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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控制”下的零工经济劳动过程研究
——以外卖骑手为例

2022-11-26李凯鑫

理论建设 2022年3期
关键词:数字控制零工骑手

李凯鑫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随着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的发展,用于收集、处理、传递经济活动信息的互联网平台应运而生。以互联网平台为依托,零工经济这种新业态发挥了日益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互联网平台本身产生大量零工,另一方面“互联网+”使众多行业产生零工。2019 年,阿里研究院指出,预计到2036年,中国将有4亿人成为零工经济的自由职业者。美团研究院发布的报告显示,2018年,有270万人曾作为送餐员送餐。艾瑞咨询的《2018 年中国网红经济发展洞察报告》显示,截至当年4月,中国网红粉丝总人数达到5.88 亿人次。根据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和北京字节跳动公共政策研究在《互联网时代零工经济的发展现状、社会影响及其政策建议》中所做的经济核算,2019 年,零工经济在GDP 中占比2.64%,总计达26 159.09 亿元,在拉动经济发展、促进就业方面成效显著。

一、零工经济定义及研究对象

对于零工经济的定义,国内外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阐述。普遍而言,大多数学者区分了“传统零工经济”和“新零工经济”。“传统零工经济”强调零工的“临时性”和“项目性”,指代为了完成特定项目而进行的非正式计件工作。与之相对应,“新零工经济”由于得到了数字技术的赋能,出现了新的特征。谢富胜、吴越将其定义为数量众多的劳动者作为“独立承包商”,通过数字平台企业提供的中介和组织自主提供计件工作的经济形式[1]。郑祁和杨伟国从“工作碎片化、合作远程化、工时弹性化、企业管理平台化、人力资源内外整合化和劳动力技能化”[2]六个方面概括了“新零工经济”的特征。可见,“新零工经济”的“新”体现在互联网技术的运用上。互联网的引入使零工经济的供给和需求的匹配更加高效,这不仅使零工经济出现了新的特征,也促进了零工经济的快速崛起,因此,以互联网平台为依托,是新零工经济的一个最显著特征。除此之外,相较于传统雇佣劳动,新零工经济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去劳动关系。由于数字技术的介入,“企业—员工”的雇佣模式转变为“平台—个人”的合作模式,个人和平台脱离传统劳务关系。新零工经济最显而易见的一个特征,就是工作的时间、地点高度灵活。因此,本文将零工经济定义为以互联网平台为依托、劳动者去劳动关系的、工作时间地点高度灵活的计件工作的新兴经济模式(以下零工经济所指的均为“新零工经济”)。

《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0)》中,将互联网零工经济分为交通出行、共享住宿、外卖服务、网络直播、专业技能服务、内容创作、知识付费和其他领域等八类,由此可见零工经济这一概念的外延较广,难以一概而论。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零工经济领域中对于平台的依附程度高、受平台控制性强的那部分劳动,譬如专职外卖配送、快递、共享出行等。

二、劳动过程控制理论回顾和文献梳理

(一)劳动过程控制理论

资本在购买劳动力之后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将劳动力百分之百转移到产品或服务中去。这一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因此,对于资本家而言,把劳动过程的控制权从工人手中转移到自己的手里非常必要[3],这是资本控制劳动的逻辑起点。马克思指出,劳动过程的不同因素在产品价值的形成上起着不同的作用[4]。劳动力因素在生产过程中属于可变资本,在生产过程中劳动者创造了超过劳动力价值的价值,即创造了剩余价值,而由劳动者的剩余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无偿占有。为了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家一开始使用了延长工作日、通过管理等方式提高劳动强度的手段,马克思称之为绝对剩余价值生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这种榨取剩余价值的方式进行描述:“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唯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4]这种残酷的剥削方式不仅容易引起劳动者的反抗,而且会受到劳动者生理极限的挑战。因此,只靠延长工作日、提高劳动强度这种方式并不能满足资本家的贪欲。为了在不引起劳动者反抗和劳动力不会因过度劳动而萎缩的前提下,依然能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在生产力进步的情况下,资本家便通过社会劳动生产率的普遍提高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相对延长剩余劳动时间,即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两种剩余价值生产方式的出现时间有先后,但资本在控制劳动过程时并没有因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就偏废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为了最大程度地榨取剩余价值,资本始终是通过生产技术的变革和生产组织的变革两个方面来保证获取最大化的利益。

