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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两广地区学记碑文 *

2022-11-28何婵娟

关键词:学记碑文书院

何婵娟

(广西教育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清代两广地区(包括海南)传统教育发展迅速。广东“教育方面,府州县学体系完备,社学、书院遍及城乡各地”[1]1064。清代全国有书院4365所,广东建有书院531所,广西272所,云南238所,安徽200所,重庆176所,贵州133所,甘肃103所(1)参见高丽萍《清代甘肃书院研究》,西北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张晓婧《清代安徽书院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吴洪成、郭春晓《清代重庆书院探析》,《南昌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109~121页;古永继《清代云南官学教育的发展及其特点》,《云南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92~96页;庞思纯、郑文丰《明清之际的贵州书院》,贵州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海南地处南荒,也有书院42所。[2]334清代广西共设置府、州、县学84所,其中69所是兴复前代的[3];书院数量也大增,仅是有可靠文献出处的就达272所。[4]与府、州、县学及书院建设相对应,清代两广地区出现了大量的学记碑,其碑文体例属于学记体。学记体创自中唐梁肃,兴盛于宋代。[5]目前学界对清代两广地区的学记缺乏研究,笔者尝试论之。

笔者从两广各地方志及各类文献辑出清代学记碑文413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年间分别为10、118、34、87、28、33、8、13、26、1篇,时间不明者55篇。按照古人新建或重修学校多撰写记文的做法来推断,清代学记碑文远不止此数量,但这些存世学记文也能让我们了解清代两广地区教育之情形。从学记文章数量来看,清代两广可以媲美前朝。目前学界辑录出前代学记数量为宋代400余篇,金代76篇,元代630余篇。(2)参见刘成国《宋代学记研究》,《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第53~60页;郑军帅《金代学记研究》,辽宁师范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周倩《元代学记研究》,四川师范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清代两广地区的学记有其代表性意义,从中可见,清代两广地区不仅传统教育兴盛,而且引领了近代新学风气。

清代教育较前代发展较快,但历经变化。“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虽有以他途进者,终不得与科第出身者相比。康、乾两朝,特开制科。博学鸿词,号称得人。然所试者亦仅诗、赋、策论而已。洎乎末造,世变日亟。论者谓科目人才不足应时务,毅然罢科举,兴学校,采东、西各国教育之新制,变唐、宋以来选举之成规。前后学制,判然两事焉。”[6]3099清王朝二百六十余年,各时期的政治、军事、社会风气影响了其时各地的教育,这些都反映在学记碑文中。

一、社会印迹:盛世与乱世

清王朝一方面采取种种军事和政治措施,镇压汉族及各族人民的反抗斗争;另一方面又十分注意利用汉族的儒学以巩固自己的统治。[7]581清代各时期统治者的镇压之方与文教之道,反映在其时的学记碑文之中。

在文化教育方面,清朝皇帝非常注重以儒家思想来管控世道人心,大力提倡尊孔读经。康熙南巡,过曲阜,谒孔庙,召集官吏儒生讲论经义,甚至以天子之尊向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礼。他对历代重要的儒家代表人物都优礼有加,为他们建祠庙,立牌坊,赐匾额,先儒的后裔世袭五经博士,倍加荣宠。[7]581雍正朝对孔子的尊崇超越历代。雍正元年(1723),追封孔子五世先人为王爵;二年(1724)将皇帝的“幸学”改称为“诣学”,表示对孔子的特别尊重;三年(1725)为孔子名避讳;四年(1726)祭孔,雍正帝亲行跪拜礼;五年(1727)将孔子诞日的中祀改为大祀。[8]

