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单元或民俗事象的谚语
2022-11-30沃尔夫冈米德张举文
沃尔夫冈·米德,张举文(译)
作为文化单元或民俗事象的谚语
沃尔夫冈·米德1,张举文2(译)
(1.佛蒙特大学德语和俄语系,佛蒙特州伯灵顿 05405;2.崴涞大学东亚系,俄勒冈州萨勒莫 97301)
谚语是人类生活经验和智慧的精炼表达,更是民众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际表达方式之一。谚语不仅是语言事象,也是文化单元或民俗事象。谚语的定义取决于特定的语境。谚语的意义必须依据其独特的语境予以分析。谚语研究是多学科的、多视角的,建立谚语学基础知识库十分必要。
民俗类型;谚语;谚语学;反用谚语;戏用谚语;儿童民俗记录
在各种口头民俗类型(genre)如童话、传说、笑话、谜语中,谚语不一定是最简单的类型,但它最为精炼。研究谚语的大量学术出版物证明谚语是人类交际中不可缺少的基本方式。谚语满足了人类的需求,不仅将生活经验和观察凝缩成智慧的结晶,还对个人经历和社会事件做出评论。任何可想象的场景都有相应的谚语,其矛盾性与人类生活本身一样复杂。例如,“久别情更深”和“眼不见,心不烦”,以及“三思而后行”和“机不可失”等大量类似的谚语足以证明谚语并不体现逻辑性的哲学体系。但在特定的场合使用恰当的谚语,是有效且富有策略性的程式化交际方式。与某些人的看法不同,我们认为谚语在当代并不失其有用性。无论口头还是笔头,谚语都为人们使用那些可谓是预定好的语言单元提供助益。尽管其使用的频率因人群和场合而不同,但谚语无疑是各种交际方式中较有意义的修辞手法。事实上,谚语无处不在,并吸引着不同学科的学者去研究其模糊性。谚语可作有趣的改动,如“哪双鞋合适,就穿哪双”可变为“哪条谚语合适,就用哪条”,便说明了这一切。
一、定义与意义
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从彼时的哲学到当代的语汇学,许多学者为了给谚语下定义伤透了脑筋。美国谚语学家巴莱特·怀廷梳理了许多定义,最后归纳出冗长的定义:
谚语是一种表达方式,其形式与词语都被证明是源于民众的。谚语所表达的意义都具有明显的真理性,即显而易见的道理。谚语使用家常话语,具有亲和性,有着头韵或尾韵。谚语通常很简短,但不一定总是如此。谚语通常是事实,但也不一定必须是。有的谚语具有字面和比喻两种意义,但不都完美准确,且通常侧重一种。谚语必须受人敬畏,必须有古老的迹象,但因为这种迹象可以被智者伪造,所以它需要在不同场合验证,而通过研究古代文学进行验证则不合适,因为我们所掌握的古代文学很不完整。[1]
这无疑是有用的概括,但不是精炼的陈述。与之相对应的是阿彻尔·泰勒在此前一年出版的经典著作《谚语》中的表述:
谚语的定义实在难下。倘若我们能幸运地将各种核心要素都归结到一个定义中,那么验金石就不必存在了。谚语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觉;我们可以知道此句是谚语性表达,而彼句则不是。因此,没有什么定义可以让我们确定地辨别一句话是否具有谚语性。不讲某种语言的人绝不能识别出该语言中的谚语,同理,伊丽莎白时代和古英语时代中真正的谚语也同样难以被我们发现。能够识别出当今民间所说的谚语便是我们应满足的了,至少这样一个定义可能难以引起争议。[2]
1985年,我对泰勒的假设,即人们普遍知道什么是谚语,做了一次验证。我对55位佛蒙特州的居民进行了调查,问他们如何界定谚语。毕竟,民众是常用谚语的人,因此设定他们知道哪些是谚语是可以的。经过一番调查,我将谚语的定义归纳如下:
谚语是一个简短的,以隐喻、固定、易记的形式表达的句子,普遍为民众所知,世代相传,包含了智慧、真理、伦理和传统观。[3]
这样的定义包含了前述两位学者的思想。当然,更简短一些说,“谚语是一句表达智慧的简短句子”。关于谚语也有其他说法,如“谚语是经验的孩子”“谚语是街头的智慧”“谚语是真话”[4]。
但是,谚语学者始终对各种定义不满意,并在不断地重新定义。我曾做过多次努力去定义谚语,受到我的导师加拉赫的影响,其中一个定义如下:
