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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斐勒布》的戏剧要素与基本问题

2022-11-24袁伟业

关键词:勒布科斯伦理学

袁伟业

(山西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晋中 030801)

柏拉图的对话,有一些极富戏剧性,完全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读,如《会饮》(Symposium)、《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等,有一些则戏剧性稍弱,如晚期的对话《巴门尼德》(Parmenides)、《智术师》(Sophist)、《斐勒布》(Philebus)等,其中最缺乏戏剧性的可能要数《斐勒布》。粗略地读下来,我们会感到这篇对话非常乏味:既没有生动逼真的场景,也没有性格鲜明的人物,更无跌宕起伏的情节。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只要它还是一篇对话,就必然少不了场景、人物和情节等戏剧要素。20世纪90年代以来,柏拉图研究的风格慢慢发生转变,学者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对对话中的个别论证进行孤立的逻辑分析,而是开始关注柏拉图对话的形式,倾向于将每篇对话都当作一部完整的戏剧来阅读,立足于对话整体,通过场景、人物和情节等戏剧要素和细节的把握,来探寻对话的深层意蕴和根本意图。 本文也将采用这种戏剧解读方式,从场景、人物和情节三个方面来对《斐勒布》作一个整体性把握,并由此揭示出该对话的基本问题。

一、场景

绝大多数柏拉图对话都以一个特定的场景开头,以之作为对话的引言。像《会饮》《普罗塔戈拉》这类戏剧性很强的对话自不必说,即便是戏剧性不那么强的晚期对话,如《巴门尼德》和《智术师》,也都有一个基本的场景设置。但是,同样是晚期对话,《斐勒布》却显得很特别,它几乎没有任何场景设置,而是直接以苏格拉底和普罗塔科斯的一段十分突兀的对话开场:

苏格拉底:那么(dē),你看,普罗塔科斯,你现在打算从斐勒布那里接受什么观点,并反对我们的什么观点,如果它讲得不合你心意。你愿意让我们分别概述它们吗?

普罗塔科斯:当然。(11a1-11b3)(1)文中所有引自《斐勒布》的句子和段落,均由笔者根据伯奈特(John Burnet)校订的希腊文本(John Burnet, Philebus, in Platonis Opera, vol. 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01)译出,并依国际惯例随文标注行码。

显然,这并不是对话的真正开头,小品词“dē”(so / now)表明在此之前还存在着一段《斐勒布》没有呈现给我们的对话。苏格拉底(Socrates)提议先分别“概述”一下双方的观点,这表明此前苏格拉底和斐勒布(Philebus)很可能都已经详细阐述过各自的观点。在对话的结尾处(67b11-13),普罗塔科斯(Protarkus)提醒苏格拉底,还有一件小事需要讨论,但苏格拉底并没有回应,对话就戛然而止,这意味着这个结尾同样不是这次对话最终的结尾。总之,就文本本身而言,《斐勒布》呈现出十分明显的“无头无尾”(headless and tailless)特征[1]88。

虽然我们不能认为柏拉图所记述的对话都是现实发生了的,但就对话本身的内在逻辑而言,仍然存在着“实际发生的对话”(并不一定现实地发生了)与“被写下来呈现给我们的对话”之分。从这个角度看,《斐勒布》像是从实际发生的对话中截取出来的一个片段。我们不禁要问,在这个片段前后的对话内容是什么呢?关于该片段之前的内容,现有文本中普罗塔科斯所说的一段话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线索:

苏格拉底啊,你在这次聚会上向我们所有人展示你自己的观点,就是为了搞清楚何种属人的财富是最好的。斐勒布说,是快乐、高兴、愉悦和所有这类东西,而你反对这些,认为不是这些,而是那些我们时常愿意提醒我们自己记住的东西——这做得正确——为的是使放在记忆中的每一个东西都得到检验。你好像是说,被正确地称为“比快乐更善的善”至少是心智、知识、智力、技艺以及所有与它们同类的东西;应该去获取这些东西,而非斐勒布所说的那些东西。在这些东西每个都以争论的方式被说出来之后,我们就以开玩笑的方式威胁你说,“我们不会放你回家,直到对这些论证的界定达到某个充分的界限。”(19c4-e4)

