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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依据、价值与实现路径

2022-11-26向亚雯罗正茂

理论建设 2022年3期
关键词:跨学科范式建构

向亚雯,罗正茂

(1.湖北民族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2.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3.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经济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学科化可以视为学术共同体致力于建立一门新学科的学术追求。学科既是高度系统化的知识分类体系,也是制度化建构起来的组织及其规范。现代大学学科的确立和发展,使得一门学问、一个研究范畴只有走向学科化发展路径,才能获得持续稳定的组织平台与物质支持,才能为学术共同体提供合法的制度保障,从而进一步实现知识的系统化、规范化建构。

一直以来,贫困都是困扰世界各国发展的顽疾,受到普遍关注。经济学等学科关于贫困问题的研究,尤其是研究范式的发展,使得反贫困研究变得越来越专业化。从目前来看,反贫困研究在我国是一个以减贫为研究要旨,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均有所涉猎的多学科研究范畴。从学科化的视角来审视:我国反贫困理论能否发展成为一门新学科?它是否具备成为一门学科的基本条件?它的学科化依据是什么?对我国今后的减贫实践可能产生哪些价值?如何促进反贫困理论的学科化发展?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我们将其纳入高等教育学研究的视野,遵循学科生成逻辑,进一步推动我国反贫困理论的学科化建构。

一、多学科视角下的贫困研究

虽然贫困现象由来已久,但贫困问题成为学科研究对象始于20 世纪中叶,距今不过几十年历史。多门学科围绕贫困内涵、形成机制和评估维度等问题,运用多种研究方法,形成了丰富的反贫困理论体系,为指导减贫实践做出了重要贡献。从学科研究历史审视,贫困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20 世纪中叶,以单学科—定性研究为主。二战后,贫困问题开始受到广泛关注,进入到学科研究的视域。人类学和社会学提出了“贫困文化”概念,但这一概念一经提出便受到了广泛批评,其民族志的定性研究方法也被当时依赖数据作为参考的决策者认为是毫无用处的[1]。政治学通过分析政治环境下的人类行为来解释贫困现象,提出“非伦理家庭主义”,并肯定政党在减贫工作中发挥的关键作用[2]。不同学科对贫困成因解释不同,人类学将贫困归因于个人,而社会学和政治学则归因于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外部环境,形成了最早的“个人主义”和“结构主义”两大贫困研究范式。

第二阶段是20世纪60至80年代,以单学科(经济学)—定量研究为主。这一阶段经济学运用定量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政府对贫困数据分析、模型预测和项目评估的需求,逐渐成为贫困研究的主流学科,生成了一些新的反贫困理论。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舒尔茨提出的“人力资本理论”,他认为提高穷人收入、改善贫困的关键因素不是空间、能源和耕地,而是提高人口质量、提升知识水平。不仅如此,他还指出应将贫困问题纳入经济学的研究范畴,建立专门研究贫困问题的学科——贫困经济学[3]。罗伯特·哈维曼总结了1965 至1980 年十五年间贫困研究的特点:研究主体主要是以经济学家为主;研究内容主要涉及政策分析和评估;研究方法主要采用社会实验、计量经济学方法以及数据模拟建模等[4]。这一时期虽然迈克尔·利普顿等经济学家尝试从经济学的角度提出贫困研究的跨学科多维度分析[5],但总体而言贫困研究还是囿于各个学科范围内。

第三阶段是20 世纪90 年代至今,以跨学科—实证研究为主。由于贫困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和综合性,加之学科边界带来的研究“鸿沟”,90 年代以后,开展跨学科合作、建立定量和定性相结合的实证研究逐渐成为研究者的广泛共识[6]。跨学科研究可以认为是对贫困问题研究多维度诉求在方法论上的回应,不同学科研究者从不同维度研究贫困问题,为贫困研究带来更全面的理解[7]。但跨学科研究在贫困研究的实践中很难真正实现,相较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研究更难以达成合作共识,源于它们具有不同的“凝聚力轴”(axes of cohesion)[8]。直至90 年代中期,贫困研究依然被新古典主义经济学主导,主要开展基于贫困调查和测量的定量研究。2000 年以后,一些研究者试图通过建立定量和定性相结合的实证研究方法,确立新的理论分析框架,从而真正实现贫困问题的跨学科研究。这方面的杰出代表有Q2研究、实地实验研究等。

