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前期翻译政策研究
——咸安宫官学的翻译教育及其办学效果*
2022-12-05宋以丰
宋以丰
湖南理工学院
1 导论
有清一代,旗学不仅是专门的教育机构,也是帝王教化的载体。清人陆世仪(2009:59)说,学校乃“治之本”,可见教育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密切关系。清代的旗学教育,作为联结士人与国家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为政府培养了不少参政治国的学儒、名臣与译才。对清廷中央而言,旗学的设立不只是为了教育八旗子弟,在旗人中塑造积极进取的士人精神,更是为了通过教育培养忠君爱国之才,强化皇权思想及其认同,这一点是国家治理的必然需求和重要途径。旗学的兴起、发展与改革归根结底源于“国语骑射”这一清代的既定国策。《皇朝文献通考》中说,清朝伊始,太祖即“颁经书以宏文教”,“尚骑射翻译以重国文”(乾隆官修,1902:5435)。“国语骑射”所以重要,系其为满洲立国之根本,而经书、翻译所以重要,则系其为政权统治之法。太宗主政后,亦令旗人入学,尤其是八旗贵族子弟,以读书明理为名,行忠君亲上之实。至世祖顺治九年,朝廷始设宗学,旗人教育得以实质发展,旨在通过明义理、忠君上,振兴文治和武事。以宗学为起点,清代旗学在康、雍、乾三朝历经发展、改革与完善,虽在嘉、道以后趋于式微,却为朝廷培养了不少翻译人才与重臣名儒,深刻影响了清代的政治实践与文化事业。
2 清代中前期旗学体系架构述略
清代办理旗学,虽始于顺治朝,但追根溯源,与太祖朝以来的语言创制和语言教育不无关联。万历二十七年,太祖命额尔德尼等循蒙古字制创建满语,以便办理文移往来,记注政事。得益于满语的创制,太宗在天聪五年设立六部之际,遂在各部设置满、汉启心郎,职掌翻译与顾问事宜,以沟通满、汉。然而,入关之初的八旗满洲、蒙古、汉军皆通满语,但随着政权推进和时局变化,新任官吏中因为语言不通导致政务受阻者,逐渐增多。特别是地方督抚等汉籍官员,遇到满语文移,往往只能委任“内三院”中通晓翻译的笔帖式代为办理(昭梿,1980:254)。但笔帖式代为办理自有其弊,如“猜疑推诿”等,因而当务之急便是通过解决旗人读书之事,解决国家的语言人才培养问题。在此背景下,国子监祭酒李若琳于顺治元年上疏,奏请世祖效仿明制,扩大国子监的生员规模,为国家培养治才。摄政王多尔衮于是下令,要求不论满、汉官员,其子弟中如有愿意读满语、汉书者,皆可入国子监学习。同年十一月,李若琳再次上奏,条陈太学事宜,要求增补教习,并以“晷短途遥”,弟子不便往返为由,建议在各八旗辖地设立书院(鄂尔泰等,1985a:112)。顺治二年五月,新进国子监祭酒薛所蕴条奏,对旗学的整体安排进行构想,如教学场所、教习、课业、武艺等,指出旗学的设立是为了“以储实用”(同上:145)。由于薛所蕴的奏议中既有课业,又有武艺,甚合于满洲的尚武精神,因而大受统治者欢迎。
与此同时,朝廷在为旗人子弟开设官学之时,也专为宗室和觉罗设学。其中,宗学设立于顺治九年十二月,系因工科副理事官散都(又名“三都”)奏准而设。虽然宗学初设之时,只对满洲教习、满语学习做了规定,而未对汉语学习提出要求,但统治者对于宗室的翻译能力仍有期待。这一点在《皇朝文献通考》卷六三《学校考·宗学》中已有明确记载,其意是宗室子弟不仅要知道礼仪道德之途、伦纪纲常之大,而且应该谙习书射翻译之业。康熙二十四年,圣祖在停办宗学的情况下,因念及内务府没有“能书、射之人”,又颁布诏谕,敕令兴建景山官学(铁保等,2002:20)。雍正六年,世宗以景山官学生“功课未专”为由,令内务府在咸安宫开办官学(鄂尔泰等,1985b:949)。