布雷弗曼在《劳动与垄断资本》中首先分析了泰罗的科学管理:为了降低工价、保证经理部门的控制权,就要把研究工作过程的职能赋予经理部门而非工人。具体实施措施有三步:一是搜集和发展各个劳动过程的知识,二是将这种知识集中于经理部门,三是利用这种知识的垄断来控制劳动过程的每一个步骤及其执行方式[3]。之后,布雷弗曼又分析了科学技术控制。他指出,机器除了具有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技术职能之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还有使工人群众不能控制他们自己劳动的职能。机器的本性以及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就是没有必要再让直接操纵机器的人具有对机器的控制力[3]。相比于组织技术控制,由技术进步引起的劳动控制权的转移对劳动者来说是更容易屈从的。

激进学派学者理查德·爱德华兹的《争夺的场所:20 世纪车间的变化》一书阐述了资本主义企业劳动过程从“简单控制体系”到“结构控制领域”转化。他认为,19 世纪80 年代以前,美国企业劳动过程的特点是“企业主控制”,劳资双方直接对立,之后转化为“等级控制”,由工头掌握雇佣、解雇和监督工人的权力。爱德华兹将这两个阶段看做是“简单控制体系”。20 世纪初,美国资本主义体系开始向“结构体系”过渡,爱德华兹把这一体系划分为“技术控制”和“科层控制”两个阶段。“技术控制”建立在大规模流水线作业的基础上,流水线直接“监督”工人的运动;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科层控制”是在劳动规则、等级、种类都制度化的情况下,创造出了一个“好工人”的范式,使工人自觉约束和规范自己,劳动过程中的劳资矛盾由此被掩盖起来[5]。

(二)互联网平台下的劳动过程控制

零工劳动吸引劳动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其灵活性。“饿了么”发布的《2020 年蓝骑士调研报告》显示,逾80%转型成为骑手的人都被该工作的时间自由这一特点所吸引,但这是否意味着资本放弃了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陈龙从组织技术控制和科学技术控制视角研究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他认为,在组织技术方面,平台通过重新分配控制权,看似放弃了对骑手的直接控制,实则在淡化雇主责任的同时,将劳资矛盾转移到系统和消费者之间;在科学技术方面,平台通过收集、分析数据,将这些数据结果反作用于骑手从而规范劳动秩序[6]。吴清军、李贞认为平台对劳动过程的控制和劳动者拥有自主权是并存的,平台控制劳动过程并使劳动者产生认同有三种核心机制,即工作自主性机制、计薪与激励机制以及星级评分机制[7]。也有学者从劳动者主体的角度分析资本对劳动的控制。李胜蓝、江立华指出,平台以工作时间、工作地点灵活为特征吸引劳动者加入,但在技术的辅助下对骑手的劳动过程进行了严密和细致的记录和监控,形成包括消费者在内的多元控制主体,将“准时”“快速”的观念植入劳动的思维中,最终劳动者主动配合到时间控制中[8]。孙萍指出,算法将劳动者的劳动置于细致入微的监管之下,呈现出“时间内嵌”“情感劳动”和“游戏化”的特点,但同时劳动者在与平台的“斗智斗勇”中也形成了一套“逆运算”劳动实践和协商技巧[9]。

三、数字技术应用到零工经济的逻辑和具体应用

马克思指出,机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缩短工人为自己花费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长他无偿地给予资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4]。为了获取更多剩余价值,资本家热衷于将新的技术应用到生产过程中,缩短劳动者的必要劳动时间,相对延长剩余劳动时间,这便是平台资本应用数字技术的最底层逻辑。

本文沿用爱德华兹的劳动过程控制理论:资本既想最大程度地从它雇佣的劳动者身上获益,又害怕因对劳动过程严苛控制而引起劳资矛盾,因此一直致力于寻找“中间人”来承担劳资矛盾的矛头。“等级控制”“技术控制”“科层控制”都是资本寻找“中间人”的尝试。除了承担劳资矛盾,这一“中间人”还需要指导工人工作、评估工人表现和奖惩工人,即分配工作内容、维持工作秩序。第四次工业革命以来,数字技术的发展给资本带来了新的灵感。

