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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主义视域下的《卢布林的魔术师》解读

2022-11-24黄丽丽闫正坤

关键词:斯卡拉历史主义辛格

黄丽丽, 闫正坤

(安徽财经大学 a.图书与信息中心;b.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一、引 言

1978年,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以其独特的创作特色和对于人类所面临的普遍困境的关切情怀,成为继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犹太作家。辛格作品基本以犹太人作为创作对象,集中描绘了17世纪至20世纪初期波兰犹太人的生活,折射出犹太人在社会主流文化中不断追寻能够与犹太传统相互协调的身份并渴求融入主流的矛盾心理。纵观辛格的文学作品,其中比较突出且颇具影响力的当属他的长篇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TheMagicianofLublin),该部小说主要呈现的是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早期处于“同化”潮流中的犹太人群,他们在当时的社会主流文化和传统信仰之间徘徊和挣扎着。小说主人公雅夏·梅休尔是华沙一位有名的魔术师,同时也是一个犹太人,凭借其精湛的魔术技艺和勤劳聪慧的优良品质,获取了能够与华沙上流社会进行接触的机会,他渴望摆脱传统的束缚,过上一种非犹太式的现代生活,为此他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对于辛格这样一位美国犹太文学界中举足轻重的作家,国外评论家对于其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进行了广泛的解读。如朱尔斯·哈梅茨基[1]、瓦赫特尔·尼莉[2]、贝鲁里亚·韦根·凯克[3]等分别对小说中的雅夏形象进行了研究。评论界对于雅夏的人物形象见解各异,值得指出的是,在接受理查德·伯金的访谈中,辛格本人做出这样的表述:“我会说我一半是雅夏,一半是赫尔曼(1)赫尔曼:即赫尔曼·布罗德,辛格小说《冤家:一个爱情故事》(Enemies: A Love Story)中的男主人公,犹太人,靠着女佣——非犹太人雅德维珈的帮助,在波兰农村的草料棚躲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赫尔曼可以说是真正的我,而雅夏则是我想成为的人。”[4]由此可以看出,辛格对于雅夏的评价是倾向于肯定的。自辛格1978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后,国内兴起对于辛格及其作品的全面研究。国内研究者从不同批评视角对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进行了解读,集中关注以下几个方面:“回归”主题研究[5]、空间视角研究[6]、性别身份研究[7-8]、符号学理论研究[9]和语料库研究[10]。通过对研究文献的梳理可以看出,学界对于《卢布林的魔术师》的研究呈现多元化趋势,但鲜有从新历史主义视角对小说进行解读。本文试图将文本置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下,将文学文本与历史语境相结合,从新历史主义的研究视角对小说所呈现的人物特征进行重新审视和认识,以期对以往研究中关于人物雅夏的评价做出进一步的补充。

二、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卢布林的魔术师》

1982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英文系教授斯蒂芬·格林布赖特(Stephen Greenblatt,1943-)在《文类》(Genre)上发表了“文艺复兴时期权利的形式和形式的权力”(The Forms of Power and the Power of Forms in the Renaissance)一文,提出了“新历史主义批评”这一术语[11],并正式确立了这一流派。新历史主义主张将历史考察代入文学研究,拆除文学与历史之间的人为界限,打破旧历史主义意识形态化的框架,强调在文学研究中对于“文本历史性”和“历史文本性”的双向关注。新历史主义将研究目光转向那些普通史家或不屑关注,或难以发现的历史细部,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和阐释,不再强调正史、大事件、大人物及宏伟叙事,相反将一些轶闻趣事和普通人物作为分析对象,从而构建出各种复线的小写历史,让大历史丰碑下的普通的人和事浮出历史研究的地表,将非英雄化的平常人或被正史排斥的另类人物推向前台。通过微小叙事的描述展现宏大历史的运行过程,以小故事或细节描述向解释叙述的语境打开一个缺口,从而实现历史解释的语境化[12]242。

