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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为何新编?
——简析《故事新编》的创作缘由

2022-11-27彭冠龙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新编神话鲁迅

彭冠龙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故事新编》可能是鲁迅作品中争论最大的一部小说集,学界甚至对其是不是“小说”集都有争议。1990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及〈野草〉〈故事新编〉的争鸣》一书中列出了当时已有的三方面争论:(1)《故事新编》是什么体裁的作品?是历史小说、历史的小说、新历史小说,还是讽刺作品、讽刺小说或讽刺的历史小说?(2)《故事新编》的“油滑”之处(即在古人古事中夹写今人今事)是优点还是缺点?是必要的还是多余的?(3)《故事新编》的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或基本上是现实主义,也有浪漫主义?或同一篇中既有现实主义,也有浪漫主义或其他方法?[1]141-142这些争论至今仍在继续。各类研究成果数量庞大,然而普遍从西方传来的理论或者现代产生的视角进行讨论,虽然都有道理,且皆有所开拓,但是并没有贴近这部小说集的重要特点——以中国古代神话为主要选材。鲁迅非常喜爱神话,对神话有深入的研究,并且在其中国小说史研究中,将神话视为文学的“本根”,因此,从这一角度进入《故事新编》,能更好地理解故事为何新编。

一、《故事新编》涉及的典籍

首先,需要对《故事新编》中涉及到的神话传说与相关典籍作一梳理,详细清点一下这部分内容,一方面能够更好地展现这部小说集内容之繁复瑰丽,另一方面为进一步探索做准备。

《补天》中,主体内容是女娲造人和女娲补天两个神话,其中加入了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根据作品原题名《不周山》来看,这篇小说更倾向于“天柱折,地维绝”之后的女娲补天神话,而女娲造人为补天提供了重要原因,因此,后来改题名为《补天》是更加符合作品内容的。作品中关于女娲的神话,主要见于《淮南子·览冥训》《太平御览》《补史记·三皇本纪》《山海经·大荒西经》。作品中关于共工与祝融的神话,主要见于《淮南子·天文训》《补史记·三皇本纪》。另外还有一些形象和情节涉及其他神话,比如不周山,主要见于《山海经·西山经》《淮南子·原道训》;巨鳌,主要见于《列子·汤问》;昆仑,主要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秦始皇、汉武帝寻仙故事,主要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封禅书》。

《奔月》中,主体内容是嫦娥奔月神话,而主角是射日的羿。嫦娥奔月神话主要见于《淮南子·览冥训》;羿的神话传说主要见于《尚书·五子之歌》《淮南子·览冥训》《淮南子·本经训》《孟子·离娄》《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其中,《淮南子·览冥训》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应是本作品故事梗概的由来,《孟子·离娄》中“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应是本作品逢蒙射羿情节的由来。

《理水》中,主体内容是大禹治水神话,而具体情节则较为复杂,可能是《故事新编》中涉及神话传说人物与事件最多的一篇小说。大禹治水神话传说主要见于《尚书·尧典》《史记·夏本纪》《尚书·舜典》《尚书·大禹谟》《尚书·禹贡》《孟子·滕文公》《国语·周语》《绎史》《古岳渎经》《论语·泰伯》。其中涉及最多的是鲧治水的传说,主要见于《史记·夏本纪》《尚书·舜典》《尚书·洪范》《左传》《山海经·海内经》。另外还有一些形象和情节涉及其他神话,比如奇肱国,主要见于《山海经·海外西经》;瞽叟,主要见于《史记·五帝本纪》《尚书·大禹谟》;皋陶,主要见于《尚书·舜典》;伏羲,主要见于《周易》;仓颉,主要见于《淮南子·本经训》;息壤,主要见于《山海经·海内经》;丹朱太子,主要见于《史记·五帝本纪》。

《采薇》中,主体内容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传说,其背景是武王伐纣传说。伯夷叔齐传说主要见于《史记·伯夷列传》《古史考》《列士传》《孟子·离娄》。武王伐纣传说主要见于《封神演义》《史记·周本纪》《尚书·泰誓》《太平御览》《史记·殷本纪》《史记·齐世家》《尚书·武成》。另外还有神话形象小穷奇,主要见于《左传》。