这段话像是对之前对话的一个简要回顾,因为其中最后一句“在这些东西……充分的界限”表明,普罗塔科斯在此之前“曾威胁过”(ēpeilēsmen)苏格拉底:如果苏格拉底不能使论证变得充分,他就不会放他走。但是,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斐勒布》文本中,在此之前并没有出现过这种威胁。对此,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这种威胁出现在《斐勒布》文本开始之前的实际对话中。如果是这样,那么普罗塔科斯在这段话中所陈述的内容大致就是文本开始之前的谈话内容。根据这段话,可以推测,对话可能是由苏格拉底发起的,目的是“搞清楚何种属人的财富是最好的”,但接下去苏格拉底与斐勒布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并且他们各自对自己的观点展开过论证。从开篇苏格拉底说的那句话中我们还可以推测,普罗塔科斯一开始可能被斐勒布所吸引,倾向于赞同他的观点。此外,在后面的对话中,普罗塔科斯提到过“我们人数众多”且“全都是年轻人”(16a4-6),这表明在对话的现场,除了苏格拉底、斐勒布和普罗塔科斯外,还有一大群年轻人,并且他们起初也都信奉斐勒布的学说,而普罗塔科斯似乎是他们的代表。

关于对话的时间,普罗塔科斯在后面(58a7)提到,他曾受教于智术师高尔吉亚(Gorgias),而高尔吉亚据说在公元前427年第一次到访雅典,所以该对话发生的时间应该不早于公元前427年。至于更具体的时间,在50d6-7处苏格拉底曾问普罗塔科斯,“你是放我走呢,还是要搞到半夜?”由此可以推断,对话可能发生在傍晚或晚上。关于对话的地点,我们在文本在找不到任何具体的暗示。鉴于苏格拉底曾表明,他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雅典(参《克里同》,52b),而我们知道,在柏拉图对话中绝大多数有苏格拉底参加的对话也确实都是在雅典发生的,所以我们姑且假定这次对话的地点也是在雅典。

综上所述,实际的对话场景可能是这样:在雅典的某个傍晚或晚上,苏格拉底遇上了斐勒布和一群年轻人,他们开始交谈,讨论起善和最好生活的问题。斐勒布慷慨陈词,论述了他的快乐主义观点,得到了在场的年轻人们热烈拥护,但苏格拉底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并劝导在场的年轻人,要去追问真正的善或好生活究竟是什么,并努力过上这种生活,而不要轻易被斐勒布所迷惑……读过一点柏拉图对话的人都能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场景——在很多柏拉图对话中都曾出现过类似的情景,即苏格拉底与各路声名卓著之人(政治家、诗人、智术师等)展开论辩,争夺对城邦青年的教育权——究竟谁最有资格做城邦青年的教师?或者反过来,究竟谁在“败坏青年”?这几乎是所有柏拉图对话的隐含主题,《斐勒布》亦不例外。我们将会看到,明白这一点对于理解这篇对话十分重要。

如果《斐勒布》的文本背后确实有这么一个“实际发生的对话”,那么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柏拉图只截取这场对话的一个片段?或者说,为什么《斐勒布》会呈现出“无头无尾”的特征?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斐勒布》的这一特征,但除伯纳德特(S. Benardete)外,都没有给予其以充分解释。

苏格拉底在简要概述完他和斐勒布的基本观点之后,接着便问普罗塔科斯是否愿意接受斐勒布的观点,普罗塔科斯回答说:“必须接受,因为对我们来说,斐勒布这个美人儿已经放弃(apeirēken)了。”(11c7-8)在对话的结尾,苏格拉底在阐述完自己的观点之后,询问普罗塔科斯是否可以放他走,普罗塔科斯说:“还剩下一件小事,苏格拉底啊,你大概不会先于我们而放弃(apereis)吧,而我们将提醒你记起剩下的东西。”(67b11-13)不难发现,在分别位于对话开头和结尾的这两句话中都出现了“放弃”这个词,伯纳德特认为这并非偶然。他指出,对话开头的“apeirēken”和结尾的“apereis”分别是动词“apeipon”(apo + eipon)的完成时和将来时,它们很容易让人想到在后面的对话中反复讨论的“apeiron kai peras”即“无限和限度”问题。被写下来的《斐勒布》文本是一种有限度的东西,而实际发生的对话或者说哲学探讨却是无限的。伯纳德特由此认为,《斐勒布》的“无头无尾”表明了哲学活动就其本质而言是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的,它就是一种毫无顾忌的、对智慧的无尽追求[1]89。