审视贫困问题的学科研究历史不难发现:第一,多学科对贫困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但基本还是停留在特定的学科边界讨论,反贫困理论呈现出零散化和碎片化特点;第二,贫困研究呈现出跨学科研究趋势,研究者试图以研究方法为突破口,通过建立综合理论分析框架来促进学科交叉融合。

2020 年我国打赢脱贫攻坚战,历史性地解决了困扰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绝对贫困问题。相较于减贫实践取得的突出成绩,目前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远远滞后于减贫实践,研究主题围绕“脱贫”、“减贫”、“精准扶贫”等,更多是解释和评估政策、探索长效治理机制、研究减贫路径与模式以及分析典型个案等。虽然我国已经初步建构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范式来研究贫困问题,但从学科视角,尤其是范式层面探讨贫困问题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后扶贫时代,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与减贫实践创新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将更加突出,促使贫困研究走向更加专业化、系统化和制度化的发展道路,这些也为反贫困理论的学科化建构创造了现实可能性。本研究基于学科视角,围绕学科内涵、标准、范式等要素,讨论我国进行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构的依据,阐释其价值与实现路径。

二、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依据

现代意义上的学科衍生出知识形态、组织形式和规训制度三重内涵,三者之间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第一,学科是相对独立的知识分类体系,这是学科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内在条件,为学科建立提供了可能性。第二,学科组织形式为学科提供人员保障、平台基础和物质资源,是学科发展所需的现实基础。第三,学科规训制度通过作用于学科知识和组织形式,完成学科的社会建制,是学科从可能向现实转化的动力机制。我国反贫困理论要发展成为一门新学科,必须具有知识形态、组织形式和规训制度的三重基础,这也是学科化建构的依据。

(一)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知识基础

知识是学科的逻辑起点,人们在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探索过程中,为了便于知识生产和传播,逐渐形成了系统化和专门化的知识分类体系,这便是学科的知识形态,华勒斯坦称之为“普遍接受的方法和真理”,“非源自一人或一派”[9]。因此,我国反贫困理论要成为一门新学科,必须完成内在知识的专门化和系统化过程,构建相对独立的知识分类体系。知识如何从零散的状态演变成专门化和系统化的分类体系?有学者提出需要经历“问题研究形态→研究领域形态→基本研究范畴形态→学科形态”的转化过程,前三种形态统称为前学科时代,每完成一次转化,知识的系统化程度就相应提高[10]。具体来说,从问题研究形态转化为研究领域形态,知识的系统化过程体现在研究对象的特定化,即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研究对象;从研究领域形态上升为基本研究范畴形态,知识的系统化过程体现在原理的特定化,即形成了概念化、原理化的命题体系;从基本范畴形态上升到学科形态,知识的系统化过程确定了公认的概念体系、规范的专业话语体系、专门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基础等,即形成了学科范式。

从知识形态来看,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目前仍处于前学科时代,确切来说是基本研究范畴形态。一方面,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具有相对固定的研究对象。研究对象可以大致圈定出学者的研究领域,使他们的关注范围更加收敛和聚焦,从而划定研究的边界。我国反贫困理论是在马克思主义反贫困思想指导下,借鉴经济学、社会学等多学科理论,伴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减贫实践而发展起来的,其研究伊始便具有消除贫困、追求共同富裕目的。因此,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基本是以贫困问题作为研究对象的,以期探索贫困生成规律,最终实现减贫目的。另一方面,我国反贫困理论建立了较为丰富的概念和原理化的命题体系。概念的形成意味着知识被提炼出来,逐渐走向系统化和规范化形态,它是理论建构的基本单位和逻辑起点;命题是围绕一个或多个概念生成的特定化的原理。我国反贫困理论借鉴了多学科理论,围绕贫困及相关概念形成了一系列命题体系。比如借鉴发展经济学“贫困线”概念生成了贫困测量理论,发展经济学以“贫困线”为中心讨论贫困概念,“贫困线”是在特定时点、特定社会中的一个最低的经济参与水平,在此基础上得出绝对贫困与相对贫困、长期贫困与短期贫困等相关概念,以及贫困人头数、贫困差距比等测量指标,最终生成了贫困度量原理[11]。

