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词学教育新范式与潜社女词人的词学活动*
2022-12-07徐燕婷
徐燕婷
每一个社会转型期往往都伴随着思想、文化等领域的深刻变革,尽管有时也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延后效应,民国亦然。由于教育改革和女性所处社会环境的局部改变,在文学活动领域,女性参与社会活动的力度与广度大大加强。其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很多女性参与到一些无性别限制的开放型诗词社团之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个别诗词社团活动成为高校词学教育的延伸,比如潜社。本文主要从潜社女词人群体的词学活动视角来探讨吴梅词学教育的新范式。
一、潜社社集及女词人参与概况
潜社是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存续的词曲社团,由吴梅主盟。取潜社之名,当是吴梅希望远离政治旋涡,潜心学习之意。据其学生王季思回忆:“后来我私下问他,他说当时东大教授中,实不免有借学术的组织作其他种种企图的,他不愿意因此而引起其他的纠纷,所以用这个名字,希望大家潜心学习,暂不要牵入政治的漩涡。”①王季思:《回忆吴梅先生的教诲》,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18页。关于潜社存续时间,根据吴梅《潜社汇刊总序》所述:“自丙寅至丙子合十一年社作刊布行世。”②吴梅:《潜社汇刊总序》,吴梅编:《潜社汇刊》,1937年铅印本,第1页。也即《潜社汇刊》所收作品从1926 年始,1936 年止,但潜社实际的存续时间却是从1924 年上半年开始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才结束①关于潜社的成立时间,相关资料有前后不一的表述。如吴梅在《潜社词刊序》中提到:“丙寅之春,南雍诸子起词社,邀余主盟,余欣然诺之。”(吴梅:《潜社词刊序》,吴梅编:《潜社汇刊》,1937年铅印本,第1页)丙寅年即1926年,这里提到的南雍诸子即当时吴梅授业于南京东南大学班上的学生。即该词社是由学生提议成立,并请吴梅来主持。但是吴梅在1931年农历九月廿三日日记中却记载:“潜社者,余自甲子、乙丑间偕东南大学诸生结社习词也。”(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页)甲子年即1924年,乙丑年即1925年。因此,根据吴梅《潜社词刊序》所称的1926 年与其日记自述的成立时间1924 年,两者之间存在两年的误差。那么,潜社到底最早成立于何时?根据王季思回忆:“当民国十三年的二、三月间,我才是东南大学一年级生,选读了吴瞿安先生的词选课……第二个星期上课的时候,便有同学提议,请求先生定期的给我们这样的练习,有的同学更主张组织个词社。先生答应了,定社名为潜社。”(王季思:《忆潜社》,《吴梅和他的世界》,第72页)因此,根据如上所述,再结合吴梅此前日记的表述,潜社成立的确切时间应该是1924 年上半年。那么吴梅的1926 年之说应该是指潜社结集的起始时间,1924、1925 年的社集之作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收入集中,所收之作从1926年开始。这一点,也可得到他人旁证:“丙子(1936)仲春,长洲吴师瞿安,举潜社续集于南雍。潜社者,吴师自丙寅(1926)春始结集,至戊辰(1928)秋后广行之,历今垂十年矣。”(曾云:《从潜社说起》,《中央日报》1937年1月11日)。在这十余年中,潜社是一种断续的存在,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从1924 年春到1927 年春国民革命军北伐并占领南京,东南大学停办,为潜社的第一个阶段。吴梅于1922 年秋辞去北京大学教职,南下任教于东南大学,主讲词曲,并于1924 年春应学生之请主持潜社。潜社成立后,吴梅带着学生们每月集中两次,大部分时候集会于秦淮河上的多丽舫,偶或在扫叶楼、灵谷寺等其他地方社集,除唐圭璋、王季思等人外,参与的女词人有龚慕兰、周惠专、濮舜卿等人。其中1926年春到1927 年春的四次社集最后结集为《潜社词刊》。根据王季思回忆,“当时社员,现在还约略可记的,有陆维钊、孙雨庭、唐圭璋、张世禄、卢炳普、叶光球、唐廉等几十个人,女社员里有龚慕兰、周惠专、濮舜卿等几个人。每学期都有好几次的社集,或在秦淮河,或在扫叶楼,或在灵谷寺,真是盛极一时”②王季思:《忆潜社》,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73页。。吴梅在日记中也有记载,“月二集,集必在多丽舫,舫泊秦淮,集时各赋一词,词毕即畅饮,然后散。至丁卯春,此社不废。刊有《潜社》一集,亦有可观处”③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28页。。但这一阶段的后半段即从1926年春天开始,潜社的社集应该并没有如前期那么频繁,“丙寅之春,南雍诸子起词社,邀余主盟,余欣然诺之。凡集四次,得词如干首,皆诸子即席挥毫,无假讬、无润色也”④吴梅:《潜社词刊序》,吴梅编:《潜社汇刊》,第1页。。