后面我们将看到,《斐勒布》在结构上分为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两大部分。有学者认为,该对话的主旨是为伦理寻找一个形而上学基础[2]iv。若如此,则根据伯纳德特的上述解释,这篇对话本身的“无头无尾”特征恰恰就是在暗示这一寻找过程将是无始无终的。换言之,如果我们试图将某种伦理观点奠定在某个形而上学理论之上,那么由于人的有限理性总是难以穷尽任何形而上学问题,伦理学的形而上学奠基活动也将难以完成。后文将表明,这个问题是《斐勒布》的基本问题之一。

二、人物

读过柏拉图对话的人都不难发现,柏拉图对话中的人物呈现出明显的类型化特征,即每个对话者都有某种特殊身份,代表某一类型的人。一般而言,苏格拉底代表哲人,其对话者则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如诗人、政治家、修辞学家、数学家,或某个学派、某个社会阶层、某个年龄阶段之人的代表,等等。柏拉图安排苏格拉底与这些人对话并不是随意的,而是有强烈的象征意义:这种对话并不是个人之间的日常谈话,而是象征着哲人与诗人、政治家和修辞学家等各色人等的对话,反映的是哲人的现实处境。

如前所述,《斐勒布》中的人物有斐勒布、普罗塔科斯、苏格拉底以及一大群在场倾听却没有发言的年轻人。“斐勒布”(Philēbos)这个名字在希腊语中并不常见,学者们普遍认为,这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如果一个名字是虚构的,且有意义,那么这个名字很可能就包含着虚构者的意图。Philēbos(斐勒布)由希腊语中的常见前缀“philo-”(爱)和形容词“hēbos”(年轻的、刚成年的)组合而成,字面意思是“爱青年的”,转化为名词就是“青年的爱人”或“爱青年者”。在对话16b4-5处,苏格拉底称呼普罗塔科斯和在场的其他青年人为“孩子们”,并特别指出他这是在效仿斐勒布对他们的称呼。

这表明,斐勒布时常称这些青年人为“孩子们”,因此斐勒布的第一个身份就是关爱青年的长者。在当前这种情境下,他对青年人的关爱自然就体现为对青年人的教育,即教导他们过上一种他自认为好的生活,因此他同时也是青年人的教育者。众所周知,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罪名之一是“败坏青年”,但苏格拉底自己却认为他是在关心青年,而其他许多自认为关心青年的人其实恰恰是在败坏青年(见《申辩》,24b ff.)。在逻辑上(并不一定在事实上),这些败坏青年的人自然包含斐勒布。究竟要给青年人怎样一种教育,或者说究竟谁才有资格做青年人的教师?柏拉图杜撰出“斐勒布”(爱青年)这个名字很可能是在暗示这个问题。

