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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的文学史意义*
——从“第一篇”现代小说的争议谈起

2022-12-0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白话文学史

刘 勇

每一段文学史的书写都有追溯其“起点”的必要,从何写起,是文学史首先面临并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实际上包含了时间和内容两个层面,从什么时候写起,从什么作品写起,是文学史“起点”的双重要素。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像中国现代文学史这般在起止时间上存在如此大的分歧,如此长期的争论不休,实属罕见,恰恰说明了这段文学史的独特性。与此相对应,关于谁是“第一篇”现代小说历来颇有争议,鲁迅、李劼人、陈衡哲,究竟谁是“第一”?谁是“起点”?这更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所谓“第一”首先当然指创作的时间顺序:谁为先,谁为后,应该是客观明确的事实。时间越早,越有可能成为文学创作的起点,成为文学史书写的起点。李劼人的《儿时影》创作于1915年,陈衡哲的《一日》创作于1917年,而鲁迅的《狂人日记》创作于1918 年,那么仅从时间上讲,鲁迅自然不可能越过陈、李而成为白话小说的起点。但是,“第一”又不仅仅由时间顺序决定,陈、李二人创作的时间虽早,但毕竟没有改变文学发展的方向,现代白话小说的“起点”归根究底要考察其“现代”性质的开启。而何为“现代”是一个至今都争论不定的问题。表面看来,“现代”有很多象征性的标志,白话文的运用与推广、反封建思想的提倡与传播、文学革命的发展与壮大,等等。但究其根本,“现代”更应该是一种学术的考量,是一种历史的概括,包括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等深刻的内涵,是文学史层面更具综合意义的把握。由此看来,对文学史“起点”的把握,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往往是它的内涵,而讨论这一问题的意义,也远远超越“小说”本身,实际上是对现代文学发生发展复杂状态的一种深入挖掘。

一、“时间”之争

关于中国“第一篇”现代小说的争议主要存在这样几种意见:第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狂人日记》(1918年发表于《新青年》)并不是创作时间最早的现代小说,但长期以来学界仍将其视为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第二,也有学者提出,既然陈衡哲的《一日》(1917 年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李劼人的《游园会》《儿时影》(1915 年发表于《四川公报·娱闲录》)等白话小说在时间上皆早于《狂人日记》,那么“第一篇”现代小说就应该更正为这些更早的作品;第三,还有不少学者指出,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应该在晚清,如有学者提出用法文写作的《黄衫客传奇》虽然创作于晚清,但已经具有了现代的性质。由上述诸种争执可见,陈衡哲、李劼人等人的小说在创作时间上皆早于鲁迅的《狂人日记》,晚清小说更是在时间上大大提前,“第一篇”现代小说辨析的核心其实是“时间”之争。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学术界一般都将鲁迅的《狂人日记》视为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这一点早在新文学发生发展时期就已经得到比较多的认可。如茅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指出:“民国七年(一九一八),鲁迅的《狂人日记》在《新青年》上出现的时候,也还没有第二个同样惹人注意的作家,更其找不出同样成功的第二篇创作小说。”①茅盾:《〈小说一集〉导言》,鲁迅等著,刘运峰编:《1917—1927 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页。及至当下,文学史普遍沿用了这样的观点,如郭志刚、孙中田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撰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都明确表明,《狂人日记》是“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②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页。,“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③郭志刚、孙中田:《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5页。。

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持不同意见。早在新文学发生发展时期,胡适为陈衡哲小说作序时提到:“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我们试回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日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④胡适:《〈小雨点〉序》,《胡适作品集》第14卷,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180页。莎菲即是陈衡哲,胡适虽未明确指出莎菲是现代小说创作第一人,但言辞之中却极为赞同陈衡哲小说早于鲁迅小说的文学史地位。