从1926 年春天到1927 年春天第一阶段社集活动结束,一年左右的时间,潜社实际上仅社集四次,分别以《千秋岁》《风入松》《桂枝香》《霜花腴》为题填词。女词人中仅有龚慕兰参与了第二次社集,其他女词人并没有参加,也有可能她们于此际已经毕业。1927 年春东南大学停课后,吴梅于当年一度南下广东中山大学授课,待了四个月又返回,此后两度到上海⑤吴梅第一次赴上海是由于任教上海光华大学,第二次因战事日紧,携全家避兵上海,后在王伯元家坐馆。根据吴梅日记记载,1932年农历二月,为避兵祸,他携全家避兵上海,同时为了补贴家用,于农历三月初八开始,其在上海王伯元家坐馆,持续数月,后因得到金陵大学兼课机会,1932 年农历七月十七日其写信给中间人吴湖帆,辞去王伯元家馆事,之后他还去了一趟上海处理馆事。1932 年农历九月中央大学复课,1933 年初开始,除中央大学教职外,他同时在金陵大学正式兼课。。
1928 年秋到1931 年底,为潜社的第二个阶段①徐有富《吴梅与潜社》(《古典文学知识》,2011 年第5 期)一文认为,潜社的第二阶段为1928 年秋至1929 年冬。笔者认为第二阶段的存续时间应为1928年秋到1931年底,不应以1929年冬《潜社曲刊》的汇编作为结束的标志。因为吴梅在1931年农历九月廿三日日记中谈到潜社时记载:“今社集时或举行,而钟声已不复闻矣。”也可知1931年潜社社集仍在继续,只是没有之前那么频繁而已,且作品也没有汇编。这一阶段,吴梅同时任教于中央大学和上海光华大学,所以第二阶段应该在1931 年下半年课程结束后,潜社告一段落。因为1932 年农历二月吴梅便携全家避兵上海,中央大学的课程也无法为继,直到当年农历九月才回中央大学上课。在第二阶段结束到1936年春潜社赓续前,潜社社集活动应没有再举行。因为根据吴梅日记记录社集活动的习惯来看,由于其除了参加潜社,还参加其他如道和社、钟社、幔亭曲社、适社等社团,所以日记比较明确地记录了参加哪个社的社集,即便没点出某社名,也会笼统记录为参加社集。因此,在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之间,虽偶有师生雅集,但并未注明是社集,因此不应归属社集范畴,故此间以潜社名义的活动应该没有举行。。1928 年秋,吴梅再次回到南京中央大学(原东南大学)任教②东南大学于1928年3月改名为中央大学。,应同学之请,重续潜社,社集主要在秦淮河的多丽舫举行,因吴梅此时主教南北曲,所以社集以作曲为主。“戊辰之秋,重主上庠,社集旧人泰半云散。同学中请赓续前举。余方与诸君子谈曲,遂易作南词,仍集多丽舫。”③吴梅:《潜社曲刊序》,吴梅编:《潜社汇刊》,第1页。1929年冬,前十次社集作品汇刊为《潜社曲刊》,并由吴梅作序,但曲刊并未收入潜社女词人的作品。此后社集相对没有那么频繁,吴梅在1931年农历九月廿三日日记中记载:“今社集时或举行,而钟声已不复闻矣。为备录之,作他日秦淮掌故焉。”④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30页。第二阶段应于1931年下半年学期结束便消歇了。因为1932 年一·二八淞沪战役爆发后,由于战事日紧,经过再三权衡,吴梅于当年农历二月携全家再赴上海避难,故社事也不可能继续。但在第二阶段潜社还有另一个旁支,便是光华潜社。1931年农历十月初五,吴梅去信上海光华大学张咏霓校长讨要欠薪,信中清晰记录了其在光华任教的起讫时间:“弟自十七年春,由亡友童君伯章之介,承乏光华教席,吹竽南郭,自笑无能,猥荷殷拳,历年延聘。去岁之秋,弟以上庠兼课,往返为劳,请于茂如,力辞此席,又荷垂爱,改任讲师。迨及今秋,始允解约。”⑤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39页。由此可知,吴梅任教于上海光华大学的时间为1928 年春到1931 年秋。而这期间,吴梅应光华大学学生之请,也组织了光华潜社,持续五月,每月一集,以填词为主,并有社刊《潜社汇刊》,光华大学学生万云骏对当时的社集曾回忆道:“这时吴先生兼南京中央大学与上海光华大学两校的词曲课程。他接信后,即约我在星期天到本市光华大学教员宿舍去会面。我记得那时他和国文系主任童伯章住在一个房间。吴梅先生领我吃午饭后,就一道去参加他领导的潜社词课。时正冬天雪后,他指定了《飞雪满群山》的词牌,由他带头,同社十余人一起填起词来。填好后由他一一修改,然后付印。我还记得参加者有光华教师卢前,学生潘正铎、马厚文等。”⑥万云骏:《万云骏自传》,北京图书馆《文献》丛刊编辑部编:《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五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8页。1931 年秋吴梅辞去光华大学教职后,该社解散。但吴梅对光华潜社的学生指导并没有就此终止,如吴梅日记1931年农历十月廿五日记载:“午后改万生云骏、潘生正铎二词,为光华旧徒也。二生以校中同学奔走国事,无形假期,相约作词,倚清真倒犯韵,咏新月亦复可观。”⑦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52页。吴梅在光华大学任教期间主盟的光华潜社与南京潜社在内质上具有同一性,社集形式也相差无几,但由于存续时间较短,成员较少,影响并不大,也常常被学界所忽略。