由于文学与历史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关系,文学文本中历史、物质和社会的情景构成作品的历史氛围,一切文本均有社会性和文化性,是特定历史、文化等因素相互作用的产物[13]。因此,从新历史主义角度展开对小说的研究,首先需要关注小说所发生的社会背景。《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梅休尔生活的时代正值哈斯卡拉运动发展的成熟期,许许多多的犹太人,尤其是犹太青年知识分子,他们脱去犹太人的长袍,剃除象征犹太人身份的耳鬓,改变传统的自我形象,走出犹太会堂、社区甚至波兰,主动地前往欧洲其他地区寻找自由,对改变自我命运做出努力。

18世纪中后期至19世纪末,在中欧以及东欧犹太知识分子中掀起了一场社会文化和思想解放运动,被称作为“哈斯卡拉运动”,也就是历史上的犹太启蒙运动。哈斯卡拉运动的兴起标志着欧洲犹太人与世俗世界进行广泛的接触,犹太人开始不断吸收欧洲先进的文化教育方式,思想上开始逐渐摆脱犹太传统的束缚,经济上开始呈现主动适应欧洲主流社会要求发展的趋势。哈斯卡拉运动在犹太民族文化发展史上具有重大的社会历史意义,是犹太大众思想和生活开始迈向现代化的标志。

哈斯卡拉运动提倡理性主义,大力倡导犹太人走出封闭的隔都,逐渐融入欧洲主流文化,同时鼓励犹太人通过学习世俗科学知识,吸收欧洲先进的文化,将传统的犹太教改造成为更为开明的宗教。而这些拥护哈斯卡拉思想的犹太青年知识分子则被称作为“马斯基尔”,意为启蒙运动倡导者。这些激进的马斯基尔们为了实现犹太民族走向现代化的目标,积极尝试了一系列的努力:首先,呼吁犹太人走出封闭的隔都,积极寻求民族文化的复兴;其次,学习西方教育体制,大力发展世俗化教育;再次,推崇西方现代化的生活方式[14]。 哈斯卡拉运动极力反对犹太教传统的生活方式,主张改革从前以《塔木德》为本的传统教育,倡导科学的研究方法和学习态度,提倡学习科学新知识和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此次运动有力地促进了欧洲犹太人的解放,促使他们逐步迈向现代化的进程,将身处欧洲的犹太人从中世纪的封闭状态迅速推入了开放的现代文明世界,逐步摆脱与世隔绝的状态,确立了犹太文化的现代性思想。

《卢布林的魔术师》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的波兰犹太世界。故事的主人公雅夏·梅休尔出生于波兰东部一个颇为闭塞、墨守犹太传统的小城卢布林,他自小生长在一个虔诚的犹太宗教家庭,母亲早逝、家境窘迫的成长环境使得他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但是从小热爱学习、刻苦勤奋的雅夏经过多年摸爬滚打最终成长为一名小有名气的魔术师。辛格笔下的雅夏并未遵循传统犹太教徒的形象刻画,他的种种反传统表现使得不少评论者认为雅夏是一位背离家乡、抛弃传统、浪荡不羁的“异教徒”,故而造成了对于小说中这一主要人物角色的误读现象。

新历史主义批评提倡“小历史观”,即通过实实在在地进入社会层面,来阐释小说所反映的小人物或边缘人物的真实生活。本文结合哈斯卡拉运动的社会背景重新审视雅夏这一人物角色,分析其作为一名普通犹太人由于深受哈斯卡拉运动的影响所呈现出的各种反传统表现,由此映射犹太民族发展史上这段倡导犹太人民思想解放的大历史。透过新历史主义视角可以发现,雅夏的那些看似反传统的行为实质上是以马斯基尔身份对犹太启蒙运动进行积极回应,雅夏其实是一位以实践来颠覆传统的并积极宣扬启蒙思想的先行者。

