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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树叶的幸福记忆

2022-11-26向善华

绿叶 2022年4期
关键词:蜜橘松树祖母

◎向善华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同往常一样,我那天下班走路回家。

穿过两边屋檐差不多碰到一起的老街巷,走过野黄菊密密麻麻夹道而开的老河堤,绕过一道又一道比扁担宽不了几厘米的田埂,很快,我又走到这条曲里拐弯的崖坡土路上了。这条路有多长,窄窄的路面上布满多少坑坑洼洼,散落多少堆或干或湿的牛屎粪,还有多少粒或黑或绿的羊粪蛋,两侧的土坡崖壁上长了多少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还生着多少荆棘杂草,路边开着多少金灿灿、黄澄澄的野菊,我当然一下子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但我的脚板肯定知道。从跨进小学那天起一直到初中毕业,从参加工作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除掉寒暑假及其他法定节假日,再减去在外地读书的三年,我一直在这条崖坡路上走,早一趟,晚一趟,从一个吸溜着两垄黄鼻涕的乡村学童走到白雪染双鬓的天命之年,把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板走成了老茧子又厚又硬的大脚板。脚板就是路,路就是脚板。除了我,谁还有底气这样说呢?当我一次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其实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我这双脚板走在这条路上,还是这条路一寸一寸地亲吻我这双脚板。

多少次走在这条崖坡土路上,我当然知道每年从入秋开始直到立冬过去好长一段日子,路面都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子,一条原本就从不拿僵硬冷漠对人的乡村土路,因此显得更加柔软,更加温暖。但当我某一天再次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突然发现脚下的树叶子踪迹难寻,就像一个经常碰面的熟人跟你玩捉迷藏的游戏,明明知道他就在附近,但要找到他,你只能等到来年开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为了这么多这么好的树叶子,偶尔抄袭一下古人,借此吟出心中敬意,并于万丈晨光或暮霭之中,顺便自我炫耀一下诗人气质,这样没羞没臊的事,我倒是做过不少。除此之外,我也没想那么多,更没意识到还可以想得更远一些、更深一些。但那天有点儿不一样,我回家后仍感觉自己一直在这条崖坡土路上,走啊,走啊……

我感觉脚板底下柔柔软软的,还有哗哗啦啦轻微的纯净的声音不断传入耳朵里来,不用低头,我当然知道那是路上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子的缘故。因为不急着回家,我走得很慢,看到先前落下的树叶子因人畜长期践踏全都伏贴在路上,甚至被碾成碎屑粉末,而那些细如蛛丝的网状叶脉,筋络俱损。那一刻,我的心是不是隐隐地痛了一下,但由于那种感觉太过轻微,事后又完全记不起来了呢?或许,纯粹是出于一个过路人的好奇,我才弯腰捡起那残缺不全的半片。软软塌塌,模模糊糊,这就是曾经将阳光撑开,将碧绿撑开,将春天撑开,将生命撑开的坚挺硬朗的叶骨吗?久久端详,一股发酵的树叶香飘进我的鼻腔,幽幽的、醇醇的,准确一点儿说,那其实不是什么香,而是树叶遗骨的腐殖气息。不过,在我的心里,那是雨水的味道,也是阳光的味道,更是沉淀在记忆深处乡村岁月的经典味道。

走在那条乡间的小路上,虽然暮归的老牛做我同伴这样的趣事,近几年已经很少发生了,但那天晚上在电脑键盘上敲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的心思一直软软的、润润的。我想,这肯定不光是因为这条崖坡土路上年年铺在我脚下散发着腐殖气息的那些树叶子,还有贮存在我记忆深处,长在高大乔木或低矮灌木上的天下所有的树叶子们,它们大慈大悲为我治病疗伤,它们以身相许纵使最终化为灰烬也要帮我驱寒,给我温暖,它们翠翠绿绿香香甜甜,足以萦绕我的鼻翼,滋养我的肠胃,培育我的人格。

羊鸡杀,至纯至真的俗名

幸好有这些平凡普通却神力无限的树叶子,乡村虽小病不断,但终无大恙。

羊鸡杀!