第三阶段从1936 年春到1937 年4 月底,历时一年有余。此次赓续潜社由徐益藩奉命发起,其于1935 年入读中央大学,受业于吴,据徐回忆:“二十四年秋,益藩试入中央大学,始受业于先生。先生自东南大学时,即率诸弟子为潜社,酌酒弦词于淮之上,中绝者再,而先生兴不衰。至是益藩奉命三续之,得社友十数;先生莞尔曰:‘斯社自始创迄今十年矣!持之以恒,绝而不绝,校中会社,殆无足以颃也。今与诸君约法三章耳:不标榜,必到,必作。’岁余凡八集,集各有词,先生拈调命题,辄先成为诸生倡。”①徐益藩:《师门杂忆——纪念吴瞿安先生》,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46页。在吴梅提议下,赓续潜社,第三阶段以作词为主,共社集八次,前六集社作汇刊为《潜社词续刊》,由吴作序:“丙子之春,上庠诸生徐一颿等赓续潜社,余欣喜无量,既集若干次,汇而刊之,亦盍各言志也。”②吴梅:《潜社词续刊序》,吴梅编:《潜社汇刊》,第1页。这六次社题前五次分别为《江城梅花引》《看花回》《声声令》《洞仙歌》《祝英台近》,第六次为《菩萨蛮》《蝶恋花》,其中女词人翟贞元、盛静霞、梁璆、陶希华等参与其中。赓续潜社后的第一次社集是在1936年农历二月廿二日,根据吴梅日记记载:“下午余与中大诸生,赓续潜社,至吴宫饭店集会计六人。徐益藩(南屏)、张乃香(馨吾)、王凌云(重生)、周法高(以字行)、梁璆(庸生)、周鼎(礼堂)。期而未至者一人,刘润贤也。课题为〔江城梅花引〕,自未至酉,陆续脱稿,亦可喜也。”③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689—690页。女词人梁璆参加,翟贞元并未参与现场社集,但是在农历二月廿八日上交了社作。“下午徐生益藩、李厥安、陈伯虞陆续来。贞元亦至,久不见矣,示以前二词,略谈去。”④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692页。丙子年春的首次社集虽然现场只有吴梅在内的7 人参加,但是《潜社词续刊第一集》却收录了15位师生的社作,由此可见,潜社的词曲汇刊实际上除了收入现场唱和的社员作品,同时也纳入了事后补交的唱和之作,这应是社刊的常规操作。第二次社集是在农历三月二十一日秦淮河畔夫子庙老万全,蒋维崧、杨志溥、刘润贤、周鼎、张乃香、陈舜年、常任侠、徐益藩、李孝定、梁璆、王凌云等十一位学生参加,⑤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08页。女词人梁璆参加,翟贞元应该也是事后提交了社作。因为农历闰三月十二日吴梅日记记载:“早改贞元词如下,并函约十三日社集。”⑥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15页。次日,第三次社集仍在夫子庙老万全举行,杨志溥、陈松龄、彭铎、李孝定、徐益藩、陈舜年、刘润贤、张乃香、梁璆、常任侠、翟贞元共11 位学生参加⑦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16页。。女词人梁璆、翟贞元参与其中。第四次社集于农历四月十一日举行,陈永伯、陈舜年、蒋维崧、杨志溥、徐一帆(颿)、梁璆、张乃香、刘润贤、卢冀野共9人参加⑧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26页。,梁璆参加,翟贞元同样应该是事后递交了作品。1936年农历八月廿六日,再次举行潜社第五集,蒋维崧、刘德曜、梁璆、徐益藩、陶希华、刘润贤、陈舜年、杨志溥、张乃香、吴南青共10人参加,吴梅词用梦窗韵⑨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92页。。女词人梁璆、陶希华参与现场创作,盛静霞则在事后提交了社作。吴梅农历九月廿三日日记载:“课毕改二女生词,一陶希华,一盛静霞,词虽初学,亦有思致。”⑩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05页。农历九月廿九日,第六次社集仍在夫子庙老万全举行,此次除吴梅外,共到会12 人:杨志溥、张乃香、蒋维崧、陈舜年、刘润贤、刘德曜、盛静霞、梁璆、陶希华、彭铎、李孝定、朱子武。题为《菩萨蛮》五首,分咏五都,长安、洛阳、汴梁、建业、临安。又《蝶恋花》一首,闻钟⑪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07页。。女词人梁璆、盛静霞和陶希华参加现场社集。此后数月,潜社社集暂停,但是潜社汇刊工作应在进行,因为到1937 年农历二月初八,《潜社汇刊》已刊印:“午后徐生一帆(颿)、章生荑孙、杨生志溥、钱生王倬俱至,略谈去。徐交《潜社汇刊》五十部。”⑫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61页。至此,潜社成立以来十余年的社作包括赓续潜社后的六次社集社作全部结集完毕。但是此后潜社还进行了两次社集,在《潜社汇刊》交付吴梅后的第二天,吴梅和13位学生又去夫子庙老万全举行社集,本次社题为《摸鱼子·过旧贡院》⑬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61页。。农历三月十五日(即1937 年4 月25 日),再次在老万全举行社集,社题为《齐天乐》,常任侠、鲁佩兰、宋家淇、杨志溥、陈永柏、盛静霞、梁璆、陶希华、徐益藩、周法高、张乃香、刘润贤、彭铎、陈昭华共14人参加,只有刘光华和蒋维崧未至。