由此可见,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已经形成规范性和系统性的知识体系,处于基本研究范畴阶段,也是距离学科最近的知识形态。要从基本研究范畴上升到学科形态,需要进一步统一核心概念和理论基础、规范学科话语体系以及整合专门的研究方法等,形成具有范式功能的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如果说知识从问题研究形态发展为基本研究范畴要经历相对漫长和复杂的过程,那么从基本研究范畴上升到学科形态往往是某种契机下的“一触即发”,这种契机可以是知识自然演化的结果(比如出现一位或更多具有划时代影响力的“集大成者”,并产生出广泛认可的学科经典著作),也可以是学科建制的作用(通过汇集一批专门研究者,共同确立公认的概念、体系和方法,形成共同遵循的学科范式)。因此,我国反贫困理论虽然目前处于基本研究范畴形态,但一旦某种契机出现,便可以从基本研究范畴上升到学科形态。

(二)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组织基础

近代以后,大学逐渐成为知识生产的主要场域,学科具有了组织形式,而不再是单纯的知识形态。学科组织为学科发展提供人员保障、平台基础和物质资源,现代学科发展突飞猛进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学科组织形式的不断完善,其中人的集合是学科组织的核心要素。伯顿·克拉克将学科形象描述为“一种联结化学家与化学家、心理学家与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与历史学家的专门化组织方式”[12],托马斯·库恩将集合在一起的这些人称之为“科学共同体”。除了人的集合,学科组织形式还包括非实体形态的学科编制系列,如学科门类、层次、数量设置等,以及实体形态的专门机构,如学会、院系、研究所等大学基层学术组织。此外,学科所需物质资源如经费、设施、图书资料等也是学科组织要素之一。据此,本研究将学科组织形式界定为实体形态的专门组织机构(如学会、院系、研究所等)及其附着的所有物质资源的总和(学者、学科编制、经费设施等)。

从组织形式来看,目前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人员散见于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各个学科领域,他们各自遵循着自己学科的范式,在学科边界内探讨着贫困问题。建构学科组织、汇聚“科学共同体”,是反贫困理论学科化从可能到现实的必经阶段。

第一,设置交叉学科门类为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发展带来了契机。取得学科编制,意味着一门新学科获得合法性地位和制度保障。我国依据政府颁发的学科目录来进行资源配置,如果没有进入目录名单,学科不能获得所需资源从而无法存在。因此,我国反贫困理论要发展成为一门新学科,必须首先进入学科目录名单,取得合法编制,以此确定其所处学科门类、学科层次以及设置数量等。2020 年12 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了《关于设置“交叉学科”门类、“集成电路科学与工程”和“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通知》,交叉学科正式成为我国第14个学科门类,其中是否“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成为交叉学科一级学科的重要考量依据[13],这为反贫困理论的学科化带来了发展契机。有学者提出交叉学科具有四个关键要素,分别是问题导向性、知识整合性、跨学科合作性以及创新性[14]。贫困问题具有高度复杂性和综合性,其理论建构需要以减贫为导向,通过跨学科合作整合知识,形成全新知识体系。由此可见,反贫困理论具备发展成为一门新的交叉学科的要素条件。

第二,专门研究机构为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提供了平台基础。建立实体形态的专门机构,有利于汇聚“科学共同体”,为学科化发展提供资源依附的平台和载体,同时为开展教学研究提供必要的物质条件。目前我国多所大学成立了与减贫相关的专门研究机构,如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扶贫研究院、华中科技大学减贫与发展研究院等,研究机构孕育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包括学术论文、著作和研究报告等,促进了反贫困理论知识体系建构。这些机构均挂靠在其他学院,仅从事研究工作、承担智库角色,没有开展专业人才培养,这主要也是受制于反贫困理论研究还没有取得学科编制。此外,大学之外的学会也是学科组织形式之一,构成了学科发展的社会支持系统,是学科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也是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构的重要内容。

(三)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制度基础

学科作为一种知识分类体系,不可避免受到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的影响,并非全是自由发展的结果。福柯和华勒斯坦都把学科看作是知识形式和权力形式的统一体,认为“知识可能是建构在意识形态或利益的基础上”[9]。由此可见,学科也并不是浑然天成的产物,而是一种人为刻意建构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学科规训制度可以认为是一种按照人的意志、受到现实利害关系影响并且必须借助制度或规则的约束力向着受控制的方向去运行的知识运行机制[10],是一种知识内在逻辑与外在需求之间的“耦合”。学科规训制度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通过影响学科知识系统化和组织建构,最终使理论学科化由可能转化为现实。

