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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伦理叙事的嬗变
——以80年代以来的东北作家为例

2022-11-24王晓晨李张建

关键词:伦理道德秩序伦理

王晓晨,李张建

(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文化的乡土是民族的共同记忆。中华民族是一个乡情浓郁的民族,“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乡土之情氤氲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底。纵有千古,横有八荒。中国的封建社会是靠伦理道德统治的,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指出,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贯穿几千年的伦理纲常与道德准则成为维系中国社会稳定与人际关系和谐的关键。一种无形的、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约定俗成的伦理道德准则制约着这个社会。在这种大一统天下,乡村作为社会的基层单位,其集体约定俗成并得以世代延续的伦理秩序成为维系社会安稳和谐的重要基础,也是农耕文明的文化特征。

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文艺创作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因素,强调了时代、地域与民族对文学创作的重要影响。而中国乡土文学的书写更是与地域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东北文学史上,萧红写下了故乡的童年记忆,萧军写下了乡村的生死悲壮,迟子建写下了故土的诗情浪漫,李惠文写下了村庄的淳厚朴实……在他们笔下,苍茫北国的落叶冰雪,巍峨屹立的高山峻岭,静静流淌的松花江河,淳朴自然的乡野村庄,静穆安然的田间生活,四季轮回地诉说着这片黑土地上的乡村故事。然而,这岁月长河积淀的乡土文明,这亘古宁静的冻土之地,这星光月辉启示着的苍茫北国,在沉睡中被现代文明惊醒。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浪潮的影响下,传统的乡村社会从封闭、落后的农耕文明遭受到开放、现代的物质文明冲击。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所造成的欲望泛滥、金钱至上等观念对人的精神的侵蚀,致使人们在对传统文化、伦理秩序、道德准则的坚守中迷失自我。

当亘古质朴的乡土文明被强行推进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化进程时,“一种古老的、祖辈习以为常的、温馨的、田园牧歌式的生产方式正在渐渐变为历史,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正在不以人的意志迅速地建立起来”[1]。这一时期,作家的创作是一种“后乡土时代”的产物,是对乡土家园的远逝和农耕文明消失的现实书写。此时的东北作家在乡土叙事时,摒弃了对故土风情的诗意书写,着力展现家庭伦理的瓦解、婚恋道德的重构与乡村秩序的破坏,呈现出人的本性的迷失,精神世界的虚无与现实境遇下的生存艰难。

一、文化的漠视与背离——家庭伦理的瓦解

《朱子语类》中记载“正道之家在于伦理,笃恩义”。伦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要素,在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得以绵延传承,成为维持家庭内部稳定与人际关系的重要准则,并对乡土社会的安稳和谐起着重要的作用。“歌谣纹理,与世推移”,文学是时代的反映,当社会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文学也会随之改变。随着改革开放制度的推行,传统的农耕经济被开放的市场经济所取代,促使了传统乡土社会的伦理秩序走向瓦解。于是,像周建新、孙惠芬、于德才这样的东北作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土叙事中,着力表现各种家族制度、亲情关系、伦理道德的瓦解,最明显的莫过于对传统孝道的反叛。

利用小说叙事透视日常生活、挖掘传统道德伦理背后蕴含的文化内涵,并因此联系经济社会与现代文明对人物内心与观念的冲击,以此审视乡土社会中伦理道德的瓦解与重构。如果说,迟子建笔下的北国村庄是清晨朝夕缭绕的炊烟、午后温暖而迟慢的阳光、夜晚繁星相映的田野乡间,那么周建新、孙惠芬笔下的辽黑版图则是以犁杖划开土地的一道道伤疤,饱含着爱与亲情日渐消逝的眼泪、失望和悲愤,揭露了乡村伦理与道德礼制从瓦解走向崩溃。

周建新在《蔑梁父子》中叙述了梁传宝为了追逐金钱名利,背离父母、抛妻弃子,改名换姓为耶律十八,并号称为民间艺术家,以凝聚着祖先神灵的“白狐”敛取名利,对梁家祠堂的世代英雄祖先背而弃之。他通过梁传宝这个人物形象透视出现代化的市场经济对乡村文明与伦理秩序的冲击,古朴而纯厚的亲情关系、伦理道德、家族文化在欲望名利的诱惑下不堪一击,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困境。

市场经济制度对传统农耕文明的冲击,导致乡土社会中的家族伦理秩序的崩塌,家长权威的消解,以及传统孝道的淡漠。在孙惠芬笔下,无论是《平常人家》中朴实厚道的王三老汉,《秉得女人》中勤劳能干的秉得女人,还是《歇马山庄》中温柔贤惠的月月母亲,他们的一生都在为家族奔波劳碌、无私奉献,但却在年迈之时落得凄凉之境,成了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负担,在儿媳的脸色下卑微小心地生活着。因为在这个时代,乡村结构的变化致使儿媳的权威已经凌驾于婆婆之上,颠覆了传统社会中的婆媳关系。

