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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布斯鲍姆论当代世界的社会变革

2022-11-26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鲍姆霍布斯艾瑞克

姜 静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2019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江西考察时指出:“领导干部要胸怀两个大局,一个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一个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1)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77页。“两个大局”观从全球视野准确概括了当前我国所处的时代背景与历史方位。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和稍后的五四运动兴起一百多年来,尤其1945年以来,世界各国在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领域发生了全球性、历史性的深刻变革。在这场变革中,社会变革、文化变革和科技变革交织并行,其规模甚至大于“革命的年代”(1789—1848年)。(2)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资本的年代》,张晓华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295页。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是英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他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注重从“自下而上”和整体社会史两个角度研究历史,认为自1945年以来,世界科技不断变化,社会文化不断更新,发生了一场最富戏剧性、最迅速、也最普遍的社会大变革,这番社会变动突如其来,好像地震似的排山倒海,其结果是近几十年来,世界80%的人口突然结束了中古时代的生活。(3)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郑明萱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63页。霍布斯鲍姆出生于1917年,2012年去世,他是一个亲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学家,其以全球史的视角记录、总结了这场社会变革。深入探讨霍布斯鲍姆有关当代世界社会变革的分析,不仅有助于提高学界对此类课题研究的关注度,更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深刻理解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两个大局”的重要论述。

一、传统小农经济渐趋消亡

1950年以来,传统小农经济的渐趋消亡是变化最巨大、影响最深刻的社会变革,这一变化近乎斩断了当代世界与过去历史的血脉连结。绝大多数人类从新石器时代以来,就以农业或渔业为生,即使到20世纪上半叶,欧美发达的工业化国家中,除了英国和比利时外,多数国家农牧业人口仍在就业总人口中占80%以上的比例。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至今,世界农业人口持续不断急剧减少。西欧北美各国中,除了爱尔兰、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农业人口比例稍高外,其他国家从事农业的人口比例均在10%以下,英国、比利时和美国只有不到3%的人口仍然从事农业生产。日本的农业人口也从1947年的52.4%,急剧降为1985年的9%。(4)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66页。在亚非拉前殖民地半殖民地上建立的国家里,农业人口同样出现了空前下降的趋势。1945年,拉丁美洲的哥伦比亚、墨西哥、巴西等国,小农人数都占全部就业人数的一半或更多,但20年后,这些地区的农民总数急遽减半。20世纪70年代初期,拉丁美洲除了个别地区外,多数国家的小农人口均变成少数。西半球的北非和中东地区情况也大同小异,如阿尔及利亚的农民在30年间由75%锐减为20%,伊朗从50年代的55%左右突降为80年代的29%。

在20世纪末,全球仍有三大地区依旧保留着村庄和田地结合的传统形式,分别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东南亚、南亚的大陆地带和东亚的中国,这些传统上以农业为主的地区人口仍占全球人口的半数。尽管如此,这些地区也在经济发展的带动下,农业人口急剧减少。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印度、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的农业人口也已经不再占有多数地位了。在中国,1978年农业劳动人口占全部就业人口比重为70.5%,1997年下降为49.9%。21世纪,中国加快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农业人口大量进入城市工作。2015年,农业劳动人口在全部就业人口中的比重已经下降到28.3%。(5)参见纪咏梅:《马克思恩格斯的农民理论与当代中国农民的发展趋势》,《理论导刊》2017年第11期,第79页。

马克思非常重视农民问题,农民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曾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预测了农民阶级的历史命运,认为农民是一定历史时期内出现的阶级,未来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会消亡。马克思将农民看作“旧社会的堡垒”,认为大工业的发展在农民没落和灭亡中起着最重要的作用。(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8页。在当代世界,霍布斯鲍姆认为马克思的预言——“小农必将从土地上消失”终于实现了。马克思认为,农民阶层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逐渐减少,并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走向消亡。在当代世界各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的小农经济被机械化、规模化和企业化经营所取代,农民群体逐渐进入城市,成为城市居民或工业人口。在全球史视角下,当代世界农民群体的逐渐消亡是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向以商品经济为基础的现代社会转型的必然结果。