时隔一年,即雍正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世宗又令设立觉罗学,命宗人府会同满洲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等,详议覆奏。上述各学,加上雍正元年开办的八旗校场官学和八旗蒙古官学、雍正十年开办的圆明园学、乾隆十七年开办的世职官学、乾隆四十年开办的健锐营学,以及东陵八旗官学(时间不详)等,使得清代旗学渐成规模。同时,自康熙三十年起,朝廷又在特定区域内开办官学,先后奏准办理者如盛京八旗官学、吉林乌拉官学、宁古塔官学、黑龙江城官学、齐齐哈尔城学、绥远城学、珲春官学、拉林官学、热河官学,以及呼兰官学等,进一步完善了清代旗学体系,以及八旗(翻译)人才的培养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旗学的课业中,不仅有维护满洲根本的清语、骑射等,也有因应国家治理与制度建设需要的翻译教学。至少,在多数旗学中,翻译课业与考课乃是其教学重点之一。以八旗蒙古官学为例,该学虽于雍正六年停办,但吏部在给出的裁撤理由中,亦明确提及蒙古官学生和监学生等学习翻译之事,并认为此举与国子监官学中蒙古官学生的学习内容相同,因而“实属多设”(鄂尔泰等,1985c:1089;张永江,1990:99)。各省驻防之地的旗学也是这样,如康熙三十二年设防的荆州,于乾隆二十四年兴建学舍,设置八旗两翼义学,后又于乾隆四十五年添设各旗义学一所,并专设八旗翻译义学一所。绥远城于乾隆二年设防,乾隆八年兴建学舍,除设立义学八所各十二间之外,也设立满、汉翻译学一所共十间。伊犁古扎尔城(即宁远城)于乾隆二十六年设防,乾隆三十四年兴建学舍,设各旗满、汉学房四间,并设满、汉翻译蒙古学舍一所共九间。由于文献记载所限,清代各省驻防之地设立官学的具体数量已难考证,如《八旗通志》中对于湖北荆州兴建学舍与官学一事只字未提,但在希元修纂的《荆州驻防八旗志》(《续修四库全书》第859册)中,则记有乾隆四十五年长泰(右翼蒙古协领)奏请在各旗设立满、汉官学、义学,以及八旗翻译学之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虽然驻防各地的旗学名称不一,其中有名官学者,也有名义学者,更有名翻译义学者,但教学内容上颇为相似,其紧要者无非三者,即语言(清语、汉语、蒙语),骑射与翻译(希元等,1997)。
不同旗学之间虽然区别明显,如设立时间早晚不同,条例规范详略不一,学生来源存在差异等,但皆以满语和骑射作为共设科目。在此基础上,另有不少旗学从汉书、翻译、蒙文等科目中进行选择,以符合自身的置办初衷和培养目标,如咸安宫官学即属此种。它在选补学生时,往往专挑俊秀者或可学之人,以便其按部就班地学习满语、汉书、骑射或(和)翻译等,并随时接受稽查与考核,为清代的翻译人才培养做出了重要贡献。
3 咸安宫官学的翻译教学与翻译科考之间的关系
清代旗学中,除国子监八旗官学之外,最具代表性者莫过于咸安宫官学。咸安宫官学创设于雍正七年,隶内务府,专为教授内务府三旗(镶黄、正黄、正白)子弟,以及景山官学中之异秀者而设。咸安宫官学创设之初,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协理事务大臣一人,总裁六人(满洲二人、汉四人),总管七人,并依照学生分习科目不同,设满、汉、翻译教习各若干名。世宗创设咸安宫官学,源自其对于景山官学学生功课不专的客观认识,希望通过另设官学,使内务府三旗中的上进之子勤勉学习,为国家造就堪用之才。因而,在办学思路上,咸安宫官学也与景山官学不同,它淡化了后者的义学性质,发展了具有选拔性质的进修教育,并以此为基础,强化了对于精英人才的培养。