那么,斐勒布教给青年们的好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涉及到斐勒布的第二个身份,即快乐主义者。斐勒布的快乐主义观点,据苏格拉底的概括,即“对所有有生命者而言,愉快、快乐和高兴以及所有属于此类的东西就是善”(11b4-6)。斐勒布的快乐主义是伦理的快乐主义(ethical hedonism),即认为快乐本身就是善,是所有人都应当追求的东西。伍德(J. Wood)进一步认为,斐勒布的快乐主义不仅仅是伦理性的,更是实践性的(practical),即对斐勒布来说,快乐主义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主张,更是一种无需讨论,只需身体力行的生活方式[2]21-25。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对话中斐勒布显得对从理论上来探讨何为善毫无兴趣。在整个对话中,他总共只发言14次,除开一些“yes”或“no”之类的回答,实质性的发言不超过8次。而且,在对话进行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28b6),他就停止了发言,直到对话结束,再也没有说过话。而在他这仅有的8次发言中,有两次都是在质问苏格拉底谈论“一与多”、有限和无限这类形而上学问题究竟有什么用(18a1-2,18d3-7);甚至在苏格拉底和普罗塔科斯谈论这些形而上学问题期间,他很可能睡着过(15c)。所以,伍德认为,虽然苏格拉底看起来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自己的主张,但“事实上斐勒布绝对没有被苏格拉底所击败”[2]21-25。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斐勒布在正式讨论前就已经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现在认为且将来也认为,快乐会完全胜利。”(12a7)这意味着,他对苏格拉底将要展开的论证毫不关心,而在整个对话中他确实也并没有与苏格拉底展开过争论。对他来说,快乐作为善,从而快乐主义作为一种好的生活方式,是直观的和当下可知的,根本无需用复杂的理论去论证。因此,苏格拉底想要用一套形而上学理论来证明一种伦理观点的合理性,并反驳另一种伦理观点的不合理性,从而说服像斐勒布这样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说斐勒布未能被苏格拉底所说服,那么其接替者普罗塔科斯呢?他不是积极参与了论证,并最终被苏格拉底说服了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考察一下普罗塔科斯的身份。与斐勒布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一个虚构人物不同,普罗塔科斯是有些背景的,因为在对话中苏格拉底曾称呼他为“卡里阿斯的孩子”(19b5)。至于这个卡里阿斯(Callias)是不是柏拉图《普罗塔戈拉》和《申辩》以及色诺芬(Xenophon)《会饮》(Symposium)中的那个著名的雅典富翁卡里阿斯,学者们意见不一。哈克佛斯(R. Hackforth)和伯纳德特都认为不是,但他们都没有给出具体理由[3]7,[1]14。泰勒(A. E. Taylor)也认为不是,因为根据《申辩》20a处的描述,在苏格拉底被判刑那年(公元前399年),卡里阿斯的两个儿子都还只是小孩,苏格拉底不可能在此之前就跟他们对话[4]10。克莱因(J. Klein)、博罗廷(Bolotin)和弗雷德(D. Frede)都认为就是那个卡里阿斯[5]158,[6]9,[7]1。弗雷德给出的理由是,苏格拉底在《申辩》20a5处曾说,这位卡里阿斯“在智术师们身上花的钱比所有别的人都多”,而在《斐勒布》(58a7)中普罗塔科斯也承认他是智术师高尔吉亚的信徒。严格来讲,上述正反两方的证据都不完全充分。在这种情况下,从戏剧的角度看,我们倾向于认为这位普罗塔科斯就是那位著名的富翁卡里阿斯的儿子。若如此,那么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似曾相识的情境:雅典富翁卡里阿斯的儿子普罗塔科斯,一位出自殷实人家并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青年,却被斐勒布的快乐主义所吸引,直到有一天他和斐勒布一起遇到了苏格拉底,于是一场关于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好生活的讨论开始了……

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即普罗塔科斯是否被苏格拉底所说服?的确,与斐勒布相比,普罗塔科斯在对话中的表现积极很多。在斐勒布放弃讨论之后,他非常主动地接替了斐勒布,并表示愿意与苏格拉底一起搞清真相(11c5-d1)。在之后的讨论中,他显得十分认真和有耐心,直到最后苏格拉底意欲结束谈话,他还有问题要问(19d6-20a8,23a6-b4,67b10-13)。这些都说明了普罗塔科斯是一个有求知欲的年轻人。但另一方面,从在讨论中的具体表现来看,他似乎资质平平,缺乏思辨能力,跟不上苏格拉底的论证。当苏格拉底提出一个论点并询问他的看法时,他大都只是简单地回答“当然”“确实”“对极了”“就这样”等等,很少有进一步的追问,更谈不上思想的交锋。整个讨论给人的感觉像是苏格拉底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而普罗塔科斯只不过是个摆设。哈克佛斯说,“大体而言,普罗塔科斯似乎只是‘普通听众’(ordinary listener),即那种教养平庸、被用来伪装真实讨论的对话者。”[3]7我们有理由怀疑普罗塔科斯是否真的搞懂了苏格拉底的那些复杂的形而上学论证,与其说他被苏格拉底说服了,毋宁说他是被苏格拉底搞懵了,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苏格拉底的结论。