谚语是对明显地流传在民众中的真理的简短、传统表述。进而言之,谚语是简短的句子,普遍为民众所知,包含了智慧、真理、伦理和传统观,并世代相传。[5]
谚语学者所要深究的是所谓的“不言而喻”的谚语性。显然,即使是最复杂的定义也无法用来鉴别所有的谚语。其中的一个关键点是传统性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历史性与当下的流行性。换言之,有些句子听起来像谚语,如“哪里有钱,哪里就有犯罪”,但它不是谚语。这个表达源自句式“哪里有X,哪里就有Y”,它需要用在不同场合,经历时间的考验。目前,它只是“像谚语”罢了。谚语的定义通常都包含“传统的”这个概念,但证明一个句子的传统性并不容易,这使得判断一个新句子是不是谚语相当困难。例如,当代美国“经历过,做过”“照相机不撒谎”“没胆量就没荣耀”“没有免费的午餐”等表达,都在不同场合使用过,具有口语性,也有变体,体现出民俗的必要因素。
总之,谚语的定义取决于特定的语境。谚语的意义必须依据其独特的语境予以分析,如社会的语境、文学的语境、修辞的语境、新闻的语境。
二、起源与进化
如同谜语、笑话或童话,谚语不是从天而降的,也不是民众神奇灵魂的产物。相反,谚语总是由某个人有意或无意地先表述出来,正如约翰·罗素1850年前后写下的著名的一句话所揭示的那样:“一句谚语展示的是一个人的精明、众人的智慧。”如果一句话包含着真理或智慧的因素,并且展示了谣谚的一种或多种标志符号(如押头韵、尾韵、排比、省略等),那它就会“火”起来,先被家人或周围小圈子的人使用,然后在村子、城市、地区、国家以至整个世界使用。谚语的全球性使用并不是不现实的梦想,因为不少古代的谚语现在仍然在世界各地传用。
今天,借助大众媒体的神奇力量,一句新形成的类似谚语的表达可能会被视为一句老谚语,较快地通过广播、电视或报纸得到传播。跟其他口头谚语一样,原创的表达可能会被使用者加以调整,使其用词、结构、风格和隐喻更易于记忆,由此成为无作者的谚语。这一点在文学史上有清晰的印证,即直到一个说法成为主导的标准用法后,该谚语才稳定下来。例如,1584年出现的“事前要做聪明人”、1666年发展出的“事后人人是诸葛”、1900年形成的“事后易当聪明人”,至今仍是标准用法。[6]
在一种语言中,追溯一条谚语的起源与历史常常很难,但涉及古代文献的相关研究越来越多。任何一个双语人或译者都会注意到谚语有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许多谚语表达同一个意思,但有不同的词语、隐喻和效果,因此它们在不同语言中有着各自不同的起源。不仅如此,地方性强的谚语特别难翻译,词典里也没有,因为词典常常只收录标准的用法。另一种是许多谚语在不同的(欧洲)语言中完全一样,几乎没有翻译上的问题。换言之,在整个欧洲,存在以借译形式传播的谚语。正是因为这种历史和现实,伊曼纽尔·施特劳斯1994年出版了三卷本的《欧洲谚语词典》①参见:Strauss E. Dictionary of European Proverbs [M]. London: Routledge, 1994。,帕克佐拉1997年出版了《55种语言中的欧洲谚语》②参见:Paczolay G. European Proverbs in 55 Languages with Equivalents in Arabic, Persian, Sanskrit, Chinese and Japanese [M]. Veszprem: Veszprémi Nyomda, 1997。。
欧洲谚语可以归纳为四个传播起源(类似的追溯也可以在亚洲、非洲等不同语言和文化群中进行)。
第一个起源是希腊和罗马的古典时代,其谚语智慧波及整个拉丁语系地区。对亚里士多德所用谚语和许多其他希腊谚语的研究表明,它们曾出现在柏拉图等人的作品中。荷马、西塞罗等人的作品用语在拉丁和罗马作家的作品中存在互相借译现象。更重要的是,诸多普通拉丁文文本都被译成后来兴起的许多欧洲语言。鹿特丹的伊拉斯谟在中世纪欧洲传播的多种版本的谚语箴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类似的人物还有德国的马丁·路德。马丁·路德不仅是翻译古典文献的大师,也对德国德语谚语的传播有极大的推动作用。拉丁文谚语当时被作为学校的翻译练习,这些古典智慧也因此得以通过书面和口头形式传播到欧洲各地。后来借助英语,这些谚语又传到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以及将以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地区,其中有些已经成为全球性的谚语了。