这是这一阶段的第八次社集,也是1936年赓续潜社以来现场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同时根据徐益藩回忆“岁余凡八集,集各有词,先生拈调命题,辄先成为诸生倡”⑭徐益藩:《师门杂忆——纪念吴瞿安先生》,王为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46页。可知,本次社集同时也应该是潜社的最后一次活动,梁璆、盛静霞、陶希华等女词人亦参加⑮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73页。。因为两个多月之后,抗战全面爆发,社员零散。至此,从1924年建社,断断续续到1937年的潜社就此消歇。吴梅本人也逃难至武汉、湘潭、桂林、昆明等地,最后至云南大姚县李旗屯避兵祸,于1939 年3
月17日卒,享年56岁。尽管吴梅主盟的潜社已结束,但是潜社的文化精神仍在回响,如1939年,吴梅的学生卢前在重庆再续风雅,举行潜社渝集;女词人沈祖棻于1943 年与其夫程千帆在金陵大学指导创立正声诗词社等。当然,这是后话了。
从以上三个阶段可知,潜社由吴梅主持,社员主要由其课程的学生组成。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社集成员,主要由东南大学和改名后的中央大学的学生组成,光华潜社则主要由上海光华大学学生组成。第三阶段的成员主要由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学生组成。潜社前后历时十余年,社员多达数十人。根据1937 年《潜社汇刊》刊印时所撰的《潜社汇刊同人名录》可知,成员有卢前、唐圭璋、王起等70人,而潜社实际的成员应该不止,比如社员王季思回忆的几个女词人中,周惠专便不在名录中。有可能部分成员参与的频次并不是很高,也没有在结集的社集中留下作品,加上时间久远产生记忆偏差,因此在名录撰写时有所遗漏。另外,《潜社汇刊》收集的作品既包括参与现场社集的作品,也包括事后补交的作品。部分成员虽加入了潜社,由于种种原因,作品并未收入集中,比如沈祖棻。在潜社成员中,根据已有资料确切可考的女词人有龚慕兰、周惠专、濮舜卿、梁璆、翟贞元、盛静霞、沈祖棻、陶希华等人。受当时文坛风气影响,这些女性参与潜社,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活跃在民国诗词社团的女性群体。
二、课堂内外:课程、社团指导与“私教”的三位一体
潜社前后持续十余年,不同于很多由社会各界人士组成的诗词社团,潜社主要由高校师生组织发起,是高校向社会、课堂向课外的有效延伸。从形态上而言,吴梅构建了一种以高校课堂教学为主体,社团创作指导为辅助,课外私下传授相补充的三位一体的词学教育新范式。一方面,课程的教与学是促建社团和维系社团的纽带,社团又成为课堂之外创作实践的延伸,课程师生同时成为社团的主体力量。潜社的发起与赓续,无一例外都是任课教师吴梅主盟,参与者大部分都是其课上的学生。如潜社发起后的第一阶段,吴梅任教课程的学生都可入社:“那时先生担任的课程,除了词选之外,还有曲选、南北词简谱、词学通论等课程。凡是选读的同学,都可入社,要填词,要作曲都可以。”①王季思:《忆潜社》,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73页。这一阶段吴梅词曲兼教,社集时填词作曲皆可,主要以填词为主。1928年再续潜社后,吴梅专教南北曲,词学课程由其他老师担任主讲教师,为了配合教学,当时潜社的创作便以作曲为主:“民国十七年,先生依然回到南京,在中央大学任教。因为那时汪旭初先生、王晓湘先生都担任词的课程,先生专教南北曲,社集时也便专填曲子了。”②王季思:《忆潜社》,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74页。而吴梅自己在日记中也记载:“盖是时余自岭南返京,复主上庠,专授南北曲,故社课不复作词。社有规条三:一、不标榜;二、不逃课;三、潜修为主。”③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28页。1936 年再度赓续潜社后,此时吴梅同时在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授课,教授专家词、北词校律、曲学通论等课程,两校选读其课程的学生也成为潜社的社员。如此十余年,所以吴梅曾在《潜社汇刊》序中说:“作者之美恶可以不论,而历久不渝,固可尚也。诸生有转移,社集无间断,余用以自壮云。”④吴梅:《潜社汇刊总序》,吴梅编:《潜社汇刊》。从以上可知,潜社的创作与吴梅所教授的课程有密切的联系,当吴梅承担的课程词曲兼有时,潜社的创作则词曲兼作,如潜社的第一阶段和第三阶段;当吴梅的课程主要教授南北曲时,潜社的创作便转向作曲,如潜社的第二阶段。