关于苏格拉底在《斐勒布》中的角色,学者们讨论最多的是所谓的“苏格拉底的回归”(the return of Socrates)问题。我们知道,在柏拉图晚期对话中,苏格拉底在对话中的地位越来越边缘化,甚至根本没有出现(如《礼法》[Laws]),但《斐勒布》似乎是个例外——在这篇对话中,苏格拉底再次成为对话的主导者。对于这个问题,大多数学者都是从对话的主题来解释的,即认为与大多数晚期对话处理的都是形而上学问题不同,《斐勒布》处理的是伦理问题,因此由苏格拉底来充当主角比较合适(2)譬如,泰勒认为,其他晚期对话的理论基础主要是芝诺(Zeno)和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学说,或者是柏拉图自己的政治经验,这些都是“extra-Socratic”,而《斐勒布》所涉及的诸多问题则非常适合苏格拉底。。 这种解释显然是不充分的,因为《礼法》同为晚期对话,且同样涉及伦理问题,但苏格拉底在这篇对话中完全缺席。与所有这些解释不同,弗雷德从教育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令人耳目一新。弗雷德认为,柏拉图之所以安排苏格拉底再次出现在《斐勒布》中,是为了呈现苏格拉底对与智术师有密切关系的普罗塔科斯的教育(她认定普罗塔科斯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位富翁卡里阿斯之子)。而苏格拉底在实施这种教育时,其身份是“有着高贵血统的智术师”(sophist of noble lineage),因为他使用了很多智术师的(而非他自己的)方式来讨论问题。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更好地说服普罗塔科斯[8]213-248。

弗雷德的上述观点并非无懈可击,但她注意到了苏格拉底的教育者角色,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启发。我们知道,在大多数有苏格拉底参与的对话中,苏格拉底的角色都是哲人,如果这篇对话还有年轻人参加,那么苏格拉底便同时还扮演着教育者的角色,并且一般他还会有一个竞争者。在《斐勒布》中同样如此:苏格拉底的角色是哲人和教师,其竞争者是斐勒布,他们竞争的是教育富翁卡里阿斯的儿子普罗塔科斯的资格。为了取得这一资格,哲人苏格拉底引入了形而上学理论,以证明他所主张的那种生活方式是最好的,并试图以此说服斐勒布和普罗塔科斯。但是,我们看到,斐勒布对苏格拉底的论证完全没有兴趣,而普罗塔科斯则很可能使苏格拉底的论证陷入没完没了的困境。也就是说,无论是在说服斐勒布上,还是在教育普罗塔科斯上,苏格拉底都不算成功。而苏格拉底的“不成功”与他所采取的论证策略,即试图利用形而上学来论证其伦理主张直接相关,这就提醒我们注意该对话中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

三、情节或结构

在柏拉图对话中,思想的论证(argument)与对话者的行动(action)是结合在一起的,论证的推进往往伴随着行动的发展,二者一起构成了柏拉图对话的情节。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把注意力集中在论证上,而忽视了对话者的行动。实际上,对话者的行动——他们每一次的提议和选择、坚持或妥协,都极大地影响甚至决定了论证的走向。而对话者们的行动是由写作者所设定的,服务于其特定的写作目的和意图。因此,如果我们要从整体上理解写作者的目的和意图,就必须同时关注思想的论证和对话者的行动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

根据对话情节的发展,可以把《斐勒布》分为11个小节:

1. 开场:关于善的两种观点(11a1-12b6)

2. “一”与“多”(12b7-20a8)

3. 混合生活作为最好的生活(20b1-23b4)

4. 四类存在(23b5-31b1)

5. 快乐的产生方式(31b2-36c2)

6. 虚假快乐(36c3-50e4)

7. 真实快乐(50e5-53c3)

8. 快乐作为生成(53c4-55c3)

9. 真实知识(55c4-59d9)

10. 快乐与理智的混合(59d10-66a3)

11. 终场:诸善的等级(66a4-67b13)

章节的划分体现的是论证主题和思路转变,而每一次转变都同时伴随着对话人物的意愿或行动上的变化,这就是对话的情节。

根据以上分节,我们看到,除开场和终场(第1和11节)外,中间的第2-11节很明显地分成两个部分:第2-4节为第一部分,主要讨论两个形而上学问题,即通常所说的“形而上学部分”(the part of metaphysics);第5-10节为第二部分,主要讨论快乐和理智的类别和真假以及它们的混合问题,一般称之为“伦理学部分”(the part of ethics)。这样,整篇对话就可以分为四大部分,其结构如下:

I. 开场(第1节)

II. 形而上学部分(第2-4节)

III. 伦理学部分(第5-10节)

IV. 终场(第11节)

看到这样的结构,我们很容易会想到一个问题,即第II部分与第III部分究竟是什么关系?直观地看,这取决于第4节到第5节是如何过渡的,因为这两节分别位于这两大部分的结尾和开端。