与崇孔相对应的举措是各地儒学纷纷修建。清代儒学均崇奉孔子,两广地区多庙学,与文庙是一体的,其主体建筑为棂星门、大成殿、启圣祠、明伦堂、名宦祠、乡贤祠、尊经阁、泮池、廊庑等。从谢启昆《广西通志·建置略·学校》及其他地方志可知,广州府学、梧州府学、南宁府学、浔州府学、郁林州学、富川县学、平乐县学、平南县学、武宣县学、番禺县学、从化县学、怀集县学等均如此,其建筑大同小异。钟衡钅监《迁建文庙碑序》特意区分古代学校与庙学后指出:“今郡县所立中为大成殿,后为崇圣祠,旁则东西庑,外大成门、戟门、泮池、棂星门,环以宫墙,则庙之制也。”[9]297由此可见,在清代兴建府、州、县学与崇孔是相互关联的。新建或维修学校响应了帝王的号召,也与地方官员的政绩挂钩。从清初到清末,地方官员的兴学活动前后相继,在盛世时期一度形成高潮,乱世中亦勉力为之,这些可从两广学记碑文中窥见一斑。

康熙朝两广学记碑文数量较多,亦多反映康熙崇孔之举。郭遇熙《重建从化县学宫碑记》言:“方今圣天子崇儒重道,幸临曲阜,亲谒孔庙,祀以太牢,御制碑文,勒诸贞珉。”[10]112佚名《重修学宫碑记》云:“圣天子崇道右文,鸾辂东幸先师孔子庙,躬亲释特生内帑,修其殿宇,一时辟雍镛鼓,圜桥观听。又御制训饬士子文,遍勒天下郡县学宫,棫朴菁莪之化,可谓至矣!”[11]917曾凤举《学宫棂星门外扩地建坊记》云:“圣天子丕阐文教,亲莅宸翰,颁之学宫,训饬士子,百尔宣职于下,莫不仰承德意,以学宫为务。”[10]115

清初帝王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文教发达。学记文既颂盛世,又颂官员兴学之举。刘秉权《重修广州郡学碑记》言当时教育成效:“我国家昭文德以治天下,声教久敷于遐方。”[10]41黄与坚《穗城书院记》评:“汉唐以来,教屡衰,道亦以寝熄,今当盛世,风化洋溢,被于四裔,而益以前言往行,表率岭峤之间,使世有所规,趋千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藉以兴起。”[10]959黄兴礼《汾江义学记》既赞扬盛世文教,又借机勉励学子成才:“圣天子侧席求贤,孜孜图治。各宪仰承德意,以振兴文教为己任。如端溪、粤秀两书院,皆遴聘宿儒,厚给饩廪。朔望亲枉车骑,稽其课程。诸生生当斯时,勉自树立,究明体达用之实学。异日出,膺民社用,治行著闻,使天下憬然想慕苏湖之教。”[12]324

乾隆后期,习俗日侈,风气日坏,统治阶级的骄奢腐化之风促使社会矛盾更加尖锐,人民的反抗斗争风起云涌。[7]706鸦片战争爆发后,清王朝内忧外患,无有宁日。“道光之季,两广群盗如毛,广西尤遍地皆匪。”[13]346复杂的社会局势,使得学记文作者忧心忡忡,他们慨叹办学不易,借办学维系世道人心更不易。方大甡《重修镇平县学宫碑记》写学校修建于乱世:“余维镇平一弹丸邑耳,其贫瘠特甚,况议修时,适值倭人渝盟,南北用兵,海内骚然。未几,又值邻邑寇警,□言雷动,居民多迁避,事起仓猝,筹饷练兵,公私兼学立,几莫可谁何。”[11]891陈泰初《贲南书院碑记》记载书院建于乱后:“甲寅,属有会匪,绅士议局坑头,合两司互纠察,未集而莞邑、佛镇、鹿步相继蠕动,属司中陷贼窟,乃寄局省垣,画饷募勇,随官兵诛剿。贼平,当沙、茭之中南村乡,建贲南书院,为两司团练局,推乡望为院长正副,藉筹善后。”[10]982广西的学记碑文多反映了太平天国时期军事斗争对学校的毁灭性破坏。郑献甫《重修临阳义塾记》记载:“兵兴以来,栋折榱崩,鞠为茂草。”[9]294刘楚英《重修藤县文庙记》载:“粤西军兴以来,各府州县文庙学宫半毁于贼。”[14]

蒋寅先生《清代文学论稿》言及:“当时真正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的是太平天国起义,这场波及大半个中国的内战给文学带来的影响,不是‘沉重地打击了以孔孟为核心的文艺观’,而是整体冲击了传统的礼乐社会及其思想基础,从而使整个文学的创作风貌发生转变,连带文学批评也随之变异。”[15]时代巨变,清代两广学记碑文内容也随着变化:盛世时,言太平之治,颂文教之功;乱世时,反映民生之艰,办学不易,教化难为。