咸安宫官学的办学模式显然受到翻译科考的影响,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教习选聘和教学内容上。众所周知,雍正元年创设翻译科考时,世宗即在各种谕令中强调八旗满洲的入仕之途,规定满洲旗人既可以考取汉文秀才、举人、进士,也可以另考翻译生员、举人、进士。既然对于满洲而言,翻译和武艺同属重要,翻译科的开设,以及允许满人应考等,便能激励满洲子弟勤习清语和骑射。然而,乾隆即位不久,朝廷即对咸安宫官学生的学习与管理从严要求,规定其必须考成进士后,方能“出学”。为此,不少官学生只能应试翻译科考,学习内容也逐渐转向翻译科举的考试科目与重点。例如,翻译乡试需要考试满语文论,为了与之相适应,经官学大臣官保奏准,朝廷于乾隆五年对咸安宫官学的翻译教习进行调整,其中明确指出:
查咸安宫官学翻译教习经内务府奏准由国子监考取助教三员教习翻译,但翻译乡会试例考满洲文论,查现在助教之三员皆非翻译举人、进士身,于满文论学不甚诸练,学生等学习举业、日资讲贯,必得翻译、论学兼优之教习朝夕督课始可。(杜受田、英汇等,1997:675)
可见,翻译乡试需要考试满洲文论,即清文文论,这一点既是咸安宫官学调整其翻译教习的原因所在,也为其提供了必要性。咸安宫官学的翻译教习初由翻译科考的中式进士担任,由于历科取中翻译进士人数太少,后不得不放宽至翻译举人,但即便如此,这一做法也在维系了十几年之后,便遭遇困难。其中原因,与乾隆十九年至四十二年停止办理翻译科考有着直接关联。比如,乾隆二十二年,为了解决先前进士、举人不敷考试的问题,朝廷只好将翻译教习的考选范围从翻译进士和举人,扩大至各部院衙门笔帖式群体,规定其精通翻译者可与现任应考进士、举人等,一体参加考选,按等第补用(鲍丽达,2016)。乾隆三十八年,又规定将翻译教习进一步推广至八旗恩监、例监中谙习翻译者。由于翻译科考长年停办,而朝廷对于翻译人才的需求不降反增,因而官学生中视机而动,选择学习翻译者陡增,致使朝廷不得不一度裁减汉教习,改补翻译教习。官学生学习翻译者的人数增加,一方面固然系自己的个人兴趣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官学生视翻译为入仕捷径。仍以常英为例,虽然他在咸安宫官学学习时成绩优异,期满考核时位列一等,却屡次参加乡试未中,最终只能以“出贡”授职。为此,常英常告诫子辈,务必文义稍通便专习翻译,原因即是学翻译者“得售较捷”(北京图书馆,2003:98)。
另一方面,由于乾隆时期翻译科考的停办,官学生中有志于翻译,并希望通过应试翻译科考步入仕途者,只能另谋进身之路,因而朝廷对此也一并做了调整。比如,乾隆二十三年,朝廷一改三十岁以下之官学生不许考选笔帖式的规定,允许官学生内学有所成,且志愿考试者,不论其年岁多少,都可以考选翻译中书和笔帖式等额缺。所谓“中书”乃清代内阁职位,掌撰拟、记载、翻译和缮写等,循例只能从文举人、翻译举人中加以考选。清制,内阁中书为从七品官阶,满洲、蒙古、汉军、汉人各有其额数,其中满洲定额七十人、蒙古定额十六人、汉军定额八人,以及汉人定额三十人。以额数计,同样是“首崇满洲”之体现。高宗将内阁中书的考选范围,从原来的文举人、翻译举人,拓展至咸安宫官学生,足见其对于后者的重视与信任。虽然咸安宫官学自设立之初,便受到世宗重视,但其发展至乾隆年间时更被赋予了某种特殊性。由于咸安宫官学生被人为打上了“体质较优”的标签,其在学习期满参加各部院衙门考选、补用时,明显更受青睐。比如,据《吏部铨选则例》记载,朝廷在从旗学学生中考选库使时,便对咸安宫官学生给予特殊关照。