进一步考察文学史论述,不仅在当时就有学者提出陈衡哲等人的小说创作时间较早,当下亦有学者将李劼人、陈衡哲最早的小说创作写入文学史。如黄修己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就提及:“被誉为‘现代小说之父’的鲁迅,既是开拓者又是奠基人,使白话小说有一个高起点。1918 年鲁迅发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标志着现代文学的诞生。”黄著首先肯定了《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起点”,但同时也提到:“此前,已有人发表过白话小说(如李劼人)。早一年,更有女作家陈衡哲发表描写留美女学生日常生活的白话小说《一日》,但均未曾引起普遍的注意。而《狂人日记》却以其忧愤深广和格式特别,诞生后立即震动了文坛。”⑤黄修己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3页。黄修己认可李劼人的《儿时影》等小说和陈衡哲的《一日》是早于《狂人日记》的白话小说,并评价李劼人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先行者”⑥黄修己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3—314页。,但又认为这些作品无论在思想艺术所取得的成就方面,还是在社会反响方面,都不能与《狂人日记》相比,从而间接地否定了它们早于《狂人日记》的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地位。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也认为:“《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1918 年5 月发表在《新青年》第4 卷第5 号,它标志着新文学创作的开端”①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此处另有页下注“陈衡哲于1917年创作白话短篇小说《一日》(笔名‘莎菲’,发表于当年《留美学生季刊》)。这是一篇类似散文的小说”②朱栋霖、吴义勤、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注中并未明言忽视小说创作时间的理由,似乎是以文体特点而否定《一日》是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

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将现代小说的起点推至晚清。如陈平原在《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中提到:“当我们描述中国小说发展的历史时,不能不把本世纪初域外小说输入造成的刺激与启迪作为中国小说嬗变的主要原因,并以之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的起点。”③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页。陈著从历史演变、现实背景、艺术成就与审美追求等方面,对清末民初的小说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呈现,强调的是清末民初“新小说”的过渡意义。论著通过论述“新小说”与古典小说的区别以及与五四小说的联系,突出其承上启下的历史价值。而严家炎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提到:“陈季同用西式叙事风格,创作了篇幅达三百多页的长篇小说《黄衫客传奇》,成为由中国作家写的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作品(1890年出版)。”④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0页。强调这部小说虽然创作于晚清,并且是以法语写作,但其作者为中国人,且思想内容具有反封建迷信的现代价值,孕育了现代性的萌芽,因而应该被视为现代小说的起点。

关于“第一篇”现代小说究竟应该花落谁家,部分专门从事小说史研究的当代学者表现出一定的复杂态度。如杨义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称《狂人日记》是“现代小说的第一只报春燕”,但又在《李劼人:成都平原的“大河小说”作家》一文中指出,李劼人是“新文学作家中最早试作白话小说的一人”⑤杨义:《李劼人:成都平原的“大河小说”作家》,成都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李劼人研究学会编:《李劼人研究:2007》,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476页。。“第一”与“最早”并没有实质的区别,同样是对“起点”的表述,为何用于评价不同作品,这是否是学者自身的前后矛盾?同样的分歧也可见于夏志清的论著中,如《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称:“鲁迅是中国最早用西式新体写小说的人,也被公认为最伟大的现代中国作家。”⑥[美]夏志清著,刘绍铭等译:《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7页。而《小论陈衡哲》一文中则提出:“最早一篇现代白话小说是陈衡哲的《一日》”,“《一日》绝无疑义是响应胡适‘文学革命’最早的一篇小说”⑦[美]夏志清:《小论陈衡哲》,《新文学的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90—91页。。“最早用西式新体写小说的人”与“最早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尽管表述上有所区分,但实质上也是对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的不同表达,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前后出入?我们注意到,这些学者或许在专门的作家论中将李劼人或陈衡哲评价为白话小说第一人,但在文学史书写中往往将《狂人日记》界定为现代第一篇小说。而就当下文学史的普遍表述来看,陈、李二人的小说创作在时间上早于《狂人日记》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多数文学史仍然将《狂人日记》视为现代白话小说的起点,理由是陈、李二人的小说就思想成就、艺术成就以及影响范围而言,皆不能与《狂人日记》相提并论。

学界围绕“第一篇”现代小说产生的诸多争议,表面看来是据“时间”之理,而争“起点”之位,实则暗含了对现代小说标准的价值判断,无论是陈衡哲、李劼人的小说,还是晚清小说,判断其为现代小说的标准绝不仅仅是时间因素,更为重要的是小说的内涵和性质。也就是说,现代小说的“起点”除了在时间上“较量”之外,更重要的是价值意义的取向,从根本上说是对“现代”内涵的理解。所谓“第一篇”现代小说是否符合“现代”的标准,这才是我们判断“起点”更加应该考虑的问题。