二、教育状况:书院官学化,新学兴起

书院在中国古代教育体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清帝对书院的态度由初期抑制转变为积极提倡。“顺治鉴于会讲议政风气的不良影响而对书院有所压制,不过随着政权的稳固,一些帝王对待书院的观念发生了转变,如康熙积极支持书院建设,雍正要求在各省建立省会书院。清廷积极干预山长的聘请工作,位于省城的大书院一般由总督、巡抚会同学政聘请,位于府、州、县的各地书院一般由地方官员聘请。乾隆还要求对山长进行定期考核,对有佳绩者实施褒奖。在清廷的大力支持与严加钳制下,清代书院官学化,很多书院重视科举文教育。”[16]

清代书院发达,“粤省所建最盛”[1]1072。《广东通史》记载,自顺治十一年(1654)到雍正十年(1732),广东新创书院102所,其中官立90所,私立12所;雍正十一年(1733)至道光二十年(1840),广东新创书院192所,其中官立145所,私立47所。[1]1070-1071清代广东有著名的端溪书院、粤秀书院、应元书院、学海堂、广雅书院、菊坡精舍等,广西有著名的秀峰书院、桂山书院、经古书院等。“清一代学人之成就,多在书院中得之”[13]250,如“粤西五大古文家”中的朱琦、龙启瑞、彭昱尧、王拯,均与广西的书院关系密切。

“清代书院的性质,已与前代有所不同。在清代以前,书院是山林派的讲学,纯然是主修养,居敬穷理,培植各自的学术中心。而到了清代,书院从私立改为官立,讲学的中心与每年应试的课题相衔接,书院主要是培养士子的应试能力。书院的变革,是根据清代的学术、政治、社会背景而转移。”[2]355清代两广各地书院建设均援例请人撰写记文并刻碑,这些碑文体现了清代书院教育官学化的特征。王魁衡《新建翰香书院记》明确提到书院教育为科考服务:“我朝正学昌明,文敷海表,同科联袂,发轫有人,而登华者略少,所为设宾兴以扶士气,建书院以育人才,诚欲振兴文运,以媲美有明也。”[11]913佚名《重修铜山书院记》提及书院教学以八股文等科考内容为主:“自圣学不讲,凡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官司之所董而劝之者,自时文八韵,诗试赋外无闻焉。余甚惑之。”[11]923

清代官学教育逐渐沦为科举之附庸,儒学教育渐趋空疏,士人埋首八股文章,放弃学习经典,形成浮华的学风。针对这些弊病,阮元提倡“尊经崇汉,主张学习汉儒以考释儒经为办法进行研究,以达到通经致用”[17]143。阮元是朝廷重臣,又是学界泰斗,他“嘉惠后学,主持风会者五十余年”[18]4799,其“历官所至,振兴文教。在浙江立诂经精舍,祀许慎、郑康成,选高才肄业;在粤立学海堂亦如之,并延揽通儒;造士有家法,人才蔚起”[6]11421。嘉庆二十五年(1820),阮元在广州创办学海堂。他手定《学海堂章程》,规定由学长8人同司课事,永不设山长,亦不容荐山长;学长们分门别类指导课业,轮流执掌堂务,分工治事,集体负责;士子教育不再囿于八股学习,不以科举为目标。

诂经精舍和学海堂以别具一格的教育内容和办学方式,为书院这种教育形式开辟了新的发展道路。其摒弃八股、务实求真、教学与研究相结合的特点,带头破除了书院浮华、空疏的学风,为推动教育和学术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17]143金锡龄《重修镜溪书院碑记》是对这种实学思想的响应:“多士涵濡其中,争自濯磨,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将见实学,成人才众,出则明体达用,处则修学好古,以仰体盛世作人之雅化。”[10]978刘熙载于同治三年(1864)秋督学广东,次年应邀为高州府怀新书院的修建而撰写《怀新书院记》,其强调“敦本务,崇实行”,提出“自新为新民之本,新民造新命之极,澡身浴德,相与争自濯磨,将师道立而善人多,处则敦孝弟忠信廉耻之风,出则隆忠君爱国庇民之业”。[19]刘熙载强调书院教育要以育人育德为根本,反映其求新求变的教育思想。

