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法国中尉的女人》的复调叙事手法
2022-11-25游庆超
游庆超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 语言与传媒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巴赫金将欧洲小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传统的“独白型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受作者支配,是没有独立意识的客体;另一种是复调小说,其展示的是多声部世界,小说作者不支配一切,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都作为具有同等价值的一方参与对话,整个小说是一个众声喧哗、开放的、没有终结的世界。“复调小说理论的提出,是巴赫金对小说创作理论的一大贡献,是巴赫金大众狂欢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和研究小说视角。‘复调’原本是关于音乐的概念,指由几个各自独立音调或声部组成的乐曲。它们尽管合在一起,但仍保持各自相对的独立性。”[1]50巴赫金借用这个概念最初是用来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艺术特色。在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启发下,能够从一个新的角度赏析小说,发现复调小说的审美魅力,并进一步认识小说产生这种复调艺术特色的原因。《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小说在叙事技巧上大量运用了复调叙事手法。
1 《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复调艺术手法
1.1 “微型对话”形成的复调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指出:“复调小说整个渗透着对话性。小说结构的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就是如同对位旋律一样相互对立着。”[1]76-77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话是复调不可或缺的基础,也是复调产生的土壤。正如程正民在他的《巴赫金的文化诗学》中说:“对话是复调小说的基础,对话思想也是巴赫金哲学美学思想的基础,在巴赫金看来,生活的本质、思想的本质、艺术的本质、语言的本质都是对话,他通过对话的思考来探讨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方式。”[2]既然对话是复调形成的前提条件,就意味着一部小说如果是复调小说,或者运用复调这一艺术手法,就必然存在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关系。具体到不同作品,不同声音形成的对话形式,巴赫金又把对话分成了“大型对话”和“微型对话”。
巴赫金的“微型对话”理论是相对于“大型对话”提出来的,其逻辑起点仍是建立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探讨上。人物之间存在对话关系,小说情节结构、内容的对位关系,作者同人物间的对话构成的对话关系,都属于文本中的“大型对话”。而《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小说存在许多“微型对话”,作者善于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捕捉人物瞬间感觉并运用“杂语”进行创作。如小说第18章主人公莎拉和查尔斯第三次在莱姆镇旁边的悬崖草地上见面,莎拉求查尔斯帮她逃离困境时,查尔斯当时内心矛盾冲突十分突出,在他的内心深处出现了多个声音,即人物的“微型对话”。他并非不想帮莎拉,他更在意的是如果帮了她之后会对他的个人名誉及他的形象造成的损害。小说中说:“查尔斯大为惊骇。他想象,要是有人暗中窥见了,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后退一步,仿佛是要避开别人的视线。”“他注视着她,同时又慌里慌张地察看周围的动静,然后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查尔斯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人心向大脑发起攻击时,其速度是令人震惊的。”[3]102-103这些微型对话最真实地反映出小说人物当时的真实心理,有矛盾,有挣扎,使人物形象更有立体感和艺术性。
这部小说中有大量主人公内心矛盾的独白,在很多情况下,对矛盾心理活动的描写就是对一种紧张对话关系的描写。北京大学钱中文教授就这样认为:“巴赫金从‘超语言学’的角度提示了这种心理描写的语言特征,并以多种类型的‘微型对话’称呼它们,我认为这较之停留在心理层次的分析又深入了一步。”[4]按照钱中文教授的观点,在阅读小说时就不能把人物的心理矛盾冲突简单地归纳为心理描写范畴,而要从对话的角度,特别是微型对话的角度去理解作家的艺术创作手法。从微型对话的角度对小说人物的心理描写进行分析,能提高我们解读艺术作品的理论高度。
1.2 双声语形成的复调
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的对话不仅体现在人物对话、情节结构和内容的对位以及人物内心独白之中,而且向内部深入,渗透到语言当中,这就使语言具有了双重指向,从而形成了“双声语”。“双声语”的语言特点是:具有双重语义指向,至少含有两种以上的声音。“这里的语言具有双重指向,既针对言语内容而发,即主人公本人的一般语言,又针对另一个语言,即他人的话语而发。”[1]255