《铸剑》中,主体内容是眉间尺复仇传说,主要见于《列异传》《搜神记》《楚王铸剑记》。

《出关》中,主体内容是老子骑青牛出关传说,其中加入了孔子见老子的传说。老子骑青牛出关传说,主要见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列仙传》《说苑·敬慎》《列异传》《庄子·天下》《吕氏春秋·不二》。孔子见老子的传说,主要见于《庄子·田子方》《庄子·庚桑楚》《庄子·天运》。

《非攻》中,主体内容是墨子守城的传说,但是在《故事新编》八篇作品中,这一篇的神话传说色彩最淡,主要见于《墨子》《战国策·宋策》《吕氏春秋·慎大览》《孟子·滕文公》《淮南子·修务训》《文子·自然》《渚宫旧事》。另外还有神话形象湘灵,主要见于《楚辞》。

《起死》中,主体内容是庄子遇骷髅的传说,主要见于《庄子·至乐》,另外涉及庄周梦蝶的传说,主要见于《庄子·齐物论》。

从以上梳理可以看到,八篇作品涉及的都是比较主流的典籍,范围不广,并没有做到鲁迅所说的“博考文献”,但几乎做到了他所说的“言必有据”。从选材方面来说,《补天》和《理水》中涉及的神话传说最丰富,其他几篇作品较为单一。从神话与现实的交织方面来说,《补天》相比其他几篇作品更纯粹地坚持了在神话传说范围内“新编”,唯一涉及现实事件的是鲁迅在序言中所说:“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王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然而这正是鲁迅最不满的一个方面,他认为这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于是“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2]353但是,后来创作的七篇小说,却越来越“油滑”。

二、读书治学感悟与日常生活体验的交织

在这里可以再对这八篇小说的创作时间做一统计。《补天》:1922年11月;《奔月》:1926年12月;《理水》:1935年11月;《采薇》:1935年12月;《铸剑》:1927年4月;《出关》:1935年12月;《非攻》:1934年8月;《起死》:1935年12月。从中能够看到,八篇小说大概分属四个创作时间段,即1922年底创作《补天》,1926年底至1927年初创作《奔月》《铸剑》,1934年夏天创作《非攻》,1935年底创作《理水》《采薇》《出关》《起死》。如果分时段进行考察,可以看到这四个时段的鲁迅几乎都是较为专注于古代小说研究,尤其是古代神魔小说。

1921年至1922年8月以前,鲁迅日常文化活动主要在做两件事,一是热衷于收藏,二是致力于外国文学作品翻译。这段时间里,留黎厂(琉璃厂)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之一。留黎厂在当时已经是重要的文化区域,主要是书店和古玩店,吸引了众多文人。查鲁迅日记和书信,频繁看到他去留黎厂的记录,比如1921年1月5日“午后往留黎厂买王世宗等造象二枚,杂造象五种六枚,共三元;杂专拓片七枚,一元;《豆卢恩碑》一枚,一元。又以《李璧墓志》、龙门廿品、磁州六种换得《元景造象》《霍扬碑》各一枚。”[3]4211921年5月31日“午后往留黎厂买《寇侃墓志》并盖二枚,《邸珍碑》并阴二枚,《陈氏合宗造象》四面并坐五枚,共泉四元。又《杨君则墓铭》一枚,一元。”[3]4331921年10月13日“午后往留黎厂买《石鲜墓志》连阴、侧一枚,《鞠遵墓志》《孙节墓志》各一枚,《杨何真造象》一枚,杂专拓片七枚,共银六元五角。”[3]445-4461922年2月1日“午后往高师讲并游厂甸。”[4]636等等。这些在留黎厂的活动都与文学创作没有关系,所购买的东西基本是用于收藏的,而且数量较多,价格不菲,可见这是鲁迅在这段时间内最大的兴趣。另一方面,鲁迅翻译了5个国家17位作家的38篇作品,这17位作家是:日本的森鸥外、芥川龙之介、菊池宽、中根弘、秋田雨雀、江口涣、夏目漱石、有岛武郎,俄国的阿尔志跋绥夫、安特莱夫、爱罗先珂、契里珂夫(契诃夫)、迦尔洵,芬兰的亚勒吉阿、明那·亢德(明娜·康特),保加利亚的跋佐夫(伊凡·伐佐夫),捷克的凯拉绥克(卡拉塞克)。尤其是爱罗先珂的作品,鲁迅翻译了13篇,还写了大量介绍性文章,这些作品大多是童话。如此频繁和大量的翻译活动也与新编中国神话传说没有关系。

