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辨
2022-11-24曹婧一胡雪晴孙雪苹MIKHAILOVAISEN
曹婧一,胡雪晴,孙雪苹,MIKHAILOV AISEN
(齐齐哈尔大学 1.国际教育学院;2.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什么是汉语的一个句子?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基础性问题,也是语法学界难以回答的重大问题[1]。汉语本没有和西方语言中sentence相对应的概念[2-4]。汉语句子界定也如语法流派的借鉴过程一样,经历了从结构主义到功能主义,从句法句到篇章句的转变过程。但至今也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范晓(1998)指出,“句子是最重要的语法单位,语法研究的重要任务就是要探索构造句子和运用句子的规律。语法中分析词、短语等语法单位以及分析句子的成分等等,目的都是为了分析句子;而句子分析的终极目的,是为了确定句子的类型”[5]。说到底,句子的分析就是各种流派句法思想的实践运用。下文分别比较三个流派(结构主义、功能主义、文化语言学)的句子观,并对汉语的句子进行深入阐释。
一、结构主义句子观及句法句
结构主义思想影响下的汉语句子:
(1)思想基础:层次分析/动词中心/词组本位。
(2)句子典型格局:主谓二分;非典型格局是变式得来。
(3)系统中的地位:句法结构的最大单位和交际表义的基本(最小)单位。
(4)声气特点:前后有较大停顿,有声调的语言片段。
(5)句型系统:从结构系统上讲,依据句子结构的简单和复杂,句子首先单、复句二分;然后依据有无主语,单句分为主谓句和非主谓句。主谓句内部,依据谓词的功能特点,进一步分别为:形容词谓语句、名词谓语句、动词谓语句和主谓谓语句。非主谓句分为五种: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叹词性、拟声词性非主谓句。复句按照逻辑语义关系分为:并列、递进、转折、因果、假设、条件等[6]。现代汉语课本和语法专书多承袭这样的体例,大同小异。
体例内,句式成为一个尴尬,它不同于上面的形式句型,兼有语义和功能标准。邵敬敏(2007)指出,句式是根据句子的局部特点划分出来的句子类型,它比较集中地体现了现代汉语句子的结构特点以及语义表达上的特色[7]。句式一般有:把子句、被字句、连字句、比字句、是字句、存现句等等。句法句系统最大的优点就是系统性和客观规律性。意义的研究是语言研究的核心,但是没有形式的意义同没有意义的形式一样,对于语言研究毫无价值[8]。所以尽管结构形式上对于句子的研究存在很大问题,但是却不能彻底放弃形式体系。
二、句段研究——一个重要的过渡阶段
转换生成语法思想的引入,汉语句子的研究在形式化道路上走得更远,但对于真实文本中的句子往往适用性差。曹逢甫(2005)指出,“从1898年第一部系统的汉语语法《马氏文通》完成以来,就一直在这样的语法模型下工作,在印欧语模型下描写汉语语法的最严重缺陷是,这样定义的句子在汉语里并不能作为一个语篇单位而发挥实际作用”。“他们给汉语句子下的定义和著名西方语言学家下的定义极其相似。就定义本身而言并无问题,关键在于定义是否适用。”[9]
1.第一个反思——句段的观点
吕叔湘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提出句段思想。范继淹(1985/1986)进一步阐发:句段是构成句子的成分,一个句子由一个或多个句段构成。句段是具有一定语义表述功能的语言片段,但是没有独立的语音形式,在语音上依附于其他语言片段。句段分正段和小段,正段包括主谓段和谓语段。小段包括体词段、副词段、介词段和叹词段。由一个句段构成的句子称为单段句。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句段构成的句子称为多段句。多段句分两段的基本句式、三段以上的扩展句式和句内小段。基本句式依形式和意义关系标准共分二十种类型。扩展句式在形式上分单一扩展和交错扩展,其实范先生自己也承认在扩展句式上,显得分类和标准比较杂乱:扩展句式的句段数及其联结形式和联结关系错综复杂,变化万千,是使汉语成为无限态语言的重要句法手段之一[10-11]。无限态语言的概括反应了汉语的本质,即在句段联结的层面,汉语是意义主控,淡化形式的,在形式上很难找到一致的趋势。
2.第二个反思——流水句