在键盘上敲下这三个字的时候,我默默地盯着电脑显示屏,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种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的灌木,山坡上,沟坎下,土路边,甚至檐前屋后,这里一株,那里一丛,到处都是它们淡绿或者灰绿的身影。乡村大地之上,这满身的淡绿或灰绿,就是羊鸡杀边缘多生锯齿的手掌形叶子。这小小的薄薄的爱之手掌,替我们镇痛、止血、疗伤。我们这群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除了背着土布书包上学,除了帮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挖田埂呀,割水稻呀,秧油菜呀,还要在荒野土坡边、山坎崖壁上、林间草丛里,放牛、砍柴、拔猪草,还有捉迷藏、摔跤子、玩打仗,呼喊着,追打着,看到高树就敢爬,碰到深沟就敢跨,遇到高坎就敢跳……磕磕碰碰的,手掌裂痕,膝盖破皮,脸颊擦伤,我们都能咬牙硬忍着,决不会喊一声哎哟,叫出那个“痛”字来,有时磕着鼻子,鼻孔出血了,不得不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仰着脑袋看天,腥腥咸咸的鼻血直往喉咙里流,却还是止不住……

没办法,掐一把羊鸡杀吧!

这话当然是没有说出口的,但绝对切合一个乡村孩子当时的无奈心情。我现在把它写在这儿,是替他行走人生几十年后回望自己曾经的顽劣、叛逆,对一种灌木叶子抵触、排斥,又一次次请它帮忙向它求救却又不懂感恩的无知无礼无羞无耻,深深地忏悔与检讨。

羊鸡杀,一直默默地站在你的身后,用大地古老而悲悯的目光打量你的背影,盼你转身,等你伸手,或者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注视着你鼻腔深处如潮涌的殷红与疼痛。掐几片最嫩最绿最干净的,搁在手心上,双掌合在一起使劲地揉搓,或拿拇指和食指头用力对捏,搓出汗,揉出汁,捏出水,这大自然小小的嫩嫩的手掌,便在乡村孩子同样小小的嫩嫩的手掌里,软皱聚结成一个湿湿的散发浓烈气味的小球,进入受伤的鼻腔,止血,镇痛,清创,理浊。

而这浓烈的气味,曾是我强烈排斥和抵触过的。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村子家家户户养牛喂猪,漫长而炎热的夏夜,春生公公喜欢在他家偏厦下面的牛栏猪圈门前燃烟熏蚊子,而我几乎在梦中也要捏住自己的鼻子,呼吸都不通畅了。如果春生公公燃起来的只有艾蒿,那我的记忆肯定不会这样,而是相当美好的。你想,太阳已下山了,月亮也出来了,春生公公手里攥一弯刚刚割过稻禾的月亮一样的镰刀,乡村浩渺的夜空悬一弯磨得锃光瓦亮的镰刀一样的月亮,村庄、田野、山岗、河流、树木,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最容易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何况春生公公怀里还搂着好大一抱刚刚割来的艾蒿及其他刀口还淌着汁液的鲜草嫩叶,青烟袅袅,清香缕缕,乡村夏夜由此滑入梦乡。只有一个孩子还醒着,他一会儿仰面躺在床上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一会儿又俯卧着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枕头上。众多的杂草树叶搂着一团通红如炭的火熏烤发出来的泥土味、草木味、人汗味、牛粪味,充盈在乡村每一间牛栏猪圈,飘荡在乡村美丽迷人的夜空。这让他很不舒服,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醒来,恍恍惚惚,鼻子微痛,昨晚又梦到自己流鼻血了,祖母还强行将一把不知在手心里揉搓了多少年的羊鸡杀叶子塞进他的鼻孔。

祖母不怕羊鸡杀叶子很怪很重的气味,春生公公也不怕,村里的每个大人好像都不怕。但孩子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又那么信任地将自己殷红的疼痛交给一把羊鸡杀叶子?

因为无法从自己的祖母及其他长辈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样的疑惑埋藏在我的心底几十年。后来有了电脑,我无数次键入“羊鸡杀”三个字,十多万个搜索结果,直看得眼睛发花,长按鼠标的手已经麻木,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我要的“羊鸡杀”。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教育我们要感恩大地,感恩那些树木花草,而我口口声声忏悔检讨,却连羊鸡杀的学名都不知道,情何以堪!