第4节讨论的是“四类存在”,即“无限”(apeiron)、“限度”(peras)、无限与限度的“混合”(meitēn)、混合的“原因”(aitian)四类范畴。整个这一节都是极度抽象的形而上学讨论,其目的是要表明,快乐与理智相混合的生活是最好生活,而理智则是这种混合生活之所以为好生活的原因。但接下去,在第5节的开头,苏格拉底突然转到对快乐的产生方式的讨论,提出两种快乐产生方式,即通过身体自然状态的恢复而产生的快乐和通过灵魂的期望和记忆而产生的快乐。这一节看起来与上一节没有任何关系,苏格拉底对这种主题转换也没有任何说明。因此直观地看,从第4节到第5节的过渡是非常突兀的。这意味着,就文本本身的结构而言,第II部分与第III部分究竟是什么关系,亦即形而上学与伦理学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此外,第II部分的第2节和第4节讨论的都是典型的形而上学问题(一与多、四类存在),而插在中间的第3节则是非形而上学的,但这一节却直接证明了苏格拉底所的主张,即快乐和理智的混合生活是最好的生活。如果是这样,那么第2节和第4节的形而上学论证起什么作用呢?同样,第III部分的第4、5、6、7、9、10节可以构成一个连续整体,而且它们都是非形而上学的,但插在中间的第8节是一个形而上学论证(存在与生成),那么这一节与其余各节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所有这些疑问都指向一个问题,即《斐勒布》中的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也许只有解开了这个谜团,这篇对话才能得到充分地理解。

四、《斐勒布》的基本问题

回到对话的开场部分(第1节,11a1-12b6)。在这一部分,苏格拉底和斐勒布、普罗塔科斯一起重新确定了接下去要讨论的问题和讨论的方式。

首先,苏格拉底概述了双方的基本观点,这既是对之前讨论的一个总结,也是下一阶段讨论的起点:

斐勒布说,对所有有生命者而言,愉快、快乐和高兴以及所有属于此类的东西就是善;但根据我们的不同观点,善不是这些,相反,思想、心智和记忆以及这些同类的东西,如正确的意见和真实的计算,对于所有能够分享它们的东西来说,至少比快乐更善且更可欲;而且,对所有存在和将要存在的东西来说,所有事物中最有益者就是能够分享它们。(11b4-c2)

我们看到,对于双方所主张的善,苏格拉底并没去严格地定义,而只是描述了它们:斐勒布认为善就是愉快、快乐、高兴之类的东西,苏格拉底则认为善就是思想、心智、记忆、正确的意见、真实的计算之类的东西(后面还提到了“知识”)。在下面的对话中,前者一般被统称为“快乐”,相应的生活方式称为“快乐的生活”,后者一般被统称为“思想”(偶尔称为“心智”或“知识”),相应的生活方式称为“思想的生活”或“理智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容易理解,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享乐生活;“理智的生活”在古希腊思想语境中又称为沉思生活,即“拥有一些好东西,并在知识的指引下正确地使用,以促进善的目的性”[9]10。

根据上面苏格拉底对自己的观点的概述,我们会简单地认为他主张理智就是善。但如果更细致一点,就会发现,苏格拉底并没有非常肯定地说理智就是善,而只是说理智比快乐“更善”。这其实是在暗示,除了快乐和理智,真正的善还有其他可能。接下去,苏格拉底就指明了这种可能:

苏格拉底:但是,如果某种其他状态或倾向显得比它们更优越呢?如果它〈这种状态或倾向〉显得更类似于快乐,那我们不就会被稳固地拥有这些东西的生活所打败,而快乐的生活就比思想的生活更优越?

普罗塔科斯:是的。

苏格拉底:但如果它显得更类似于思想,思想就会战胜快乐,而快乐就会被打败?你们说,这些问题就这样达成一致了,还是怎样?