吕叔湘(1979)首次提出了“流水句”这一概念,并将其归属为“无关联词的复句”范畴[12]。吕叔湘先生对流水句的界定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流水句进行研究的理论基础。胡明杨、劲松(1989)率先对流水句从语音、结构、语义上进行了初步描写,并且给流水句下了一个较为明晰的定义,即流水句是一种非句终句段也出现句终语调,语义联系比较松散,似断还连的无关联词语复句[13]。高名凯(1986)从认知的角度研究流水句,认为汉语就像一个原子核,使许多信息聚焦在一起,而不使用抽象的概念,即使这样,人们也可以理解其潜在的关系[14]。高更生在《长句分析》(1988)一书中指出,“所谓流水句,是口语中常用的一种句子,由较短的一些分句组成,分句间的联系较松散,很少用关联词语,结构不太复杂”,主张把流水句作为长句进行研究[15]。申小龙(2004)从语言文化学的角度认识流水句,指出,流水句就是“以多个句读段连续铺排并组织起来的句子”[16],这类句式似句似段,若断若连,流泻铺排,主谓难分,主从难辨,形散神聚,流块建构,意尽为界。他认为,汉语句子是以流水句的面貌出现的,一个个句读按逻辑事理的铺排才是汉语句子的构造本质[17]。汉语的句子呈线性的流动、转折,追求流动的韵律、节奏,不滞于形[18]。
流水句不论在口语中还是书面语中的出现频率都是相当高的,但是却长期以来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它暴露了句法句的局限,以及篇章句研究的必要。胡明扬、劲松(1989)将其归为复句,其实还没有摆脱西方句法形式的束缚。胡先生也承认,“给流水句一个明确的界说,确立流水句在汉语复句体系中的地位,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要牵涉到整个汉语复句的分类体系问题,要牵涉到一系列句法的基本问题,甚至于要牵涉到很不好办的什么是句子的问题”[13],后续胡明杨和范继淹先生有过初步研究,确立了句段的概念,但是中途早早夭折,随后对于流水句的研究被搁置了很久[19]。流水句是一种危险信号,在既有结构体系内,它们没有办法纳入单句的体系,在复句的体系中却又难以说明逻辑关系。后期邢福义和王维贤可谓三个平面复句研究的两座高峰,但是他们都奈何不了流水句,在王维贤(1994)和邢福义(2001)的论述中,流水句成为规整的复句体系外的一种特例被列举出来[20-21]。重提流水句并产生一定影响的有徐思益(2002)、沈家煊(2012)[22-23]。申小龙(2013)指出,“流水句”的“句”,不是sentence,不是“主语+谓语”,不是现代汉语语法分析中作为外来词的“句子”范畴,而是中文本土的句读的“句”[4]。流水句的一直搁置,不但体现了句法结构和句法规则的巨大危险,其实也说明了汉语研究严重脱离实际,汉语复句和单句的系统几乎在整个二十世纪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各家各派语言学者都陈陈相因,殊不知这样的结构简单,用内省句子简单证实的结构系统酝酿着一个巨大的误会。
3.第三个反思——小句
SFG(系统功能语法的缩写)的小句和申氏的句读段都是从功能入手分析句子的构成单位。吕叔湘等人的句段是从语音、结构形式入手分析句子的构成单位。三者主要为了分析篇章句/流水句而出现。小句有三种元功能,从句法结构上看,小句、句段、句读段都可以单独成句,也可以和其他成分复合成句。这体现了汉英语很多一致性的地方,但是毕竟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语言,英语完整小句有定式小句和非定式小句的区分,而汉语句段和句读段不存在定式成分,因此没有这种区分[11]。句段中小段是正段的补充,依附于正段,申氏的句读段不仅仅是结构,还有叙述、说明、评论等功能,并非仅仅是依据逗号形成的形音结构。试比较:
(1)周萍: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曹禺《雷雨》)
这一句反应了句段(小段)和句读段之间的差别。“难道”表示反问语气,“这些年”和“在家里”分别是时间语和地点语,作为事件表述的是“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表示评论功能。因此依申氏功能句理论,上面画横线的三个小段没有功能,只能参与构建事件,是句读段的一个构成成分。句读段和小句的差别有:汉语名词或名词短语有述谓功能,形成名词谓语句,英语的小句几乎不能离开谓语动词的参与构成。小段除了在特定语境中独立成句以外,通常依附于其他句段,充当句子成分或句子成分的扩展成分。SFG中的非完整小句多为自足的、独立成句的形式[11]。
吕叔湘先生是从语音特点和形式意义功能角度来界定句段的,申小龙先生看重的是句段的模块性,就是一个声气的单位,功能的单位,句读段内部的构成往往淡化。SFG的小句是一个功能单位,句段和小句多是动词中心的内部可分析性结构体,结构偏紧。申氏的句读段未必是以动词为中心,主要是意义功能单位,结构松散。申小龙的句读段与古代传统的“句”“读”一脉相承,不仅是结构单位,还是功能和韵律单位,体现了汉语句子流转的音乐性。它不应该和西语研究中的系统功能主义语言学和篇章语言学中的小句划等号。
区别一:汉语如果主题过长抑或主题后常常有停顿,可以是语气词分隔[9,24],汉语这种版块我们也把他看作是句读段,不是小句或者分句,例如:
(2)令尊府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学,览遍世间书,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回》)
(3)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回》)
区别二:数量名短语、名词短语,独立表达一定功能看作句读段,不是小句或者分句。
(4)小女孩平一岁时,街上来了个小伙儿,一口京话。(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5)顺着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个矮庙。(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6)“唰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区别三:汉语特有的四字格、俗语和固定结构作为一个整体,内部不能分析,可以表达一定功能,往往看作句读段,不是小句或者分句。
四字格:
(7)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曹雪芹《红楼梦》)
(8)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曹雪芹《红楼梦》)
俗语:
(9)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说葡萄比秋喜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就等葡萄一咽气,把鬼亲成了,两家也图个吉利。(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10)大伙都愿意你多活几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好给我们多发展几头壮牲口。(浩然《艳阳天》)
固定结构:
(11)他又说苏联大兵昨晚在附近一个日本村子里毙了三四个日本男人,抢得一颗粮食一只家畜不剩,比匪盗还匪盗,比畜生还畜生。(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12)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曹雪芹《红楼梦》)
区别四:英语小句往往是表示一个动作事件,也就是围绕着动词展开的一个动作。汉语动作事件往往在一个句读段内做到了两个内容的杂糅。
(13)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14)宝玉听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曹雪芹《红楼梦》)
区别五:数量词也可以是句读段,但是一般不视为小句或者分句。
(15)葡萄跳起来,替他点上烟土,一动不动瞪着他,等他抽, 一口, 两口, 三口。(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三个数量词其实是三个连续的动作,一次次重复的过程。
区别六:汉语还有很多名词句。
(16)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 半截裤腿?是,半截裤。(严歌苓《小姨多鹤》)
(17)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曹雪芹《红楼梦》)
名词谓语句,如:
(18)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施耐庵《水浒传》)
(19)磨房里一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又 吱呀一声。(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20)一张长白脸,眉毛好整齐眼睛好干净。(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区别七:重叠形式可以是句读段,不是小句或者分句。
(21)你们总说拥护长春, 拥护, 拥护,他有难处,你们都看着不管!(浩然《艳阳天》)
(22)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 可敬, 可敬。(曹雪芹《红楼梦》)
(23)(柳湘莲)出门无所之, 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曹雪芹《红楼梦》)
区别八:句读段可以是复杂内容的结构形式——紧缩复句形式。
(24)张站长家也来了解放军,你干什么活他都和你抢。(严歌苓《小姨多鹤》)