因此,可以说潜社是吴梅所承担课程之外的延伸,或者说社团创作成为课堂教学的辅助,方便师生在课堂外继续教学、切磋,形成良性互动。“一九二四年,学生们为了学习填词,便主动要求吴先生带领他们组织词社。吴先生十分高兴,便和十几位学生每月集中两次。每集大都在秦淮河上的多丽舫上,首先各填一词,由吴先生修改并评出优劣,而后开怀畅饮,尽欢而散。”①王卫民:《〈吴梅全集〉编后记》,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491页。潜社赓续后也仍采用这种课外指导的方式,女词人盛静霞也曾回忆道:“一天,比我高一年级的女同学梁璆对我说:‘吴先生组织的“潜社”,今天下午一点钟,在秦淮河边的“老万泉”酒家开会,吃一餐,每人交一元,凡听吴先生课的,都要参加的。’我就去了。吴先生一边和大家吃酒饭,一边告诉大家,饭后要即席填一首词(这首词的调名、题目我都忘了)。我从未填过词,听了当然大吃一惊!又不能退席,只好苦苦思索,勉强凑成。等大家都交了卷,吴先生随即挥毫,一一为之批改、修润。”②盛静霞:《中央大学师友轶事琐记》,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蒋礼鸿与盛静霞》,杭州:杭州出版社,2012年,第185页。而潜社女词人也正得益于这样的一种教学互动模式。基于课程教学的社团创作实践与指导同时也成为引导学生兴趣的重要途径,盛静霞就觉得这样的一种方式非常像红楼梦中的吟诗斗韵,十分风雅,仿佛自己都成了红楼中的人物,“既有名师即席评点之乐,又无‘红楼’中冷嘲热讽、勾心斗角之苦,更胜于‘红楼’了。以后我对填词的兴趣也就浓厚起来”③盛静霞:《中央大学师友轶事琐记》,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蒋礼鸿与盛静霞》,杭州:杭州出版社,2012年,第185页。。除了社集时的创作指导外,社团结束后吴梅还会继续给学生修改社作,他在日记中多次提及:1936年农历闰三月十二日“早改贞元词”④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15页。,九月初四,“又改潜社词卷,十二时毕”⑤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95页。。九月廿三日,“课毕改二女生词,一陶希华,一盛静霞,词虽初学,亦有思致”⑥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05页。。十月十八日,“晚改宋佳淇、盛静霞词四首”⑦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17页。。十一月廿六日,“早起改潜社诸生作,共十六本,于是五都词可结束矣”⑧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31页。。1937 年农历四月初六日,“又改世玉、贞元词二首”⑨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79页。。可以说,课堂教学和社课唱和与指导,有效地促进了女词人的创作实践。
另一方面,除了课程教学和潜社创作指导,吴梅还会利用课余时间进行“私教”。“先生以同学们多数不会填词,为增加我们的练习机会和写作兴趣起见,在某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找我们到他的寓处去……随出一个题目,叫大家试作,他更从书架上拿下那万红友的《词律》,戈顺卿的《词韵》,给我们翻检。初学填词,困难是很多的,有了老师在旁边随时指点,随时改正,居然在三四个钟头里,各人都填成了一阕。”⑩王季思:《忆潜社》,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72页。师生之间并无身份差异带来的隔阂,这种私下的交往与指导更以一种亦师亦友的方式进行。如据盛静霞回忆:“吴先生在课堂上,不但边讲边做,有时还边唱边做。一次,他送我和梁璆两张票子,叫我们去看昆曲《玉簪记·琴挑》……后来先生叫我俩到他家里去学唱昆曲。”⑪盛静霞:《中央大学师友轶事琐记》,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蒋礼鸿与盛静霞》,第185页。尽管后来梁璆和盛静霞因故没有去,但从中却可见吴梅对学生的教育已从课堂延伸到私下的教学。而这样的“私教”比比皆是。“晚贞元来,留之小饮,又为按拍数曲。”⑫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34页。“晚贞元以新词见示,并嘱删润,谈至十时去。”⑬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87页。“祖棻来长谈,赠《三剧》一部,又借《近代文学史》去。”⑭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48页。“贞元至,以新词见示,斗室倾谈。傍晚余妇归,遂留饭,又为度曲至十时去。”⑮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75页。“午沈生祖棻来,与长谈留饮。”⑯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879页。除此,吴梅还根据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比如他觉得沈祖棻喉音拗折不适合学曲,便想着借机劝说,以免学生枉费心力:“晚沈生祖棻来,为按曲少时。渠喉音拗折,不能中度,魏良辅《曲律》第一条,即云勿枉费力,沈生是也。暇当缓言劝之。”⑰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696页。而同时吴梅又认为沈祖棻在学词方面颇有专长并细心教导,“今岁毕业中,以贞元与沈祖棻为女生之翘楚也”⑱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上)》,第429页。。