具体来说,学科规训制度影响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构主要涉及两方面。一是影响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知识体系建构。在知识系统化过程中,受到国家利益和意识形态的影响,研究者往往会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刻意地”建构知识体系,筛选出一些知识进入学科知识体系。我国民族学知识体系建构便是很好的例证。新中国成立后,潘光旦、费孝通等一些民族学家开始用马列主义理论分析民族问题,近代民族学各学派的学者这一时期几乎都成了马列主义民族学派,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的民族学范式开始确立。经过马列主义理论改造后的民族学得到了党和国家的重视,表现出向学科化发展的态势。我国反贫困理论孕育于减贫实践,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习近平扶贫重要论述是其重要的理论基础,这些理论共同构成了学科化知识建构的重要源泉,其知识体系需要以此为内核进行建构,整合不同学科的反贫困理论,形成共同的概念体系、理论基础和研究方法等,确定学科范式。只有契合国家利益和社会需求的学科,才有可能走向稳定的、规范化的发展道路,这些也是学者的安身立命之本。二是影响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组织建构。在国家主导的学术管理模式下,国家或集体为实现一定历史时期的国家利益和社会需求,以权力和资源为媒介作用于学科组织载体,以促进知识生产、传播和应用,引导学科与社会经济发展相适应。其中,学位制度和考试制度是最有力的规训手段。学位制度规定了学科类别、层次、学制和授予标准等,是一种制度化的身份象征,充当着学科“守门员”的角色。反贫困理论属于跨学科研究,其学科化指向应是建立一门新的交叉学科,培养从事减贫工作的应用型高层次专门人才,而以硕士学位为主、博士学位为辅,以专业学位为主、学术学位为辅的学位设置更能满足这一培养目标。考试制度不仅设置了招考条件,为新学科挑选出未来的接班人,同时在培养过程中以考试为手段,向新人传播学科知识,帮助他们树立共同的学科信念。

通过分析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知识、组织和制度基础可知,目前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处于距离学科知识形态最近的基本研究范畴阶段,具备成为一门新学科的可能性,同时现有的贫困研究专门机构以及新增的交叉学科门类也为反贫困理论的学科化提供了良好的组织基础。在知识内在逻辑和外在社会需求的共同作用下,通过规训制度可以促进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知识与组织建构,使反贫困理论学科化从可能转化为现实,从而建立一门以减贫为导向,以贫困问题为研究对象,通过跨学科合作整合多科知识、构建全新知识体系,探索贫困生成规律,最终实现减贫目的的交叉学科。

三、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价值

学科价值是讨论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发展不可回避的前提性命题。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对于知识本身的系统化建构,顺应了知识爆炸式增长、日益精深化的演化趋势;更体现在满足学科建构主体需要的效益关系上,包括培养高层次专门人才、指导减贫实践,以解决反贫困理论研究与减贫实践创新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一)促进知识系统化

知识的系统化建构是学科的使命,体现了学科的自然属性。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学科都将对知识的认识与探索视为自身的中心使命。从知识系统化过程来看,反贫困理论学科化既是知识演化逻辑作用的产物,同时将进一步促进知识的系统化和专门化。

第一,反贫困理论学科化遵循知识演化逻辑,是学科知识高度分化与融合的结果。一方面,现代社会知识呈现无限增长和不断分化的特点,与个体认知的有限性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在这一矛盾的张力下,学科开始不断分化和裂变,形成了划界而治、各有所精的学科分化格局;另一方面,贫困问题具有复杂性和综合性的特征,单个学科知识无法满足研究需要,需要多个学科知识共同作用。跨学科研究使得不同学科之间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学科之间出现交叉和融合。当代诸多新学科的诞生轨迹显示,跨学科研究并不会削弱学科,相反,它还会助推学科的进一步分化。在开展跨学科研究时,受其他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启发,不同学科迎来知识生长的新契机,从而引发新的理论突破。这些新的理论会逐渐演变成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一旦时机成熟便裂变为一个新的次生学科[15]。