(25)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由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这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严歌苓《小姨多鹤》)
综上所述,汉语句子的构成成分是按照一定音义结合起来的功能团块,这个团块的内部在汉语来讲往往没有动词为中心规则的组成规律,而是以意义表达为主的一个意合单位实体。
三、功能主义句子观及篇章句
赵元任(1968)提出,组成汉语句子的直接成分不是西方式的“主语”(Subject),而是“话题”(Topic)。“汉语主语和谓语的语法意义是主题和述题,而不是动作者和动作。”[25]在类型学研究上,Charles Li与Sandra Thompson(1976,1981)指出,汉语是主题突出型语言,世界上的各种语言中,普遍存在着主语和主题之分,话题/主题,是叙述和评论的中心,所以主题在各种语言中是普遍的,而主语是主题语法化不完全的产物[26]。曹逢甫(2005)、屈承熙(2006)不同于赵元任先生,认为主题是篇章的单位而非句法范畴的单位[9,27]。话题(屈承熙,2006)就是说话人拿来谈论的东西。依此,任何处于小句开头位置的名词短语,包括主语,只要后面有其他成分,都能成为话题[27]。本文认为:在这点上,曹逢甫和屈承熙先生注意到汉语是语段性语言的特点,但是忽视了汉语句子的研究中话题的提出是为了从功能的角度弥补结构句法句子分析的局限性。功能应该不仅仅存在于篇章,而是所有句子中。我们的标准不能二元分裂,在小句以下层面,我们注重结构分析,在小句复合体中,注重意义层面的分析。其实作为语言的单位,功能标准是唯一可以在句读段——篇章中各级单位一以贯之的标准。既然在形式上高度自足的西方语言的研究中,广泛存在承认句法句局限性,趋向于篇章句的研究,更何况汉语这种几乎完全依靠意合的语言。汉语是高语境的语言,汉语的句子一定要在大的语篇中才能解读,汉语句子依赖于语境来诠释,往往人详我略,语境的广阔空间遮蔽掉一些句子成分。这一点最突出体现在汉语主语的省略,上下文中,主语隐省很普遍。曹逢甫的主题链、屈承熙的话题链理论,将汉语句子的研究带入到篇章句的范畴中,屈承熙(2006)认为,汉语的句子即汉语句由一个或一个以上小句组成,其间用显性标记的形式手段相连接。形式手段有:话题链、连词、副词、动词形式、表述模式、小句的句序和篇章结尾等,还不限于此[27]。从篇章语法角度分析的汉语句子似乎只是描写性的,并非规则性的。而Halliday和Hasan申明:篇章不是结构单位,在我们所用的意义上,衔接不是一种结构范畴。衔接是一种意义关系,如果每一个篇章都只有一个句子,我们就没有必要为解释篇章的衔接性而超越结构范畴;这种衔接性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句子结构功能[28]。可见将句子的研究扩展到篇章以后没有解决汉语句法句适用性差的问题,仅仅在衔接问题上得到了更好的发展。笔者认为即便是篇章中也应该找到句子的一些稳固模式。
四、文化语言学句子观及功能句
申小龙的句型理论是比较适合中国本土的语法研究,申氏主张从意义功能入手分析汉语句子,并建立起功能句型系统。申小龙从1988年的博士论文开始树立起汉语功能句型理论的大旗,并穷尽分析了《左传》和《井》中的所有句子,归纳出功能句型系统。近几年,又有大批书籍和论文进一步深化文化句型的理论。申小龙(2013)认为:汉语的句子为“句读本体,功能格局,事理铺排,义尽为界”的动态交际单位[4]。这个句子的界定标准照顾到意义功能、组成成分和形式特点,是比较合理的。断句要依据辞气。辞气为一个句子的框架格局,是功能和意义在音律表现上的合体。意义功能没有形式结构那样精确,但是真实地反映出汉语句型现实的趋势,主要有三个向度,即名向度、动向度和关系向度。名向度用来评议话题,动向度用来叙述事情,关系向度表现多事件之间事理逻辑关系[29]。申氏归纳出功能句类型有:主题句、施事句、关系句、存现句、有无句、描写句、说明句、呼叹句、感叹句、祈使句。其中最主要的是前三种。这种功能句最大的优点是摆脱了形式对于汉语句型的束缚,以功能的标准来贯穿句法句和篇章句的研究。主题句和施事句即句子所陈述的对象是话题还是主语的问题,如果动词和前面的名词有论元关系和选择限制,就是施事句;反之就是主题句。尽管有人主张话题是篇章成分(曹逢甫,2005;屈承熙,2006),有人主张话题是句子成分(徐烈炯、刘丹青,1998;张新华,2006)[30],申氏从功能标准入手,认为话题功能可以从基础句的研究贯穿至篇章句的研究。举例说明如下。
动向度:(施事句)
(26)我吃饭。
名向度:(主题句)
(27)我饭吃了。/饭我吃了。
关系向度:(关系句)
(28)我吃苹果,他吃梨。
汉语功能句型中存在一种比较普遍的功能混杂的类型——夹叙夹议主题句。
(29)我没吃苹果,梨吃了。
前段是施事句形式,句读段起叙述功能;后段是主题句形式,表示评述。但是从整体看,句子的性质是名向度的。围绕“我”这个主题夹叙夹议地评述,所以叫做夹叙夹议主题句。例如:
(30)①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②杀得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③直杀到江州城下。(施耐庵《水浒传》)
夹叙夹议是功能复杂的混合,①、③施事语是“众多好汉们”,连续动作“冲突将去”“杀到”,叙述了两个动向事件。中间却插入一个“带得主题句”——“众多好汉们杀得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这段主题语有两个,一个是“众多好汉们”,作大主题,“杀得”是小主题,后面的评论语“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是对于小主题的评论。而复杂的是:评论语又是一个主题句形式的结构,“那官军”作主题语,两个四字格形式连缀作评论语。整句话还是一个名向度,而非动向度的句子,因为整个句子间或叙述、间或议论,都是谈论“众多好汉们”怎样的情况,“众多好汉们”成为句子的中心,谓语动词并不重要,名词是核心,所以为名向度句子。夹叙夹议的分析只是技术性操作。
功能句对于汉语中复杂句子形式的切分方法和原则,举例如下。
第一,长宾语句分析。
申氏认为,说、想、听、认为、知道等词语往往引出一个完整事件的陈述,因此要切分为两个句子。
(31)①她把汤喂下去,对孙二大说:②爹,你在这儿躺着,甭吭声,甭动弹,③天一黑我就来接你。(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按照功能句分析:①是一个双段施事句的动句形式,按照事件先后顺序铺排。②是祈使句,句法形式是三段施事句,但是语气功能是祈使,表示安排、命令。③是施事句形式,天一黑作时间语成分,表明接人的时间。因为“说、想”往往是施事句,而其内容,可能功能发生变化,所以切断后,句子不必纠结于形式,得到更好的分析。
第二,嵌入成分分析。
汉语的句子是多层次的(申小龙,2014)[31]。话题链的套叠其实也是句子划界中很纠结的问题,体现了事件结构的复杂性,意义关系结构有时候是一个立体的,然而语言的表现形式是一维、线性的,因此,很多句子中包含着不同层次的句子或结构的套叠,即,嵌入形式(申:插入语)。
(32)①他四处看,人也没有,狗也没有,②就用秃锹把供销社后门的锁给启开了。(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虽然“人也没有,狗也没有”作为一个并列的关系句,插入了双段施事句中,但是在功能上看,①中,三个句读段联系比较紧密,是“看”和“看的内容”相互呼应,形成视景对耦合句结构,这样的结构在篇章中出现频率很高,可以作为一种篇章的内部相对稳定的结构体。②可以看作是一个施事句,施事语“他”依据上下文语境隐含起来。
有时候,插入成分的主题和大主题之间是领属关系,因而看作一个主题句比较好,视为嵌入成分。
(33)①他拎着兔耳朵站起来,黄军装前襟一大片灰绿的鸡粪,就像没看见葡萄似的,自问自答地说:②厨房就是这儿吧?(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分析:①是夹叙夹议主题句,“他”和第二个句读段的主语“黄军装前襟”有领属关系,“一大堆鸡粪”是名词结构作评论语。②为是认主题句。
第三,厘清主题之间的接续。
在汉语一个关系复杂的流水句中,主题隐省是一个常见的现象,除此之外,主题之间还有一些潜藏的接续关系,也就是主题之间的包含关系和承续关系。这些都是十分复杂的,如果在结构主义和篇章语法的范式下分析,这些情况都是难于找到一致规律的,但是在功能句型系统的分析下,这些句子的主题接续就很清晰了。
(34)①他是牛,②我是羊,③可以算差不多。(老舍《正红旗下》)
(35)①大姐婆婆在前,②大姐在后,③一同进来。(老舍《正红旗下》)
上述两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③的主题内容是①和②主题内容的加和。如果按照结构主义进行复句分析,找不到①②③之间的逻辑语义关系。但是例(34)中,①②中“是字句”的指称性功能并非主要功能,这两个分句为引出③的主题功能,即①②就是在谈论“他”和“我”,为了比较句③做主题的铺垫。整个句子主要就是在谈“他和我差不多”。同理,例(35)中,①②中“存现句”的说明性功能并非主要功能,主要功能也是引出③的主题内容,以便叙述“大姐婆婆和大姐一同进来”。
五、余论
三种句子观,体现了人们对汉语句子认识的不断深入。汉语的句子是流水句样态的,可长可短、可断可连;对于偏重结构句法句分析的句子样态有极大的包容性。流水句和现在被津津乐道的篇章句如出一辙,可是篇章句的研究忽略了句子的内部结构,而各家各派句子研究的核心目的就是厘清句子的功能结构,因此篇章句不是句子分析的终极目的。要对汉语句子进行深刻而全面的界定,还要立足于功能句型理论,用功能的视角分析汉语的流水句。这种分析必然是立足于汉语实际的,胜过结构主义流水句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