二、“现代”之议

究竟何为“现代”的标准?不少学者试图以陈、李二人的小说取代《狂人日记》的“起点”地位,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陈、李二人的小说皆符合五四以后现代白话小说的特点,主要包括语言上运用白话以及思想上反封建这样两个层面。但“现代”是否等同于白话的语言与反封建的思想?且不说陈、李二人的“现代”小说,若仅就白话程度而言,《红楼梦》甚至比《狂人日记》更加口语;而就思想主题而言,《红楼梦》也更早地彰显了反封建的立场,但我们能够将《红楼梦》视为现代白话小说的“起点”吗?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么究竟何为“现代”,在《狂人日记》《一日》《儿时影》三篇小说的比较中,我们似乎能够发现一些端倪。

(一)“现代”不等同于白话,而是语言观念的彻底变革

在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语言的变革都是逐步的、渐变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白话小说,不同时代的口语进入书面文学作品中,因时代语词的变革与白话介入程度的差异而呈现出白话文学的不同特点。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提到:文学发展有自然的进程和人为的进程,而所谓文学革命则是人力在自然演进的缓慢历程上,有意加了一鞭,“《水浒传》与《西游记》出来了,人们仍旧做他们的骈文古文;《儒林外史》与《红楼梦》出来了,人们仍旧做他们的骈文;甚至于《官场现形记》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出来了,人们仍旧做他们的骈文古文!”而之所以存在这样的现象,是因为“这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史,只有自然的演进,没有有意的革命”①胡适:《〈白话文学史〉引子》,《胡适作品集》第19卷,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16—17页。。五四新文学运动正是这样一场“有意的革命”,当代学者郭预衡先生曾指出:“中国文章的变迁,在历史上不止一次,但象‘五四’时期白话代替文言,却是空前的大举。”②郭预衡:《精神解放和文章的变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五四新文学运动较以往历次“文章变迁”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它不仅是文学风格和文学体裁的变革,更是一场从语言入手的根本性的社会革命和时代革命。对于五四新文学而言,语言的变化是根本性的,但这并不是说五四时期的白话发生了质的改变,而是运用白话的理念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语言往往能够敏锐地感知并反映着社会思想的变迁,而五四时期现代白话的运用则是以思想革新带动语言变革的突破,使得语言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彻底的转变,在这种意义上文学才具有了“现代”的性质。

在这方面,《狂人日记》的语言理念是最具革命性的。从语言的运用来看,《狂人日记》《一日》《儿时影》皆为“半文半白”的过渡状态,《狂人日记》对文言的运用甚至占据了更大的比重,除了正文中有不少典故的化用,如“易子而食”“食肉寝皮”等;在具体刻画中也存在文言色彩,最为突出的是开头小引“某君昆仲”的自白陈述。在这段自白陈述中,日记来源的交代,“昆”“余”叙事视点的引入、叙事人称的切换,都与正文联动共同营造出历史与现实、写实与虚构的交错,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言说空间。若以白话文展开这篇小序,无论是内容延展还是视角切换,都可以实现,但缺少了一种语言空间,文本的复调效果就难以实现。以文言文塑造的现实世界,更符合社会的常态也更具说服力,因而文本之间的冲撞也更加剧烈。鲁迅对语言的运用有自己独特的构想,将思想渗透进语言,以语言传达理念,这才是《狂人日记》在语言实践中走得更远的地方。《狂人日记》恰恰因为运用了文言,有这篇文言小序,更堪称具有“现代”的价值意义。

(二)“现代”不等同于反封建,而是思想价值的彻底颠覆

陈衡哲的小说《一日》描写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在寄宿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陈衡哲在发表时写作了一篇“著者按”:“一国之风俗习尚惟于琐处能见其真。而美国女子大学之日常情形又多为吾国人所欲知而未能者。因以年来在藩蕯校中身历目击之种种琐节,杂叙而为是篇。志在写实而已。非有贬褒之意存于其间也。且读者当知此篇所重,特在琐节。大学之重要目的,学生中之重要人物,又皆非此处之所能及耳。”①陈衡哲:《一日》,《留美学生季报》第4卷第2期,1917年6月。后来在出版文集时又在“本篇开头”写道:“他既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但他的描写是很忠诚的,又因为他是我初次的人情描写,所以觉得应该把他保存起来。”②陈衡哲:《一日》,《陈衡哲小说:西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页。正如作者所言,《一日》的文体是比较松散的,介于散文、小说之间,又具有日记体的风格,运用白描的写法刻画了美国女子大学新生一天中的活动,实际上并无深入细致的刻画,也无谨严缜密的构思。小说分为“早晨”“课室中”“午刻”“下午(一)”“下午(二)”“下午(三)”“晚上(一)”“晚上(二)”“晚上(三)”这样9 个小节,基本上按照“一日”的时间顺序片断式地书写留学生无聊琐屑的生活,几乎一节一个场景,一节一个主题,人物不断随之切换。