第二个起源是《圣经》中的谚语。《圣经》是拥有最多不同译本的文献,其译者将相同的文本译成各种语言,流传甚广。在欧洲语言中,甚至几十条谚语有着相同的源头,尽管使用者可能不知道它们都源于同一处。例如,“种什么,收获什么”有52种欧洲语言的文本,类似的还有“为别人挖陷阱的人会自己掉进去”“不劳者不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太阳下没有新东西”等。可见,《圣经》谚语的欧洲语言译文并不都是完全一样的,这要看译者的语言能力。以马丁·路德来说,他的好几个德语表达法在口头流行,但在原文中并不是谚语。
第三个起源是中世纪拉丁文。作为欧洲的通用语,拉丁文在延续古典时代用法的同时也发展出新的谚语。近代的欧洲谚语词典收录了数千条源自中世纪的谚语,其中许多至今仍在流行,如“乌鸦不啄乌鸦眼”(48条例证)、“趁热打铁”(48条例证)、“新扫帚扫得干净”(47条例证)、“闪光的不都是金子”(47条例证)、“猫不在,老鼠出来玩”(46条例证)、“没有不带刺的玫瑰”(39条例证)、“夜里的猫都是灰色”(38条例证)、“看人不能看衣服”(37条例证)。其中,“条条大路通罗马”是几乎每个欧洲语言都有的谚语。“罗马”也可换成别的城市,如爱沙尼亚谚语用的城市是彼得堡,芬兰谚语用的城市是其过去的首都图尔库,俄语谚语用的城市是莫斯科,土耳其谚语用的城市是麦加。也许哪一天美国会出现“条条大路通华盛顿”。其实这种说法已经有了,只是没有收录到词典里。
第四个起源是从美国传播到欧洲的谚语。自20世纪中期开始,一些这样的谚语通过大众媒体已经在欧洲传播,现在一些新的也被翻译出来并传播着,如美国谚语“一图胜千言”、“跳探戈舞要两个人”、“进的是垃圾,出去的也是垃圾”(电脑用户语)。一句有特别意义的“欧洲化”谚语是1953年通用电气公司时任总裁在一次参议院听证会上所使用的“对通用好的东西,就是对美国好的东西”。1971年,一位著名的德国政客在呼吁欧洲团结时宣称:“对欧洲好的东西,就是对美国好的东西。假期式的欧洲结束了,现在欧洲是我们正常的工作日了。”美国英语不仅传播到欧洲,也流行到世界其他地方,并借助流行文化和大众媒体传播了谚语,这些谚语成为21世纪的智慧结晶。
三、经验主义与谚语学基础知识库
格里兹贝克和克拉斯塔曾指出,谚语研究需要利用问卷和数据统计分析等方法建立谚语条目,以反映现实中人们所知道并继续使用的谚语状况[7]。这种方法论有助于构建当代新谚语的谚语性(proverbiality)。因此,学界有必要扩展研究范围,即从高技术社会到传统的乡村社会都应是研究的关注区域。这样的经验性工作必然有助于建立许多语言和文化的“谚语学基础知识库”(paremiological minima)。1970年初,著名谚语学家普列米亚科夫就曾提出这样的建议③参见:Permiakov G L. Ot pogovorki do skazki:Zametki po obshchei teorii klishe [M]. Moskva: Nauka, 1970。。普列米亚科夫1970年在莫斯科进行了一个谚语学实验,并由此整理出一个涵盖1 494条谚语和词语的词目,建立了体现一个城市居民语用习惯的谚语知识库。其中,268条是正统的谚语,其余是谚语性表达、寓言、轶事、谜语、口号、气象语、迷信语、誓言等。他的词目表明,许多较长的民间故事也很流行。其所有的文本都在人们的基本文化常识范畴之内。不论是作为母语还是作为外语学俄语,这些谚语都是用俄语进行有效交流所必备的。在此基础上,普列米亚科夫构建了以300条文本为内容的“谚语学基础知识库”,并随后将之出版。德国和保加利亚等国的译者进行过效仿。目前一些国家的谚语学者也在建这样的谚语学基础知识库,如克罗地亚、捷克、德国、匈牙利等。
