌淡苔薄，脉细。上方去砂仁，加炒白术12g。7剂。

按：《严氏济生方·脾胃虚寒论治》[5]中言：“夫脾者，足太阴之经，位居中央，属乎戊己土，主于中州，候身肌肉，与足阳明胃之经相为表里。表里温和，水谷易于腐熟，运化精微，灌溉诸经。若饮食不节，或伤生冷，或思虑过度，冲和失布，因其虚实，由是寒热见焉。方其虚也，虚则生寒，寒则四肢不举，食欲不化，喜噫吞酸，或食即呕吐，或卒食不下，腹痛肠鸣，时自溏泄，四肢沉重，常多思虑，不欲闻人声，梦见饮食不足，脉来沉细软弱者，皆虚寒之候也。”指出脾胃虚寒的临床表现。本案患者因“反胃”来诊，所见皆是脾胃虚寒之象。治当温中健脾，和胃降逆，予温中和胃辅以重镇制酸，助脾胃阳气回生，气机转复。

3.2 疏降和胃汤：组成：煅瓦楞子30g，海螵蛸18g，浙贝母15g，黄连6g，吴茱萸3g，姜半夏9g，陈皮、茯苓、炒竹茹、炒枳实各12g。此方为陈老疏降和胃代表方，功效和中降逆，疏肝平胃，主治慢性胃炎、慢性食管炎，属肝胃不和证。诊见中脘胀满，时有隐痛，嗳气吞酸，嘈杂不适，舌淡、苔薄白，脉弦细。方解：肝主疏泄，胃主受纳，肝气宜顺，胃气宜降，肝胃不和，气机升降逆乱。胃居中土，喜燥恶湿，宜降不宜升，陈老综观胃疾属于肝胃不和者，十有七八由“肝胃失和、斡旋无权、气逆于上”所致，治疗当从“和中降逆、疏肝平胃”入手。方中煅瓦楞子味咸性平，入肺、胃、肝经，可制酸止痛、软坚散结，擅治胃痛泛酸；海螵蛸味咸涩性温，入脾、肾经，可制酸止痛、收敛止血；浙贝母味苦性寒，入肺、心经，可降气散结，与海螵蛸配伍即为“海贝散”，制酸降气。三药共为君药。半夏辛温，燥湿化痰，和胃止呕；竹茹甘而微寒，清热化痰，除烦止呕。半夏与竹茹相伍，一温一凉，化痰和胃，止呕除烦之功备，为臣药。陈皮辛苦偏温，理气行滞，燥湿化痰；枳实辛苦微寒，降气导滞，消痰除痞。陈皮与枳实相合，亦为一温一凉，而理气化痰之力增；佐以茯苓，健脾渗湿，以杜生痰之源，三药共为佐使。诸药配伍，共奏和中降逆、疏肝平胃、化痰止呕之效。若心烦口苦，气郁化热者，可加栀子、黄连泄肝和胃；若气逆痰阻，昏眩恶心者，可加菖蒲、远志降逆化痰；若嗳腐吞酸，夹有食滞者，可加神曲、鸡内金消食化积；若呃逆频发者，可加丁香、代赭石降逆止呃。

王某，男性，45岁，乙亥年霜降后初诊。嘈杂易饥3月余，口苦心烦，泛泛欲呕，多思善虑，伴心悸寐劣，舌红、苔薄微黄，脉弦滑而数。口中酸味为木气之有余，嘈杂易饥乃胃火之亢盛，心泛欲呕，胃气上逆之征也，多思善虑，肝木失疏之候也，舌红、苔薄微黄，脉弦滑而数，此肝胃不和也。胃不和则卧不安也，是以夜不安寐，心悸不宁。中医诊断为嘈杂，辨证为肝胃不和证，以疏肝达郁、和胃安神立法。方予黄连温胆汤合玉女煎加减。处方：旋覆花、佛手片、厚朴、郁金、知母、姜半夏、炒竹茹、茯苓各12g，煅瓦楞子、生石膏、淮小麦各30g，吴茱萸2g，蔻仁、川连、五味子各6g。7剂，水煎服，日服两次。

按：《景岳全书·嘈杂》[6]曰：“其为病也，则腹中空空，若无一物，似饥非饥，似辣非辣，似痛非痛，则胸膈懊侬。”该病有虚实之别，此案患者为实证之胃火证，因胃气不降反升，肝胃失和而致。方中玉女煎清泄胃热；左金丸疏肝泻火和胃，且此处用黄连亦有“实则泻其子”之意；温胆汤清热和胃、利胆止呕；旋覆花、煅瓦楞子降逆制酸；淮小麦、五味子助眠安神。《素问玄机原病式》言：“烦渴呕吐，皆热证也；其吐必酸，为热明矣。”全方共行泻火和胃之效，并佐以助眠安神，方药对证，效果明显。

4 小结

陈老六十年临证诊疗中最为重视调理气机，此“调气”，绝非狭义之理气耳。“百病皆生于气”，调之以平为期，“调气”之法，自当非止一端，顺其病势，随证治之，或升或降、或固或泄、或出或入，皆调气之属。“调气”理论是气机理论的延伸和运用，是陈老六十年从医经验的高度浓缩，也是未来“调气派”的主要学术思想，是“百病生于气”的理论联系实际，以临床效果作理论支撑，是值得广泛应用于临床的中医理论。希冀今后有医家在此基础上对“调气”理论进一步创新和发展，使中医再现“百家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