(一)数字技术在零工经济中的逻辑应用

首先,数字技术的勃兴为互联网零工经济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新兴的数字技术以强大的数据采集能力和发达的传输系统为基础,使越来越多的现实信息得以在网络世界里转化为二进制可编程数字信息,实现了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的深层次交互。同时,云计算和计算机硬件的发展为社会提供了日益精进的算力,大数据提供了“燃料”、算力提供了“技术保障”,从而推动人工智能这一机器有效运转。人工智能的底层技术是算法,即基于数理统计模型和决策程序的一系列指令组合,为计算机提供具体的步骤和规则以完成指定任务。人工智能模拟、延伸了人的智能特点,天生具有成为“中间人”的潜力,因此,基于人工智能等强大算法的应用程序,可以用于指导和监督劳动者工作。

其次,企业主的考量。企业主引入数字技术的原因众多。第一,降低企业管理成本。引入数字技术之后,平台—个人的用工模式得以实现,由平台直接下达劳动指令、监督劳动者劳动,而非传统的“上级”来执行这些工作。第二,增加消费者消费。数字技术的引入使消费者需求更快、更精准被满足,劳动过程透明,能被消费者掌握,这在无形中增强了消费者的满意程度、增加了其消费的次数。第三,有效整合消费者需求,使服务供给和服务需求有效匹配,提高效率。

(二)以外卖平台为例看数字技术在劳动过程中的具体应用

外卖平台管理骑手有线上和线下两种模式。线上管理主要通过平台系统,线下管理则是通过站点。站点设有站长和调度员。行业包括两种劳动秩序:专送和众包。主要区别在于和站点联系的紧密程度不同:众包骑手需要在平台系统抢单,专送骑手由系统派单。但两者的工作流程大体一致。要想成为一名骑手,需要在APP 上注册,只要身体健康、会骑电动车、会使用导航软件,一般不会遭到拒绝。骑手被聘用后只要经过简单的培训,包括APP 的使用方法、送餐流程和送餐礼仪这些内容之后,就可以正式工作。在薪资上,骑手被采用的是计件工资制,所有骑手均没有底薪,薪酬由派送订单的工资、各种奖励以及问题订单的罚款构成。

骑手的工作流程被分为三个部分,到店—取餐—送达。平台系统发布订单后,骑手或通过抢单或通过平台派单的方式得到订单,骑手拿到订单后,开始赶往商家,从商家取餐后出发赶往顾客位置,这期间,骑手的行动轨迹被时刻记录。不仅如此,骑手每完成一步,都要及时向平台报备,平台依据GPS 定位核实,只有平台判断情况属实,骑手才能进行下一步操作。

爱德华兹在《争夺的场所:20 世纪车间的变化》中认为资本控制劳动过程的“控制系统”包括三个要素,即指导工人工作、评估工人工作表现以及奖惩工人。本文从这三个要素入手,分析数字技术是如何介入骑手的劳动过程的。

指导工作。平台系统对骑手劳动过程的指导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派单,平台系统为骑手派送的订单并不是简单地随机派送。“美团超脑”根据各个城市、各个时段的订单密度、餐厅分布情况分布数量不同的骑手,并根据骑手所在位置、用户所在位置、餐厅所在位置进行筛选和匹配,以确保骑手手上的订单处在他的送餐舒适区,而这需要“美团超脑”在0.55毫秒内完成。二是为骑手规划路线,指导骑手送达,这个过程是否能顺利完成十分依赖平台的地图技术和情境感知。首先是地图技术。外卖配送对地点的精准度十分敏感,但在实际情境中,用户定位不精确、地图缺乏相关地点等因素往往会增加配送难度、延长配送时间。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平台要求骑手在订单交付后进行签到,“美团超脑”由此记录了海量“交付点”信息。所谓交付点,就是骑手将外卖送到用户手中的地点。依据海量数据和和算法优化,平台得到了一套精准的即时配送地图,使下一次配送难度降低,配送效率提高。其次是情境感知。为骑手制定一套即时配送地图只是第一步,为了应对送餐过程中的各种复杂情况,需要基于不同的场景,进行实时计算、实时规划、实时更新。比如,商家出餐太慢影响配送进度,配送途中道路是否通畅,小区是否允许电动车进入,甚至用户所在位置有没有电梯等,这些信息都被“超脑”算法的软件算法“考虑”在内,进行综合评估之后指导骑手工作。如果骑手手上有多个订单,系统就会根据这些订单所对应的全部商家和用户位置、商家出餐速度、道路拥堵情况、送餐上楼耗时等海量数据,规划出一条最优线路。