总之,一个包括300条常用谚语的知识库对研究口头和书面交流,以及外语教学都非常有意义。不去记录当代使用的谚语文本,谚语学就不能被称为一门科学。当代谚语学者能够,也应该搜集20世纪和21世纪所出现和使用的谚语。《美国谚语词典》便是一个范例④参见:Mieder W. A Dictionary of American Proverbs [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四、符号学与表演
谚语学理论研究极大程度上受到了普列米亚科夫、格里兹贝克、伊斯曼、坎亚⑤参见:Kanya Z. Sprichworter-Analyse einer Einfachen Form: Ein Beitrag zur generativen Poetik [M].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1981。等人符号学研究的影响。格里兹贝克和伊斯曼在其经典的《符号学谚语研究的基础》一文中归纳了语言学研究谚语的方法⑥参见:Grzybek P, Eismann W. Semiotische Studien zum Sprichwort: Simple forms reconsidered [M]. Tübingen: Narr, 1984。。谚语学者在研究谚语“简单形式”(如异境性、多功能性、多语义性等)的同时,还要重视排比、句法、逻辑、结构、实用、语义等方面的问题。将实际应用谚语的言语行为加在文本结构分析之上,无疑对将谚语作为语言学文化标识的符号学研究有着新的重要价值。语言学家和民俗学家不断尝试解释谚语的模糊语义问题,从语境到功能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但谚语也具有类比功能,这使得对特定言语行为的研究更加复杂了。
事实上,语言学家诺里克曾就此问题专门写过《谚语如何表达:英语谚语的语义研究》一书,该书主要针对谚语的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强调隐喻的模糊性⑦参见:Norrick N R. How Proverbs Mean: Semantic Studies in English Proverbs [M]. Amsterdam: Mouton de Gruyter, 1985。。这种模糊性具有两面性,谚语的具体意义则取决于其被使用时的比喻意义,而由此造成的相互矛盾性需要针对运用该谚语的社会文化背景分析其口头与书面交流的意义才能得到解决。谚语学家需要寻找方法理解运用谚语这一表面简单其实背后复杂的言语行为。
显然,谚语的意义可以通过揭示策略性运用该谚语的社会背景来达到最佳理解。毕竟,谚语不是普遍真理,而是有限的民间智慧,只在特定场合有效。谚语的矛盾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忽视了其社会背景。在特定场合,谚语作为社交策略发挥有效作用,并在正常的交流中消解矛盾性,表达的是对说者和听者都非常明确的意思。
强调使用场景似乎是多余的,但对一些以文本为核心的研究,如部分人类学家的研究,仍是必要的。当然,人类学研究对谚语研究也很有益。例如,1985年人类学家(后来也是著名的民俗学家)查尔斯·布里格斯以实用方法论对谚语应用做了示范意义的研究[8]。他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北部的一个只有700人的山地社区做调查。在文本记录中,他将谚语分为八种:固定套语(如介绍人时)、使用人身份、使用引用语时的动词、谚语文本、特别联系、普遍意义或假设场景、环境是否妥当及表演的有效性。多数人在使用谚语时不会想到这些方面,但在谚语被作为常识和被接受的民众智慧符号使用时,这些语言学意义上的策略无疑是存在的。
五、文化、民俗与历史
民俗学、文化史和语文学等领域的研究者长期以来将注意力集中在追溯某条谚语及其异文的起源、历史、传播及意义上,以至于认为每条谚语后面都有“故事”,并将此视为重大的研究项目,进行历时性的和语义学的研究。因此,有些谚语就成了整本书或若干长篇论文的研究核心。德国民俗学家、谚语学家卢茨·罗瑞奇编纂了三卷本的《谚语词语全集》,探讨了数百条德文谚语的历史⑧参见:Röhrich L. Das groBe Lexikon der sprichwortlichen Redensarten: 3 vols [M]. Berlin: Freiburg, 1991-1992。。其实,这些谚语的地区性和全球性传播问题也值得研究。