第二,反贫困理论学科化会进一步促进知识的系统化。反贫困理论一旦发展成为一门新学科,必然会汇聚一批新的“科学共同体”,他们秉持共同的学科立场和情感,确立自己的学科范式、划定学科边界,从而进一步促进知识的系统化。其中,代表性经典著作的诞生,通常被视为学科知识建构完成的重要标志。比如:1983 年高等教育学进入我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正式成为一门新学科,随后潘懋元先生分别于1984 年、1985 年出版《高等教育学》上册和下册,界定了高等教育学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以及基本理论体系,标志着高等教育学完成了学科知识体系建构。由此可见,反贫困理论研究一旦获得学科的合法性身份,便可以获得社会资源支持,尤其是吸纳一批学者进入这一学科领域,共同建构和完善学科知识体系,进一步促进知识系统化。

(二)培养减贫专门人才

反贫困理论学科化不仅遵循知识演化逻辑,同时遵循社会逻辑。学科作为知识生产、传播和应用的基本单位,承载着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的功能。其中人才培养是学科满足社会需求最重要的方式,体现在“为社会特定领域训练学生和满足雇佣市场需要”[16]。习近平总书记在2020 年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座谈会上强调:“脱贫攻坚任务能否高质量完成,关键在人,关键在干部队伍作风。”培养减贫高层次专门人才,不仅是为减贫工作直接输送专门人才,也是帮助提升人才队伍质量和水平的有效途径,更是解决“后脱贫时代”贫困问题的关键所在。

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构,对于培养减贫高层次专门人才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从本质上来说,学科是科学学的概念,是一门知识体系、一种组织建制,并不直接参与人才培养,专业才是对应社会分工所设置的人才培养的基本单位。但学科是人才培养的“源头之水”和“发展之基”。首先,学科为人才培养提供了教学内容。课程是人才培养的核心单元,它从学科知识中选择一部分“最有价值的知识”组成教学内容,而若干门课程围绕一个培养目标组成了专业,进行专门人才培养[17]。其次,学科为人才培养提供平台基础、共享学术资源,在伯顿·克拉克看来,高等教育系统是一个由学科和院校纵横交错交织而成的“矩阵结构”。学科是大学的“细胞”,大学学术组织都是以学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不仅如此,学科还为人才培养共享了人员、学术成果以及实验设施等资源,学者们既是学术研究团队也是教学师资队伍的核心力量;学科实验基地既满足科学研究的需要,也能够发挥教学功能;学科取得的学术成果为人才培养提供了素材。

(三)指导减贫实践

反贫困理论学科化不仅有利于培养高层次专门人才,而且还为减贫实践提供智力支撑,充当“智库”角色。目前我国反贫困理论研究远远滞后于减贫实践发展,反贫困理论研究与减贫实践创新之间的结构性矛盾突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反贫困理论研究长期呈现碎片化状态,未能形成共同的理论体系和分析框架。多学科的贫困问题研究很少涉及关于贫困的整体研究,其产生的理论是分散的、分隔的理论,它们或是经济学的一个研究方向,或是心理学的一种心理现象,或是政治学的某一章节等,从而肢解了贫困问题研究的完整性。因此,各学科虽然对减贫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但都是基于自身的学科范式,形成对贫困问题研究的“学科割据”。跨学科研究也始终没有弥合学科之间的“鸿沟”,并没有真正实现学科之间的融合,对减贫问题的解释和主张也是大不相同的。如经济学研究更加倾向于通过经济表象探讨贫困现象,将贫困根源主要归因于人的因素,重视宏观经济制度和福利制度等,舒尔茨的人力资本理论、阿马蒂亚·森的能力反贫困理论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性研究;社会学和政治学研究关注社会资本、社会关系、政治权力等因素,讨论社会环境和政治制度等如何影响贫困主体行为。

反贫困理论研究上的“支离破碎”,必然会带来减贫实践中的困惑,甚至可能出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应付性政策措施。后扶贫时代,我国减贫实践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新问题、新格局。促进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发展,是实现反贫困理论研究从“支离破碎”向“完整系统”转变最有效的路径,也是实现学科融合最直接的手段,从而指导减贫实践真正实现全面、可持续发展。

四、反贫困理论学科化的实现路径

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并非完全是知识自由演化的结果,往往受到建构主体价值选择的影响,是研究领域制度化和建制化的产物,正如沙姆韦所指出的“19 世纪现代学科的涌现,全赖17 世纪和18 世纪新建制和新践行的发展”[9]。从知识层面来看,反贫困理论研究迫切需要建立系统化的知识体系,确立学科范式,形成一批公认的代表性成果;从组织层面来看,需要获得学科合法性身份,以获得存在和发展的物质基础。相较于组织建构,知识的系统化建构需要更长的时间积累,需要遵循学科形成和发展的基本逻辑与规范。