1922年8月以后,鲁迅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这两项活动几乎同时减少甚至停止了,关于所谓“国学”,尤其是中国古代小说的讨论增加了。8月份鲁迅与胡适有两次通信,均为《西游记》研究资料和观点的交换。14日信中,鲁迅“关于《西游记》作者事迹的材料,现在录奉五纸”,还推荐了《曲苑》《小方壶斋丛书》《射阳存稿》《娑罗树碑》等相关书籍以探究《西游》故事的演化。[5]42821日信中,鲁迅较为详细地指出了《西游》故事中几处情节的演化,“《纳书楹曲谱》中所摘《西游》,已经难以想见原本。《俗西游》中的《思春》,不知是甚事。《唐三藏》中的《回回》,似乎唐三藏到西夏,一回回先捣乱而后皈依,演义中无此事。只有补遗中的《西游》似乎和演义最相近,心猿意马,花果山,紧箍咒,无不有之。《揭钵》虽演义所无,但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出。杨掌生笔记中曾说演《西游》,扮女儿国王,殆当时尚演此剧,或者即今也可以觅得全曲本子的。”“再《西游》中两提‘无支祁’,盖元时盛行此故事,作《西游》者或亦受此事影响。其根本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6]431这些故事演化,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不断地新编。

另外,鲁迅还抄校了《遂初堂书目》《桂海虞衡志》《隋遗录》《嵇康集》等古籍,对这些书进行了多方面的整理。还写了《“以震其艰深”》《破〈唐人说荟〉》《所谓“国学”》等文章,对当时的传统文化研究所存在的问题予以批驳。可见,这一时期的鲁迅正将精力集中于古书中。

当然,为了教学,鲁迅一直在研究中国小说史,1922年8月以前并没有中断对古典小说的关注,他去留黎厂也曾搜集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比如1921年2月14日“略看留黎厂。在商务印书馆买《涑水纪闻》一部二册,《说苑》一部四册,共一元二角。”[3]4241921年4月16日“三弟往留黎厂,托买来《青箱杂记》一本,《投辖录》一本,共泉五角。”[3]4291922年2月2日“下午游厂甸,买《陈茂碑》拓本一枚,七角;又买《世说新语》四册,湖南刻本也;又《书林清话》四本……”[4]636但这些活动十分零散和偶然,并没有1922年8月后那么集中。因此,着力于古书校勘与整理,与胡适交换《西游记》研究资料与观点,参与“国学”方面的论争,很可能是鲁迅萌生了“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这一想法的原因。

1926年是鲁迅从北平南下厦门的一年,以8月底为界,之前在北平,之后在厦门,随之发生的是生活状态的变化,这可能是他又一次开始故事新编的原因。8月底以前,在北平一直保持着十四年比较稳定的生活,读书作文皆较为从容。而南下厦门后,则没有了这样的生活。

首先,饮食不适应。他多次在书信中谈及饮食问题,尤其是刚到厦门的时候,觉得“此地风景极佳,但食物极劣”[7]542,“极劣”的原因是“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8]546这种情况下,他几乎对所有书信往来的人都抱怨过,“但饭菜可真有点难吃,厦门人似乎不大能做菜也。饭中有沙,其色白,视之莫辨,必吃而后知之。我们近来以十元包饭,加工钱一元,于是而饭中之沙免矣,然而菜则依然难吃也,吃它半年,庶几能惯欤。又开水亦可疑,必须自有火酒灯之类,沸之,然后可以安心者也。否则,不安心者也”[9]561,“从昨天起,吃饭又发生问题了,须上小馆子或买面包来,这种问题都得自己时时操心,所以也不大静得下”[10]606。由于饮食问题,发牢骚也成了鲁迅这段时间常出现的情绪,经常“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10]607。在1926年12月创作完成的《奔月》中,嫦娥是一直在发牢骚,原因就是饮食问题,出场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11]371这些情节都与鲁迅当时的生活状态非常相似,很可能是他基于自己的生活体验而虚构出来的。另外,“奔月”是否谐音意指“奔粤”,则未可知,但这段时间鲁迅时时流露出离开厦门的愿望:“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12]558