其大意是,各部寺库使出现员缺时,由吏部行文宗人府、国子监,以及咸安宫官学,将具备考试资格的觉罗学生、官学生造册咨送吏部参加考试,并参加中书、笔帖式考选之例酌量录取。但在阅取的具体做法上,宗人府和国子监诸生的试卷和咸安宫官学生的试卷明显不同。换言之,前者由阅卷大臣酌量录取,后者则在卷面上加盖“咸”字戳记,再由阅卷大臣选择翻译精通之卷,酌量多取数人(鲍丽达,2016:44)。事实上,虽然咸安宫官学在办理过程中存在诸多不足,如教习延聘、办学效果不理想等,但不可否认的是,其教学与管理在清代旗学中仍具有示范性,为朝廷培养出众多满洲精英。
4 咸安宫官学的办学效果
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初六,左都御史福敏奏报,据内务府开送,本年应考咸安宫官学生七十八名,由福敏等奉旨会同办理考试。其中,拟取咸安宫官学生汉文一等卷五人、二等卷十六人、翻译二等卷十人、清字楷书二等卷四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2017a)。由此可见,虽然清语、汉文、翻译皆系旗学的基础性科目,学习者经过三年肄业,其基本素质得到提升,但即便如此,在本次咸安宫官学的期满考试中,获得等第者仍不足五成。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总管内务府为考取咸安宫、景山官学学生委用之事上奏,奏折中不仅提及福敏奏陈之事,而且提到了对于考试中位列不同等第者的奖惩。经查定例,拟将汉文一、二等,且清语、骑射尚可之王国兴等四人,以八品笔帖式录用;生员官保等十四人,以七品笔帖式录用;因此前并无六品笔帖式之例,举人常平等三人,仍以七品笔帖式录用。奏折中也提及福德等九人,这些人考过翻译和满语,照例也应该录用,但奏折中并没有加以明确。此次录用的学生,视各部院衙门笔帖式的出缺情况,加以补授,其序第分别是:考汉文者先补,考翻译者次之,考清字楷书者又次之。参与此次考试的还有“奉特旨读书”的五人,分别是绰西欣、福德、李周得、钮伦、阿晋泰等,这些人或列为汉文二等,或列为翻译二等,其录用情况与其他人等相同。关于副榜贡生常英等三十六人,因其年纪尚幼,天资俊秀,可堪造就,仍留学肄业。马齐等十二人,则因年纪已长,天资愚钝,拟请革退,缺额由其他生源补取。绰西喜、龚勤、明伦、得义等,也因相同原因,被革退至原旗。
自雍正七年创设以来,咸安宫官学虽然经过历时五年的发展,但成效并不显著。据《钦定八旗通志》中记载,雍正八年至十三年间,朝廷办理举人、进士科各为两次,取中八旗举人一百二十余人、八旗进士三十余人,但无一人出身咸安宫官学(铁保等,2002)。虽然学生基本素质得到提升,但教学效果未尽理想,人才培养目标也远未实现,改革势在必行。雍正十一年,世宗降旨,认为咸安宫官学和景山官学中,教习疏懒怠忽、不实心训课者居多,因而教习制度的改革首当其冲。具体而言,便是视教习之勤惰、效果之好坏,给予相应奖惩。其实心训课,且行走优勤者,由衙门出具考语,咨部引见,以应升之缺补用;训课平庸者,三年期满时不予升补,仍留学教习三年;不尽心教授者,或革退,或参奏重处(同上)。同时,也对学生考以等第,并进行相应奖惩。雍正十二年六月出台的规定是,每五年考试学生一次,分三日进行,内容包括翻译、汉文、骑射、步箭等。虽然世宗开启了内务府官学之先河,并为此进行了诸多制度创制与调整改革,但在继任者高宗看来,其成效并不理想。以学生为例,他们不仅不能精进文理,虚度年岁,而且于当差也有所误,因而改革之事势在必行。