从某种程度上说,《一日》的主题也是“现代”的,这个“现代”指的是生活方式的西化与文化观念的多元,这当中可见许多意欲表达的思想观念,例如小说刻画了中国学生在国外大学校园中的生活片段:

张女士未及答,学生已渐渐聚近,围住张女士,成一半圈。

贝田:“你们在家吃些什么?有鸡蛋么?”

张:“有。”

玛及:“那么你们一定也有鸡了,希奇希奇!”

梅丽:“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姑母在中国传教,你认得她(原刊作‘他’)吗?”

路斯:“我昨晚读一本书,讲的是中国的风俗,说中国人喜欢吃死老鼠。可是真的?”

幼尼司:“中国的房子是怎样的?也有桌子吗?我听见人说中国人吃饭、睡觉、读书、写字,都在地上的确吗?”

亚娜:“你有哥哥在美国吗?我的哥哥认得一个姓张的中国学生,这不消说一定是你的哥哥了。”

张女士一一回答。③陈衡哲:《一日》,《陈衡哲小说:西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15页。

在这一小节中,我们能够看到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因为信息沟通渠道不畅而带来的误解与隔膜,此外,小说也有对美国学生因经济短促生存艰难的刻画,美国学生对美国教育体制的不满与懈怠,等等。这些主题的书写与刻画得益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开放,得益于中国学生走出国门的切身体会,因而小说的内容是“现代”的,但就思想与艺术而言都还不够成熟。

《儿时影》是目前留存下来李劼人最早的一篇白话小说,小说记叙了主人公“我”童年在私塾的一段经历,主要情节是古板暴戾的老师与淘气可怜的孩童之间的日常相处。小说刻画了“蛮子”老师“毒打”学生,将各种虐待式的惩罚加诸学生,终日看管学生死记硬背,汲汲于利的丑态。尽管反映了封建教育制度的枷锁,读来却并不觉得主题有多么的沉痛深刻,反倒令人忍俊不禁。例如,小说刻画“蛮老师”接收学钱时的急切:

老师此时已站了起来,道:“拿来拿来,是送我的!”

……

不知是老师的手重,或是王妈的手软,砰的一声,那茶盘忽磕落坠地。王妈一面弓腰去捡一面埋怨道:“㗏,老师!你也慢些!是你的终是你的。”④李劼人:《儿时影》,《李劼人全集》第6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页。

小说对“蛮子”老师的丑态刻画得极为生动有趣,也以此加深了对封建私塾制度的批判力度,但同样也只是“搔痒”般的批评与揭露,嬉笑的表达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深刻性。

从小说书写的主题和内容来看,《一日》刻画了美国校园生活,描述了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处境;《儿时影》则批判了封建私塾制度,描摹了传统私塾教师的可笑丑态,二者都是对“现代”主题的书写与表现。但相比《狂人日记》而言,皆不足以称得上是思想价值的彻底颠覆,这当然是程度的区别,但更为内在的是反抗姿态的问题。尽管鲁迅曾自我评价:“《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①鲁迅:《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6页。但是我们不可否认,《狂人日记》的根本价值在于思想的力量,在于彻底颠覆中国传统思维的价值影响。“吃人”的提出,“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质疑,正是对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一种根本性的怀疑和批判,它的影响是更为巨大而深远的。

“现代”的内涵是丰富的,也是复杂的,它有着各个层面的表征:语言的变革、文体的更新,外来的眼光、传统的裂变,等等,任何一个层面的表征都是“现代”之一种,但又不能完全代表“现代”的内涵。从本质来说,“现代”立足于思想的解放,根源于价值观念的彻底颠覆,它不能等同于某一个单一的界定标准,更不能仅仅从时间的角度进行判断。针对现代小说起点的争议,时间其实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进行排列实际上是最简便的书写方式;但从文学史角度来讲,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就应该取决于对“现代”内涵的界定与判断,这就更有难度,也更具价值,是一种更为综合的考量。