小农经济的渐趋消亡使得世界上绝大多数农业人口向外迁移,带来这种大变化的原因有二:其一,农业技术的进步和农业资本的密集造成单位人口生产量激增。此种时代背景下的农民,人均拥有的农耕机械数目之高是其生产力激增的最有力证明。因此,发达国家实际农业人口持续下降的同时,纷纷成为世界粮食供应大国。其二,农业化学、选种育种和生化科学方面的突飞猛进,使农民在农忙时节不再需要大量的帮手,连农民本身和长工数目都随之减少。现代发达的交通运输业也使雇工不再需要长年留在农村地区。

在当代世界,伴随着小农经济消亡的是世界出现了空前的都市化现象。广大农民纷纷离开旧有家园,前往城市谋生。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全球已经有42%的人口生活居住在城市。即使在农业世界的中心地带,大量人口开始从农村流向城市,尤其是前往大城市聚居。亚洲地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兴起一批有数百万人口的都市,如韩国的汉城、伊朗的德黑兰、印度的新德里和泰国的曼谷等大都市,1980年时的人口均已在500万以上。霍布斯鲍姆认为,80年代世界人口狂潮大量涌入都市的现象主要发生在第三世界,如开罗、墨西哥城和上海等大都市人口总数均已超过千万。这些城市与乡村尽管有大众运输系统存在,但城乡之间的连接却支离破碎。第三世界大都市的出现,似乎是突然之间人口暴涨至1000万甚或2000万,这些新兴都市的很多社区存在着违章建筑,杂乱无章的混乱现象在都市化早期较为普遍,这类城市的居民常常需要耗费数小时往返于居住地点和工作场所、娱乐设施之间。

与之相反,都市化进程开展较早、都市化程度较高的发达国家,其超级大城市的居民开始向城市郊区迁移分散。例如,墨西哥城的人口在1950—1980年间暴增5倍左右,但纽约、伦敦和巴黎的人口却开始逐渐脱离城市中心,向城市外缘迁移。这使得城乡之间的地带成为新、旧两个世界的汇合处,两地之间的连接交通问题使得20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各地在公共运输上也发生了一场新的交通变革。在霍布斯鲍姆看来,自从19世纪后期兴建第一条市内电车和地下铁路系统以来,大多数都市地区从未涌现出如此众多的新地下铁路和郊区大众运输系统,从欧洲到北美,从亚洲到拉丁美洲,新运输方式纷纷建立起来。同时,伴随着都市中心人口向城市郊区的持续分散,新兴的郊区地带也很快建立起购物中心和娱乐设施,以美国建立在城市周边的购物中心最为显著。这些发达富裕地区的绿地空间远比贫困拥挤的落后地区要多。

总之,当代世界各国大力发展工业化、城市化,其结果就是马克思的预言在当代世界终于实现了,小农阶级几乎被一扫而空。不过,在亚非拉部分农业生产欠发达地区,小农经济或许在一定时期内仍将继续存在。

二、中高等教育普及

1945年至今,世界不少国家大力推广教育,大学生人数激增,便于受过中高等教育的人从事的多种职业也大量涌现。这个变化在全球地区普遍出现,意义深远。1945年之前,除了教育发展程度较高的美国外,世界其他地区接受大学教育的人数相对较少,德国、法国和英国这三个经济富裕、教育普及的国家加起来的总人口为1.5亿,其中也只有15万大学生,占总人口的1‰。(7)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断裂的年代:20世纪的文化与社会》,林华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序言,第8页。1945年后,识字率大幅提高,接受中高等教育的人数也快速增长,社会对中高等教育工作人员的需求量也以惊人的速度增长。1960—1980年的20年间,学校教育发达的欧洲各国,大学生人数也普遍增长了3—4倍以上,尤其是北欧的芬兰、冰岛、瑞典和挪威,增长更高达5—9倍。20世纪60年代的拉丁美洲各国,大学生人数以每年8%的比例增长。亚洲的印度、菲律宾和拉丁美洲的巴西、墨西哥等国高等教育也以惊人的速度发展。80年代,不仅美国大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人数快速增长,欧洲的法国、联邦德国和苏联等国的大学生人数也达到了数百万。到了90年代,这些国家20—24岁的年龄层中,有20%左右的青年人仍在学校就读,大学生人数甚至达到总人数的2.5%以上。(8)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72—373页。