咸安宫官学的办学效果之所以未尽人意,其中原因固然来自多方,而在高宗看来,与咸安宫官学的招生制度关系甚切。乾隆元年三月初四日,经内务府议定,高宗拟就此对咸安宫官学进行改革,使其面向八旗进行招生,而不再局限于内务府三旗子弟,并规定具有功名身份的八旗贡、监生等,也可入学。为了有效督学,朝廷循例对学生进行定期考核,取优汰劣。乾隆元年二月十二日,庄亲王允禄具折,拟请将咸安宫官学中年纪已大之学生,加以遴选,并带领引见。奏折同时提及雍正十二年十一月福敏奉旨考试一事,以及世宗对于总管内务府及庄亲王奏请将考列一、二等者以笔帖式录用的看法。在高宗看来,雍正七年于咸安宫设立官学,选满、汉教习与翰林等教育内府子弟,其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学至通达,成立为人”,而不是为了让其考取笔帖式之用。而且,这些人中不少只是粗通翻译,却被用为笔帖式,如照此例,则人才何由得成(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2017a:9)。既然咸安宫官学的设立,其目的是为了培养满洲精英,因而对其期待甚隆也属平常之事。为了鼓励学生,令人竞相学,高宗甚至一度将咸安宫官学生的出路限制在八旗科考之内,不许其应考笔帖式、库使、拜唐阿等。比如,乾隆四年,总管内务府奉旨议定:
已满三年者,唯令其考试汉文及翻译生员、举人、进士,其笔帖式等缺盖停考试,如有因病告退者亦令该旗停其送考笔帖式等缺,俟病愈时仍送官学肄业,如果年逾三十未能进身科第者,即知会该旗准送别项考试。(故宫博物院,2000:55)
据庄亲王所奏,自雍正七年设立咸安宫官学,至乾隆元年的七年中,该学官学生中先后考取举人、副榜、拔贡和生员者,不乏其人。同时,考取满语和翻译者,也有十三四人。而今在学官学生中,亦不乏汉文清通,骑射可观,翻译明白者,这些人虽然年龄大小不一,但都能勤勉学习。同年三月初四日,庄亲王请旨挑选八旗子弟入咸安宫官学,其中明确提及学生的学习内容,包括读书作文、翻译清话与骑射、阅读律例条文和题奏抄报等,以及学习期满的考试方式与考试内容,即由吏部请旨酌派通晓满、汉文义之堂官二人,以及司员四人,考试学生文章、翻译和骑射。乾隆二年八月初八日,翰林院侍读学士春台奏定咸安宫官学则例,其中提及世宗创设宗学之事,指出学生于三年期满时,其“文理清通、翻译优长”者需参加考试。则例中同时明确了授业上的区别,指出一年来学生除阅读四书文章之外,也学习翻译和满语。但考虑到学生资质、年力各不相同,其优资者或许可以兼学,资质略钝者则不能兼顾,因而只能分别教导,以免失去因材施教之义。对于后面这一部分人而言,即文理稍顺、资力清弱者,可以先专习文学,逮有所成就之后,再兼学翻译。同年九月初八日,内阁奉旨著由正詹事吴拜接替尚书徐元梦,稽查咸安宫翻译功课,原因是徐元梦自身翻译职学甚多,因此对于稽查咸安宫翻译功课一事,难以兼顾。遵高宗圣谕,嗣后徐元梦翻译日讲《春秋》等书,由内阁学士岱齐管理;翻译碑文和祭文等,由侍读学士德通承办;稽查咸安宫翻译功课,则由正詹事吴拜接替。
乾隆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内务府总管来保具折,就咸安宫官学期满考试事奏请皇帝,所奏内容多与翻译有关,由此可见咸安宫官学的办学性质、宗旨,及其与翻译人才培养之间的关系。为便于分析讨论,现将此折部分文本摘录如下:
窃惟世宗宪皇帝加恩内府子弟,特设咸安宫官学,厚其廪饩,俾令读书。我皇上复加恩推广,及于八旗,并令于读书、作文、翻译之外,兼令学习稿案、骑射、清话,又赏给每月钱粮,教育生成之德,实为亘古所未有。数年之内,选授翰林者四人,中进士五人、举人十有三人,副榜、廪、贡、生员等二十余人,凡内府八旗人等感戴圣主造就之鸿慈,莫不欢欣鼓舞。伏查乾隆元年三月初四日,经内务府王大臣等议奏,内称三年考试一次,其考试之处,交与吏部奏派通晓满汉文义之堂官二员、司官四员,令其将文章、翻译、骑射等艺通行详加考选,拟为一、二、三等。