普罗塔科斯:至少在我看来就是这样。(11d11-12a5)

既然快乐和理智都要与这个更优越的“第三者”相比较,如果该第三者确实存在,那么真正的善就应该是这个第三者。从后面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这个第三者就是快乐与理智的混合,并且在整篇对话中,苏格拉底至少在表面上始终都在论证这种混合之物才是真正的善,以及理智比快乐更接近于这种混合之物。所以,什么才是真正的善,快乐还是理智?如果二者都不是,那么哪一个更接近于真正的善?这个问题是这篇对话最直接和最表层的问题,整个对话至少在表面上始终都围绕这个问题展开。

其实,这类问题并不是在《斐勒布》中才第一次出现,在《普罗塔戈拉》(351b ff.)、《高尔吉亚》(499b ff.)、《理想国》(VI. 505b-d,IX. 580d ff.)等对话中都有关于此类问题的讨论。与这些对话相比,《斐勒布》的最显著特征是:在讨论的过程中,为了更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观点,苏格拉底引入了两个形而上学问题(一与多、四类存在),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伦理学奠基于形而上学之上。但是,根据前面我们对对话情节和结构的分析,在这篇对话中形而上学部分与伦理学部分的关系是并非那么清楚,而是疑问重重。由于这二者的关系直接影响到苏格拉底的整个论证是否成立,并且在根本上决定了整部对话最终的思想取向,所以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是《斐勒布》更深层次的问题,甚至是最根本问题。

前面在分析场景和人物的时候,我们不断地提到苏格拉底的教师身份问题。虽然这篇对话并没有直接处理这个问题,但是它始终是整个对话的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如果说柏拉图对话都是一幕幕戏剧,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剧场后的那块大幕布——虽然我们并不总是注意到它,但它自始至终都在那里。所有柏拉图对话,作为一部多幕剧,描写的是哲人苏格拉底的一生,而贯穿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苏格拉底及其所代表的哲学对于城邦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败坏还是福音?柏拉图对话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结合这一背景来理解,《斐勒布》也不例外。

综上所述,《斐勒布》有三个层面的基本问题:一是对话所直接讨论的问题,即快乐和理智何者为善,这是最表层的问题;二是在讨论这个问题时,由苏格拉底的讨论方式(或者说由柏拉图所设计的文本结构)所带来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三是对城邦青年的教育问题,即苏格拉底和斐勒布谁最有资格做年轻人的教师,或者说究竟是谁在“败坏青年”。

五、结 语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戏剧解读方式在柏拉图对话研究中渐成主流。然而,就《斐勒布》而言,目前绝大部分研究成果都还是采用传统的分析方法,从某种现代哲学立场出发,分析其中的论证,全然不顾对话的戏剧性质。譬如,关注形而上学的学者,将其中关于“一与多”“四类存在”等形而上学论证抽离出来,作为柏拉图晚期“理念论”的一个部分加以研究,而一些心理学、伦理学研究者则运用各种现代心理学、伦理学理论,孤立地分析其中关于快乐的产生方式、虚假和真实快乐的论证,完全忽视这些论证对整个对话意味着什么。这种研究方式显然有问题的,它会使我们错失对话中很多关键因素,从而抓不住对话的根本问题,亦无从理解对话的根本意图。

从上文对对话的场景、人物和情节(结构)等戏剧要素的分析中,我们看到,《斐勒布》涉及三个层面的问题,其中快乐和理智何者为善只是表层问题,对话本身的“无头无尾”特征以及结构上形而上学部分与伦理学部分断裂,均在指向暗藏在对话背后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此外,对话的场景和人物设置,提示我们注意该对话如何呈现那个所有柏拉图对话的共同问题,即苏格拉底真的如被控告的那样是在“败坏青年”吗?与所有其他对话一样,《斐勒布》同样是在为苏格拉底作辩护,并同时反思苏格拉底所代表的哲学生活与城邦政治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一重要政治哲学问题。对话中的“一与多”、“四类存在”、快乐的产生方式、虚假和真实快乐等引起学者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只有放在这两个深层次问题下来讨论才有意义。特别是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关系问题,是《斐勒布》较之其他同样涉及伦理学问题的对话的独特之处,即它看起来是要通过形而上学来论证一种伦理学观点,于是有学者认为该对话旨在为伦理学奠基形而上学基础,从而建构起一个形而上学化的伦理学体系[2]iv。如果我们注意到该对话在结构上的断裂,以及对话本身的“无头无尾”特征和其他诸多细节,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深入考察的问题,远非如此简单。

总之,只有立足于对话的整体,充分注意对话的场景、人物、情节等戏剧要素,我们才有可能抓住对话的根本问题,理解对话的根本意图;否则便不过是借柏拉图的外衣自说自话,无法从柏拉图那里获得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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