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会话交际中的情绪研究:理据、路径与展望

2022-11-28刘青松

关键词:会话韵律交际

刘青松, 马 文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会话中呈现的情绪反映交际者的心理状态,对整个会话的话轮推进和序列建构产生重要而深刻的影响。深入考察情绪在序列组织中出现的位置、方式及效应,有利于我们更好揭示会话交际的本质与规律。目前,以心理学和社会学为代表的诸多学科已对情绪展开广泛研究,取得一定成果。

会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是一套严谨科学的方法论,承袭了社会学尤其是民俗方法学的研究路径。研究人员关注自然真实的会话序列组织,特别注重对会话中细节的考察,以发现序列组织背后的社会行为。话轮设计、话轮转换、扩充、优先应答、修正等均是常见的会话分析主题。从社会互动的角度观察会话情绪,追踪、描写其发展轨迹,探究情绪对社会行为的理解和执行所产生的影响,是会话分析学派与其他学科研究情绪的最大不同,也是其研究情绪的优势所在。近些年来,会话分析学者逐渐认识到,“情绪不是偶发的互动特征,而是普遍存在于社会行为中”,当前话轮内的情绪势必对后续话轮产生投射或约束效应,因此也开始重视对情绪的研究[1]275。研究人员开始将考察对象正面直接地聚焦于会话中的某种具体情感或情绪。然而,作为一个新兴的会话分析研究领域,情绪研究目前仍是零散的,未形成规模体系,亟待深化发展[2-3]。

一、会话交际中情绪的特质与意义

会话中说话人和听话人在言谈应对(talk-in-interaction)中的情绪表现复杂多样,对会话发展有着重要意义和影响。通过对现有研究梳理总结,我们认为,情绪不同于情感,具有鲜明的特质。会话情绪至少表现出三方面的意义:展现立场、充当社会信号和建构互动资源。

1. 情绪与情感之辨

不同学科领域对情绪(emotion)和情感(affect)的界定不尽相同,甚至有些混乱[4]331。一般认为,二者密切相关,均是纷繁复杂的心理现象。在心理学著作中,也有学者把情绪和情感统称为感情[5];而针对人际互动的语言学研究一般将情感作为覆盖面更宽、更高级的心理现象[6]96。我们倾向于采纳张浩[5]关于“情感和情绪在人类认识中的功能”的论断:情绪是一种主观体验,是主体意识到的。它具有短暂、强烈、依赖情境的特质,如愤怒、恐惧、失望、怀疑、惊讶、喜悦、满足等。情感则与人的社会需求密切联系,作为一种高级的情绪,它是一个人对自己“受社会关系制约时的态度的反应”。与情绪相反,情感往往是持久的、稳定的、深刻的,如自尊、羞耻、责任、荣誉、热爱、仇恨等。会话交际是一个动态发展过程,说话人和听话人相互影响,共同决定会话发展的方向和结果。在此过程中,交际者怀有某种甚至多种情绪显然更为常见,情绪感染(emotional contagion)亦不可避免[1]284-285。

在针对情绪的心理学研究中,受到广泛认可的一种做法是将人的情绪分为基本情绪和其他情绪。所谓基本情绪,是指人类与生俱来的基础情绪类型,可以跨文化识别,如愉快、悲伤、恐惧、愤怒、惊讶、厌恶等。换言之,无论交际者是什么种族、来自哪种文化,旁人均可一眼辨别出该情绪。基本情绪不依赖于个人、文化或社会经验[7]。基本情绪之外的其他情绪则复杂得多,它们往往囿于特定的社会文化规则,可能是基本情绪的混合物,如羞愧、钦佩、怜悯等。Peräkylä[1]279基于对大量自然真实的互动交际研究总结认为,“纯粹形式的基本情绪并不常见,交际者往往诉诸复杂混合的表达”。上述关于情绪的分类及阐述为会话分析学者考察言谈应对中的情绪提供了有益借鉴,值得参考。