其考列一、二等者,管理官学之大臣带领引见,请旨嘉奖,三等者仍留肄业。等因。奏准在案。今扣至乾隆四年二月,已届三年之期,其官学生内姿性愚钝、不能上进者,业经陆续革退更换。现在官学生共一百一十二名,除新入官学及作文未能完篇者二十七名外,现应考汉文者五十八名,考翻译者二十七名,内学汉文兼能翻译者四名,翻译兼能汉文者四名,总计应考官学生八十五名。窃查本年二月初八日会试举人入闱,本月十六日出闱,臣等谨拟于二月二十六日考试官学生。其考试大臣,请照例交与吏部前期开列职名,请旨钦点。其司官四员,请令派出之大臣保举精通汉文、翻译者各二员。至考试处所。臣等查得雍正十二年考试时,原在内务府掌仪司衙署,其地方旷阔,难以关防,且有碍司官办事,臣等谨拟于现在习学律例官学考试。其考试宜分三场:第一日考试汉文,于举贡生监出大题二道,于童生出小题二道;间一日考试翻译;又间一日考试马步箭、清话。其学生内兼考汉文、翻译者,听其两处考试,各自分别等第。至考试大臣官员并办事官员等饭食,以及需用试卷、心红、纸张、笔墨等项,俱照雍正十二年之例,于官房租内动支备办。至考试官员专事阅文,其内场巡查难令兼理。臣等谨拟即派管理律例官学之司官二员及律例学之教官等在内稽察,凡一应排设桌凳、收掌试卷等事,亦令其办理。其外场巡查,照例委派内府护军参领带领护军等严加巡逻。
恭候命下,臣等移会吏部、内务府一体遵行。为此,谨奏请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2017a:14)
从来保的奏折中,至少可以明确以下几点。(1)咸安宫官学原系雍正朝特设,目的是为了加恩于内府子弟,但乾隆年间,朝廷一改前朝之例,将原本仅限于内府招生的做法进行调整,将其推广至八旗子弟。(2)咸安宫官学生既要学习清语、骑射,又要学习翻译、作文,学习年限为三年,期满后由吏部酌派官员进行考核,内容涉及清语、骑射和翻译,确定等级,并以等级为依据进行奖惩,即位列一、二等者由管理官学大臣带领引见,请旨嘉奖,三等者则继续留学肄业。(3)在总计一百一十二名学生中,二十七人为新入官学,或者作文未完篇者,因而实际应考者为八十五人,含考翻译者二十七人、考汉文者五十八人,其中又有兼考汉文、翻译者。(4)本次考核官学生,拟定于乾隆四年二月二十六日,考试大臣由吏部请旨钦定,并由考试大臣保举司官四人,其中二人需精通汉文、二人需精通翻译。(5)本次考试拟分为三场,每日举行一场,共计三日。其中,第一场考试汉文,第二场考试翻译,第三场考试清语和骑射。官学生中如有兼考翻译、汉文者,则允许其分别考试,并分列考试等第,考试结果由考试大臣具奏。(6)关于考试阅卷,也有严格规定,既有管理律例官学之司官及律例学之教官等在内稽察,又有内府护军参领带领护军等严加巡逻。
两个月后,即乾隆四年三月,据庄亲王允禄题奏,本次考试的实际参加人数为八十四人,另外一人因病缺考,应考者中有八人兼考汉文和翻译。本次考试共计取中汉文一等卷六卷(大题汉文一等五卷、小题汉文一等一卷),二等卷三十卷(大题汉文二等二十三卷、小题汉文二等七卷),三等卷二十五卷(大题汉文三等二十一卷、小题汉文三等四卷),以及翻译各等次卷三十一卷,其中一等卷三卷、二等卷十三卷、三等卷十五卷。除三等者仍照例留学肄业外,福安等其余考取一、二等者共四十九人,由内务府总管来保带领引见,恭候钦定嘉奖。高宗对此的御批是:“知道了。随便带领引见。钦此”(同上:15)。三月二十九日,来保带领福安等四十八人(傅勒和因病未能参加)引见,并奉高宗圣谕将其以部院笔帖式录用。