民俗学家和文化史学家也关注谚语在不同历史阶段是如何被使用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谚语反映出特定历史阶段不同社会阶层的世界观和心态。非洲(如尼日利亚)的谚语学家通过分析特定谚语的起源和意义表明它们对理解特定文化历史有着关键性作用。尽管谚语可能不是准确的历史记录,但它们包含民众对殖民主义、战争和其他事件的阐释。事实是,各种社会事件都会留下记忆,并主要传承于口头文化。因此,对不同历史阶段谚语使用者的社会地位进行研究也是一个重要课题。
此外,对“谚语如何归属于某些特定群体”“如何以某一主题划分谚语”进行研究有助于了解历史上对性别、歧视等问题的传统认知状况。研究这些问题,可以首先将谚语从文化和语言上做出群体类别划分。这种群体可以只是一个家庭。民俗学家渴望理解谚语是如何在这种小的社会单元中发挥作用的。这种群体也可能是一个国家,由此可以表明谚语是如何在解决社会冲突中发挥作用的。
那么,一个人所掌握的谚语有多少?或者说他的谚语知识库是怎样的?研究者可以将一个人掌握的谚语与其所在村落或地区的其他人的谚语知识库做比较,看该人所用的谚语如何反映其特有的经历,如何产生一致性或矛盾性,从而决定该个体使用谚语的用途和目的。当然,个体在使用谚语时有个选择的问题,因为记住或忘记所听过的谚语取决于该个体当时的身心状态、地位或生活方式。这也表明,使用谚语不是一个简单现象。熟悉一些谚语是一种情况,知道什么时候用和怎么用则是另一种情况,任何说外语的人都深知使用谚语交际的难度。
有别于其他学者的是,民俗学家和文化史学家也对谚语的内容感兴趣。许多谚语所指代的老式的度量衡制度,过时的职业,过时的武器,以及叫不出名的工具、植物、动物等各种传统事物。其中有些字词的意思已经不清楚了,但整个谚语的意思仍能被大家理解。人们常常问“一条谚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谚语出自哪里”等问题,其实,民俗学家、文化史学家以及有历史意识的语言学家,才是能够回答这些颇有意思问题的人。
六、刻板印象与世界观
当将谚语视为某个民族某种世界观或心态的表达,并将之归结为有着刻板印象的所谓“民族性格”时,我们需要谨慎。许多来自欧洲古典时代、《圣经》和中世纪的谚语在很多文化中仍然流行,因此认为它们反映某种想象的民族性格,如对中国人或芬兰人的印象,是不明智的。无疑,某些谚语在一些文化中常用,它们可以与其他社会文化现象一起用来构建出有效的概括。因此,如果德国人常用“晨时有黄金”(或“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和“有序是生活的一半”,那么这种现象至少可以反映德国人对早起和秩序的态度。试图从谚语中寻找民族性格需要特别小心,许多谚语常常表达负面的意义、刻板的印象,甚至具有侮辱意味,这种谚语自古就有,并仍在使用,尽管大家都尽可能对种族、宗教、性别、民族、地域等方面的差异保持开放态度。例如,对美洲土著人、美国华裔、美国非裔等持有刻板印象的谚语已经对美国社会带来很大的伤害,它们不应该再被使用。
民俗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学家都关注谚语作为有效的修辞手段所产生的政治作用。政客们自古以来就利用谚语达到一定目的,例如:希特勒利用谚语煽动纳粹主义;丘吉尔在演说和信件中运用谚语呼吁全世界必须要不惜代价战胜纳粹德国。可见,谚语在政治上的运用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它们可以用来团结一个群体,也可能被人用来控制民众,纳粹德国利用谚语反对犹太人就是明显的例子。人们可能会盲目信从谚语,以致忘记了谚语不是绝对真理。这方面的研究已经证明谚语在政治上具有两重性。
七、谚语与社会科学