罗兰·巴特曾经说过,我们总能在小说文本中找到叙事者,并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立场与态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东北作家在乡土叙事中对传统乡土社会中的家族制度与亲情关系进行拆解,透视出现代文明对人的精神与道德的侵蚀,寄予他对于村庄秩序与乡土社会的深切思考。于德才的《慌魂》就透视出了农村致富浪潮下的亲情背离,儿子何力夫因父亲老贵兴靠乞讨发财而对其抛弃,最后使老贵兴在周围人的鄙夷与嫌弃中不堪忍受而上吊自杀。孙惠芬的《天高地远》中,因食物之争,爸爸用镰刀残忍地结束了奶奶的生命,甚至毫无愧疚之感。作家们在创作中通过叙述家庭伦理的没落,揭露了市场经济与现代化进程对传统乡土社会的冲击所造成的乡村伦理的瓦解,家庭亲情的淡漠,价值观的混乱以及道德良知的丧失。因此,正如美国学者艾恺所言:“现代化是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代价。”[2]现代化与物欲文明的泛滥侵蚀了人们的思想与心灵,背离了对传统文化的守望,瓦解了乡土社会的伦理秩序,导致人性的异化和价值观念的重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东北作家在乡土叙事中,揭示了传统乡村社会的亲情关系、血缘宗法、伦理道德正在被金钱崇拜、物欲泛滥、唯利是图等混乱的价值观念所侵蚀,以及在这种观念下所造成的乡村伦理秩序的崩塌和人们价值观的扭曲,表达了他们对乡土社会的现实关切与文化思考。

二、主体的虚无与异变——婚恋道德的重构

中国封建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在这种父权体制下所形成的男尊女卑的观念深入人心,从古至今被视为天经地义。传统的婚恋伦理强调“夫为妻纲”,妻子对丈夫的绝对顺从,这种亘古悠久的伦理观念在传统的乡土社会被恪守遵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经济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人们的思想观念不断开放。反映在婚恋问题上,是主体思想的挣脱与异变,对传统伦理的反叛与解构。女性突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企图寻找与男性平等的主体地位。这些深受现代文明影响的乡村男女不断挑战着婚姻的底线,并以其混乱的价值观念建构新的游离于乡村之外的婚恋伦理体系。

恩格斯说过:“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3]在孙惠芬的《歇马山庄》中,翁月月与程买子、秀娟与厚运成、林治亮与潘秀英……,这些乡村男女所发生的婚外恋情,在大胆逐爱和寻求激情的背后是对婚姻的背叛,并向传统伦理道德发出挑战。在《吉宽的马车》中,孙惠芬如实地还原了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乡村男人因进城务工与妻子长期分隔,而夫妻双方各自耐不住压抑与寂寞,相继违背婚姻的道德与忠诚,与人发生关系。她通过对乡村男女的婚恋书写,审视着现代化进程对乡村婚恋伦理的冲击,代之以扭曲的、违背道德的婚恋伦理的重建。

“在商品生产还存在的社会里,婚姻,也像许多问题那样,不免带上商品交换的烙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的乡村社会里,女性在两性关系中以提供身体价值与生育价值所换取经济价值的行为,仍然带有商品交换的烙印。孙惠芬就塑造了众多为在城市立足不择手段的乡村女孩。《歇马山庄》中的小青、《吉宽的马车》中的妹娜、《上塘书》中那些来到城市打工的乡村女孩,为了留在城市甚至不惜出卖身体,或以婚姻作为获得物质财富的工具。透过她笔下这群乡村女孩的人生选择,我们可以观察到现代化的城市文明对乡土社会,尤其是对传统女性的婚恋伦理与道德的冲击与重构。对物质与欲望的追求充斥着人们的思想,对金钱名利的渴望压倒了对伦理道德的恪守。

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认为,现代性不仅是一场社会文化与环境制度的转变,更是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的内在本身的转变,不仅是人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生存标尺的转变。八十年代以来,东北作家在进行乡土叙事时,自觉地站在现代化的立场上对乡土社会进行文化审视,透视出在市场化、经济化、工业化体制下所产生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对人的精神思想的渗透,从而瓦解了乡村对传统婚恋伦理与道德秩序的遵守,不断向婚姻边界与道德底线发出挑战。物质文明对乡村的侵蚀,导致主体的精神虚无、落寞,道德沦丧,违背人伦,最终在追逐欲望的路上无可挽回地走向堕落。

三、文明的没落与消逝——乡村秩序的破坏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中国社会的基层是乡土性的。以小农经济为生的中国农民与土地紧密相连,世代的族人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过着相同的生活,古朴的公序良俗成为乡土社会人们遵守的伦理道德准则。然而,市场经济导致对农村社会的渗透和村庄共同体意识的被破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商品化的市场经济背景下,大规模的农民抛弃故土,来到城市。此时的乡村以不再是传统观念中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族群社会,背井离乡造成了亲人之间的疏远,人情关系的淡漠,以及传统的宗亲关系的弱化。身处商品化的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内心是焦虑不安的,对欲望的追求战胜了对道德的坚守,为了金钱利益甚至丧失了做人的底线,财富名利取代了人间真情。传统的乡村秩序遭到破坏,伦理道德、忠义礼信等观念与人际关系也随之瓦解。