这样一种集课堂教学、社团创作指导与课外私下教授三位一体的新范式成了吴梅词学教育的新常态,在新旧教育转型中颇为引人注目。因为从20 世纪上半叶现代教育的发展进程来看,文学教育主要从一种训练词章的技能教育转为具有独立知识体系的学科教育。诚如陈平原所言:“进入现代社会,合理化与专业性成为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文学’作为一个‘学科’,逐渐被建设成为独立自主的专业领域。最直接的表现便是,文学教育的重心,由技能训练的‘词章之学’,转为知识积累的‘文学史’。如此转折,并不取决于个别文人学者的审美趣味,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的。”①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页。陈平原以北大为例,将文学教育以1917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前二十年的工作重点,是从注重个人品味及写作技能的‘文章源流’,走向边界明晰、知识系统的‘文学史’;后二十年,则是在‘文学史’与‘文学研究’的互动中,展开诸多各具特色的选修课,进一步完善专业人才的培养机制。”②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46页。而处在现代教育体制下的高校教师只能被这种潮流裹挟前行,无论其属于新派文人还是旧派文人。所以文学教育的课堂呈现“新派旧派并驾齐驱,各领风骚。进入具体的文学课堂,更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呈现错综复杂的局面,一时难断雅俗高低”③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8页。。而在这新旧教育转型中,吴梅课程、社团指导与“私教”三位一体的教学模式则有效弥补了新旧教育的不足。首先,他通过课堂教学使得词曲教育系统化、理论化。如吴梅在北大讲授词曲,自编讲义《词馀讲义》,即后来的《曲学通论》;南下东南大学讲授词学时,自编《词学讲义》,即后来的《词学通论》,这两部讲义后来成为词曲学的重要理论著作。以《词学通论》为例,共分九章,第一章到第五章为绪论、论平仄四声、论韵、论音律、做法,第六章到第九章分别为唐五代、两宋、金元和明清词人词略,涉及音律之学、词韵之学、图谱之学和词史之学,可以看出这已是较为系统的词学理论课程教学。相较于传统教育重感发式的创作训练,吴梅的词学教育更系统、更科学。这些词学理论知识的传授,也为沈祖棻、盛静霞等女词人日后走上高校讲台传授现代词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其次,通过社团创作指导和“私教”强化词体的创作实践。词学系统化的理论教学固然重要,这是推动现代词学发展和传承的重要手段。但词体创作技艺的传承同样重要,通过感性激发,进行技能训练,能让学生更好地去理解词学理论,否则变成了“纸上谈兵”。吴梅曾告诉学生:“不懂得诗、词、曲的‘本色’,就不明诗、词、曲的流派,因此也不能进一步弄通文学发展的规律。”④万云骏:《万云骏自传》,北京图书馆《文献》丛刊编辑部编:《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五辑,第4页。而要弄懂诗词曲的“本色”,则应先学会创作。他还曾说过:“一个人文学的理论无论谈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不会相信,他如能当场写一篇出来,我便佩服了。”⑤万云骏:《悼瞿安师》,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第50页。从中也可见吴梅对创作的重视。尽管由于资料所限,我们没法从潜社女词人那里获知吴梅词学课堂的教学方式方法,但是从后来受到吴梅指导、与沈祖棻同是梅社成员的尉素秋的回忆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吴梅在词学理论教学之外,是如何重视词体创作实践的,同时也能略窥他的教学门径:“吴师则担任一至四年级词曲必修和选修课程。一年级的《词学概论》一开始,规定每两周填词一首,限制很严,尽选些僻调、难题、险韵。他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作诗只作五七言绝句,填词只作几首浣溪沙一类的东西,不会有成就的。’他虽逼得紧,批改起来却认真,朱墨鲜明,连圈点也一笔不苟,和印出来的一般……后来吴师的尺度逐渐放宽,我们的兴趣逐渐提高,不但不以填词为苦,反倒乐而忘倦了。”⑥尉素秋:《词林旧侣》,巩本栋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00—401页。由上可知,吴梅除了让学生在课堂进行系统的理论学习外,还需要创作锻炼,先难后易,他亲自批改指导。除此,社团和私教的创作训练和指导,也有效弥补了当时教学中重理论知识传授而轻创作技能的现状。当然,他的这一教学方式的实现主要在其南下之后。