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受到巨大冲击,封建教育也呈现出衰颓之势,官学教育有名无实,教育内容空疏无用,地方官学更是衰败不堪,府、州、县学教学活动也几于停废。[17]170在此背景之下,以张之洞为代表的有识之士大力探索新型教育,以挽救危机。

张之洞“鸿才硕学,博极群书而宅中守正”,他热衷教育,主政各地时积极探索新学,“所至以兴学造士为急务。于四川设尊经书院,于山西设令德堂,于广东设广雅书院,于湖北先后设经心书院、两湖书院、存古学堂,教泽之宏,追继阮文达,足称媲美”。[18]7196光绪十二年(1886),广州书院数量不足,社会对实学人才需求迫切,张之洞创办广雅书院,并捐银一万两成立广雅书局。其《创建广雅书院奏折碑》云:“粤秀、越华、应元三书院专课时文,斋舍或少或无,肆(肄)业者不能住院,故有月试而无课程。前督臣阮元所建之学海堂,近年盐运司钟谦钧所建之菊坡精舍,用意精美而经费无多,膏火过少,又以建在山阜,限于地势,故有课程而无斋舍。”[10]948张之洞提倡“实学”,广雅书院摒弃了以科考为目标的传统教育方式,“选调两省士子肆(肄)业其中,严定学规,慎防流弊,分经史理学经济四门,随其性之所近而习之”[10]949,为社会培养了一批实干人才。光绪二十一年(1895),开平县知县刘凤堂主持修建凤山书院,他受到阮元、张之洞等人的影响,其《凤山书院碑记》云:“吴越楚蜀多雅材,其轨迹可睹已。粤中自仪征太傅开学海堂,提倡英流,为时冠冕。近南皮张尚书复立广雅书院,士习丕变,郡县皆仿行之。”[20]604开平偏僻,民风刁蛮,主政者也受到新学思潮影响,于斯可见晚清教育之巨变。

三、文风演变与文体变化

(一)前期文风尚雅致醇厚

康熙五十年(1711)之前,清王朝的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开明,文学创作氛围较为自由,“在文学批评上则表现为注重学问,尤以经史为根柢的风气”[21]。在文章创作上,康熙帝明确要求醇雅。镌刻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圣祖御制训饬士子碑》要求:“穷经考业,勿杂荒诞之谈;取友亲师,悉化骄盈之气。文章归于醇雅,毋事浮华;轨度式于规绳,最防荡轶。”[10]50郭豫衡先生论曰:“通观清代之文,此期可称文之盛世。其特点是各家各派,主张不同,文风不同,各行其是,没有正宗。”[22]337在这样的背景下,清初两广学记碑文亦多醇雅,文中人物形象清晰,内容充实,议论自由,感情充沛,生气勃勃。

著名学者仇兆鳌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为英德县近圣书院撰写《新建书斋记》,显现了此期自由的创作风气。文章开篇议论,强调兴学乃“致治之先务”,批评“近世所称良吏,惟急催科严缉捕,剖决狱讼,弥逢上司,无他案注误者,便得循例升迁而去。即有纠集耆老讲明乡约者,不过朔望问举,奉行故事而已”。在此基础上,作者突出县令田从典的政绩:“莅英德者三载,取俗吏之苟简,一切皆以实心行其实政。”[23]380文章述写了英德贫穷、偏僻,民风刁蛮,凸显兴学之必要以及田公兴学之功。文章敢破敢立,充满生气。