此外,心理学研究中关于情绪的维度模型论述也受到广泛关注[8-9]。二维模型认为,情绪包含两个维度:效价(valence)和唤醒度(arousal)。效价是指情绪的基本性质,即该情绪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唤醒度用于衡量情绪的强弱,即个体所能感受到的情绪强烈程度。三维模型认为,情绪具有愉悦度(pleasure)、唤醒度(arousal)和支配度(dominance)三个维度[10-11]。除唤醒度与二维模型一致外,愉悦度为情绪的效价,支配度指该情绪对他人的影响力或控制力,也可反过来指本人受到的影响或控制程度,如盛怒属于高支配度,畏惧则是低支配度[9]。总之,情绪刺激并影响着人们的认知、情感和行为。借助上述维度模型描写和分析会话交际中的情绪有利于我们更好揭示互动对话背后的社会秩序。

2. 会话情绪的意义

从会话分析的角度来看,情绪首先是会话参与者立场的一种展现(emotion as stance)[12]18。所谓立场,一般是指交际者基于所处情境认识和处理信息时持有的观点或态度。正如Du Bois[13]在其著名的“立场三角论”中所强调的,社会交际者展现立场是一种通过会话实现的公开行为,语言、姿势和其他符号形式等均可作为其中的互动资源。在此过程中,情绪的呈现或隐性,或显性,但始终都与这些互动资源交织在一起[4]336-337。例如,Goodwin等[12]18使用多模态的方法展示一位在校学生受到孤立时对同伴们抱以厌恶情绪、表达抵触抗议立场的情况。他们注意到,该生从一开始见到同学,在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和语音语调等方面就呈现出厌恶情绪,这就是表达不愿与其他同学为伍的立场。会话者的情绪复杂多样,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均可向对方展现自身立场。目前国外针对会话情绪的研究较为集中在情绪与立场的关系上[14-15]。从多模态互动的角度来看,会话参与者在社交场合借助一系列具身行为传递情绪、表明自身立场的会话常规(conversational practice)更为常见,比如图1这个会话片段。

图1 会话情绪展现立场

图1节选自一段师生谈话辩论视频,数据及图像由笔者收集、处理(下同)。两位老师位于图1第一幅图的左侧,两位学生对坐于右侧。我们注意到,图1a所指向的两位学生利用具身资源充分展示出抵触与不屑:会话中,女生时常交叉双臂置于胸前(图1c和图1e),男生时而拒绝正视对方(图1a),时而撇嘴、咬唇、紧锁双眉(图1b和图1d)。这些肢体动作伴随着言语产出,使得他们的情绪得以彰显。在会话伊始,情绪的存在就清楚表明他们坚持己见、抗拒老师干涉的立场。其次,情绪在会话中也充当社会信号(emotion as social signal)。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看, 传递社会信号意味着互动中的个体行为表现被他人觉察到。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会话者的面部表情:表情呈现个体情绪, 情绪即为社会信号。 经典的行为生态学观点也认为, 面部表情之下的情绪透露出行为意图或社会动机。 比如, 会话者面露恐慌或畏惧的表情, 可能是向对方传递他要退缩或逃跑的信号; 怒不可遏的表情则预示着肢体冲突[16]。 会话分析学派倾向于将情绪视为一种社会信号而非主观体验, 这是由它的社会学基础决定的。 Ruusuvuori[4]332-333指出, 会话分析所考察的应是情绪的外在具体表现, 而非情绪心理本身。换言之, 该学派更加关注的是互动过程中交际者如何利用和对待情绪。 总之, 会话中情绪的呈现表面上是互动, 但从更深层次来看却是传递社会信号, 会话分析学者应充分认识到这一特质[17]。 在机构性会话中, 会话双方往往代表着不同的身份, 比如医生与患者、商家与顾客等。 随着话轮递进、互动交际的深入, 情绪传递出的社会信号也会越来越明显, 投射出会话参与者将要执行的某个行为。 下述会话由笔者收集、转写(下同), 是一段乡镇医院医生查房视频的转录节选。

01 患者: >在这儿住<我是有点儿:有点儿头疼,平常我一点儿也头不疼.

02 医生: 就是-咱这个晚上::: [这个

03 患者: [噫:这晚上它没空调.

04 医生: 条件差点儿,晚上空调-晚上它就关了.