直到那天,同事推荐了一款自动识别花草的手机软件,我得以“遇见全世界的美好植物”——我和我的父老乡亲口中叫着眼里看着的羊鸡杀,学名叫牡荆,又名黄荆、小荆、楚,《诗经》《别录》《千金方》《本草纲目》《湖南药物志》《广西中药志》《国药提要》《中华本草》等文学药学经典皆有记载,这种混杂于山坡路边灌木丛中的植物,气特异,味微苦,其实、叶、根、茎,或熬汤,或泡酒,或熏蒸,或涂搽,对中风口噤、头风头痛、喉痹疮肿、九窍出血等皆有很好的疗效。网上还说,在安徽、浙江、湖南、湖北、江西、福建、广东、广西等广阔乡间,牡荆俗称蚊香柴、黄荆柴、土常山、土蔓荆、五指柑、七指风……

唯独,没有“羊鸡杀”!

手握鼠标,眼盯屏幕,我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在键盘上敲出一个字来。

羊鸡杀,除了我小小的故乡,这个世界,谁知道这个至纯至真的俗名!

枞毛就是松针

立秋过后,泡桐树总是最先落下第一片叶子而当了铺路先锋,一直到冬至,前前后后两三个月,枫杨树、枫香树、油桐树、鸡拐树、野桑、乌桕、苦楝,这些高高大大的乔木也都会脱光自己的春衣夏裳,揪住秋风,让树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下落,齐心协力为这条崖坡土路铺上一床又厚又软的天然地毯,一头接着那段田埂,一头连着我的家。还有桎木、栎木、小檗木、红棍子、羊鸡杀,但这些灌木太矮了,抓不稳风的尾巴,能参与到“铺路”队伍中来的叶子毕竟很少,大多数叶子顺势打个滚,躺到灌木脚下,再也懒得耗费体力。

这条崖坡土路,不,这款窄而长的天然地毯,大自然亲自在上面设计图案,红的红,黄的黄,黑的黑,褐的褐,如果天气好,太阳一照,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走在上面,哗哗啦啦,窸窸窣窣,真正的原生态唱法,听着就舒服。

天气好,我还会看到六老婆婆在这里耙树叶子。

六老婆婆是隔壁院子的,姓张,具体叫什么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每次看到六老婆婆弯腰弓背的孤苦身影,我就忍不住心痛,自然要放慢脚步,跟她说上几句话。

耙这么多了,吃晚饭了吗?

六老婆婆停下来,双手拄着竹筢,每次都是说不多,就回家煮饭吃。

我也站住,说这些树叶子不经烧,还不如去山上耙些枞毛,枞毛火力更大。

她叹一口气,唉,枞林都荒得不像样子了,全是杂木林林和刺蓬蓬,太密了,耙不到枞毛……

我们说的枞毛,就是松针。

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厚厚的黄土上面,一棵棵松树高耸入云。我记得读初中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学生交一棵树苗,四季常青,绿化校园,有几个同学绞尽脑汁,不知什么叫四季常青,但这可难不倒我,我家屋后头有的是松树,随便挖一棵苗子得了。但后来的事,至今让我耿耿于怀,班主任覃老师竟然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学校不要松树,松树要落叶,不好。我嘴上没说,心里却对老师意见很大,松树怎么就不能要了?松树落叶,难道就不算四季常青?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放学路上,我还在心里一遍遍默诵这首《青松》,以示抗议。当然,我很早就喜欢这首诗了,不仅因为作者是我崇拜的陈毅元帅,还因为我家后山那片茂密的充满无限生命活力的松树林。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前些年,我遭遇几场大病,都没有放弃与病魔抗争,还笔耕不辍出版了几本书,这与我家屋后的松树绝对是有关系的。你想,从我出生到现在,松树一直长在村子后面,经秋历冬,傲霜斗雪,几十年了,一直是那个样子,每次回家,我刚进村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样子,二楼书房里,我透过窗玻璃看到的是那个样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梦里听到的像雷一样从茫茫夜空滚过来的阵阵松涛,还是那么汹涌,那么澎湃。这样说吧,松树不长在山上,它们其实早已经长在我心里了,青翠着,硬朗着,坚挺着……

更让我肃然起敬的,是2008年那场大雪,村子里的梧桐、苦楝、枫杨、乌桕、樟木、梓木,在冰雪重压之下,枝枝丫丫折断了不少,惨不忍睹,特别是那些才挂果两三年的柑橘树,也熬不住严寒,大片大片地冻死了,它们的主人欲哭无泪,还有我家那盆一直养在屋子里面的君子兰,被当作宝贝一样侍奉着,最终还是没能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而我们村子后面的松树,一点儿事都没有,腰未弯,枝不断,那细针一样的绿叶呢,冰雪映衬之中,不但不改色,反而绿得更纯正,更厚实,更坚韧。