社会科学家对谚语的特点、用途、功能和意义进行过大量的研究。有的研究涉及抽象性、态度、行为、认知、交流、社区、民族性、经历、性别、记忆、心理健康、精神分裂、社会化、传承等问题。例如,人类学家露丝·费尼根1970年曾对非洲诸多社会中的谚语概念做过普查,发现谚语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9]。有的研究涉及谚语是如何被策略性地运用于各种场合的。
社会人类学家从19世纪以来一直关注谚语的使用。但是,他们在研究社会组织和人们的行为时,如果能将谚语如何参与社会结构和生活作为关注的一个方面则更有益。当然,这方面已经有了鼓舞人心的研究,如从跨学科视角看“谚语如何作为社会制裁的手段”“不同年龄群体对谚语的理解”“美国非裔使用谚语争取自由权的斗争”等。在社会心理学方面,谚语也被用来研究包括酗酒、吸毒在内的各种行为问题,如“没有痛苦,就没有收获”被用于康复中心的宣传海报。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始终对谚语保有兴趣,如将其用于智力测试、能力和心理健康评估等。谚语还可被专门“测试”,这些“测试”将谚语的隐喻性作为参照标准,比较儿童与成人、母语人与外语人、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等不同对应群体之间的差异。但这些研究常常排除谚语的语境问题,尽管民俗学家和谚语学家早已提出必须将谚语置于其社会语境中才能理解的观点。
目前心理语言学家关注的是理论谚语学研究的前沿问题。他们将谚语用于儿童心理发展研究以及隐喻的认知和理解研究。例如,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谚语的神经学》一文[10]研究了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问题,即对抽象(如隐喻)谚语的理解在健康人大脑中的功能。有的研究是关于谚语隐喻问题的。理查德·弘耐克在《心中的谚语:对谚语智慧的认知科学》一书中,不但梳理了有关问题的历史研究,而且讨论了认知、理解、交流、记忆、隐喻等问题⑨参见:Honeck R P. A Proverb in Mind:The Cognitive Science of Proverbial Wit and Wisdom [M]. Mahwah: Psychology Press, 1997。。其研究表明,谚语可能表达的是简单的真理,但需要复杂的大脑活动才能得以正确理解和使用。
八、民间叙事与民间文学的运用
谚语与其他口头言语民俗类型的关系一直是民俗学家尤其是谚语学家普遍的兴趣点。古典时代的希腊文和拉丁文作家就评论过寓言与谚语的关系,并试图理论化这些概念,“类型”概念由此产生。换言之,是一则寓言结尾处的归纳增添了伦理道德智慧,还是寓言本身只是该谚语的解释性评述?类似的还有对德国童话中谚语功能的研究,以及对格林兄弟如何改变所收集故事的风格以适于儿童的研究。但是,谚语与谜语、谚语与笑话、谚语戏用(antiproverb)与吹牛故事之间关系的研究较少,有关谚语发生与发源的问题有待深入研究。
关于谚语在文学中用途与功能的研究较多。早期的研究主要是注释文学作品中的谚语,而现代的研究则侧重于谚语表达法在诗歌、戏剧、散文等作品中的识别与阐释。这方面的研究书目较多,涉及许多语言和文化,如非洲的和亚洲的;其中,有的是关于著名作家的,有的是关于少数民族文学的,有的是关于特定历史阶段文学作品的。这些研究不仅有助于对谚语诗性特质的研究,也有助于人们了解什么谚语在什么时代被频繁使用。
理想地说,每项谚语文学研究都应该包括一份完整的相关谚语表达材料索引,即用标准谚语词典的方式注明相关表达的谚语性。这样的注释无疑有着重大意义。但是,这只是一个硬币的一面,即谚语学方面。谚语文学研究还应该有对语境化条件下谚语应用功能的详细阐释。因此,文学批评家、民俗学家和谚语学家需要知道在文学作品中谚语是何时、何因、如何、对谁使用的,并考虑每个谚语在什么语境下传达其所在整篇作品的信息。当然,还需要关注的是,谚语是不是在程式化的语境中使用,其程式标准结构是否发生了风格上的变化,一条谚语是否只为了表达一个讽刺效果,谚语的矛盾性是否被有意使用,等等。简而言之,一项理想的谚语研究应该包括一个谚语索引和一篇阐释性文章。
九、宗教文学与智慧文学