据统计,1945年之前,世界平均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仅为1.3%,发达国家为2.9%,发展中国家仅为0.6%。20世纪70年代初,发达国家高等教育平均毛入学率超过26.36%,美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高达47%。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浪潮席卷社会各个领域,各国高等教育大众化进程加快。2014年,世界高等教育平均毛入学率达到34.4%,发达国家更是高达74.31%。(9)参见别敦荣、易梦春:《普及化趋势与世界高等教育发展格局》,《教育研究》2018年第4期,第138页。20世纪后期,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相对滞后,2002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为15%。此后,中国高等教育开始了快速普及化进程。2019年,中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51.6%,正式进入普及化时代。(10)参见《2020中国教育发展观察(三)》,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官网,http://www.moe.gov.cn/jyb_xwfb/s5148/202012/t20201231_508322.html,2020年12月31日。中高等教育的普及使得人们对高等教育的需求发生转变,从“上大学”转变为“上好大学”,进入大学接受教育的机会已经不再成为社会稀缺资源。

分析当代世界高等教育急速扩张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这是现代经济发展的需求所致。“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创造了‘信息社会’,生产和经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依靠知识性活动,也就是说,依靠有大学学位的男男女女和教育他们的中心——大学”。(11)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断裂的年代:20世纪的文化与社会》,第188页。20世纪中期的黄金年代以来,世界经济大跃进加剧了对高等人才的需求,现代经济对行政人员、师资力量和技术专家的需求量远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霍布斯鲍姆认为:“这些人员都需要经过训练方可产生,而大学及其他类似形式的高等学府,传统上便是提供这类训练的最佳场所,是公职人员及特殊专家的培养场所。”(12)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74页。其次,普通大众对教育结果的深信不疑也使得高等教育快速扩张。1945年后人口出生率猛增时期出生的大批婴儿,至20世纪60年代相继完成中等教育。经济大繁荣带来了就业机会增多和民众教育需求提高,人们相信只有接受高等教育,才能保证子女在未来获得较高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因此各国有能力、有机会的家庭,都急切地想把子女送入高等学校接受教育。高等教育相对落后的地区,大学毕业证书更像是铁饭碗,是一把打开真正财富之门的“金钥匙”。

高等教育的普及往往使一个家庭的父母为子女教育做出极大的牺牲,不过黄金年代的经济大发展也使得很多白领阶层、公职人员、小生意人以及薪水丰厚的技工阶层等小康家庭有能力供应子女进入高等学府就学。欧美的不少国家为退伍军人提供各种助学金,以补助学费。全球多数国家均把中学毕业后继续接受大学教育看作学生的自然权利,普遍兴建大专院校,各地兴起了新办公立大学的热潮,尤以20世纪70年代为盛。1945年后新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都坚持设立本国高等学府,“大学就像国企、航空公司、军队一般,都被这些新兴国家坚持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独立象征”。(13)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75页。黄金年代以来,高等教育不断扩张,大学生人数激增,既使得大学师资需求大增,也使得学生地位显著提高,逐渐演变为一支不可忽视的重要政治力量和社会力量。