05 患者: ( )这个毛病又没什么事儿[它这个:

06 医生: [关键它不是说么-关键这不是疫情嘛.

07 你反正:要真不行(.)晚上给你调个带空调的屋?

08 带那种:::小空调的屋?=

09 患者: =直接关上,晚上这里头没人儿.

10 医生: →.hhhahahahah

11 患者: 走-走了就完了(.)>谁来查谁来查<[小地方::

12 医生: →((转身离开)) [行>行行行<

13 你反正-到时候要真有情况就打电话.

会话伊始,患者向医生抱怨病房里寒冷、条件简陋,要求晚上回家。而按照疫情防控需要和相关规定,住院患者不可擅自离开医院。医生自02行起作出回应,在07行至08行与患者商议解决办法,但患者坚持晚上离开(第09行)。此时,医生不再回应,只是报以一阵笑声(第10行)。笑声建构起一个独立话轮,承载着医生的情绪:反感和不满。在整个序列组织中,笑声传递出的情绪是一个重要的社会信号,它投射出该医生在下一话轮将执行的行为:转身离开,拒绝无理要求,结束当前会话(第12行)。

最后,情绪展现交际者立场,传递一定的社会信号,因此也是一种重要的互动资源(emotion as interactional resource)[4]336。事实上,会话交际中可利用的资源多种多样:字、语词、句子、韵律等是互动资源;手势、身势、眼神、面部表情等模态也是互动资源。Peräkylä[1]276强调,交际中呈现的情绪绝不是次要的互动资源,恰恰相反,它是由交际双方(或多方)共同建构起的重要的互动资源,对我们理解社会互动的前因后果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会话推进过程中,拒绝对方的请求往往伴随的是对方的失望、惊讶或愤懑。不论是前者拒绝时使用的语言,还是后者表现出的失望、惊讶或愤懑情绪,均是在会话中建构起的互动资源。Ginzburg等[17]的研究则表明,说话人在交际过程中展现情绪同样也可完成修正、暗示、嘲讽等多种互动任务,交际者甚至无需任何言语。情绪的存在即是互动交际的推进。分析会话时应尤为关注情绪作为互动资源出现的序列位置及其规律[2],[6]108。

二、基于会话分析视角的情绪考察路径

将会话交际中的某一种(或多种)具体情绪作为正式的研究对象,站在主位(emic)角度观察追踪互动过程中会话参与者如何利用和对待情绪,分析其背后的社会行为与反馈反应,有利于我们更好揭示会话交际的本质与规律[4]349。如前所述,情绪的存在和传递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应根据会话发展的实际情况,灵活选择考察情绪的路径。总体来看,这些路径主要包括对会话中言语资源、韵律资源和具身资源的分析,同时可借助必要的现代技术和精密设备。在此过程中,对会话情绪予以描写、标注和评价,建立客观合理的情绪维度模型,呈现其演变过程(trajectory)。此外,还应注重区分会话情绪的细微差别。

1. 言语资源

研究人员首先应细致梳理交际双方(或多方)的言语产出,从言语资源中发掘参与者的情绪状态。这里所说的言语产出一般包括字、语词、短语、句子、句法结构等,它们均可折射出情绪[18-19]。会话分析研究通常采用Jefferson转写体系描写整个会话,兼顾会话交际过程中的各种细节。这样的做法有利于我们直观便利地考察言语资源。会话者所产出的词汇、短语(尤其是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等实词)以及它们在整个话轮中出现的序列位置是反映情绪的重要信号。目前已有一些研究从上述方面着手,但规模较小,还需进一步深化发展[20-21]。也有研究人员关注到交际者表达不同情绪时所使用的指称代词差异,体现出心理活动的发展变化[22]。此外,会话者产出的句法结构也可反映交际情绪状态,表明不同状态下的情绪差异。例如,Sutherland等[20]在考察心理治疗会话中的情绪时,注意到一些句子结构(如You’re+adj.)和特定动词的搭配使用与情绪关联密切。同样,Jørgensen[3]的研究聚焦于儿童在福利机构会话中沮丧和愤怒两类情绪,会话发生在成人和儿童之间。研究人员也着重比较了出现在不同话轮内的句法结构异同,分析不同的句法结构及其出现的序列位置如何体现会话者的具体情绪。汉语会话中利用言语资源传递情绪也较为普遍。下述会话节选自某商业银行客服热线电话录音。

01用户: 你们这个真的是太搞笑了啊(.)真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02客服: [先生您先-

03用户: =我上次都给你们打电话-打客服投诉过这个.她说会有一个滞后,

04 这次直接是发错了,错得离谱. ↑真的是坑人啊[真的:

05客服: [先生,您先别激动,

06 请您再把您的问题描述一遍好吗?