评估工作表现。骑手在送餐过程中,平台系统源源不断地收集着骑手的各方面数据,通过手机传感器的运动状态识别,平台系统精准监控骑手在送餐过程的“一举一动”。驻留、步行、奔跑、骑行、爬楼梯、坐电梯,平台系统能监控着骑手送餐的任何一个细微的环节,要求骑手在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懈怠。通过GPS轨迹挖掘,追踪骑手在室内室外的活动轨迹,既能监督骑手,又可以识别是否有限行、封路等情况发生,以优化下一次送餐路线。基于部署在商家中的WIFI和蓝牙的地理围栏技术,即使室内GPS信号弱,平台也能精准把握骑手在商家周围的活动,随着各种智能耳机、智能头盔等智能设备的启用,平台系统对骑手的数据收集也将更全面和精确。总之,随着数字技术的应用,平台对骑手的监控已经十分精准,将骑手送餐的步骤进行无限细分,已由最初的到店—取餐—配送,细分为接单、商家附近停车、到达取餐点、完成取餐、上车、到达用户附近、完成交付[10],并且每一个细微的步骤都被后台系统准确记录。

奖惩劳动者。在《制造同意》中,布若威将劳动者的主体性带入劳动过程理论的分析框架中,他认为工作现实引起了剥夺(损害、烦闷和疲倦),而剥夺造成了相对满意(习惯、吸引或驯良以及满足),这些相对的满意是以游戏的形式构建的,这减弱了“无止境、无意义动作”带来的过度压力,他认为这种游戏不是在资方的对立中自主地创造的,而是从斗争和讨价还价中历史地形成,并且基本工资和可接受的利润空间限定了游戏规则。游戏成为获得相对满意,或者马尔库塞所称的“压抑的满意”的一部分,游戏代表了一种需要,这种需要的满足不仅再生产了“自发的奴役”(同意),也再生产了更多的物质财富[11]。外卖平台在奖惩体系中应用这种“赶工游戏”促使骑手自主提升劳动强度。它们参照《王者荣耀》构建外卖骑手的身份等级,从低到高包括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王者等。等级越高,骑手的收入和奖励也就越高,等级称号与骑手的积分有关。平台系统为骑手设置了积分等级体系,跑的单越多、准时率越高、顾客好评越多、投诉和差评越少,骑手的积分就越高,等级就越高,收入和奖励就越高。系统的游戏外壳不足以吸引骑手超额劳动,而背后蕴藏的奖惩体系将骑手牢牢困在这个虚拟的“赶工游戏”中并使他们乐此不疲。

四、数字技术控制对劳动过程的影响

(一)劳动强度趋于提高

1.从数字技术和外卖平台的关系看劳动强度

准时、快速是外卖平台提高服务质量的核心。以“xx外卖,送啥都快”作为广告语的外卖平台总是致力于缩短配送时间以赢得消费者青睐,平台将这一需求诉诸于数字技术。技术只有发展,没有目的,但当它的所有者向它提出诉求时,数字技术的发展就有了明确的目标——缩短配送时间。如前文所述,借助GPS 轨迹挖掘、WIFI 和蓝牙的地理围栏技术和手机传感器的运动识别等基础技术,平台系统已掌握海量数据,运用这些数据,将骑手送餐步骤无限细分,系统将预估出每一个小步骤所用的时间,按照理想化的速度拼接,预估出一个不断被压缩的配送时间。除此之外,不同外卖平台的“超脑”“方舟”等AI 智能算法系统不断升级,最终满足资本的诉求,派发最优订单、规划出最优路线,缩短送餐时间,而送餐时间缩短,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劳动强度的提高。因此,从数字技术和外卖平台的关系看,骑手劳动强度的提高是必然结果。

2.从骑手和数字技术的相互关系看劳动强度

骑手和数字技术的关系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合作关系,另一个是斗争关系。合作关系是由于骑手需要平台系统指导其劳动过程,斗争关系是因为平台系统对骑手严苛的监督。