康熙十一年(1672),广西巡抚马雄镇重建桂林府学,毛逵、诸葛鼎、李棠三人分别为之作记。同一学校同时有三篇学记文的现象较为少见。毛逵以钦差广西考试官的身份撰写了《大中丞马公重建桂林府学记》,开头即写其所见所闻:“闻前之典是役者,往往以人才为虑,予用是惴惴焉,殆入其郊,则见其农服先畴,士食旧德矣。至其都,则见其城郭丽而阛阓肃矣。”毛逵阅卷,“见其有典有则,而一归于醇正。迨歌鹿进诸士而揖之,或美秀而文,或简重而质,而一归于大雅”[24]51。作者从侧面写来,歌颂马公兴学之功,接着正面褒扬,高度评价马公兴学之举。诸葛鼎《重建桂林郡学记》一文则以人才重要起论,转而较为详细叙写马公兴学举措,评价马公:“家世诗书,久读中秘,秉钺西藩。三载以来,百废厘举,遂不难以数百年旷典,躬自为任。”[24]55李棠《重建桂林府儒学记》则从桂林山川风土写起,论述“为政莫大于移风,移风莫要于兴学”[24]56,借马公兴学之举来警醒为政者要注意文教。马雄镇任广西巡抚,颇有政绩,“累疏请平鹾价,建学宫,定有司边俸,省军粮运费,并罢诸采买累民者”[6]9725。这三篇学记叙事流畅,文辞简明流丽,评论中肯。

(二)中期文风重博学考据

康熙之后,雍正大力整饬吏治,加强思想管控。乾隆一朝思想文化领域管控尤其严格,文字狱频发,士人噤若寒蝉。“士大夫已自屏于政治之外,著书立说,多不涉当世之务。达官自刻奏议者,往往得罪。纪清代名臣言行者,亦犯大不韪。士气消沉已极。”[13]302这一时期,清王朝的统治由盛转衰,“文化方面,传统的经史之学受到文人普遍的重视,出现了以考据为特点的乾嘉学派”[25]429。“乾、嘉之际,为考据之风最盛之时”[22]517,此时的学记碑文亦显现出考据之风。 黄人《国朝文汇序》曰:“康雍之文醇而肆,乾嘉之文博而精,与古为新,无美不具。”[26]这时期的两广学记碑文作者亦是小心翼翼,很少如前期那般歌颂官员之功,文中人物形象逐渐模糊化,文章博学而精,行文亦拘谨。

卫廷璞《重修番禺县学碑记》撰写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文章从历史写起,开篇即用《鲁颂·泮水》之“思乐泮水”句,接着回顾番禺县学历史,再写当今重修之举,对主持官员则是一笔带过。在简略交代修建之后,展开议论,又用韩愈“业精于勤荒于嬉”、《鲁颂·泮水》“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之语来加强说理,颂兴学之举时先颂圣,“而况圣天子在上雅化作人,宦于斯土者又皆英才乐育”[10]64。文章简短,前后呼应,结构严谨,注重用典,叙写历史,模糊化处理兴学官员形象,显然受时代影响。乾隆二十六年(1761),孙庆槐撰写的《修雷州府学碑记》,以议论文字“人心之邪正,视乎学校之废兴”起笔,行文不忘引经据典:“尝思南轩先生常谕雷郡矣,著善利使人心知舜跖所以分,由是学校兴于宋。”文章不颂地方官兴学之功,而首先归功于皇上,认为“为臣忠,为子孝,当必有兴于学校者”[27]1513。

乾隆二十二年,广东著名诗人何梦瑶撰写的《重修端溪书院新建后楼碑记》,略写建设者之功劳,略去书院概貌等的描写,将端溪书院的历史沿革叙写得非常清晰:“今之端溪书院则东邻高要学宫,故钱局也。总督吴公兴祚鼓铸于此,后罢为五营射圃。今之近光亭,其阅武亭也。”[28]这种写法显现了乾嘉时期学记好梳理源流之特色。乾隆二十四年(1759),太平府知府查礼撰写的《丽江书院记》也是详述太平府书院的历史:“惟太平一郡为古骆越地,远寄边徼,向无创置,其郡志所载之静庵书院,实前明太守胡世宁祠,静庵,其号也。又肇化书院,亦前明参政翁万达祠也。”[29]

(三)晚期文风沉郁诚挚

清王朝晚期,内忧外患,动摇了清政府的统治根基。“迫于国运的由盛转衰,朝廷的文化专制政策趋于缓解,这也促使思想界进一步焕发活力,向往清初诸儒的经世致用之风悄然复苏。一些有识之士渐次萌发求变的意识,并在学术与文学建设上展现思想的风采。”[30]这时的两广学记或回归清初自由表达之风;或随社会环境变化而出现新变,展现多元风貌;写法上多叙议结合,叙得真实,议得坦诚。