三、文学的“起点”与文学史的“起点”

在考察了“时间”争议与“现代”内涵之后,“起点”的双重意义也逐渐明晰。所谓“起点”,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强调的是一种创作的更新,是一种自然发展的原生状态;而从文学史的立场来说,则是更高层次的概括,是一种“瞻前顾后”的考量。文学的“起点”可以单纯以时间因素来衡量,一种文体、某类文学的发展总有时间的先后顺序,而文学史的“起点”则更大意义上是一种历史逻辑的梳理,它必然是一个充满意义的历史节点。

文学的起点可以是一个个散落的、零星的点,而文学史的起点必然是能够开启一条新的文学发展脉络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点。对文学创作、文体革新来说,第一部小说、散文、诗歌、话剧很容易明确,但对文学史来说却有着更加复杂的判断标准,尤其是要考量其在某一历史阶段发生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关于现代话剧的“起点”问题,目前可见中国第一部保留下来的话剧剧本,是洪深于1915年创作的《贫民惨剧》,而第一部在公开刊物上正式发表的话剧创作是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期上胡适的《终身大事》。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贫民惨剧》《终身大事》都可以是话剧的起点,但同一时期的话剧多借用外国形式,没能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值得书写的一笔,直到曹禺的《雷雨》问世,中国现代话剧才真正具有了成熟的、独立的形式,而文学史更加注重的正是《雷雨》这般更具标志性的,具有确立性、明确性、开创性意义的作品。

再如对现代新诗的评价,曾经在北师大现代文学史的一次考试中,关于何为第一部现代新诗集引发了激烈的争议,一种观点认为郭沫若的《女神》是第一部现代新诗集;一种观点认为胡适的《尝试集》是第一部白话诗集。而当时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明确指出:“《尝试集》(一九二〇年)是最早出版的一个新诗集。”②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68页。其在郭沫若一章中又写道:“尽管在《女神》出版以前已经有新诗集出现,但真正以崭新的内容和形式为中国现代诗歌开拓一个新天地的,除《女神》外,在当时却没有第二部。郭沫若实在是中国的第一个新诗人,《女神》实在是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③唐弢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44页。这样一种评价其实表现了包括唐弢在内的许多学者对第一部新诗集的矛盾心态,既想突出《女神》艺术成就更高的重要地位,又不能掩盖《尝试集》创作时间更早的客观事实,时间与价值应该如何取舍,这恰恰是一种复杂的情况。

再回到谁是第一篇现代小说这一问题上来,我们仍然坚持《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提及“现代”,我们往往想到一种全面更新的气象,从语言的新、文体的新,到文化的新、思想的新。而这样一个“起点”,不是一个“孤点”,它一定是某一个阶段的开端,由“点”而延伸出“线”,在一定范围内形成影响,构成了某种改变的趋势。对于中国文学发展而言,“现代”不仅仅是一种更新、一种不同以往的姿态,更是在文学历史进程中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与改变,从而使得这种“新”具有了持久的生命力。

文学史的“起点”应该具有较强的辐射力,这离不开现代报刊与传媒的影响。从小说发表的刊物来看,陈衡哲的《一日》1917 年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第4 卷第2 期),《留美学生季报》是“中国留美学生会”的会刊,1914年由原来的《留美学生年报》改办而成,从每年刊发一次,改为每逢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出版。虽然影响较大,但此刊从主编到作者再到读者,主要以留美学生群体为主。李劼人的《儿时影》发表于1915年7—9月《四川公报·娱闲录》,《娱闲录》作为《四川公报》的文艺增刊,在民国初年的成都颇受欢迎。据当时的文学青年孙少荆回忆:《娱闲录》“每月发行两册。当时的小说和游戏文章,果然哄动一世。《四川公报》的势力也受它的益处不少。这《娱闲录》发行时代,又算得是文人得志时代,只要知道当时成都事情的人,那个不晓得吴爱智、方觚斋、刘觉奴、李老懒……这几位记者先生。因为这《娱闲录》是他们办的俱乐部样。”①孙少荆:《一九一九年以前的成都报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委员会、四川省省志编辑委员会编:《四川文史资料选辑》第8辑,1963年,第148—149页。其中,李老懒即为李劼人。可见《娱闲录》的影响力也不小,但范围所及基本上在居于西南腹地的四川。