(一)遵循“由外而内”“内外兼修”的学科发展路径

近代西方学科发展主要遵循“由内而外”,即由学科知识体系建构到学科组织建构的发展路径。它们由知识主导演化为逻辑主导,先有内在知识体系的成熟,满足经典学科标准即独特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以及理论体系,再有学科组织形式的建构和完善,包括取得合法性身份、成立专门机构等。大多数经典学科如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皆是由此建立和发展起来的。20世纪50年代以后,现代学科成为学科的主要形态,与经典学科不同,现代学科的发展逻辑不是由知识演化为逻辑而是由社会需要逻辑主导的[18],其发展路径也与经典学科截然不同。现代学科往往是应当时的社会需求、以解决重大现实问题而建立的,并未形成成熟的知识体系,也并不满足经典学科标准。为了获得稳定的平台基础和物质资源,它们通过取得学科合法性身份进入大学领域,建立专门机构开展研究工作,并培养自己的后继者。同时,为了促进同行交流,它们积极创办学会以及学术刊物。显然,反贫困理论学科化遵循的是现代学科“由外而内”的发展路径,先完成学科的组织建制,获得国家和社会的资源支持,反过来进一步完善学科知识体系建构。

我国在进行学科专业编制时,往往会把对国家战略和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和支撑作用的研究领域列入学科目录,或提升已在目录名单中学科的地位。习近平总书记出席2015年中央扶贫开发工作会议时指出:“消除贫困、改善民生、逐步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我们党的重要使命。”我国反贫困理论致力于解决贫困问题,实现减贫目标,回应了国家重大战略需求,具有取得学科编制、完成组织建制的现实基础。但是,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发展不仅需要外在的组织建制,更需要内在知识体系不断完善,因为“一个学科如果内在建制没有建立,那么这个学科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存在的”[19]。

学科完成组织建制后,不成熟的学科知识体系,可能会影响学科地位甚至招致学科发展危机。诸如高等教育学在内的一些现代学科,虽然组织建制上获得了学科的合法身份和事实存在,但其不成熟的内在知识体系往往使其面临“次等学科”的境遇,而关于学科还是领域的争论也从未休止。不仅如此,“孱弱”的知识体系建构使得学科边界更为模糊,面临被其他学科“侵占”和“殖民”的危机。鉴于此,虽然反贫困理论学科化遵循的是“由外而内”的学科发展路径,但加强内在学科知识体系建构才是学科发展永不枯竭的动力之源,也是稳固学科组织建构、获取更多社会资源支持的依据。因此,当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完成组织建构后,应“反哺”知识体系建构,走“内外兼修”的学科发展道路。

(二)建立学科范式,界定学科边界

范式是托马斯·库恩在解释科学革命如何发生时所创造的概念,在库恩看来,范式是一种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为科学研究提供“模型”。它是“科学共同体”在某一学科领域所共同恪守的信念,这种信念规定了基本理论、方法论等内容,还规定了学科研究的实践规范,“是任何一个科学领域在发展中达到成熟的标志”,后来演化为判断一门学科成熟与否的标准。不同范式之间是不可通约、不可共存的,一旦发生范式转换,意味着科学革命发生了。库恩同时指出,与自然科学中存在的“坚实的”范式不同,社会科学领域要形成这样的范式是“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极其艰难”的过程[20]。后来社会学科领域对范式的概念进行了改造,泛化了库恩的范式内涵,吸收了范式所具有的“范例”和“模型”意义,同时将范式的不可通约性改造为相互补充、可以共存,为学者提供一种研究视角、分析框架和技术手段等。反贫困理论研究范式可以认为是从事贫困研究的科学共同体对贫困问题研究所持有的共同信念、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等,它以范例形式规定了贫困研究的方法和程序,并提供理论基础和实践规范,界定“什么应该被研究,什么问题应该被提出,如何对问题进行质疑,以及在解释我们获得的答案时该遵循什么样的规则”[21]。反贫困理论研究不同范式之间是相互补充的,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研究目的采用不同的范式。而范式一旦确立,一定意义上意味着反贫困理论研究的学科边界已基本形成。

反贫困理论研究范式的形成过程,也是其学科知识体系系统化和专门化的过程,应注意以下原则:

第一,以解决现实问题为导向。反贫困理论学科化旨向是建立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主要遵循社会逻辑,能否解决现实问题、回应社会需求关乎学科地位与资源。现实问题不仅是学科知识体系的重要来源,还是确定研究问题的重要依据,界定“什么应该被研究”,是形成反贫困理论研究范式的起点。

第二,以研究方法为突破口。在具体研究中,整合不同学科、学派之间的反贫困理论困难重重,很难真正实现。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经济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贫困问题时可谓“泾渭分明”,很大程度上源于定量和定性研究方法的二元“对立”[22]。直至20世纪末,经济学家们仍然认为经济学之所以比其他社会科学更“严谨”,主要归功于大量使用的定量研究方法[23]。因此,研究方法既是实现贫困问题跨学科研究的难点,也是整合各学科反贫困理论的突破口。

第三,以形成具有影响力的经典著作为关键点。范式提供科学研究的“范例”和“模型”,一些科学经典著作发挥着类似的功能,比如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拉瓦锡的《化学》、赖尔德《地质学》等,甚至在过去一段时间被认为是“范式”的同义词,它们阐述公认的理论、研究对象和方法,并吸引到一批坚定的拥护者,为研究提供公认范例和模型。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构,迫切需要一批形成类似《减贫学》的经典著作,为进一步研究提供“范例”。

(三)开展跨学科研究,克服学科边界带来的障碍

反贫困理论一旦发展成为一门新学科,也宣告其学科边界正式生成。学科边界划定了新学科在知识领域中的“疆土”,并吸引一批“科学共同体”投入其中,他们致力于建立本学科的专业话语体系和独特的学科文化,使得新建立的学科与其他学科之间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困难,从而产生出新的学科“壁垒”。这也是学科分化带来的必然结果。在现实中,跨学科研究被视为克服学科边界带来的障碍最常见的手段。

第一,树立跨学科意识。首先,贫困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和渗透性,决定了贫困不是单一学科能解决的问题,跨学科研究可以认为是对贫困研究多维度诉求在方法论上的回应,是研究者必须具备的学科意识。其次,反贫困理论学科化致力于建立的是一门新的现代学科,它不像经典学科那样具有严密的知识和理论体系,表现出学科知识边界模糊、学科交叉和融合现象显著,形成“关联性结构”,即各种观点连接松散,关联性不强,缺乏整体发展框架[24],为开展跨学科研究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再次,开展贫困问题的跨学科研究,必须坚持以新建立的学科为核心和基础,其他与之相关的学科为补充条件,这是开展跨学科研究的前提。如果失去这一前提条件,跨学科研究也就毫无意义。

第二,强化跨学科教育。跨学科研究的障碍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学科之间所设的边界,这是知识高度分化和专门化的必然结果,是学科发展中无法摆脱的困境。现实中,通过开展跨学科教育,有利于强化研究者对不同学科文化、话语体系的理解,一定程度上破除单一学科规训带来的“藩篱”,更好地开展学科间交流与合作。基于反贫困理论发展而成的新学科,更适合仅设置研究生教育,其开展跨学科教育的主要途径包括:一是鼓励招收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生源,尤其是来自经济学、统计学、社会学等专业的学生;二是在设计本学科的人才培养方案时,注意开设一定比例的其他学科的课程;三是在具体教学过程中,注意围绕具体问题实施教学,培养学生运用多学科的理论和研究方法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鼓励学生进行探究与合作式学习。

第三,开展跨学科合作。常见的跨学科合作形式包括人员、机构和项目合作三类。一是人员合作,在开展教学研究时,吸收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者进入学科队伍中,打破人员编制带来的束缚,形成跨学科合作团队;二是机构合作,成立减贫跨学科研究平台,为开展跨学科研究提供平台基础和制度保障;三是项目合作,围绕某一共同的减贫问题,组织多学科研究者申请课题,共同开展问题研究。

总之,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既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也具有实践层面的可行性。推进中国特色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建设,是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具体实践,也是建立中国特色学科体系的尝试和突破。我国反贫困理论学科化发展需要经济学、社会学、教育学等多学科领域研究者的共同参与,以研究方法为突破口,整合学科资源,共同推动反贫困理论研究范式和理论体系的建构,最终发展成为一门新的学科,助力我国减贫事业发展,为世界减贫理论和实践贡献出独树一帜的中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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