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审美与生命意义的诠释
——以尹雪艳和筱燕秋人物形象为例
2022-11-26程筱晏
程筱晏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无锡 214122)
“今昔之比”“灵肉之争”“生死之谜”是欧阳子对《台北人》主题命意的划分,它们相互关联、环抱,具有一体性[1]。白先勇和毕飞宇塑造了尹雪艳和筱燕秋两个人物形象,贴合此3 个主题的书写,体现了高超的艺术手法:《永远的尹雪艳》里,尹雪艳似乎身心都活在过去,已然超越肉身,甚至“左右”生死;《青衣》中的筱燕秋,在与时间的博弈中寻求灵魂救赎,却一点点目睹自己的“死亡”。在时代的浪潮中,她们都清冷地、徐徐走过自己的人生,展现了极具痛感的悲剧性审美意义;在融入或游离时间的拉扯中,都坚持着各自的特性与对自我意识形态的追求,体现了个体存在的意义。
1 念去去:今昔之比
文章开篇,“尹雪艳总也不老”,白先勇似乎有意地说尹雪艳的不变,但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从上海到台北,从百乐门到尹公馆,从王贵生到徐壮图,尽显今昔之变。尹雪艳仍然有着“不知缘故的迷人”的魅力,她想要保持考究的排场,一切都在尽力和上海的模样靠拢,追求高雅与浮华。她以曾经的交际人脉、最初的资本积累、热闹的排场吸引有社会身份人士,自己也从原来的“不多言、不多语”,只有在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中听话,逐渐转变成了“最称职的主人”,能够自如地应付每一位客人,力争让每一位来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满足与快乐,不分尊卑老幼,都招呼得妥妥帖帖[2],让他们死心塌地,舒适沉沦。然而,在保留原样的过程中,她的处事心态早已发生了变化:最初为王贵生致哀,尹雪艳不惧政治波及停了一夜的百乐门;而在徐壮图的葬礼上,她款款而去,施施然离开,夜晚尹公馆灯火通明、牌局不歇。外表没有受时光影响的尹雪艳,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正是悲剧下的凉薄显现,她在人情练达中变得冷漠,逐渐将自己边缘化为没有感情的局外人。
同样被命运戏弄的还有《青衣》中的筱燕秋。“我就是嫦娥”是筱燕秋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二十年的光阴,偷走了这位青衣嫦娥的丹药,让她最终陨落在冬日的街头。与尹雪艳自如地适应环境、玲珑于社交场不一样,“嫦娥” 是她罔顾一切也要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二十年终究给她的身体带来很大的创伤性影响,臃肿,松弛,无不在提醒着她今非昔比,尤其在学生春来年轻体态的对比下,她是那么可笑。筱燕秋自始至终是为嫦娥而活的,时隔多年接到可以登台的消息时,她震惊又喜悦,恍惚又飘然,一潭死水的生活、刻骨铭心的创伤,突然有了希望和治愈的火光,读来无不产生恻隐,更为她高兴。然而这简单的高兴很快就破碎了,等待着她的是不同往昔的现实:盲目减肥后的眩晕恶心,“刺花儿”的难堪,偏执地想要留住被寄予厚望、具有“曾经的自己”性质的春来。然而终究时不我待,二十年过去,除了自身年岁与身体等多重负荷外,至真至纯的嫦娥梦还在金钱、权势的干预下逐渐沉寂、消亡。
“总也不老”的尹雪艳,已然老去的筱燕秋,带着千帆过尽之慨紧紧抓住过去,却唱响凄凉的悲歌:尹雪艳在自己的公馆里,以一种固执但有效的手段维持着过去上层社交场所那般的繁华与奢靡,培养出老辣熟练、圆滑世故的态度游刃有余地应对人情关系;筱燕秋仍然深陷“嫦娥”的梦想,渴望自己身上沉睡已久的嫦娥真正苏醒,却在现实中不断地被迫妥协。她们分别是“心老人不老”和“人老心不老”的代表,两种“变”都是世事挤压下的无力,是向现实低头的退让,带有浓郁的悲剧审美情感。今昔之比,更显昔之可贵,今之悲凉。
2 孰能解:灵肉之争
有人说,尹雪艳是时光之神,时光不为她的容貌留下痕迹,她亦是时光的象征。白先勇并没有以大量的笔墨叙写尹雪艳起起伏伏的一生,他仅用寥寥几笔,就勾写了她是如何让王贵生沉迷,是如何让洪先生以10 个条件抛妻弃子而结婚,是如何在来到台北以后搭建起尹公馆这个社交场所,重气息而不重起伏,极其简单地描写里面的人和事。而在整体的淡化叙述中,白先勇却偏偏花费了较多笔墨写尹公馆的热闹。尹雪艳则在社交场合的牌桌间游刃有余,在不断推倒筹码的尹公馆内,她叼着金烟嘴,悲天悯人地注视着烟熏缭绕的名利场,看着得意或潦倒、老年或壮年、曾经叱咤风云风华绝代的来客们狂热厮杀、相互宰割[3]。尹雪艳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判官,冷眼审视事态变迁与人生走向,毫无波澜地瞧着身份权贵之人消遣娱乐:空虚奢靡,寻求快慰。从上海到台北,尹雪艳有着脱离所处背景的独立性,带有“异世”的人格色彩,绝不受到外界环境与社会变化的影响,保持着个人的节奏与拍子,将灵魂、将情感抽离出来。她的精神意念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代表着权贵之众欲望的狂欢与沉沦,代表着时光的流逝与残酷。