道光年间,金兰原任韶州知府,他带头捐俸银,建设相江书院。其《相江书院记》重点突出自己多年规划之功劳,言其筹款建设,调离多年后,依旧不忘书院之建设:“太守之莅斯土也,将周星纪矣,无日不蕲诸生之底于有成。幸而斋宇聿新,膳□罔缺,登斯堂者,宜如何砥砺以副太守之怀也?”[23]371文章不再是文网严密时侧重考证源流之写法,而是回到清初自由行文之风,表达真情实感。徐应照《镜溪书院碑记》撰写于道光十七年(1837),文章突出办学之地风景:“矧其地溪流如带,云木阴翳,戙旗诸峰,层峦迭嶂,龙气蜿蜒。前临波罗,江涛浩瀚,汪洋恣肆,百灵秘怪,变幻恍惚,不可名状。”如此胜景,作者惭愧自己任职三年来竟未着手办学:“予捧檄兹土三年矣,簿书凌杂,朱墨填委,无暇诏诸生以力学。兹者重来,使星旁午日,不遑给方,愧有志而未逮。不意都人振兴鼓舞,果能相与有成也。”[10]966书院建立后,作者作记寄予厚望。该学记行文回环曲折,凸显出真情实感。

清末部分学记碑文或表现社会之乱象,办学之不易;或表达作者的切身感受以及对教育的看法。这类文章批评教育的弊端,感情真挚,直笔而书,富于变化。如严立儒《重修武功书院序》撰写于光绪四年(1878),叙写书院重修之困难:“无如星霜递变,兵燹频经,栋宇渐即倾颓,垣墙亦将朽坏,各房宗戚时相过从,谈及倡修一事,咸以为今日要图。然但见诸空言,未能措诸实事,迁延岁月,不溃于成,留心祖业者莫不惆然久之。”[10]980严立儒光绪二十六年(1900)撰写的《重修萝峰书院记》,写当时世风的大变化:“吾粤风俗日坏,含诈浮薄,愈趋愈下。”[10]981在这种情况下,惟有萝冈钟家能坚持书院教学。世乱频仍,要坚持传授礼义之学,确实不容易,作者对此颇为赞扬。

黄人评价道光、咸丰朝文章“激昂峭厉,纵横排奡,忠义之骨而参以仙侠之心,骚雅之音而出以幽并之气”,又言同治中兴后文章“光怪瑰轶,汪洋恣肆”。[26]晚清两广学记碑文也显现了其中某些特征。

(四)变体之作

学记一般以纪功为主。吴讷曰:“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31]行文时,往往回顾历史,对比今昔,言兴学之不易,以赞颂文章为正体。但清代晚期传统教育弊端丛生,部分学记文章的写法发生了改变,出现了变体之作。

邝朝勋《重修和风社学碑记》作于嘉庆六年(1801),时管控之风已缓,“仁宗天资长厚,尽失两朝钳制之意,历二十余年之久,后生新进,顾忌渐忘,稍稍有所撰述”[13]302。碑记写作者三十年间见闻:“勋犹忆少年承先君子命,随诸父老后,与襄其事,落成之日,碑记贤劳与夫芳名,奕奕不胜屈,……今勋年未老,而上下三十年间身与斯事者三焉。”[10]927文章侧重写自己感慨,不着意交代建设过程与细节,亦为学记之变体。

道光九年(1829),吴荣光撰写的《重修佛山田心书院碑记》记载了佛山田心书院文会风气之变化:“会文者,凡一纸一茶一面及奖赏所出,岁捐资以取给焉。盛时会者至四五百人,每十数人主一会,岁则二十余会。会卷即日交主者受,越宿则不受。受则汇送乡先达,定甲乙,魁者奖制钱百余,以次递减。”[12]335自从书院有了官方资助后,反而弊端丛生,如士子剽窃文章,馆师擅定评语:“佛山多学馆使,每馆月主一会,则受卷者越宿可受也,越二三四宿亦可受也。越宿可受,则馆中人能窥别卷之文。有佳者,或剽窃其一段一股一对,润色其文以博取前列也。又其甚者,馆师擅加评阅,定甲乙,伪押先达印章以诳人。又其甚者,所伪印章,其人早已作古,而莫之知也。”[12]335此文痛斥弊端,其写法实为学记之变体。