07用户: ((省略8行))

16 你们这又不是免费的通知,怎么就老是这样?真的是害人不浅(.)真的.

17客服: >对不起<先生,我这边再帮您查询一下好吗?

18 °我°看看能不能有个-给您个补偿方案.您看这样可以吗?=

19 用户: =嗯(.)你说.

20 客服: ((省略4行))

25用户: >好吧好吧<也算中.

26客服: 好的先生,感谢您的谅解.

27 用户: 哎,我还想问一下(.)那咱们这个补偿服务的[期限是:

28 客服: [期限是6个月.

29 用户: 那行吧(.)就这样吧.

用户向客服人员投诉,该银行发送的余额变动提醒短信存在漏发甚至错发的情况,且不止一次,引起他的愤怒。投诉者在叙述遭遇时使用“搞笑”“离谱”“坑人”(分别在01行和04行)等形容词。在01行、04行和16行,该用户重复使用“真的是+adj. (.)真的”句子结构,进一步突显其失望愤怒的程度,其选择的语词及句式结构正是其会话情绪的有力印证。会话中看似普通的话轮建构却体现出稳定、可重复的序列特征,遵循着一定的模式。呈现的会话情绪对前后话轮的投射和约束显而易见:在银行向其承诺补偿之前,该用户对银行的称谓是“你们”,分别出现在01、03、16行;接受补偿方案之后,改称为“咱们”(第27行)。指称词语可及性(accessibility)的改变意味着他对解决方案相对满意,情绪逐渐平复,会话即将结束。

会话参与者产出的各类言语资源是研究其情绪状态的重要依据。我们应从言语资源中发掘言语互动事件的个例性和独特性[23]。基于该路径探析交际者情绪的研究目前仍处于起步阶段,规模较小,尤其是针对汉语自然会话的调查,亟待深化。除上述单纯从会话产出的字、语词、短语、句子等方面考察情绪外,还有研究将言语和伴随言语的韵律结合起来。在表达情绪时,会话者针对特定字词的语音、语调、语速不尽相同,存在拖长音、重读甚至故意发错音的情况[21]。研究人员应立足于实际,既要重视分门别类地挖掘言语资源中的情绪,又要关注到伴随言语产生的韵律及其结构。

2. 韵律资源

韵律一般指语音序列的音感。会话中常见的韵律特征包括音高、响度、节奏、语速等,这些特征已超出音段范畴[24-25]。会话分析学派认为,人们在会话中诉诸于韵律策略十分常见,可通过韵律实现多种交际目的。交际功能与韵律表现之间有着密切关联[26]。Schegloff[27]则强调,“韵律是会话参与者在言谈应对中共同建立起的重要资源”。韵律本身承载着丰富的交际信息,可表明说话人态度,推动话轮转换和会话发展,促进双方相互理解(intersubjectivity)。事实上,韵律资源在会话中还起到传递交际者情绪情感的作用,基于韵律特征考察情绪也是一条重要的研究路径。

现有研究倾向于借助实验语音学相关技术手段追踪考察会话情绪的韵律表现。例如,Weiste等[24]调查心理治疗会话中话语韵律与情绪传递之间的关系。研究人员利用Praat软件比较心理治疗师和患者在特定谈话阶段(转写为行数)中响度和音调等方面的差异,并以韵律曲线的形式呈现,分析韵律资源在共情交际中的作用。同样,Estellés-Arguedas[28]以西班牙语会话中的间接引语为研究对象,讨论会话参与者在表达情绪立场时话语的韵律结构,其中重点介绍了间接引语的音高轮廓。研究发现,绝大多数的间接引语话语具备明显的韵律特征,可实现多种意义表达。事实上,汉语会话也是如此。下述会话是一例电信公司客户投诉,从客服热线录音中节选。

01 用户: 就是这个样啊,我这个-大约就是这两天的时候,我打过(.)这个10086.