因为彼时北方高校新学派占据主流,而在南京,很多教授仍保留着“诗酒唱酬”的风雅,“执著于‘诗意人生’的南京教授们,其专擅旧诗写作,对于从事中国古典文学教学,自有其优胜之处”⑦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50页。。如盛静霞在《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中记述,1936年秋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新生入校,老师让学生参加两次活动:第一是吴梅老师组织的潜社,到秦淮河畔的老万泉(全)酒家去聚餐,每人即席填一首词;第二次是汪辟疆老师主持的雍社,由汪老师率领同学们赴在南京附近的栖霞山,酒饭后,老师命题,叫大家即席赋诗⑧盛静霞:《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杭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第195页。。吴梅以课程为纽带的潜社活动,除了学生需要命题创作,他自己也亲自创作示范,并对学生的作品点评、修改。如1936年赓续潜社后的第三次社集,吴梅前一日在家里为女词人翟贞元改上一次社作《看花回·咏杏花》,并函约当月13日即第二天的社集。第二天,女词人梁璆、翟贞元等如约参加了集会。吴梅当场完成社作《声声令·拜孝陵》:“诸生作皆不如我,大半为末句所缚,实则〔声声慢〕末语,即由此出也。复与诸生饮,尽三瓶而已。”①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16页。多日后,吴梅改这次社集的社作:“是日改诸生社作,共十二卷。”②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724页。所以,潜社每一次社集,吴梅都是采用师生一起创作切磋,聚餐喝酒,事后修改社作的模式,诗酒流连,寓教于乐,让学生既感受吟诗作词的风雅,激发他们对创作的兴趣,同时又通过实践提升学生的创作技能,弥补课堂教学重理论轻技能的缺憾。除社团指导外,日记中也多次记载吴梅对翟贞元、沈祖棻等女词人的课外创作指导。
三、范式效应:基于价值探讨的社团创作与词学教育
吴梅从北京大学南下金陵,在彼时新旧文学的抗衡中,通过坚守词曲的教学、创作与指导,完成对旧文学的坚守与传承,而潜社是其课程外实施延伸教学的很好辅助;同时,他对学生的指导往往是一种历时性教育,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这种集课程、社团创作指导、“私教”于一体的词学教育新范式,成就了一批高校学者尤其是词曲专家,并逐渐完成了词学圈子的凝定,助推并成就了民国词学繁盛的黄金十年。在潜社词人中,仅根据《潜社汇刊同人名录》的70人来看,吴梅的学生中便有卢前、冯国瑞、张世禄、张汝舟、唐圭璋、段天炯、王玉章、王起、常任侠、张惠衣、蒋维崧、盛静霞、周法高、沈祖棻、吴南青等人后来成为高校教师,而不在这个名录中的万云骏、任中敏等人亦是高校教授③徐有富:《吴梅与潜社》,《古典文学知识》2011年第5期。。其中,卢前、唐圭璋、王起(王季思)、万云骏、任中敏,女词人盛静霞、沈祖棻等人后来皆在词曲方面造诣颇深,这些学者日后在词坛发挥了重要作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吴梅三位一体的词学教育已呈现出现代教育中去性别化的特质,男女词学教育一体化也成为日后女词人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说到对女性的教育,我们常想当然地认为吴梅对女学生的词学教育会采用基于性别特质的针对性教育,实则不然。恰如今天的文学课堂或者一门词学课程的讲授,教师授课时考虑更多是如何将系统化的理论知识更好地传授于选课的学生,而不会刻意去考虑如何对女生进行特殊的授课处理。事实上,在现代教育体系中,知识的传授无关性别,这也是男女平权的一个重要体现。所以,在20世纪现代教育的改革中,文学课堂也越来越体现这种特质,吴梅在词学教育中同样如此。且不说统一的课程教学,男女学生参与的潜社创作也是如此,女生与其他同学一样参与创作与聚餐;甚至在课外的私教中,女学生获得的指导与男同学并无二致。从吴梅日记可知,除对唐圭璋、卢前、万云骏等男生的课外指导外,他频繁在家中给女生翟贞元、梁璆、沈祖棻等批改社作、教唱曲子、畅谈创作,或聊家常,或与其家人一起去看戏,极其融洽,对男女生并不区别对待。而正是这样一种去性别化的词学教育实践,使得潜社女词人获得了与男性词人同样的系统理论知识的积累和创作经验的积累,与男性词人站在了“同一起跑线”,视野为之宽广。所以在她们日后的创作与教学实践中,基于当时的社会背景、文化风尚、词体创作阶段性特质,她们开始更加注重词体的文学功能与社会功能,突破传统剪红刻翠的狭隘创作路子。比如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因社会生活反映的需要,这些女词人的笔触开始更多地投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让词体创作真正承担起文学反映社会的功能,而不再是闺中孤芳自赏的艺术。如潜社女词人龚慕兰作品,“近作《浣溪纱》九首,读之知为国大纪盛者,举凡绝食、狂嘘、行凶、选花、求爱、育麟、自尽等事,倚声播咏,足垂无穷”④陈子展:《国大纪盛词》跋,《论语》1948年第153期。。其他如沈祖棻、盛静霞的作品更是如此。