三、走出隔都卢布林:迈向现代化

虽然成长于卢布林小镇,但成家立业之后的雅夏待在家乡卢布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长期处于一种四处漂泊的异乡人状态。他看起来对家乡毫无眷恋之感,反倒是醉心于繁华的大都市华沙。在卢布林,雅夏虽拥有一个安宁的家和一个忠贞的妻子埃丝特,但他却常年在外不归,总是在与埃丝特共度犹太教的重要节日后,便又匆匆踏上赶往华沙的路途。“五旬节过去了。雅夏又要准备上路。”[15]24雅夏这种常年漂泊不定的状态正凸显了他作为犹太子孙骨子里无法根除的流散性,极为符合犹太民族千百年来居无定所的流散特征。犹太人的历史源远流长,犹太民族几千年以来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典型的流浪史。自公元前63年罗马人攻陷耶路撒冷,犹太人顽强反抗罗马人的“犹太战争”失败后,他们便开始了向世界各地迁徙去寻找家园的流散时期(the Dispersion)。至公元7世纪初,犹太人的足迹已经遍及欧洲各国,由于历史上多个国家的不同程度的排犹主义倾向,犹太人很难在一个国家或地区长久地世代安身立命,于是不停地寻找适宜的居住之地成为了世代犹太人的终身事业[16]。

评论者大多认为,相比偏僻闭塞的家乡卢布林,雅夏更倾心于繁华的都市华沙所呈现的生活环境和社会氛围,他渴望跻身并融入上流社会,这类批评其实是有失偏颇的。通过文本细读可以看到,“卢布林以外的世界闹得沸沸扬扬。波兰的报纸上天天叫嚷战争、革命、危机。各地的犹太人都在被人从村子里撵出去。许多人正在移居美洲。但是在这里,卢布林,人们只感到一个长期建立的犹太人区的稳定性。”[17]14-15卢布林镇保持着落后闭塞、传统风俗盛行的特征,流行着“女人经营买卖,男人钻研《摩西五书》”[17]15的古老习俗,就连镇上的犹太会堂仍然是三百年前建造的旧式建筑,镇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于这种稳定与安逸的生活,他们对于小镇外轰轰烈烈地进行巨大变革的新世界显得充耳不闻、漠不关心,卢布林小镇看起来俨然一副隔都之态。“隔都”(Ghetto)来自于意大利文getto,意为枪炮铸造厂,威尼斯政府于1516年立法规定在枪炮铸造厂的周围划出一个街区并强制将所有的犹太人迁至这里居住。此后,隔都一词便用于指代犹太隔离区。隔都的建造一般通过搭建高高的围墙将犹太居住区与其他居住区隔离开来,以此限制犹太人的居住自由和人身自由,这种隔都制度一直延续到希特勒的法西斯政权垮台之后才彻底得以废除[17]。虽然卢布林镇形式上未设高墙,但几百年来封闭、落后的传统氛围始终笼罩并影响着小镇,犹如一堵无形的高墙将居住于此的犹太人与外界完全阻隔,这里的犹太居民完全不了解小镇以外的非犹太世界所经历的革命巨变,根本无法接触到那些因为现代化变革所带来的新鲜事物,整个小镇始终处于思想陈旧、故步自封的落后状态。

雅夏虽然出身于镇上的一个贫苦家庭,但从未停止过个人的学习和进步,也正是由于他对科学知识的不懈追求成就了他善于发现、追求新事物的优秀品质。

“他自学波兰语、俄语、语法和算术;他念代数、物理、地理、化学和历史的课本。他脑子里塞满了事实、日期和新闻”[15]21“《华沙信使报》上的天文学论文和其他论文,雅夏一篇也不放过”[15]98。除了各类世俗科学知识,他还阅读与自己职业相关的知识,乐于探索未知世界。“他开始看一本他在华沙买的、关于自然规律、厚厚的波兰语书……这些知识不但使雅夏感觉有趣,而且对他干的那一行有重大的关系。”[15]19他关注各类新闻,从不放过华沙所有报纸上的时事介绍,“他不但看《犹太日报》,华沙所有的报纸他全看。连希伯来语的报纸他也翻一翻……在外面的世界上事情迅速地发生着。”[15]52广泛的阅读使他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当时在卢布林镇之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哈斯卡拉运动也肯定早有耳闻。雅夏在卢布林所扮演的角色就如同在这声势浩大的哈斯卡拉运动中的一名积极、踊跃的马斯基尔,他认同并接受启蒙思想中要求主动走出隔都的号召,并且付诸实践地走出家乡卢布林,前往大都市华沙以求打破思想桎梏,接受现代思潮的洗礼。