乾隆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奏请议叙咸安宫官学翻译助教全保期满考核一事,认为全保训课行走俱勤,应予应升之处列名。同时,张廷玉奏请将原设满语、骑射教习九人裁撤三人,改补为翻译教习,其改补办法遵照八旗考取助教之成例,由部考取,教习翻译和满语。翌年六月十三日,咸安宫官学教习阿锡鼎任职五年期满,张廷玉为其请旨议叙,其中提及咸安宫官学共计一百一十名学生中,学习翻译者多达三十三人。七年三月十七日,总管内务府奏报咸安宫官学生考试等第情形。据奏,本次考试中,考试翻译者共三十五人,其中一等卷四卷、二等卷十五卷、三等卷十六卷。乾隆十年三月,内务府总管奏请对乾隆七年入学官学生进行考试,高宗以三年办理未免过优为由,敕令改为五年办理一次。于是,乾隆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内务府再次奏请办理,获高宗允准。据来保奏称,本年共有咸安宫官学生一百一十二人,其中新入官学及年幼初习举业者,以及初学翻译并现在患病者等为三十二人,其余八十人中有五十四人应考汉文,二十六人应考翻译,并另有七人兼考翻译和汉文,考试过程仍照前例分三日进行,其中第二日考试翻译。同据庄亲王允禄奏报,本次考试取中翻译一等卷四卷、二等卷十三卷、三等卷十六卷,由特派管理官学大臣(即内务府总管)带领引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2017a)。
5 咸安宫官学办学效果的影响因素
经过了乾隆年间的改革与调整,咸安宫官学的办学成效得到提升。如乾隆元年,朝廷举办丙辰科乡试,自咸安宫官学生考取举人者六人、副榜三人。次年举办丁巳恩科会试,四人考取进士,加上乾隆元年考取进士一人,自此共有五人,分别是乌尔登额、观保、德保、诺敏、李质颖。其中,后四人考取进士之后,由翰林院带领引见,被选授为庶吉士。同时,自童生考得秀才者六人、考得翻译生员者二人。乾隆四年至七年,又陆续有考取生员、贡生、举人者,其中翻译生员六名、翻译举人五名。乾隆七年至十二年,又中式翻译生员六人、翻译举人四人。自此,在高宗主政的前十二年间,咸安宫官学生中取得科举功名身份者,已达九十人左右,较之雍正时期无疑是一种进步(李立民,2017)。然而,即便自乾隆初年起,咸安宫官学的办学目标被定位为“精英化”,其办学效果却仍待提高,至少远谈不上春台所谓“八旗人才之渊薮”。这么说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学生考取功名身份的结构,大多数还是以考取生员为主;二是考取举人、进士者人数与八旗举人、进士总人数仍有悬殊。据《钦定八旗通志》中记载,乾隆元年至十二年间,八旗举人共计二百三十余人,自咸安宫官学考取者仅有二十一人。同时期的八旗进士共计七十三人,却仅有五人出自此处(铁保等,2002)。
5.1 教习延聘制度
雍、乾两朝的咸安宫官学,其办学效果之所以不尽如人意,原因甚多,教习延聘制度便是其中之一。康熙二十五年,景山官学设立之后,朝廷对于教习遴选之事已有规定,但至雍正元年,又明确要求内廷教习必须以进士考补,而八旗教习除进士出身者之外,也可以恩、拔、副、岁贡生等分缺间补,前者在要求上明显高于后者。然而,由于朝廷历年考取进士者人数有限,如此要求在实际操作中难以完全实现。为此,雍正三年,朝廷不得不将景山官学教习的选任条件进行调整,将其扩大至举人、贡生。乾隆二年,又降低了咸安宫官学教习的选任要求,规定汉教习仍以新进士充补为主,不足时以举人考选充补。满教习的情况也是这样。众所周知,雍正七年设立咸安宫官学,雍正十二年设立翻译教习。按例,翻译教习当在国子监助教中加以考选。然而,在实际运行过程中,国子监助教却都不是翻译举人、进士出身,对于满语文论不甚谙练。故而,乾隆五年八月,朝廷拟“从归班候选之翻译进士,考取三员”(庆桂等,1985:832)。乾隆九年,进一步放宽满教习的遴选,规定因翻译进士乏员,不敷补充,而将满教习的考选比照汉教习之例,从翻译进士和翻译举人中考取间用(昆冈等,1963:549)。为了解决满、汉教习不足的问题,朝廷一方面主动降低要求,另一方面甚至不惜从革退官员中进行充补,从而令教习的选任趋于泛滥,最终影响至办学效果。