如果非要说女词人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特质的话,那也应该是每个独立个体的气质秉性和灵性差异所造成的,而非缘于吴梅一体化的词学教育。同时,受益于这种新的词学教育范式,潜社女词人有更多的机会与男性词人互动、切磋,“金陵,国之大都,钟山东蟠,南雍北峙,四方豪俊之所止集,文人学士之所栖息。山水登临,辙多形诸吟咏,以摅其感”⑤曾云:《从潜社说起》,《中央日报》1937年1月11日。。以课程教学为主体、社团创作指导为辅助,她们在寓教于乐中既完成了词学教育,也结下了同窗、同社之谊,即便在日后走上高校教学岗位之后,她们之间仍相互请益,保持联系,并通过彼此的词学交际网,逐渐凝定成一个以江浙沪为重心的现代词学圈子。这批女词人也由于专业的词学理论功底和突出的创作实践,成为民国中后期初步完成词体现代转型的中坚力量。
与此同时,受益于课程、社团指导与“私教”三位一体的词学教育新范式,吴梅的学生在毕业后也践行着老师的师教精神,并成就跨越时空的回响。如卢前1939 年在重庆再度创立潜社渝集,而他的授教方式与老师如出一辙。其学生金启华在《潜社的“沙坪初集”》中写道:“一周来,押台课是戏曲选,卢冀野先生留在学校了。明天要主持潜社的唱和事,我在兴奋着亦恐惶着与希望着……曲牌子是《寄生草》不限韵,题目是‘沙坪初集’,每人限定做两首完篇,先生自己是做四首,昨晚已做好两首,今天亦说再做……怎样做,亦还是做不好,自己看看,亦觉着不成东西,但是社约是必到必做必缴的,终于我亦缴去了。羞愧着亦惶恐着,但是到卢先生手里,三个存两个字一换一改,大刀阔斧的纠正,我简直要跳起来了。”①金启华:《潜社的“沙坪初集”》,《大风(香港)》1940年第65期。由此可见,卢前组织的潜社渝集同样是课外带着学生进行社团创作,并替学生修改作品,师生共作,社约“必到必做必缴”与吴梅时期潜社的“一、不标榜;二、不逃课;三、潜修为主”也颇为一致。当然,不惟男性词人继续采用了老师的教育模式,这样的一种时空回响在潜社女词人这里也有鲜明的体现。这也进一步证明男女一体化词学教育下,女词人承担起了同样的教育使命,沈祖棻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学生时代,沈祖棻不仅自己参加潜社,还与尉素秋、王嘉懿、曾昭燏、龙芷芬等中央大学的几个女生组织梅社,杭淑娟、徐品玉、张丕环、章伯璠、胡元度等女生后续加入。“梅社每两周聚会一次,轮流作东道主,指定地点,决定题目,下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观摩,然后抄录起来,呈吴师批改。”②尉素秋:《词林旧侣》,巩本栋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第401页。沈祖棻与同学组织的梅社得到吴梅的支持与指导,这些社员与吴梅有较为密切的往来,比如曾昭燏要游学之前,吴梅还与梅社成员为其送行。“课罢,邀祖棻、元度、游寿、品玉、素秋诸女弟子,为曾生昭燏洗尘饯行。曾将游学英吉利,故邀诸同学一陪也。”③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第529—530页。当然,沈祖棻真正将吴梅的这种师教精神予以传承则在自己日后的词学教育实践中。1942年沈祖棻任教金陵大学,开设词选课,她与先生程千帆组织“正声诗词社”,聘请系内数位导师,月集一次,由导师出题,首批社员主要为词选课上的同学。“时任系学生会正副会长的四年级学生邹枫枰、邱祖武和三年级成绩突出的卢兆显三人承头成立诗词社,吸收‘词选’班尖子杨国权、池锡胤(国专生)和崔致学(农艺系)等三人为首批社员。社名本李白《古风》:‘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茫’之意定为‘正声’。社的导师除聘请本系沈、程、高、刘四师担任外,加聘了四师同窗兼知交,时在省成中执教的陈孝章先生,均系义务充任。在开第一次社务会时,大家商定编印《正声》诗词月刊在社会上公开发行。”④刘彦邦:《师恩未报意如何》,海盐沈祖棻诗词研究会编:《沈祖棻诗词研究会会刊》,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5 年第7期,第24页。老社员毕业后,再由新的同学补充,“社员呈交的习作,沈师总是不惮其烦地仔细修改,好的加点加圈以至密圈,坏的批示疵病所在或不予圈点”⑤刘彦邦:《抗日战争中的正声诗词社》,王留芳主编:《正声诗刊四种》,海盐沈祖棻诗词研究会重印,2009年,第9页。。沈祖棻对该社的指导一直持续到1946 年8 月因病回沪休养之际。之后,她便改用信件形式关心指导正声诗词社社员,直到1947 年秋该社基本解散。沈祖棻曾经说过,因为受老师吴梅的影响,她对词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吴梅集课程、社团指导与“私教”于一体的词学教育模式,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沈祖棻,并反哺于她日后的词学教育。以沈祖棻为代表的吴梅弟子们在走上教学岗位时,由受教者转为施教者,在此过程中,她们通过兴趣引领,课堂内外的理论与创作实践指导,完成系统的理论知识、创作技艺和创作精神的传承,她们也成为了这种新的词学教育范式的积极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