骑手在配送过程中需要依赖平台系统的指导;AI 智能算法的深入学习需要大量数据作为“燃料”,而这些数据的直接来源就是骑手——这是骑手和数字技术的合作方面。如前文所述,骑手的劳动过程于骑手自身而言,深陷平台系统设计的“赶工游戏”的囹圄,这一场“赶工游戏”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将外卖平台利益的实现和骑手薪酬提高的两个目标合为一体,让骑手自愿提高劳动强度使外卖平台获得更大利益。其理论逻辑是:骑手为了获得更高的工资,必须获得更高积分,得到更高积分,需要增加订单数量和好评,减少投诉和差评,实现这一目的唯一途径就是缩短配送时间。与此同时,平台系统也时刻记录着骑手每一个步骤所用的时间,AI 智能算法在深入学习这些不断刷新的数据之后,通过地图技术的提高和情境感知的细化,使配送系统得到了一个更短的配送时间,在骑手和技术的相互作用中,骑手的劳动强度不断提高。因此,骑手送餐的速度越快,下一次的配送时间就越短。

为了拿到更多的订单,骑手在长期的送餐过程中总结出了一个一次能送更多单的经验,那就是“挂单”。平台系统为了防止商家出餐时间过慢,如果骑手到店后商家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出餐,骑手只要满足条件就可以向系统“报备”,系统会相应延长配送时间。条件是骑手在餐厅附近、骑手已到店5分钟、餐厅没有在预定时间出餐。这三个条件不难实现。骑手往往在餐厅附近等单,而平台要求的餐厅附近就是骑手在餐厅直线距离500米以内,因此在收到订单以后可以立马反馈已经到店,这就是骑手所谓的“挂单”。在骑手“挂单”的过程中,“到店”5 分钟也不难实现,这时骑手就可以对平台系统“报备”以延长配送时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骑手从点击“到店”到点击“确认取餐”之间的这段时间,平台会派发相同去向的订单给骑手,这样骑手就可以一次送多单。“挂单”既是骑手自主性的发挥,也是骑手与数字技术的斗争,但这个斗争的结果是以骑手的失败而告终: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效仿“挂单”的行为,平台系统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报备”,这让平台系统开始检查自身的“漏洞”,及时优化系统。随之而来,报备的条件变得更为严苛,由最初的距餐厅直线距离在500米以内变为距餐厅直线距离100米以内,改变了的规定让骑手“挂单”成为历史,通过“报备”延长送餐时间的操作也难以为继。这不仅苛求了骑手的劳动强度,保持了骑手的配送速度,也是对骑手在劳动过程中自主性的进一步剥夺。在劳动过程中,骑手不能存有私心,必须与外卖平台保持一致,按照平台的要求精准操作,保持平台收集数据的准确性,以进一步优化系统,设计合理规划,缩短配送时间。

3.从消费者与骑手关系看劳动强度

爱德华兹认为,当企业对工人的控制从“简单控制体系”转化为“结构控制领域”之后,企业对工人的控制变得结构化、制度化。工人不再抱怨企业主的严苛,而开始抱怨生产线的速度。控制系统发展到现在,又实现了新的改变,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增加了控制主体——消费者。

骑手在劳动过程中,其工作状态被后台精准记录。消费者在购买商品之后出于急切心理,总是希望能够掌握骑手的实时状态。数字技术的发展让数据的分享成为现实,因此,从消费者下单的那一刻开始到订单送达,后台系统都将骑手的实时状态分享给消费者,并且将送达时间通知消费者,以满足顾客的心理期许,这也在客观上赋予了消费者监督骑手的权力。消费者在手机APP上实时查看骑手的位置,一旦发现骑手有绕路、停驻过久等异常行为,就可以通过打电话、催单等形式联系骑手,对其劳动过程进行干预。除了监督骑手之外,消费者还掌握着一部分奖惩骑手的权力,如果给骑手打出好评,平台系统就会给骑手一定的奖励,如果是差评,就会对骑手进行一定的惩罚,如果是投诉,骑手将会面临一笔不小的损失,因此,消费者对骑手的监督往往是有效而严苛的。