5.2 入仕问题
入仕问题也是影响内务府官学的重要因素。众所周知,内务府官学生肄业期满后,经稽核考试合格者,往往充补中书、库使、笔帖式等职。然而雍正末年时,候补笔帖式的额缺出现壅滞,妨碍了学生的入仕前途。以雍正十二年为例,是年考取笔帖式、库使、库守者二百九十二人,加上雍和宫拨补者等,共二百四十四人,而同期候补笔帖式额缺只有七十五名,差距甚大。由于大量候补笔帖式、库使等不能及时得到补用,学业荒废自然无法避免。又如乾隆十一年,本年尚有候补笔帖式额缺六十一名、库使和库守额缺五十六名,但额缺总数同样明显少于候补者人数,致使学生因为未能及时入仕,而影响其学习积极性,进而影响办学效果。
嘉庆、道光两朝,关于咸安宫官学事宜的奏章、上谕也有不少,但内容上明确提及翻译二字者并不多见,这一点或许是清代旗学翻译功能退化的具体体现。但道光二十年三月初六日,吏部尚书奕经奏呈皇帝,拟对翻译教习春霖三年期满进行考核,认为他勤于训诲,教有成效,著拟补内阁中书缺。但即便皇帝惠爱宗支,养育八旗子弟之意至诚,随着满洲入主中原日久,民族交往不断深化,语言隔阂逐步消退,教习不专育人,学生不黾勉入学者,日甚一日。道光朝以后,朝廷对咸安宫官学的办学、管理多有整饬,既对学生的学习进行督导,也不时对翻译教习等进行考核。如咸丰五年十月二十日,吏部尚书花沙纳奏请对翻译教习文增期满考核;同治十二年闰六月二十六日,以及光绪三年二月十二日,吏部尚书、大学士宝鋆两次奏请考核蒙古学教习桂芳;光绪十三年七月初四日,对翻译教习文祺“照旨例用”;次年六月十九日,对翻译教习全泰、显聪“旨均着例选用”;光绪十七年七月初五日,对翻译教习文禄进行期满考核,并带领引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2017b:24、27)。甚至迟至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四日,管理八旗官学大臣徐桐仍在为整顿咸安宫官学具奏请旨。然而,纵然有千般努力,官学风气日下之势已成定局。惟清末之际,当光绪帝实施新政,拟对内务府进行改革时,咸安宫官学遂遭裁撤。
6 结语
与汉书翻译、翻译科考一样,清代的翻译教育与翻译人才培养,无疑也是政治实践和文化统治的产物。清军入关后,面对语言文字、文化形态,以及政权结构迥异于自己的汉人族群,如何进行有效统治,维护、巩固统治基础,并保持满洲民族特质,乃统治者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在此背景下,统治者循汉人国子监例,创设八旗官学,令旗人子弟学习语言、翻译和骑射等,便成为不二选择。这么做,既不失满洲特色,又增进民族交流,有助于扩大政权的参与基础。和宗学、觉罗学等其他旗学机构一样,咸安宫官学的创设也是国家行政和政府统治的需要所致,其目的在于从八旗满洲、蒙古和汉军中兴贤育才,既将文、武学业综于一体,教导民族特质,又为朝廷培养治理人才,尤其是翻译专才。虽然嘉庆朝以后,旗学的目的与功能已经发生变化,其重心在于儒家礼教而非翻译,而至清末之际,旗人中清语荒废的情形日益严重,翻译能力随之每况愈下,终成颓势,但不可否认的是,咸安宫官学因其特殊的办学宗旨,即“精英化”的办学方针,所获统治者重视程度最高,支持力度最大,办学成效最为显著,为清代的翻译人才培养和国家治理做出了特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