马克思在关于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经典论述中,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即大工业生产和资本运营为经济基础的现代化发展,带给人类生活便利的同时,也造成“人的异化”。于是,出现了陈景河《五楼峰的传闻》中的市侩村民群像。在五楼峰村,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观念充斥着百姓的思想,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践行中,昔日纯朴友好的乡民邻里为了一己之利打得头破血流。

陈景河以幽默通俗的语言写下这滑稽的一幕:“刘家院里,大坛子倒,小罐子翻,扫帚飞,铁盆旋……分不清谁是打架的,也分不清谁是拉架的。弄得鸡飞狗咬猪跳圈。”诙谐话语背后是对人性的嘲笑与讽刺,现实利益的争夺瓦解了乡土社会的公序良俗,社会冲突中的利益之争冲击着村庄秩序的稳定性,乡民邻里之间的人情礼仪随之动摇。人性就不再表现为善良、纯朴的一面,风俗美和人情美也随之消失,而自私、狡猾、奸诈则成为人际交往中的日常表现。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乡土社会的礼俗秩序与伦理道德的遵守转化为泡影,文明的守望成为了难以实践的幻想。

于德才的《风流窑主》是以改革开放的经济浪潮对乡村的冲击为背景,农民们纷纷下海、经商、挖煤、开窑、运输、做生意。在背离了传统的农耕经济方式下,连精神文明也一同丧失了,在逐欲的路上为了金钱名利不惜违背人性、沦丧道德,在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寻欢作乐、玩世不恭。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焦大轮子》叙述了原本朴实善良的农民焦炳和在追求经济利益的路上丧失了人性与道德的故事,以及工业化、市场化的现代文明对传统乡村文明的冲击,伦理秩序的混乱,道德良知的沦丧。作者在小说中写到:

“已是夜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刻的夏的山村,应该是温润静谧的。但是这个马砬子村,此刻却比它的白天更燥热,更喧闹,更拥挤不堪。那些背煤甩锨撺汗豆子的男子汉们,一下子都涌聚到这窄窄的村街里,疯狂地灌酒,抽烟,赌钱,呜嗷喊叫,泼笑浪骂,勾引女人,尽情地发泄着除了劳作之外的另一部分粗野的和温柔的天性。”[4]

通过环境的对比,揭示出原本诗意宁静的乡村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变得喧闹污浊,和谐有序的伦理秩序在市场经济的影响下日渐消退,传统的精神文明在物欲泛滥的侵蚀下陷入困境,表达了作者对乡村伦理秩序遭到破坏的批判,也寄予着他对于乡土社会文明没落的深切担忧。小说结尾那长白山苍茫的雾霭升腾,化而为云,既是焦炳和人生悲剧的象征,又何尝不是乡土文明与村庄秩序日渐消散的象征?在市场意识形态的笼罩与物欲泛滥观念的侵蚀之前,这片平和悠然的黑土地上静静地栖息着无数个像马砬子这样民风淳朴的乡村。然而,当金钱至上、消费主义等观念侵蚀了人们的思想之后,那谦和有序的伦理文化,安稳和谐的公序良俗,淳厚古朴的乡土文明遭到瓦解和破坏,于德才通过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乡村秩序与传统文明日渐消逝的破败图景。

“乡土创作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通过对乡土的解剖和观照,来探索现代性发展的道路,以及由此对于现代性那种追求和犹疑的思想张力”[5],作家们通过文学创作表达自己对现代文明与乡土社会相碰撞的担忧与思考。小说如同记载历史的文献,东北地域的乡土作家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揭露出乡村伦理道德的瓦解,文化传承的危机与人类精神世界的空虚。同时,表达了作家对乡土社会的深刻思考,寄予他们对传统伦理秩序、礼仪文化与道德文明复归的美好展望,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在乡土社会得以更好地结合。

结语

综上所述,伴随着改革开放的经济浪潮,中国的农耕文明和乡村伦理遭受到强大的冲击。面对现实的焦虑与物欲的追逐,乡土社会在对传统文明和伦理道德的坚守中左右彷徨。茅盾认为,乡土文学应当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因此,面对物欲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东北作家在创作中通过对乡村伦理叙事的颠覆与重构,揭示出现代化进程与城市文明对乡村伦理秩序的冲击与破坏,自觉折射出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照,对伦理道德的文化思考,以及对人性的体认与生命的思索。

正如贺绍俊所言,文学是人的生命精神的外化。作家通过文学所要表达的东西应该是超越世俗的,应该有一种对生命的理解,对哲理的领悟。面对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对乡村社会的冲击,作家们通过书写乡村人物的命运沉浮与心灵世界的深入挖掘,审视出乡村伦理、道德秩序对人的影响。并借以将文化与人类意识,文明与文学创作、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相融合。只有这样,我们的文学才能走得更远。文学总是在回去和回不去的路上徘徊,更重要的是它需要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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