卢泰宏在《消费者行为学:中国消费者透视》一书中指出,在数字时代,消费者对于购买商品和服务变得越来越挑剔,因为在信息便捷时代,消费者可以随时更换供应商,因此对固定品牌的忠诚度降低,这意味着平台需要花更大的力气去满足消费者的一切需求,提高消费者满意度以留住消费者。针对外卖平台而言,消费者在订餐之后最大的要求就是快速送达,因此,减少配送时间就是外卖平台讨好消费者的最重要方法,对这一目标,外卖平台除了诉诸于数字技术,还诉诸于骑手,只是对骑手的这种诉诸,充满了欺诈性。

骑手和消费者都会有一个预计送达时间,而顾客端和骑手端显示的送达时间是不一致的,顾客端显示的预计送达早于骑手端。外卖平台为了满足越来越挑剔的消费者,将预计送达时间一缩再缩,但日益缩短的配送时间也可能引起骑手的不满,为了先稳住消费者,平台系统为消费者承诺了一个短于骑手端的预计送达时间,这增加了消费者的满意度,又减少了骑手对平台系统的不满。但这增加了骑手和消费者的矛盾,骑手端显示并未超时,但顾客端显示已经超时,这时消费者可能给骑手差评甚至是投诉,为了避免这种损失,也为了弥补骑手端和顾客端的时间差,骑手只能进一步突破极限、增加劳动强度以尽快送达。

4.从平台资本与骑手关系看劳动强度

外卖平台和骑手作为雇佣者和被雇佣者天生具有矛盾,但数字技术的发展让劳动和资本的矛盾隐匿。劳动者作为劳动过程的不确定因素,在被资本雇佣之后总是被希望发挥出其最大的作用。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资本需要牢牢掌握对劳动者劳动过程的控制权,但在这个过程中容易出现资本和劳动者的矛盾,因此,资本始终致力于寻找“中间人”来代表资本意志掌握控制劳动者,基于数字技术和平台资本意志而形成的平台系统就成了外卖平台资本理想中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在实践中是如何具体发挥作用的在前文已有详细介绍,在此不再赘述。

总之,平台资本将控制权移交给平台系统之后产生了以下几种后果。首先,平台系统的应用使骑手的工作进一步去技术化,工作门槛低,在压低劳动力价格的同时产生了庞大的产业后备军。骑手一方面为了赚取更多的生活资料,需要提高劳动强度增加订单数量;另一方面,受庞大产业后备军的威胁,需要提高劳动强度以保证自己不被淘汰。其次,平台系统的应用不仅使消费者成为了监督骑手的主体之一,大量数字技术的应用也使骑手在工作中身处“电子全景监控”中[8],深受严密精确的体系的监控。在平台和消费者的严密监视下,骑手不仅丧失工作的自主权,而且在平台和消费者的严格要求下,骑手将紧张、焦虑的负面情绪内化于心。再次,在平台—个人的雇佣模式下,骑手没有自己的上级,而面对平台系统这一个铁面无私的“统治者”,即使有所不满也只能选择屈从或者退出平台。长期以来,资本一方面想最大程度地挖掘劳动者的“潜力”,但又畏惧由此引发的劳资矛盾对资本产生的不利影响,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当平台系统作为“控制”劳动者劳动过程的“统治者”时,这一目的就得以轻松实现了。

(二)劳动时间趋于延长

外卖行业一般有两个工作高峰,午高峰(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和晚高峰(下午五点至晚上八点)。除了这两个时间段有密集的工作之外,其他时间只有零星的订单,理论上是骑手的自由时间,可由自己支配,但由于骑手工作是计件制,而且单件劳动报酬不高,骑手为了得到更多的收入很少会在订单少的时候完全休息,而是处在一种“原地待命”的状态。

这时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骑手在等待系统派单时的时间是否是自由时间?所谓的自由时间,是指生命活动主体可以自由支配,即主体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自己有兴趣的事情的时间。对此,再聚焦现实分析骑手的等单状态,如前文所述,当平台系统发布订单时,骑手要想抢到订单,需要GPS 定位显示骑手位于商家或送餐地点附近,这就将骑手限制在了一定的空间内,所以从空间角度看骑手的等单时间并不是自由时间。另外,由于消费者下单的时间具有不确定性,平台系统发布订单的时间也具有不确定性。在非高峰期,距离下一个工作有多少时间骑手自身无法掌握,这就造成了等单时间的碎片化。由此可见,骑手在等待平台订单的时间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时间,而是平台资本营造的一种“虚假自由时间”。当今时代,智能手机是很多人的主要娱乐工具,各种短视频软件、小游戏软件充斥在人们的手机中,这种娱乐方式的碎片化使骑手在“原地待命”时出现错觉,似乎这是供骑手自由支配的时间,但实际上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时间,因为是被控制了空间,而且不能自由控制时长的“自由时间”,所以是“虚假自由时间”。