世界各地数以百万的青年学生和教职人员或者集中在相对封闭的校园里,或者涌入大学城内,通过新科技传播手段,跨越国界进行学识交流,相互分享、沟通彼此的观念经验。20世纪60年代,欧美大学生群体纷纷向国内外表达他们对社会政治的不满情绪,在政治上显示出具有相当程度的激进影响。大学生群体躁动不安的后果也带动了常常以经济动机为出发点的工人群体运动,20世纪60年代末爆发的学生运动直接引发了一系列工人罢工活动,他们要求改善工作环境并提高工资。例如,1968—1969年间,学生运动在法国和意大利两国引发了声势浩大的罢工浪潮。同时,受到1968年5月巴黎学生暴动事件的刺激,全球各地近乎同时爆发了大范围社会运动,从西方世界资本主义阵营的美国,到社会主义阵营的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等国,均出现了学生运动。霍布斯鲍姆认为:“清算1968年这一年的总账,法国有戴高乐将军时代的结束,美国有民主党政府时代的终止……墨西哥政治也从此静静地展开了新的一页。”(14)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76页。

三、工人阶级意识局部模糊

20世纪50年代,伴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发生,全球爆发了科技大发展,人类进入一个“后工业社会”。革命性的科技更新转化,不仅使工业生产达到新的经济规模,生产智能化,而且人工操作越来越少。旧工业地带相继变为“生锈带”(rust belts),“工厂旧地,不是变成现身说法的活博物馆,就是快要垂垂欲死,记录着一个已经消失的过去”。(15)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82页。70年代开始,世界经济普遍不景气,工业生产线上抛弃劳工群体的速度,大大超过市场经济为他们提供新工作的速度。工人失业现象也不再是经济循环的周期性现象,而更多属于结构性失业。“从70年代以来,在第一世界工业国家,老的工人阶级无论是绝对数目还是相对数目都在萎缩,他们失去了很多以往的阶级意识”,“随着社会物质的丰富,工人阶层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过去的愿望,即通过团结互助和集体行动可以实现每个人生活的真正改善”。(16)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工人运动的世纪》,张世鹏译,《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2年第6期,第37页。

20世纪80年代末,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的危机在旧工业国家出现。霍布斯鲍姆认为这个危机是工人阶级意识的危机,而非阶级本身的危机。在19世纪的工业强国中,各行业的工人大众在卖力糊口之余逐渐结成一个工人阶级,当时的工人阶级之所以有着明确的阶级意识并自成一体,是因为他们与社会上其他阶级持久隔离所导致。

首先,工人群体的生活、住宿和预期寿命等均与其他群体不同,他们有着独特鲜明的生活方式、穿着打扮,他们及子女在人生机会上受到限制,在社会阶梯上享有的流动性较低。“他们无法逃脱其经济和社会境遇,以及由此境遇所衍生的种种问题。简言之,他们不得不受其阶级境遇的主宰。”(17)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贾士蘅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27页。例如,当时的矿工“在黑暗中劳苦工作,和他们的家人一起住在像矿坑一样危险而且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立社群中,但正是这种工作和社群的共同性以及其工作的艰辛和危险,使他们团结在一起”。(18)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第137页。而且,工人群体的子女通常达到最低的停学年龄14岁时就终止教育,很少有人进入高等学府深造。“更糟糕的是完全不确定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工人的未来是完全未知的和不稳定的。”(19)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传奇》,吕增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88页。工人群体因此有一个普遍信念:“像他们这样的人,若要改变命运,个人无能为力,只能依靠集体行动才能奏效,而最有效的集体方式便是通过组织,不论是经由相互救济的手段,还是罢工、投票均可。”(20)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85页。总之,各行各业的工人群体可以假定实行同样的政策和策略会使他们共同受益。于是,集体行动便成为工人群体唯一可以掌握的方式,劳动和生活中随处可见一种集体性的气质。这使得多数的“我们”这个自我意象和阶级意识成为工人生活中的中心要素。