鲁迅的《狂人日记》于1918年5月发表于《新青年》,蔡元培曾评价《新青年》是“五四运动时代之急先锋”,“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②蔡元培:《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鲁迅等著;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2009年,第5页。。《狂人日记》发表之后不久,新潮社傅斯年就盛赞其艺术成就:“就文章而论,唐俟君的《狂人日记》用写实笔法,达寄托的(Symbolism)旨趣,诚然是中国近来第一篇好小说。”“《新青年》的可看之处,正因为他有主义;不发不负责任的议论,不作不关痛痒的腔调。他是种纯粹新思想的杂志。”③记者(傅斯年):《新青年杂志》,《新潮》第1卷第2期,1919年。就影响力而言,文章与杂志是相互成就的。尽管《留美学生季报》以及《娱闲录》在各自的领域或地区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认可,但从整体的辐射范围来看,《新青年》的影响力远超于二者,这是毋庸置疑的。继《狂人日记》之后,鲁迅接连写了数篇短篇小说,一篇一个主题,一篇一个问题,现代小说逐步形成了一种改变的趋势,之后兴起的日记体小说、问题小说,都离不开鲁迅小说创作精神的启发与指引。因此,《狂人日记》可说是开启了一条“线”的“端点”,一个具有辐射力的、意义重大的“点”。

但这样的一个“起点”并非凭空而起,实现历史性的演变势必要经过漫长的积累。范伯群在《文学语言古今演变的临界点在哪里?》一文中指出,在古今文学语言的文白演变中至少有“六路军马”发挥了大小不等的作用:一是一千多年中国白话小说传统的活水源流;二是19、20世纪之交的白话报刊与演说潮的推动;三是晚清以降多种拼音文字方案与“引南就北”的国语统一运动的促成;四是当时政府发布教科书由文言改为语体文的政令;五是教会白话《圣经》的翻译及其文学因素的可参照性;六是《新青年》的大力倡导及鲁迅、周作人等作家的著译对新的词汇与精密语法的输入所起的榜样作用④范伯群:《文学语言古今演变的临界点在哪里?》,《河北学刊》2009年第4期。。从文学到社会,从教育到传媒,从传统到当下,一个“古今演变的临界点”往往需要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才能酝酿衍生,因而对这一“点”的考察也是相当复杂的。

文学创作是原始状态,文学史是犁了一遍土,拔了一遍草,又重新培育其中的几株幼苗,长出参天大树与灌木花草的园地。文学创作的时间当然有早晚,有先后,但文学史选取的标准并不仅仅停留于时间,文学史的时间更具有选择性、标准性和独立性。而这二者显然是不同的。实际上像鲁迅的《狂人日记》,既是处女作又是成熟的代表作,这种情况是很少的。说起来,鲁迅的第一篇小说,1903年用文言创作的《怀旧》,不仅比鲁迅其他所有小说创作的时间早,而且比所有其他现代小说家创作的时间都早,但从来没有人以此作为鲁迅的第一篇小说。并不因为鲁迅的文坛地位高,我们就视其小说高人一等,《怀旧》从思想到形式都不具备第一篇现代小说的意义,鲁迅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并不足以称为第一篇现代小说。老舍创作之初劈头就是三部长篇:《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这三部长篇小说的问世在文坛上引起轰动,但老舍在此之前实际上还写作了短篇小说《小铃儿》,可是老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篇小说是自己所作。类似这样的情况很多。这些例子同样说明时间的早晚不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固然重要,但不是评价作家作品的核心要素。

结语

总体来看,就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而言,目前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取代《狂人日记》的地位。我们认为,讨论现代小说史上“第一篇”的话题是非常重要也非常必要的:它不是在考据、探讨一个具体的事实,而是蕴含着对文学创作、文学史书写、作家作品价值意义等诸多因素的一种综合性的认识和判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代、社会和文学的发展,我们文学史的视野必将越来越宏阔,而文学史的书写只能越写越薄,将来世界上对中国文学的判断很可能只有两种: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就是现代以前的文学,现代文学就是一直到现在乃至无限将来的文学。在这个过程中,经典作家只能越来越少,成为经典的作品分量只能越来越重。在这样的视角下,中国现代小说,它的“第一”究竟是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是陈衡哲的《一日》、李劼人的《儿时影》,恐怕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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