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学视野下的江淮官话舌尖元音实验研究

孔慧芳

(安徽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61)

舌尖元音在世界语言中比较罕见，在汉语中具有广泛分布[1]。作为一种比较特殊的音段，舌尖元音有明显的元音共振峰[2]；同时又具有辅音的摩擦性特征，因此极具争议性。关于普通话舌尖元音的研究，在历史来源、声学、生理、归属等方面取得很多成就[3-4]，加深了我们对于元音的认识。但总体来说，汉语方言区的舌尖元音较少受到关注。安徽江淮官话的舌尖元音分布较广，具有鲜明特色，与其他方言有较大不同。因此，本文拟首先对安徽江淮官话10个方言点的舌尖元音进行类型学调查，然后运用实验语音学方法，在不同格局、音系对立、音位配列视野下，探讨江淮官话区枞阳方言、安庆方言、巢湖方言、桐城方言4个方言点中舌尖前元音[]的声学性质。

一、江淮官话的舌尖元音

(一)舌尖元音类型调查

江淮官话分布于长江和淮河之间，分为洪巢、泰如、黄孝三片。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的调查[5]，江淮官话分布于108个市县。其中，安徽江淮官话主要分布在皖中的21个县市，以及沿江以南的11个县市。研究首先抽取安徽江淮官话10个方言点，从格局、元音类型、音位配列、音系对立4个方面对方言点中的舌尖元音进行统计分析。从表1可以看出，江淮官话的舌尖元音和普通话相比，具有以下特点：

表1 江淮官话10个方言点舌尖元音类型和音位配列

2.在语音搭配方面，江淮官话舌尖元音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们可以与不相同部位辅音搭配。如舌尖前元音[]可以出现在双唇爆破音之后，巢湖方言中的[ph]音节就是例证;舌尖元音[]可以出现在软腭爆破音之后，桐城方言中的[k]音节就是这种现象。这种组合关系与普通话的声韵配合很是不同。

(二)舌尖元音研究回顾

目前，关于安徽江淮官话舌尖元音的研究，主要是从声韵演变角度研究舌尖化的产生原因，或使用语音实验方法分析舌尖元音的声学特性。如朱晓农、孙宜志等学者认为，元音高化现象是汉语发展中常见的音变现象之一，江淮官话中舌尖元音的出现是前元音的舌位依次升高导致的结果[4，6]。伍巍、吴波等学者则认为舌尖化是推链和拉链共同作用的结果[8-9]。江淮官话的描述性研究发现：这一方言区里，舌尖化字数量很多，有近两百个[10]；舌尖化包括高元音[i][y][u]三类，入声字不发生舌尖化。其他官话如普通话，只有舌面高元音[i]发生过舌尖化音变，舌面高元音[y][u]未发生过音变。根据石汝杰在文献[3]中的发现，江淮官话的高元音做单韵母时具有摩擦感，而做介音或韵尾时没有摩擦感。周元琳认为，江淮官话的唇音、鼻音与舌尖元音具有协同性，因此舌尖元音[]在江淮官话中可以和这类声母搭配[11]。

江淮官话的声学研究表明：舌尖元音与高元音有相似的声学特征[12]。合肥话舌尖元音的语图表现为高频乱纹，声波信号表现为毛刺。舌尖元音在不同声母后面的摩擦程度略有差异，擦音段时长比例也不同。吴波从摩擦角度提出将舌尖元音分为无擦、弱擦、较强擦和强擦4种，分析了舌尖前元音的区别特征。他认为无擦和强擦的舌尖元音出现的概率较低，弱擦和较强擦的舌尖元音是主流[13]。孔慧芳、吴生毅、李明兴等使用感知增强理论解读合肥话舌尖元音的摩擦性特征，认为其舌尖元音的出现是音系对立感知清晰度的要求[14]。关于舌尖元音的语音性质，侍建国[15]和石汝杰(见文献[3])均认为舌尖元音的音色是高元音带较强烈的摩擦，并建议用[z]来表示。

综上所述，江淮官话的舌尖元音与普通话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舌尖元音格局更丰富，除了[]之外还有[]和[]，舌尖元音对立更加复杂。因此，不同格局、音系对立、音位配列视角下的江淮官话舌尖前元音[]和高元音[i]在摩擦性、时长、F1、F24个维度上有何差异？本文拟对此进行研究。

二、研究方法

(一)研究的问题

具体探讨以下问题：江淮官话区4个代表性方言点(枞阳方言、安庆方言、巢湖方言、桐城方言)的舌尖前元音[]和高元音[i]在摩擦性、时长、F1、F2 4个维度有何声学差异？

(二)发音人的选取

发音人的选择遵循下列原则：第一，发音人日常交谈时以使用枞阳方言、安庆方言、巢湖方言、桐城方言其中一种为主，没有外地居留经历。第二，发音人没有任何言语、喉咙、精神方面的生理障碍或疾病。本次实验共有40位发音人，其中男性、女性(每个方言点10位发音人)各20位。录音时年龄介于35-55岁。文化程度为高中。

(三)字表设计

发音语料包含枞阳方言、安庆方言、巢湖方言、桐城方言中的舌尖前元音[]，声调以高平调优先。为了排除其他因素对元音音质的影响，测试词置于载体句子中。录音重复5遍，即所有语料录制5个样本。