陈璞《兴建贲南书院碑记》作于光绪四年,全文重在描写匪乱,“两属土匪乘间肆扰,林洸漋踞村,李亚计踞市桥,陈显良踞新造,劫掠迫胁,以鱼肉我两属。两属士绅咸出避会城协谋,并办练勇集饷,申请大府会兵剿之”[10]979。整篇文章都在写平乱,只用一句“于是谋建书院以永其后”[10]979来交代书院建设。这种写法也变化较大。

两广学记之变,不仅体现在文章写法上,也体现在文体上。自宋开始,学记多是以散文来写,而在清代骈体文复兴的背景下,两广学记文章较早出现了骈体之作。

康熙四十八年(1709),名将赵良栋之子赵弘燦任两广总督时,撰写《重修肇庆府儒学碑记》。文章言肇庆山川地理特征:“古称端郡,独踞上游,五岭凝烟,三江吸浪。苍波杳渺,挟横潦以西来。高峡嵯峨,束怒涛而东注。”文章写府学修后壮丽之貌:“内则翚飞列庑,波萦藻之芹风。外而虹指修墙,香润坛花之杏雨。西屏叠翚(翠),岫拱星寒,东阁流丹,棂移照晚。”[11]641黄铮为政精敏,“任雷州府调补。十三年任,纲纪整饬,莅政精明,缉盗锄奸,宁人息事”[32]。其《重修府学记》为乾隆十年(1745)雷州府学建设而作。文章为骈文,流丽简明。文章写府学建设过程:“梅梁桂柱,奎聚云章。梓匠轮舆,俨生徒而跄跻;塈涂丹雘,等冠佩之雍容。炳炳麟麟,昭四十九表之异;枚枚实实,壮七十二贤之观。”[27]1504

咸丰八年(1858),司徒光撰写的《康乐书院碑记》则骈散兼用,叙写修建缘起:“时事日非,人心叵测。……前者红旗滋逆,此方白璧无瑕。诸先生倡义于前,有伦有脊;众勇士同心于后,是训是行”;再写书院建成后之作用:“公是公非,同评月旦。言慈言孝,共树风声。上以体同风一道之休,下以安食德服畴之习。”[20]602

于斯可见,以骈体写作学记,从清初至清末持续不衰,这明显受到清代骈文复兴的影响,也反映出当时一部分文人更加注意追求精纯华美的语言艺术的风气。骈体学记多简明流丽,别有一番风貌。

四、时代性与地域性

与前代学记相比,清代两广学记碑文继承了传统学记的程式化写法,既叙述建设缘起、过程、工程规模以及建后情形等,又发表见解,叙事、议论、抒情等手法并用。在内容上,清代两广学记与前代学记相比有着鲜明的时代差异。它反映了清王朝由盛到衰之社会变迁,儒学教育渐趋空疏、书院官学化、新学兴起的教育变化过程。

在思想上,与以往学记相比,清代两广中晚期学记趋于世俗化。宋人在学记文章中大开议论之风,这些议论文字或赞颂兴学之功,或表达作者对当世教育的看法,往往能显现作者之胸襟气度。这些议论多鼓励怀抱利器的士子治国平天下,达可为帝王师,不遇也应修身齐家,化一方民众,理想崇高。但清代两广地区中晚期的部分学记文作者则缺乏这番圣贤思想,他们表达出的想法较为现实。

道光二十七年(1847),冯启蓁撰写的《重建始平书院碑记》叙写完书院建设过程后,抒发其愿望:“继自今功德宏远,子孙蕃昌,亲谊明宗,支叙蒸尝,备典礼行,享祀春秋,于以不忒绳其祖武者,亦惟入庙思敬焉可尔。”[10]968冯启蓁盼望的是宗族和睦,子孙蕃昌,家族兴旺。