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筱燕秋。她又哪里是在演嫦娥呢,嫦娥已经融进她的血脉、融入她的灵魂,她走的是通向月球的路。文中不止一次地体现出她的冰冷:乔炳璋身为上级领导却会莫名地怕她,剧组的其他成员总是不懂这个沉默的女人在想什么,老实呆板的丈夫面瓜不会理解她——潜心青衣生涯的筱燕秋本不该落入俗尘组建家庭,她整个灵魂随着戏台上那个甩动水袖的嫦娥一同向往着月亮。二十年前筱燕秋因为“神经质”泼出毁了她大好青春年华的热水,二十年后因为“神经质”对满是自己过去影子的学生春来失控。“嫦娥”与她灵魂的绝对契合让她这般“神经质”,她的奔月之梦注定是孤寂凄凉的。她的肉身却在现实的泥潭中苦苦挣扎,她轻易且平和地和老板睡过了,于她而言,肉体仅仅是肉体,真正被嫖的不是身体,而是嫦娥的名气以及她多年来的执着与梦想。这早已暗示了筱燕秋支离破碎的嫦娥梦,也体现出在物质性的交易与现实挤压下,她再难有一方生存空间。
在写作尹雪艳和筱燕秋的时候,白先勇和毕飞宇都艺术性地使用了“风”这个意象,尹雪艳“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不知什么时候却像风一般地闪了进来”,在桌牌中间巡视、宠幸,“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4],步履如风,犹如灵魂无根,漂浮不定,却又有要站住脚跟、指点一方水土江山的野心,二者形成的强烈反差给人深深的脱离现实之慨;在《青衣》中,纸片随风翻飞,象征着提线木偶般的青衣演员筱燕秋,“飘忽,却又痴迷,它被风丢在了墙的拐角”,她被随便地摆在某个位置、被以随便的某种态度对待,一如那张“一颠一颠的”纸片,“既像躲避,又像渴求”[5],一步步地妥协退让加剧了人物的悲凉底色,筱燕秋对自己的肉体没有任何掌控感,在物质交易下,她的灵魂没有载体归宿。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个人物的思想灵魂与肉体现实之间都存在一条鸿沟,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们让人通体发凉的冰冷气质。灵肉分离本身带有对所处时代、所处社会的质疑,她们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个人抛弃了社会,社会抛弃了个人,于生存境遇而言是不散的悲歌。
3 茕孑立:生死之谜
有文艺评论者认为,尹雪艳是“幽灵”,是“魔鬼”,是死亡的象征。欧阳子在《王谢》第二章《〈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中详细地阐述了尹雪艳的存在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她的话语与行为完全不像是一个现实人物该有的样子,更像是开了上帝视角,带有“一种先知者之‘寓言’”[6]。对于死亡,尹雪艳就像一位掌管生死的狂徒:象征死亡的白色衣物、象征血腥的红色头饰,以及传闻命中带的重煞,都能轻易攫取他人性命。她的话如同神谕一般,三言两语就能够安抚来客们的情绪,无论是牌桌上的失意,还是太太们的抱怨。大家离不开她,在她这里掩盖着内心深处的“人类的欲望和执迷”,透过尹雪艳这面镜子,能够窥视到他们苦苦营造出完美假象的逃避心理,即“不肯正视台北荒凉的环境和自己早已不如从前的身份地位”[7],深陷自欺欺人的囹圄。尹雪艳明明是死神的象征,却受到“猎物”的追捧,带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就容易生起强烈的恐惧。她与命运之神比肩,以悲天悯人的态度俯视苍生。生死一瞬,满是嘲讽,满是慨叹,满是冰凉。
筱燕秋早就没有生死概念了。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不顾发烧发炎也要往剧场赶,宛如一个魔怔了的“疯子”,成了死神无法威胁到的“无生命体”。她把阴森诡异的气息带到了家庭的上空,家人能悲伤又无力地“看到生活的尽头”。而在后台,筱燕秋看着曾依偎在老板怀里言笑晏晏的春来上妆上台,看着台下老板的微笑和掌声,有一种遍体生寒的冷静:在有钱捧才有机会亮相的时代,她的坚持愈发愚蠢。这一回,她的执念碎了,她执着了一辈子的嫦娥在苏醒失败之后死在了那个雪夜,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曲终人散,筱燕秋唱了一辈子的独角戏在冷峻的笔锋下黯然谢幕。