其次,工人阶级私人生活空间的狭隘使其只能在公共空间里打发时日。工人群体白天在公共的厂房里劳作,夜晚和休息日也只能在市场上、街巷中、公园里和邻里同伴同过公共生活。霍布斯鲍姆认为,正是由于工人群体在家中往往缺乏公共空间,其子女必须在街头或公园里一起嬉戏,男性工人更多地在大众酒馆里闲谈度日。除了私人性质的小聚会外,工人群体各种形式的活动均以公众的方式进行,例如足球比赛、政治集会、假日出游和生活娱乐等。早期在贫穷落后的国家,连电视也放在公众场所供民众共同欣赏。因此,工人阶级逐渐形成了自成一体的阶级意识和“我们”的自我意象。新成立的工人党则将这种阶级意识的信息告诉他们:“你们是一个阶级,你们必须表现出是一个阶级。”(21)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第141页。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E·P·汤普森也从文化层面分析了工人群体的阶级意识形成,他认为19世纪的劳工阶层通过阅读激进主义刊物和参与政治讨论等方式来获得教育,“在这一过程中,工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自己所从事的既是旧的也是新的斗争”,(22)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836页。其阶级意识开始逐渐成熟。

然而,在当代世界,造成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群体意识的意象逐渐被破坏的原因主要有:第一,经济上的繁华富裕和就业状况,以及一个真正大量消费社会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发达国家工人阶级的生活面貌。生活水平的全面提高,远远超出了劳工的自我想象和期望,也使得新时代的劳工群体不能再算作穷人群体。黄金年代以来的工人,也能够花钱购买奢侈品。从电视打先锋开始,以往只有少数富豪权贵阶层才能享用的个人用品及服务,如今的普通人也可以享用到。在霍布斯鲍姆看来,工人阶级共同意识出现局部弱化或模糊的真正原因,在于富裕如今已经是多数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总体而言,今天的劳工阶层“在体格上比较强壮、高大、长寿和健康,他们很少遭受饥饿与饥荒,收入较高,而且无限制地享受着食品与服务,包括那些在生活中得到保障的机会,诸如接受教育”。(23)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安东尼奥·波立陶:《霍布斯鲍姆:新千年访谈录》,殷雄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124页。第二,不同行业工人阶层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扩大。工人阶级中的下层群体,即贫苦穷人开始受到各国福利政策的庇护和保障,依赖公共救济制度的人数较多,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工人阶级中的上层群体——技术工人和管理阶层往往容易适应现代化的高科技生产企业,他们逐渐脱离一般意义上的劳工阶层。“最上层十分之一的工人,收入总值却高达最底层十分之一的3倍。”(24)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87页。此外,黄金年代以来全球各地的生产方式发生转变,“劳动性”与“非劳动性”工作的界限日益模糊,这也使得此前工人群体鲜明独特的阶级意识和自我意象出现局部松动销蚀。第三,科技的进步和市场运作的规则,使得劳工群体的生活空间越来越私人化。“有了电视,无须再亲临球场观看比赛;有了电视和录像机,不必再挤进电影院看电影;有了电话,不用上广场或市场也可以与朋友闲谈。”(25)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86页。旧工业时代的工会会员和政党成员经常参加支部会议或政治集会,既为了讨论正事,也为了生活休闲;新工业时代的娱乐和休闲方式均变得平民化、私人化。绝大多数劳工群体开始把时间转移到其他更有趣的、更私人化的事物上去。

总体而言,19世纪马克思所论及的工人阶级主要指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产业工人。20世纪晚期,随着科技变革和全球化发展,资本主义各国的经济结构发生显著变化,传统产业工人数量减少,从事第三产业的工人数量持续增加,工人阶级内部逐渐出现分层现象,工人阶级的构成主体也在往多样化方向发展。(26)参见童晋:《论全球化背景下的工人阶级意识》,《国外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第30页。这导致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意识呈现出淡化与模糊的特征。21世纪以来,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经济弊端的显现,资本主义国家劳资冲突日益凸显,资本主义危机和工人阶级生活状况的恶化导致工人斗争的激进化,工人阶级意识既出现一定程度的局部复苏,也呈现出碎片化、无组织化的趋势。(27)参见童晋:《西方国家工人阶级意识新变化及未来展望》,《马克思主义研究》2014年第5期,第139页。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人阶级的结构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知识分子与农民工均成为工人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先进性伴随着改革进程而日益凸显。习近平总书记曾对我国工人阶级的先进地位和先进作用发表重要论述,要求新时代工人阶级要充分发挥主力军作用,指出工人阶级主人翁地位和作用的发挥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同全国劳动模范代表座谈时指出:“我们必须充分发挥我国工人阶级的重要作用,焕发他们的历史主动精神,调动劳动和创造的积极性。”(28)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44—45页。坚持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和主力军作用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根本要求。中国工人阶级是党所依靠的牢固的阶级基础,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要求。