(四)数据分析

利用Pratt语音分析软件(取样频率设为44.1KHz)分析语音样本的F1、F2、时长。首先通过波形图与声谱图判断元音位置，随后利用共振峰分析将元音稳定段的F1、F2、时长取出，并将每个元音的测量值平均。

三、研究结果

(一)元音摩擦性研究

除了辅音中的擦音、塞擦音具有摩擦性质，语言中的元音也可能带有摩擦的音色[16]。从听感方面来说，摩擦性音质具有尖刺的噪音。目前国内外研究元音摩擦性的手段主要有语图观察法和量化的HNR。因此，本研究参照胡方[17]、Hu,F & Ling,F[18]等学者的做法，先运用HNR量化研究元音的摩擦特性，再运用波形图进行辅助检验，两种方法的结合使元音擦化研究更具科学性和客观性。HNR是一个反映声音中谐波和噪音能量比率的量化指标，数值越大噪音成分越少，数值越小噪音成分越大。与传统描述性研究相比，HNR使元音擦化现象研究更具客观性，可避免结论过于主观。统计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江淮官话4种方言元音[][i]的HNR结果

表2 江淮官话4种方言元音[][i]的HNR结果

元音的HNR值枞阳方言安庆方言巢湖方言桐城方言P值[ɿ][i]13.114.912.514.412.914.812.714.1<0.05

从图1的波形图可以看出，江淮官话这4个方言点的舌尖前元音[]和高元音[i]的波形图都有明显的周期性，说明两者都具有元音的声学特征。但通过仔细对比可以发现，在相同录音条件下，图1中舌尖前元音[]每一周期的前半周期都比较平滑，线条上可以找到尖锐且贯穿始终的黑毛刺，而在高元音[i]发音的波形图上没有发现这些毛刺。在排除环境噪音干扰的可能性后，本研究认为这些毛刺正是舌尖前元音摩擦的噪音成分的外在表现，江淮官话这4个代表性方言点的舌尖前元音[]比高元音[i]具有更强的摩擦性。

图1 江淮官话4地方言舌尖元音[]、高元音[i]的宽带语图

(二)共振峰数据测量与统计分析

本次实验测量出的4地方言舌尖前元音的语图、共振峰数据如下图表所示。

表3 枞阳方言[][i]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表3 枞阳方言[][i]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姓别元音F1平均值标准差F2平均值标准差时长/毫秒平均值标准差男[ɿ]363301 36211024734男[i]398251 5608026030女[ɿ]387241 6419824127女[i]401381 8509527635

表4 安庆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表4 安庆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姓别元音F1平均值标准差F2平均值标准差时长/毫秒平均值标准差男[ɿ]245331 46012526230男[i]279401 8717528150女[ɿ]350281 6229023625女[i]301502 2728229745

表5 巢湖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表5 巢湖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姓别元音F1平均值标准差F2平均值标准差时长/毫秒平均值标准差男[ɿ]411301 58210324538男[i]312551 9656126731女[ɿ]400281 6489829126女[i]329462 60412030540

表6 桐城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表6 桐城方言[]平均共振峰频率值 单位/Hz

姓别元音F1平均值标准差F2平均值标准差时长/毫秒平均值标准差男[ɿ]290301 50611025721男[i]257472 1448028045女[ɿ]335281 74110324127女[i]289392 45013029731

(a)枞阳方言的舌尖前元音[](音节为[s21]丝) (b)枞阳方言的高元音[i](音节为[i 21]西)

四、江淮官话舌尖元音的性质

一般来说，学界是以发音过程中气流是否受到阻碍为标准界定元音和辅音的。江淮官话的舌尖前元音既有元音共振峰的特性，也有摩擦辅音的特性，单纯从声学和发音特点不容易得出定论。例如，赵元任认为：当舌尖元音只能和塞音声母搭配时，它只是声母的延长；当舌尖元音能搭配其他声母时，可看作汉语的一个有特色的元音。因此，普通话里的舌尖元音不具备独立的音位性质。近年来，有研究者提出应将汉语舌尖元音归入摩擦元音序列。摩擦元音的概念最早由Ladefoged和Maddison[19]提出，他们认为元音界定的标准是要参考一个音段在音节中的音系地位。此次声学研究表明：江淮官话4个代表性方言点舌尖前元音的共振峰轨迹相对稳定，符合单元音标准，同时又带有明显的摩擦性特征，与共振峰结构共现。江淮官话4个方言点的声韵搭配表明：舌尖前元音都是作为音节核心出现的。基于以上特点，本研究认为江淮官话中的舌尖前元音可以被视为典型的摩擦元音。

五、结论

舌尖元音类型学调查表明：江淮官话与普通话有相似之处，都有舌尖前元音和后元音；不同之处在于，江淮官话的舌尖元音格局更丰富，音系对立关系更加复杂。从语言类型学角度来看，江淮官话具有重要学术研究价值。声学研究表明：无论格局、音系对立、音位配列具有何种差异，江淮官话4个代表性方言点的舌尖前元音均比高元音[i]具有更强的摩擦性。无论男女发音人，江淮官话舌尖前元音[]的F1、F2与时长的数值均低于高元音[i]，呈现出显著差异；其舌尖元音的共振峰轨迹相对稳定，具有单元音性质，同时又带有明显的摩擦性特征，摩擦特征与共振峰结构共现。基于以上特点，本文认为江淮官话中的舌尖前元音[]符合摩擦元音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