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一书里,当男主人公查尔斯和莎拉发生了实质性关系后,查尔斯被莎拉从房间里赶了出去,他内心复杂,对自己的行为无法释怀,他在心中出现了两种不同声音,即自己和自己的“双声语”对话。书中说:“于是在他善良的自我与邪恶的自我之间——或者是在他和教堂尽头阴影中那个张开四肢的形象之间,逐渐形成了一段对话。不是我主动要做的。我是受诱惑才做的。是什么东西诱惑了你?我受骗了。欺骗背后是什么意图?我不知道。但是你应该做出判断……”[3]285-286再如在这部小说里,男主人公查尔斯在和未来岳父弗里曼先生谈判后觉得自已受到了侮辱,决定到到街上找妓女寻欢,事后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也构成了一种双声语的复调对话。“查尔斯心里根本不是像离开妓女家的时候那么温和,轻松。在一小时车程中,他对自已感到厌恶,并对自已的行为进行反省,他显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浪荡子,虽然没造成实质性的错误,但他也对自已行为感到痛悔自责。”从这段话语中可以看出,这些含有“双声语”的人物对话和激烈的内心矛盾使人物形象丰满、立体、鲜活起来,让读者看到一个个艺术形象内心的矛盾挣扎,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在邪恶与善良之间、在责任和爱欲之间。这些双声语使人物形象更具魅力,他们的真实情感也更能打动人心。
1.3 暗辩体形成的复调
按照巴赫金复调艺术理论,暗辩体也属于“双声语”中的一种。“何谓暗辩体?即一种对‘敌对’的他人语言察言观色后的语言。在此类语言中,他人的语言在言说者语言之外,但言说者仿佛感到了他人语言的存在,预感到了他人可能会出现的反驳,从主人公的语言中能看到他人话语对自身语言的影响。这种暗辩体语言是在猜测他人心理的情况下,对可能存在的他人语言进行单方面的反驳。”[5]
在《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小说中,暗辩体的对话片断也有很多,也最能反映小说主人公在复杂社会存在下主体意识的内心语言。在这类对话中,小说主人公的交谈对象是一个无形的存在,虽然看不到他的存在,听不见他的声音,但能让人感受到这是来自社会上的那些声音。他们往往代表社会上的主流意识和道德评判,让人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在《法国中尉的女人》里,当查尔斯和莎拉发生关系后,查尔斯被莎拉赶了出来,后来,查尔斯在深夜给莎拉写了一封信,信中写到:“我说这些,并不是为我今天晚上的行为进行辩护,而是为了解释,我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在你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早就有预感,订立那样一桩婚约是很愚蠢的事。我恳求你不要在这方面感到内疚。要怪就怪我对自己的本性一无所知。”[3]266在这封信里,表面上看是查尔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实际上是他在和那些固有传统、规矩、社会道德伦理在对话,他意识到在和他的未婚妻有婚约的情况下还私下和莎拉相会并发生关系是不道德的,他在内心无法原谅自己不道德的行为,同时,为了减少对未婚妻的歉疚,使他和莎拉的关系合理化,在信中说订立那样一桩婚约是很愚蠢的事,这样查尔斯就能逃避一些内心的负罪感。在这段话的暗辩体里,他在和世俗道德做着争辩,有些话语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即语言发生了扭曲、变形。
2 《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复调叙事形成的因素
《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的复调叙事片断俯拾即是,作家福尔斯之所以会运用复调叙事手法,主要基于社会存在的多元性、主体意识的复杂性、叙述视角的不确定性这几大因素。
2.1 社会存在的多元性
首先,社会存在的多元性决定了社会文化的多元性,文化多元性又决定了人们思想意识的多元性,思想意识的多元性又决定了用来表达思想的语言的多元性,表现在小说创作中,思想、语言的多元化造就了叙事方法的多样性。任何一个社会,无论是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不可能是一元的,也就是说复调小说只能产生于多元的社会存在中。《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作者约翰·福尔斯生活的现实环境也是一个矛盾的,多元化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这些客观现实环境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作家创作。这种影响体现在创作思维中就是作家创作思维的多元性,体现在作品中就是作家不是以单一目光看待、审视自己的表现对象,而是尽可能从多个角度、多个层次去描绘他们,展现他们身上所具有的丰富性、复杂性、立体性。《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本书创作于上世纪60年代,“当时的英国在19世纪度过了‘饥饿的四十年代’,以后进入相对稳定的维多利亚盛世,从历史角度看,那是一个在科学技术和思想文化都有长足进步的时代;同时,那也是城市和乡村充满非正义的年代,它在思想意识、道德观念上有着因循守旧、妄自尊大、虚伪自私的特点”[6]。福尔斯的创作显然受到了那个时代背景的影响,这本书要表现的即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下层女性萨拉,如何在一个荒诞、丑恶、冷酷的现实世界中,认识自我、寻求自由、挣脱传统束缚的艰苦历程。所以,女主人公萨拉的语言带有很强的叛逆性和反叛精神,她不光为爱而反叛,也为寻求自由而反叛。如她对其雇主,一个贵族遗孀——波尔坦尼太太就进行了坚决反抗,波尔坦尼太太虚伪、恶毒、苛刻、无情地折磨和驱赶仆人,莎拉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丑恶的真面目和恶行。最终,她脱离了英国乡村那种思想禁锢、封闭的环境,收获了真爱,也获得了自由。《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莎拉的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她那个时期的社会风貌,莎拉形象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使其性格呈现出复调特征,也反映出当时社会存在的多元性。