光绪二十七年(1901)的《义学堂碑记》则着眼于士子的前途,希望优秀的能耀祖光宗,一般的也能营生执业:“倘他年得借东风,扶摇直上;皆此日同沾化雨,作育先施。庶或耀祖光宗,堪为上达;营生执业,免居下流。”[10]944这些文章多关注自身前途命运,没有儒家安邦定国、经世济民之志。

清代中晚期的部分学记内容较为琐细、零碎,作者注重碑文之实用性,文学性被削弱,这与以往的学记文章有较大差异。

汤昭璘《重修步云书院碑记》作于嘉庆二十年(1815),该文简短,只有一段,叙事重心在追缴书院膏火:“雍正八年,县主应抬即将钟金湖溢税田地,尽拨入步云书院,收税管业,以为师生膏火之需。迨至乾隆十五年,突遭冯东明、许坤正、邝桂柱等窥,田距书院颇远,无人出力稽查,胆诡瞒承耕,每年只约纳谷五百斛。田多租少,于书院已不敷费用。况又历年拖欠,指屈计算,数十余载,积欠多租,竟无一人出首呈控。”[10]962-963此文既不写书院建设过程,也不发表自己对教育之见解,不刻意追求文学性。邝朝勋嘉庆六年(1801)撰写的《重修和风社学碑记》,文末详细列出了近50位首事者姓名,同时又详细列出20个乡捐助数目[10]928-929,其扬名后世的意图非常明显。学记碑文如此写法,可见其对实用性的注重。

与清代其他地区相比较,两广地区学校建设成效显著,新学教育开启较早,其学记碑文得时代之先声。又因本土影响,这些学记碑文书写了两广之风土人情,带有鲜明的地域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学记碑文以本地乡贤为榜样来劝谕学子。刘秉权《重修广州郡学碑记》历数两广乡贤:“惟其风土擅胜,是以人文蔚起,先达名世,难以悉数。如唐宋之最著,则有张文献、余忠襄、崔菊坡其人;于明则有智略之何东官、儒雅之丘琼山、经济之梁文康、理学之陈白沙、气节之海忠介其人。”[10]41王士俊《重修广州府学碑记》言:“矧广州自汉高固、杨孚而后,迄于前明,则有陈白沙、湛甘泉之理学,梁文康、霍文敏之功名,周志新、伦伯畴之清正,黄泰泉、黎瑶石之文章,皆所谓有猷有为有守之士。”[10]55文章所提到的张九龄、余靖、崔与之、邱濬、陈献章等人均为两广本土名人,作者以他们为榜样来激励士人发奋有为。

其次,学记碑文注意梳理本土以及本校历史。王如辰《重修桂林府儒学碑记》先记载桂林府学之从宋、元、明至本朝的历史,然后写到“康熙十一年巡抚都御史马公雄镇移建迤西,实兼县学地基而一之”[24]77,再讲述桂林经历三藩之乱后,亟须加强学校建设,其所叙均为学校历经之真事。梁同新《重建学宫记》开头即写番禺学宫悠久的历史:“岭之南极于海,虞夏商周,声教未及。秦汉时,番禺称大都会,自梁析置今县,历唐迄宋始有学。而今学则建于明,逮我大清受命,培养熏陶,殆二百年,无智愚皆遵圣教。”[10]94

最后,学记碑文描摹的多为本地风景。车腾芳《重修番禺学宫碑记》写道:“巍峨为学宫后劲,上连粤秀之峰,下瞰珠江之水,左白云而右药洲,冠粤城而控都邑。”[10]65文中所提的粤秀山、珠江、白云山、药洲均为广州山水名胜。陈元龙《阜成书院记》描写书院周边环境:“其地在七星岩,为桂林东郊名胜,峻岭峙其后,清溪环其右,梵宇傍其左,群峰如画,原田在目,来游者必众。”[24]166峻岭、清溪、群峰、原田是美丽的桂林山水掠影。

于上所述,清代两广学记碑文受到清代政治环境、教育状况、社会风气影响,其思想内容、文体文风等在不同时期均有变化。清代两广学记碑文既有时代性又有地域性,它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清代不同历史时期社会之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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