四、女性传统角色地位发生转变

1945年至今,女性扮演的社会角色发生重要转变,女性进入劳工市场的人数越来越多,且较大比例受过高等教育。19世纪末开始,女性大量进入办公室、店铺、电话接线员和看护行业等服务行业。“在德国,女性店员由1882年的3.2万人(总数的1/5),增加到1907年的17.4万人(总数的40%)。在英国,1881年时,中央和地方政府雇用了7000名妇女,但是1911年时却雇用了7.6万名。”(29)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年代》,第225页。传统工业强国里,女性从业人口大量集中在纺织业、制衣业等劳动密集型工业,1945年后这些工业已经衰落。在新兴的发展中国家,急需大量女性劳工的劳动密集型工业开始兴旺。全球各国,女性进入制造业或第三产业工作的人数日益增多。以美国为例,“1940年,全美工作女性人数中,只有不足14%的比例为有夫有家的已婚妇女。到1980年,这个比例已经超过半数,仅在1950—1970年间便已倍增”。(30)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90页。女性接受高等教育人数也大幅增加,高等教育成为女性进入高薪职业就业的唯一保证。1945年时,多数发达国家中的女学生比例只占全体学生总数的15%—30%。但到了1980年,美国、加拿大、民主德国和保加利亚等国,50%以上的学生为女学生。在当代世界,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20世纪6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运动强力复苏。随着高等教育的大幅扩张,已婚女性大量进入劳工市场,为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提供了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来,女性已经在欧美发达国家争取到投票权和平等民权等。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东欧地区和东亚地区民族独立国家的建立,使1917年后女性争取到的权利最终普及到全球多数国家,除了个别前殖民地外,妇女均开始享有投票权。在当代世界,“但凡有选举之地,妇女们均已获得投票权利,只有某些伊斯兰国家是个例外”。(31)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92页。女性解放运动获得了种种成就,例如法律和政治上的同等权利,教育和职业门径的开放,甚至包括解开面纱自由出入公共场所等等。霍布斯鲍姆认为,西方发达国家女性关心的重点是与中产阶级女性息息相关的议题,这在美国尤其显著,美国女性的就业状况鲜明反映了这番努力的程度。1981年时,美国40%的银行和财务经理,30%的大专院校教职员,25%以上的电脑专业人员和22%左右的自然科学从业人员,皆是由女性担任。尽管这些对女性开放的工作里,女性所得的待遇通常比男性低。

20世纪60年代,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兴起。最先从美国发源,很快扩展到西方其他发达国家,并延伸入第三世界受过教育的上层社会妇女圈子。7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运动蓬勃发展,最早的范例首推天主教国家女性信徒的反抗,她们抗争教条的限制。最显著的事例有:1974年,意大利公民投票赞成离婚;1981年,又投票赞成堕胎法。这一波女性主义运动骨干属于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中产阶级女性,其在80年代以来已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这是史无前例的重大改变。这次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在政治信念和意识形态上尚没有具体的形式,但却波及甚广。“《英国传记大辞典》1970—1980年补编中15%的条目是女性,这个文字改变的重要之处在于正式承认妇女作为一种性别在公共领域有一席之地,而以前她们一直被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只除了少数几个例外。”(32)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断裂的年代:20世纪的文化与社会》,第92页。20世纪末,多个国家政治民意调查显示,女性与男性之间政治意见的分歧日益显著,而各国政客也开始追逐、讨好这群新女性。