2.2 主体意识的复杂性
社会存在的复杂多元决定了生活总是对立统一的,任何一个社会总是善良与邪恶、美好与丑陋、进步与落后共同构成的。作家的使命就是把这种复杂多元的社会现实反映出来。这样的创作心理落实到具体艺术创作中会使小说主题及小说人物的意识呈现极大的不确定性,在同一部小说中可能会出现互不统一或相反的主题和结局。这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主题和结局出现在一起,众声喧哗的“复调”特征自然就会显现出来。《法国中尉的女人》这部小说中的开放式结局最明显体现了这种众声喧哗的“复调”特征。这部小说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突破传统的创作模式,建立起作者与作品的新型关系。作家福尔斯在小说中否定了小说家操纵作品中人物、情节和结局的绝对权力, 赋予主人公以独立的身份和意志,避免了作者把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给读者的做法,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参与感。特别是在小说结局的设置上,作者充分发挥了小说人物的主体意识,设置了三个开放式结局:“第一个结局是查尔斯同欧内斯蒂娜结婚了;第二个结局是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解除婚约,同萨拉有情人终成眷属;第三个结局是查尔斯重新找到萨拉,但是被萨拉拒绝了,查尔斯仍然孤身一人。”[7]三种结局的叙事,使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不再被动接受作者安排好的结局,而成为文本意义构建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主题解读的多元性和互动性得到延伸和拓展,读者可以根据其价值取向去选择故事结局。开放式结尾表明作家并非万能的上帝,读者可以自由地进入虚构的文本,参与对作品的二次创作。
2.3 叙述视角的不确定性
不同于以往小说写作通常运用单一角度叙事的叙述方式,有意识地运用多种视角的叙述方式会为小说“复调”的形成提供可能。《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作者福尔斯则采用叙述人称变换和多重视角来弥补从单一角度叙事刻画人物的局限,力求丰富小说表现形式。传统的固定人称叙述决定了读者只能被动接受作者的感受,不能自己产生感情判断。因此,叙事人称的变换消解了固定的叙事中心,使叙事成为人物与作者的对话过程。比如,在第12章,查尔斯与莎拉分别对欧里斯蒂娜和波尔坦尼太太对于自己漫步山林一事做出说明。由第三人称客观描述转为第一人称评述,并灵活穿插“我们”、“你”等叙事人称。在小说中单一人称与复合人称两种叙事人称交替运用。再如在第35章,讨论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时,整章用了第一人称。变换的叙事人称改变了叙事话语的单一性, 使叙事呈现出多元格局,形成了多声部的“复调”现象,人物的性格也因此变得丰满立体。同时,这种技巧使作家摆脱了叙事人称的束缚,赋予人物更大的自主性,拓展了叙事空间,增加了文本张力。
除了多重视角叙述外,《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还存在着“不负责任的叙述”的叙述特征,“这种不负责任的叙述使很多铁一般的事实被动摇了,或者说它强烈干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叙述,甚至颠覆了它。从根本上讲,这种不负责任的叙述目的就是为了反对单一声音的统治”[8]。按照读者阅读习惯,一般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在历经波折后都应该有个大团圆结局,但作者却让莎拉拒绝了查尔斯,这种“不负责任的叙述”在一定程度上会使读者在审美接受上发生阻碍,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故事结局,也会给小说文本带来很大歧义,但这种歧义的存在形成了多种声音交织、喧哗的复调特色。
《法国中尉的女人》是运用复调叙事手法写作较为成功的典范,挖掘这部小说的复调叙事手法是对作家创作手法的再发现,也是对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进行挖掘。从“微型对话”形成的复调、双声语形成的复调、暗辩体形成的复调三个方面分析论述《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蕴含的复调叙事手法,有助于理解小说主人公的内心矛盾冲突,分析人物形象以及深入探究主人公形成这种语言和行动的深层次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解读文本,可以使读者从陈旧的阅读和思维模式转变到对文本的全新感受上。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参与了对文本的二次创作,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产生了一种“陌生化”效果,极大提高了读者的审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