那“自由时间”是否是劳动时间呢?所谓劳动时间,是指为人们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提供必要的物质基础和物质条件而必须进行的生产活动所占用的时间,还包括从事政治统治、社会治理、文化教育、医疗卫生等非物质生产活动的一切工作所占用的时间[12]。骑手在“原地待命”时虽然没有进行生产活动,但是在为下一步的生产活动做准备工作,如果没有进行这一准备,下一步工作将无法进行,但由于骑手的工作是计件制,在等待时期没有进行工作平台资本没有支付费用。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清楚看到,平台资本以工作时间自由为口号吸引劳动者成为骑手,但实际上这种自由是一种“虚假自由”,是一种“不完全自由”,实质是以自由之名,驱使劳动者进行“全天候的劳动”。那么平台资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在马克思的时代,“资本由于无限度地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劳动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4]。在现代,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本质仍然没有改变,但是随着生产资料的变革,数字技术应用到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通过分析劳动过程可以发现,资本延长工作日长度获得更多剩余价值的方式已大大改变,已经由资本强迫延长转变为劳动者自主延长。首先,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劳动突破空间的局限,劳动者不必到特定的地方工作,这给劳动者带来自由的错觉;其次,多劳多得的计件制度给劳动者带来了收入激励;再次,智能手机的普及让休闲方式数字化、碎片化,这给劳动者带来了“感觉上的自由”。可以看出,资本采用的方式是模糊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的界限,创造“虚假自由”,以此来占用劳动者更多的时间为资本服务。

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平台系统营造自由的假象吸引劳动者自主延长劳动时间,使劳动者几乎“全天候”为资本劳动。虽然站在劳动者自身情感的角度来看,劳动者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被剥削和不自由,但实际上,劳动者确实无偿为平台资本付出了劳动时间。因此,应该在看清这“虚假自由时间”实质的基础上,为劳动者谋取更多福利。例如骑手在等待订单的这一段时间由于事实上为资本提供了服务,所以应该得到一定报酬,一种方式是为这种等待时间直接支付工资,另一种方式是酌情提高非高峰时期提供单件服务的单价。

五、结 论

据央视新闻网报道,截至2020 年12 月28 日,上海公安部门共查处快递、外卖骑手各类交通违法行为4.3 万余起;涉及快递外卖行业的道路交通事故423 起,造成7 人死亡,347 人受伤;深圳自加大查处力度以来,全市2020年共查处电动车交通违法37.3万宗,其中送餐外卖电动车违法7.1万宗,同比上升1 042.11%[13]。外卖骑手交通违法现象给交通安全带来的影响,越来越成为不容小觑的社会问题,但与此同时,在出现交通事故时,外卖骑手处于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的境地,这对外卖骑手会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根据前文的分析,本文得出结论,针对外卖行业,在数字技术控制零工经济劳动过程之后,劳动者劳动强度提高,劳动时间延长,这使外卖骑手发生交通事故的风险增加。除此之外,由于外卖骑手和平台没有明确的劳动关系,当发生事故时外卖骑手处在缺少社会保障的状态。

作为新兴起的行业,零工经济在带来巨大经济利益、提供众多就业岗位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针对这些社会问题,首先需要出台相关法律、司法解释,界定外卖骑手和平台的劳动关系。其次,外卖平台应改变商业模式,重构核心竞争力。以配送速度作为竞争力占据市场份额的路已走向尽头,因为配送速度已接近外卖骑手的物理极限,甚至衍生出许多社会问题。由此可见,平台需要重构核心竞争力。最后,应该优化算法,减少骑手压力。技术的发展不应该成为剥削劳动者的手段,目前算法倾斜于消费者的体验和平台利益,却不顾骑手的利益,算法不应成为外卖骑手的“镣铐”,应该设计出兼顾多方利益、包含对外卖骑手人文关怀的算法程序,以保障外卖骑手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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