霍布斯鲍姆认为,女性新意识的再次觉醒,改变了女性扮演的传统角色。这场社会变革造成的改变,不仅限于妇女本身在社会上活动的性质,更重要的变化却包括她们扮演的角色,即传统对其角色的期待,尤其是她们在公众事业中的地位及成就。(33)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93页。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女性担任国家领导职位,在世界范围内皆属极为罕见的现象。然而,1945年以来发生了重大转变。1960年,斯里兰卡的班达拉奈克夫人成为全球第一位女总理。到1990年时,全球先后已有16个国家由女性担任或曾经担任政治首脑。非受父荫或夫荫之赐,仅由本身职业政途身份登上国家领导人地位的女性,虽属少数,但在政治世界里已经不是个别现象,先后有以色列(1969)、英国(1979)、冰岛(1980)、挪威(1981)、立陶宛(1990)和法国(1991)等。尽管女性在政治团体中的地位仍多属于象征性的,只限于少数精英阶层女性,但这表明了世界政治面貌正在急速变化。

不过,全球各地女性地位变化的步调并不一致。第三世界尽管正在发展或已经造就出一些少数解放了的、“先进”的妇女,但中下阶层接受教育较少的大多数女性仍然被排斥在公众生活的门外。对这些获得解放的少数女性来说,她们可以在上层社会的公众生活领域活动,就像欧美地区的女性生活一样。但她们对其文化传统中性别习俗和家庭义务的放弃速度比西方女性要缓慢一些。霍布斯鲍姆认为,远东国家如日本和韩国,传统力量深厚,对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仍有不小的约束力,即使具有上层特殊背景的妇女也仍需屈从,不过此时,其固有的文化传统里女性从属于男性的社会意识逐渐开始动摇。

女性传统角色发生重大转变的现象,也带来了一个社会问题:女性如何兼顾事业与婚姻家庭?这在20世纪60年代新女性主义先锋的著作里可窥见一斑。霍布斯鲍姆认为,这类议题的主题是男女平等,1964年的美国民权法案从加入“性别”一词后,平等观念便成为促进西方妇女法律及制度地位的最佳武器。然而,“平等”一词的假定前提是女性和男性无论在社会或其他方面都完全相同,但全球绝大多数女性在社会上之所以居于男性之后,原因就在于性别差异。例如,怀孕和身兼母职的女性需要特殊照顾及生活保障,女性需要保护以免受男性的暴力攻击等等。女性主义运动发展后期,也注意到“性别差异”和“性别平等”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但强调更多的仍是带有自由主义精神的抽象个人主义。

五、结语

综上所述,当代世界社会变革的最大特征是史无前例的高速度与普遍性。每当社会出现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新事物时,人们常常要为新生的未知现象命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人们纷纷将界定20世纪人类精神生活领域的各种名词前加上一个“后”字,例如“后工业”“后帝国”“后现代”“后结构主义者”等等,这些加在字首的前缀意味着人类正式承认了一代一事的消亡。(34)参见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极端的年代》,第363页。霍布斯鲍姆作为一个亲身经历当代世界社会剧变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坚信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是迄今为止认识历史的最好指南,认为历史就是社会由于自身的属性所发生变革的记载。(35)参见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史学家:历史神话的终结者》,马俊亚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序言,第3—4页。英国著名历史理论家E.H.卡尔(Edward Hallett Carr)也认为,这场急剧变化的过程最显著的方面是一场社会变革,可能比15—16世纪以来中世纪世界的崩溃和近代世界的兴起影响更要广泛和深刻。(36)参见E.H.卡尔:《历史是什么?》,陈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40—241页。

霍布斯鲍姆对当代世界社会变革的论述,让我们深刻认识到“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不是一隅之变、一时之变,不是今日之变”。(37)田鹏颖:《立德树人的历史方位与战略逻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1年第2期,第187页。当代世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交汇,成为最为显著的时代特色。从全球视野看,当代世界的科技创新与产业变革日新月异,经济全球化的历史趋势不可逆转,世界各国形成了一个休戚相关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些都揭示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复杂性和时代性。中国的发展和当代世界的发展互相交织,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并非脱离中国而发生的,相同时空中发生的两大趋势形成历史性交汇,相互激荡,相互作用。当代中国,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必须置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来运筹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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