许多出自世界不同宗教的谚语得到广泛传播,成为跨国家的人类智慧表达。这些智慧表达不仅受到国际学术界的关注,而且已经成为不同语言与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但对不同宗教谚语智慧之异同的研究仍需加强。因为传教士的作用,《圣经》中的谚语传到非洲和亚洲,但对其的影响达到什么程度目前也还不是很清楚。人类口头言语智慧的证据可以从各个层面的宗教文献和日常交流中找到,来自神学、哲学、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学科的学者都在继续探索这种智慧的源泉(古代智慧文献、文化传统、伦理价值)、科学(认知、理解、心理语言学)、习得(教学法、记忆法、交流)等。
此外,谚语对宗教思想的宣传有着漫长的历史。各种宗教中的传教人常常利用民间谚语传讲教义。从中世纪的马丁·路德到现代美国的马丁·路德·金,他们都曾利用谚语宣讲宗教和社会思想。
十、教学法与语言教学
多个世纪以来,谚语一直被用于教化和社交。事实上,谚语有着特别的用途,涉及心智、智慧、经历、习得、权威、教学等。无疑,谚语包含大量的教育智慧,也是教育的工具,并继续在现代社会发挥教学法方面的作用。因此,谚语也应该被用于教育,传承人类有关人性与世界的智慧和知识。
谚语不仅被用于母语教育,也被用于外语教学。外语教材常常包括一些谚语。其实,外语教学大纲可以适当地涉及目标语的谚语基础知识库,通过这些谚语学生可以有效地了解新语言中的文化价值和表达法。
对学生来说,小学四年级是最好的时段,此时他们已经可以恰当地理解生活中谚语所表达的一些价值观,学会谚语并将之应用于适宜的语境中,依照所掌握的智慧去行动。这些在九到十岁的孩子中已经得到证明,即他们可以应对抽象和隐喻性的谚语,并视其为道德行为的准则。
十一、大众媒体与大众文化
尽管谚语学家通常是向后看,研究谚语应用的历史,但他们也不应忽视谚语在当代的传统性应用与现代化更新。随着流行文化、大众媒体和文化知识的普及,谚语学家也要关注20世纪和21世纪存续下来的谚语以及创新而来的谚语。我曾对德语和英语中的这些情况做过研究,出版过若干本书。这些研究表明,民众不一定把谚语视为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物,对传统谚语的模仿或改编是很普遍的现象,这些现象有时是幽默可笑的,有时是以口号或涂鸦形式反映出对社会政治问题的严肃讽刺。利用T恤衫、口号、广告、电视、电影、音乐等新媒介戏用谚语是很普遍的现象,谚语戏用后的语词则变得现代。戏用谚语的例子如下:
久别情更深 —— 久别生多情
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 一日一个安全套,医生远离我
厨子多了煮坏汤 —— 立法人多了难改革
经验是最好的老师 —— 便利是最好的老师
无人是完美的 —— 无尸体是完美的
谚语一直是广告常用的策略之一,目的是借助传统、经典等使得广告具有一致的权威性。这种策略还在继续,利用现代谚语口号的新策略也已出现,即更换传统谚语中的语词使其具有双关性,并试图以吸引人的图片和不很准确的信息说服受众做出购买相关产品的决定。大众媒体、政治新闻等领域也有类似现象。记者早就知道用谚语做标题并没有什么用途,尽管他们也会用简短的谚语做标题,然后用副标题予以说明。但似乎更有效的策略是改编传统谚语,也就是戏用谚语,戏用谚语常常可以达到吸引人的目的。这一切都使得戏用谚语变得流行,这一现象也因此需要民俗学家去研究。
谚语在电影和音乐中的应用目前还没有得到应用的重视,尽管这方面也有了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如对基于《小红帽》改编的电影《与狼为伴》的研究,对电影《阿甘正传》中谚语运用状况的研究,对吉尔伯特、苏利文的流行音乐和美国乡村音乐中谚语运用状况的研究,对鲍勃·迪伦歌曲中谚语运用状况的研究[11]。
十二、结 语