其次,“伏处孤岛,又无刺激”[13]547,乏书可读,几乎所有时间都用于备课,课程是“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8]546,可见,鲁迅这段时间是只能专心做文学史研究的,这就离不开大量翻阅研读古书,然而,从日记、书信等资料的记录来看,他这段时间并不像在北平生活时经常出入留黎厂那样的文玩区域,能接触到的书籍大概有三个来源,一是随身带来的书,并不会很多,二是厦门大学图书馆的书,然而“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8]544,三是朋友寄来的书,也很少。在这段时间中,鲁迅完成了《汉文学史纲要》,虽然颇多创见,但是与《中国小说史略》相比,涉及书目要少得多。综合这些因素,鲁迅“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2]354,“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2]354创作小说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只不过《奔月》和稍晚的《铸剑》所涉及的神话传说并不多,无法做到“博考文献,言必有据”。

后两个时间段不像前两个时间段的创作原因那么明显,但也并非一时兴起。1934年和1935年,鲁迅集中精力做了两方面的事:一是在美术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尤其是在已出版的《北平笺谱》和推动木刻版画两件事上做了较大贡献;二是翻译了很多苏俄文学作品,比较重要的是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和果戈里的《死魂灵》。这两方面的事情已经用去不少精力,这两年也确实没有写很多文章,然而1934年8月完成了《非攻》,之后又很少写作,一直到1935年底集中完成了《理水》《采薇》《出关》《起死》,都显得很突兀,当然,鲁迅自己解释过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2]354根据1935年11月23日致邱遇的信来看,之所以集中整理出来,是因为“现在文化生活出版社要给我付印”[14]589。

三、神话与鲁迅的小说观

然而,鲁迅持续了十三年,一直坚持在写,遇到出版机会就抓紧时间整理出来,这些现象可以说明他是十分看重这些作品的,从来没有放弃过“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的想法。这与他对小说的理解有关。

鲁迅一生在文化方面的贡献很多,小说史研究应该算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个,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在西安做过《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系列演讲,整理了《唐宋传奇集》《古小说钩沉》等选本以及资料汇编《小说旧闻钞》,可谓体系完备。在研究过程中,一方面是他在提出对于小说史的看法,另一方面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认识小说这种文体。

他的小说史研究特色之一是特别重视神话传说,这可能与他从小所受家庭教育有一定关系。在《朝花夕拾》中,鲁迅专门写了《阿长与〈山海经〉》,回忆儿时见到《山海经》时的兴奋:“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或许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鲁迅的文学艺术观念。

综观《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可以看到与神话传说有关的部分篇幅很大。《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中,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至第十一篇宋之志怪及传奇文,几乎都是关于神话传说或具有神话传说色彩作品的内容,后文第十六篇、第十七篇和第十八篇的明之神魔小说同样是这类内容,其他各篇章也都或多或少存在这类内容。《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六讲中,第一讲从神话到神仙传至第三讲唐之传奇文,几乎都是关于神话传说或具有神话传说色彩作品的内容,第四讲宋人之“说话”及其影响至第六讲清小说之四派及其末流也都大量存在这类内容。

在鲁迅看来,“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15]19,“从神话演进,故事渐进于人性,出现的大抵是‘半神’,……这些口传,今人谓之‘传说’。由此再演进,则正事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了”,“但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印度,埃及,希腊都如此,中国亦然”。[16]312-313故而以神话传说为题材创作小说是古来如此的,且是小说创作的根脉与主流。同时,鲁迅认为以神话传说为题材创作小说必然要“新编”,因为他通过研究小说史,发现“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15]19,这是与小说文体所需的艺术手法与技巧直接相关的现象。

从鲁迅的小说观来看,他坚持十余年没有放弃《故事新编》的写作,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他所理解的小说或许与其他作家的理解有所不同,也与我们今天的理解有所不同,并不是“‘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2]354。在《呐喊》的自序中,他曾自评《呐喊》中的作品“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17]442,恐怕不是一句自谦的话,而是他可能真觉得《呐喊》里的作品只是“蒙着小说的名”,并非真正的小说。这并不意味着鲁迅不懂文学理论,而是他通过对中国小说史研究所认识到的小说文体与西方文学理论所界定的小说文体存在差异。将故事以新编的形式创作出来,或许是鲁迅进行中国传统小说写作方式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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