不必隐瞒,我对枞毛确实有私心,我一直觉得,松树四季常青,就是枞毛的四季常青,松树精神,主要源自枞毛翠绿而蓬勃的精神。

网上这样介绍,松树针叶只有三到五年的寿命,松树每年都会落老叶,长新叶。跟人一边脱发一边长发同一个道理,这叫新陈代谢,减少水分蒸发,适应低温环境。

长在树上的松针,我们一生一世都只能仰视,但落在地上的枞毛,更亲切,更实用。赶上双休日,整整两天,我和妻子两个人累得全身骨头差不多要散架了,将家里千把斤南丰蜜橘重新清理一遍,妻子一边丢一边埋怨,说烂了这么多,真可惜,怪就怪今年雨水太多了。

如果耙到枞毛,肯定不会这样!

我突然想起我的祖母来了。小时候,我家也有几棵蜜橘树,当然是老品种,那时还没有南丰蜜橘这样的新品种,但有的是枞毛。入冬前,枞毛就耙来了,正摊晒在屋檐下等着蜜橘下树。祖母都是选她和我祖父卧房的黑角旮旯,那么多年一直没换过别的地方,她老人家格外细心,一层枞毛一层蜜橘,摞得差不多有我那么高,方方正正,蓬蓬松松,一个一个熟透的蜜橘就躺在这样的暖床上挨在一起睡觉,干干爽爽,舒舒适适。而整个冬天,我的祖父和祖母也可以闻着蜜橘香,闻着枞毛散发的淡淡的松脂香,甜甜美美地睡觉。我那时就特别羡慕,他们是不是在夜梦中也流口水呢,夜间摸黑从枞毛里摸出一个蜜橘剥了吃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祖母从来不许我自己进入房间到枞毛里拿蜜橘吃,怕我毛里毛躁手没轻重弄乱枞毛,惊扰了蜜橘的睡眠。我守在门口,眼睛还没看清房间里的一切,一股香甜气息就扑过来钻进鼻子里,浑身说不出地舒坦,禁不住贪婪地深吸一鼻,又张嘴长舒一口,还要故意夸张地慢慢说出三个字,好香啊,但往往是我只将最后那个啊字拖到一半长度,祖母就已经将黄灿灿的蜜橘塞到我衣兜里了。这个时候吃蜜橘,橘瓣儿更加香甜,这个时候看祖母,白发间也藏着慈祥,皱纹里溢满慈爱。

其实,祖母能将蜜橘保存到来年正月,一个都不烂,枞毛该记头功。枞毛干燥除湿,蓬松通风,关键是枞毛本身发出的松脂香,还可杀虫解毒驱病菌。遗憾的是,吃着枞毛保存的蜜橘,现在只能当一种记忆贮存了,不过,这种记忆也是幸福的、甜蜜的。

当祖母从黑角旮旯里摸出最后一个蜜橘,那些枞毛任务已经完成,等着当柴火烧。枞毛易燃,火力猛,还不需刀砍斧劈,祖母喜欢烧,我也喜欢烧。我小时候还喜欢耙枞毛,一看到祖母拿起竹筢,我就晓得祖母要上山耙枞毛了,连忙扛起一把竹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摇一拐地走在祖母前头。我将竹筢骑在胯下,手握筢杆,坡地上慢走,平地上快跑,祖母直呼我小心,别摔伤了身子。那会儿我怎么能听得进祖母的话呢,我一会儿将竹筢当马骑,驾驾驾,一会儿当汽车开,嘟嘟嘟,松林里灰尘飞扬,筢齿上早就吃满了枞毛都不管。下山了,祖母挑着满满一担枞毛走在前头,我扛着竹筢一摇一拐地跟在后头。我发现,一根根枞毛从树上不断地飘下来,有的恰巧落在祖母的白发间,格外地黄……

几十年了,忆起这样的场景,竟恍如昨日。祖母去世20多年了,她和祖父的坟并排拼砌在一起,就在村子后头的松林里,坟头落了厚厚一层枞毛,每年清明,我们子孙后辈,都只清理两块墓碑前的枞毛,坟头上的,干脆不去管它们。任其落吧,生前那么喜欢枞毛,天堂里,祖母还会烧枞毛给祖父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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