以上的学术回顾侧重的是英语出版物。其中所表明的谚语的模糊性使得谚语学者和其他学科的学者有能力去对各地的各种各样的谚语进行研究。现代谚语学毫无疑问是没有止境的,并面临着许多新的挑战。可以肯定的是,谚语以其历代验证过的智慧在帮助现代社会的人们去应对复杂的日常生活。传统谚语及其价值体系提供了一个基本框架,但人们如果发现这些不适于现代世界观,就会迅速做出改变和调整,发展出具有启示意义的戏用性谚语。当然,新时代有新谚语,如谚语“各有所好”反映的就是新世界观。谚语不一定总是具有教育和指导意义,也可以产生讽刺、幽默等效果。各种文化中的成千上万条谚语并不代表一种普遍的有效性,但无疑是具有特定实用性的宝藏。回顾过去,谚语学家的确积累了一座巨大的谚语学研究宝库,后人可以继续添砖加瓦。现代理论上和经验上的谚语研究无疑会帮助我们获得对人类行为和交流的新洞见。通过在国际层面的比较研究,谚语学家也许可以在常识和经验智慧之上为这个强调人性和已被启蒙的世界做出一点贡献。
说明:论文译自Mieder W. Proverbs as Cultural Units or Items of Folklore [G] // Burger H, Dobrovol’skij D, Kühn P, et al. Phraseology:An International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Research.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7: 393-414,已获授权。译文对原作略有调整,如标题序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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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verbs as Cultural Units or Items of Folklore
MIEDER Wolfgang1, ZHANG Juwen2(transl.)
(1. Department of German and Russia, University of Vermont, Burlington, USA 05405; 2. Department of Japanese and Chinese, Willamette University, Salem, USA 97301)
Proverbs are the concise expressions of human life experience and wisdom, and are also one of the indispensable ways of communication in everyday life. Proverbs are not only a linguistic phenomenon, but also cultural units or folklore matters. The definition of proverbs depends on the specific context. The meaning of proverbs must be analyzed according to their unique context. Proverb research is multi-disciplinary and multi-perspective, so it is necessary to establish the paremiological minima.
Folklore Genre; Proverb; Paremiology; Counter-proverb; Anti-proverb; Children’s Folk Record
K890
A
1674-3555(2022)01-0046-10
10.3875/j.issn.1674-3555.2022.01.006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www.wzu.edu.cn/wzdxxb.htm获得
沃尔夫冈·米德,男,美国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民俗学
(编辑:张龙)
(英文审校:黄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