02 (0.9)我记不清是谁接的了.

03 ((省略49行))

52 客服: 因为咱们这边-您拨打10086人工服务=

53 用户: °嗯°

54 客服: =咨询这个办理转网的业务的时候,咱们这边都是统一的(.)告诉您

55 转网的话,需要当月办理次月生效的.但是如果是您去营业厅,咱们

56 工作人员告诉您有这样特殊的方式,也是为了给您节省话费,不用

57 每天都扣这个1块6毛4的(.)这个月租费的时候,她可能会[让你要-

58 用户: ↑[你这样答复我

59 <还是不满意> =

60 客服: °嗯°

61 用户: =你这个-10086这个服务是统一的,↑怎么可能是你打一个1860是

62 一个答复,打-到-到现场是一个答复呢?↑小姐你可以这么跟我说吗?

通话伊始,用户以平静的语气客观陈述了自己的遭遇(从01行开始),会话向前发展,但听到客服人员故意偏袒同事、不诚心解决问题时,陡然提升音高(第58行)、拖长音强调自己不满意(第59行),并在61、62行连续加强音高,对特定语词重读强调。笔者分别选取01至02行(情绪平静时)和61至62行(情绪激动时)言语产出为考察对象,利用语音分析软件Praat生成它们的韵律表现(见图2和图3)。

图2 01至02行韵律特征

图3 61至62行韵律特征

两段话语时长分别为5.24秒和5.94秒。通过对比图2、图3可以发现,01至02行话语的音高始终保持在低位、较为平稳,而61至62行的音高轮廓起伏变化剧烈;两段话语的音强表现一弱一强,差异明显;语速方面,在近乎相同的单位时长内,前者的话语产出平和缓慢,后者急促迫切。上述韵律特征充分证明了会话者从心平气和到失望愤怒的情绪演变过程。

研究人员利用专业设备收集到自然完整的会话后,可使用语音分析软件Praat或MiniSpeechLab(即桌上语音工作室)观察整个会话的韵律表现,关注到每一处细节。从韵律特征的角度分析序列组织中或隐性或显性的情绪,注重韵律描写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研究人员既可基于前人提出的快乐、悲伤、愤怒、恐惧、厌恶和惊讶等六种基本情绪建立简单直观的离散情绪模型,也可通过几个取值连续的维度(如唤醒维、效价维、支配维等) 将情绪刻画为一个多维信号,从而建立多维度精密描写的情绪模型。

3. 具身资源

会话交际中,具身资源(embodied resource)的使用极为常见,主要包括面部表情、眼神、手势、身势(肢体动作)等。会话参与者既可在说话的同时使用具身资源,也可单独进行具身交际(如无声的微笑、挥手、凝视等)[29-30],[31]286。情绪的表达和传递离不开具身资源的使用。会话参与者通过具身资源表现出的情绪出现在特定的序列位置上,势必对整个会话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和约束。会话分析学者逐渐意识到,真正的互动交际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言谈应对”,更多的是“言身应对”(talk-and-body-in-interaction)。Heath等[31]306-307强调,学界应全面深化对情绪的研究,尤其要关注到具身行为(embodied action)在表达情绪时的突出贡献。相比较而言,在双方或多方的互动交际中,具身行为越丰富的一方,其情绪的表现程度往往越明显。图4展示的是一个团队游戏互动的场景。

图4中三名学生参加一项团队游戏,互动会话过程伴随着丰富的具身行为,传递出交际者的情绪。为方便描述,我们将处于坐姿的男生称为X,将与X有肢体接触的男生称为Y,剩下的一人称为Z。图下方标注的“4a、4b、4c、4d”四个节点展示了Y的欢乐情绪表现程度。我们注意到,Y自4a起,说话的同时逐步往后退,欢乐情绪通过身姿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直至4d处弯下腰大笑,达到顶峰。正如Ginzburg等[17]所总结的,伴随着笑声的身姿(如笑得“前仰后合”、手指向前方等)成为情绪互动的重要路径,可视为一个有效的话轮建构单位。相比之下,X和Z两人的具身行为则欠丰富,互动情绪的表现程度显然也更低。