伴随着哈斯卡拉运动浪潮的推进,关注时事动态的雅夏不甘终日守着落后的家乡。为了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以及更好地接触到外面变革的世界,他毅然地走出卢布林,踏上了寻求那充满活力的现代化城市的征途。对于新兴城市华沙,雅夏表现出了很好的城市文化适应性,他所看到和感受到的华沙正经历着工业革新的冲击。“在华沙,木板人行道拆掉了;室内装起了自来水管;马车轨道铺起来了;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书店里拿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神学著作、百科全书、词典和字典来吸引顾客。”[15]69幢幢高楼林立,各类文学、文艺作品填补着人们的精神空缺,雅夏能够以较为开放的心态接受和认可这些新鲜事物,并对以现代化为主要特征的城市主体文化表示认同,认为“这里已经叫人精神振奋,那么国外一定更要精彩多少倍”[17]69。和众多启蒙运动者们一样,雅夏这个马斯基尔深知过去等待救世主降临的思想早已过时,只有不断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跟上现代化的潮流,才能真正使其他民族减少对犹太民族的怀疑和敌意,从而更好地融入到欧洲现代化进程中去。

四、颠覆传统:刷新上帝观

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新历史主义将文学看作是一种能够清晰地再现历史原本面目并富含深意的存在形式,其本质在于对历史性意识形态的回归。就雅夏未能做到恪守传统犹太教义中要求虔诚信奉上帝的旨意这一点,不少评论认为他质疑上帝、违背教义。文章将结合犹太传统和哈斯卡拉启蒙思想的影响对雅夏的行为进行阐释。

雅夏时常对上帝发出质疑,“尽管他把瘟疫、饥荒、贫穷和屠杀当作礼物赐给他们,他们还是认为他仁慈和怜悯”[15]16,雅夏对于犹太同胞这种毫不动摇的信仰表示难以理解。尽管犹太人自称是上帝的选民,但对上帝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向上帝挑战却又是一个典型的犹太传统。《创世纪》中记载的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旨意去偷食禁果的行为其实就是人类以实际行动挑战上帝权威的一个典型。通过雅夏提出的疑问如“既然上帝从不回答,我干嘛要去跟他说话呢?”[15]19“为什么上帝需要这些带风帽的大衣、这些鬓脚、这些便帽、这些腰带呢?还有多少代人要为了《法典》争辩呢?犹太人还要拿多少新的清规戒律加在自己头上呢?”[15]186可以看出,雅夏对于上帝的质疑是基于“人”的立场和观点的。哈斯卡拉运动主张将人从宗教神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由于受到启蒙思想中理性主义的影响,雅夏对于上帝的责怨充斥着明显的反权威和反传统意识,他要求完善与上帝相关的思想来挑战犹太传统教义中的那些不合理因素,进而刷新自己对于上帝的认知。