在尹雪艳和筱燕秋身上,能看到一种非人化的形象塑造。身边的人几乎不懂这两个冷艳的女人心里想的什么,生死与她们无关,她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禹禹独行。尽管两位作者处于不同的文化生态,却在作品中体现了相同的文学语境:尹雪艳和筱燕秋处在名利熏心的社交场所,睥睨麻木且没有思想的客人,也对权欲下的艺术场合失望透顶。她们以柔弱之躯抵御时代洪流,展现了强烈的个体生命意义与顽强的自我觉醒意识。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她们以谜一样的姿态孑然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留下一串寂寞的空响与无声的叹息。
4 生命意义与个体价值的共通表达
从“今昔之比”“灵肉之争”“生死之谜”3 个维度看,两部作品都带有毁灭性质的悲剧审美意义,也体现出共通的生命意义与个体价值。
两位作者借作品领教时代的悲凉与人生的虚无,体现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与象征表现意义。《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最“冷”的一部作品,毕飞宇的《青衣》也“冷”。交际花尹雪艳、青衣演员筱燕秋,都是作为“被看”者的角色,活在他人眼中,活在他人口中,成了非人化的物品,供人品评指摘;然而,两位作者借她们的经历,描摹尹公馆或戏厂子里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事,借她们的眼睛,冷眼旁观其他角色人物的言行举止,甚至是庸俗的丑态,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又是“看”的角色。在“自己的存在向度”与个人的角色视角下,能够发掘作品中人情世事隐藏的“一种模糊性和相对性”,从而促使我们追问并寻求背后的潜在意义与存在动因,在这样的情况下,“隐喻”产生了。在隐喻的话语体系背后,她们身上倾注了作者想要表示的对所处时代的心理状况与认知程度,充当作者的观测镜,代表作者领教时代的缥缈、人生的虚无。尹雪艳的冰冷与无情,是对权贵醉生梦死的嘲讽,筱燕秋的孤僻与疯狂,是对钱权至上环境的控诉。白先勇和毕飞宇以相对陌生化的手法,塑造出两个似人非人的、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形象,蕴含深刻的社会反思,共同表现了对时代环境的嘲讽与失望。
尹雪艳和筱燕秋都与整个故事环境格格不入,带有世情表现的普遍意义,体现一定的精神价值。有学者认为,就如同以中国部分古典小说为体现的人情、世景小说一样,即使离开了背景性,《永远的尹雪艳》还会成立,它告诉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境遇就是如此这般地客观存在着,其“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是世情变化的直接写照,长于“描摹世态,见其炎凉”,即使不愿相信,却不能否认它的真实,不能否认其大体上归于世情书一路,也刺激着我们敏感的神经。对于《青衣》来说亦是如此,毕飞宇的小说带有使之“结结实实长在中国的大地上”的情怀,在一般意义上遵循并反映了中国传统的抒情文化传统,贴合了一以贯之的谱系风格,在此基础上,他以更高的眼光关注社会现实,继承融合了中国社会问题小说的传统,直接拉高小说作品的意义层次,提升艺术价值,兼而体现了精神水准与思想意义。作者借筱燕秋嫦娥梦的破碎,撕开了一段世情境遇下的人情百态,告诉我们这些问题没有办法回避,真切客观地存在于我们身边,裹挟着我们前进。
5 结语
在两部悲凉色调的作品中,在相似的感知觉与审美情感下,个体坚守自我的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油然而生。尹雪艳和筱燕秋身上熔铸了同样撕裂感的悲剧性蕴意,被异化成神与鬼的尹雪艳是扭曲的美丽,在权欲挤压下丢了嫦娥梦的筱燕秋是破碎的美好。而在悲剧性的背后,又抒发了同样的控诉声音:抵制传统与世俗观念下的糜烂气息,消解底层意义下的普遍意识形态,在周身皆是泥沼的环境中坚持个人的追求与定性,坚持个人主体意义与生命价值。在两个不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体现了共同的审美情感与审美价值。挽歌唱响,是麻木冷酷的尹雪艳唱的,是唱给执拗悲凉的筱燕秋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