图4 基于具身资源的情绪表现程度

面部表情作为具身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会话者传递和识解情绪的重要窗口[32]。它的最大特点是对人类基本情绪的表现具有普适性,并不依赖于个人、文化或社会经验。Kaukomaa等[14]在研究听话人如何利用面部表情影响和改变说话人情绪立场时总结认为,面部表情并不是听话后的一种简单反应,它在会话推进过程中即时形成,对后续会话发展具有一种系统而深刻的投射效应。利用面部表情展现情绪是社会行为的一部分。我们强调,从具身资源的角度认识情绪,观察会话参与者的面部表情应是第一步,而后是对其手势、眼神、身势等多感官资源的研判。

如今,各种便携式录像设备和智能可穿戴设备(如Apple Watch)涌现出来,使得研究人员便捷获取会话视频和交际者生理信号成为可能。在正式进行视频分析之前,研究人员可先将与会话情绪有关的核心具身资源转写下来(遵从固定的规则体系),分析会话者具身交际背后的行为倾向(action tendency)。在客观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可引导会话者戴上智能设备,以记录其交际过程中的生理信号,因为包括心率、血压、呼吸率等在内的生理信号也可反映交际者情绪[33]。

此外,随着科技的发展进步,与情绪相关的脑科学研究也已成为情绪研究中的热门课题。研究人员开始利用各种脑成像技术分析交际者的情绪,诸如fMRI、ERP、EEG等技术设备的应用使我们对会话交际中情绪的神经机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33],但是,会话情绪本身具有深刻的复杂性,受会话场地、技术成熟度等方面的限制,利用脑科学技术开展情绪研究工作依然存在较大难度,有待进一步发展。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很多情况下,会话交际中的言语、韵律、具身等资源是完全交织在一起的,很有可能同时为会话者所使用。我们论证上述几类情绪考察路径,并不是要把它们隔离开或独立开,它们应该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研究人员完全可以选择一种或多种路径同时进行,这也符合会话分析研究发展的趋势。

三、 总结与展望

情绪在会话交际中具有独特而深刻的意义。会话分析的传统是不揣测会话参与者的心理活动,也不涉及对他们内心世界的假设与推论。使用会话分析的方法描写、考察会话情绪,着重分析互动交际中的言语资源、韵律资源和具身资源,并不与这一传统相悖:研究人员从主位角度出发,审视序列组织中当前话轮呈现的情绪对前后话轮产生的影响,通过考察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行为反应加以验证,从而更好揭示互动交际背后的秩序与规律。作为一种系统而严谨的研究方法,会话分析是评析会话情绪的有力工具。

当前,我国汉语会话分析研究正处于从介绍引进到快速发展的阶段。优化汉语会话转写规则,必要时将所考察的情绪值纳入转写中,将有利于推动本学科研究的细化深化。我们应在人机对话、心理治疗、医患沟通、儿童教育与家庭教育、应急语言服务等方面积极开拓,加大对会话情绪的研究力度,形成科学合理的研究体系,从而真正发挥会话分析的应用价值,服务国家需要和民生需求。此外,会话分析工作还应结合社会交际活动的实际发展情况,合理设计调查路径。在后疫情时代,会话参与者如何面对面交流?戴上口罩是否影响情绪的传递与识解?情绪的表达和理解是否发生变化?这些亦是研究人员面临的新课题。针对会话情绪的研究也应与时俱进,充分考虑到人际互动的新背景、新视角,在持续探索中深化对会话规律和社会秩序的理解认识。

猜你喜欢

会话韵律交际
情景交际
QQ和微信会话话轮及话轮转换特点浅析
交际羊
两块磁的交际
春天的韵律
基于阅读韵律的高中英语默读朗读教学实践
韵律之美——小黄村
偶感
基于集群节点间即时拷贝的会话同步技术研究①
交际中,踢好“临门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