小说从开头就对雅夏不同于传统犹太人的外观做了描述,“他穿上绿裤子、室内穿的红拖鞋和一件缀着银圆片的天鹅绒背心,他一边穿,一边像个学生似的蹦蹦跳跳地扮演起小丑来”[15]5“他起身以后,不按照应该做的那样,把水泼在手上,也不做早晨的祷告”[17]5。他穿着随意,不拘泥于传统,饭前不行洗手礼,晨间不做祷告,完全有别于正统犹太教徒的外表及举止。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辛格幼年一直接受的是正统的犹太式教育,但他的哥哥乔舒亚深受近代启蒙运动的熏陶。据辛格回忆,少年时的乔舒亚既不祈祷也不研读圣书,更不做感恩祷告,甚至违反了很多犹太宗教禁忌,他告诉辛格“没有上帝”,还引导辛格阅读一些世俗作品。哥哥乔舒亚对家庭传统宗教氛围的反抗和对上帝思想的否定对辛格的影响很大[18]。小说中雅夏的反传统行为其实也是辛格自己所持上帝观的一种表露,“上帝也许没有死,但他是沉默的,对人没有任何反应。在辛格的世界里,人更希望与上帝建立联系……”[19]由于走南闯北的职业原因,雅夏接受并响应启蒙运动在外表、举止上趋向现代化的号召,他刮去胡须、脱去长袍!选择外表上的革新是表明犹太人全新身份的重要途径,不断学习欧洲社会的习俗和礼仪同样也是为了更好地采取现代化的生活方式,顺应欧洲现代化的潮流和趋势。

需要指出的是,雅夏并非犹太思想解放运动中的传奇英雄,仅仅是一名平凡普通的犹太魔术师,但作为小人物的他天性善良、乐于施舍的美好品质同样值得研究者的关注。“冬天,他把面包屑撒到屋外去喂鸟。他在一个要饭的面前,很少不布施一点钱。他一直对骗子、欠债不还的人和江湖医生深恶痛绝。”[17]144遇到节日前还在辛苦担水维持生计的哈斯基尔,雅夏“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到一个值二十个子儿的硬币”[17]17,送给他去给孩子买些食物;在华沙乘坐马车付费时,雅夏总是不愿接受辛劳的赶车人递来的找零;即便自己已落魄不堪、脚上负伤,在遇到一个有缺陷的瘸子时,他还想着要翻出一枚银币来做施舍。比起刻板的教义与学说,犹太教更强调实际生活中的躬行实践,犹太主义的文化体系自古强调日常行为,重视犹太人的行为准则与生活方式。犹太教认为,施行仁义可以让一个人通过仁慈的行动去帮助其他人,这样他就可以真正地与上帝一起来扶持并维护这个世界,从而维系犹太人与上帝之间的“誓约之爱”[20]。雅夏实施的偷窃行为固然违背了犹太教规《摩西十诫》(TenCommandments)中关于不可偷盗的规定,但是他长期坚持行善布施,自始至终地践行着犹太人的慈善观,这一点也是无法忽略和抹杀的。

五、自我形塑:摆脱困惑的精神突围

新历史主义领袖格林布拉特曾提出两个重要的概念:“颠覆”(subversion)与“抑制”(containment),颠覆指的是对代表统治秩序的社会意识形态提出质疑,抑制指的是将这种颠覆控制在许可的范围内,使之无法取得实质性的效果。在“协和”观中格林布拉特提及了“自我形塑”(self-fashioning)的概念,意指人物通过构建自我身份时在与所涉及的各种力量进行角逐的过程中实现塑造自我的目标[21]。作为一个传统的犹太人,因循守旧地选择名利双收何尝不是一件乐事,雅夏为何会放弃沿袭传统,选择抵抗外部世界的威胁以实现自我形塑呢?要挖掘内在原因必须考虑到雅夏身处的历史环境、时代背景和他所从事的社会职业迫使他所面临的身份困惑。由于“犹太人”的标签身份,犹太民族和犹太人个体在当时仍遭受欧洲排犹主义的侵害,身处于这样一种被排挤和压制的社会背景下,雅夏这个边缘者想要逃离当时进退两难的生存环境,试图消解其他民族对于犹太民族的排挤意识,他渴望构建犹太人的新身份以寻求摆脱民族身份困惑。

雅夏在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街头艺人蜕变为华沙各大名媒新宠的过程中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无比艰辛。按照常理,他应该已获得社会的认可与尊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开演一周前他的演出门票就已售空,但由于他所拥有的犹太人身份,“公园里有一个夏季剧场,但是雅夏从来没有在那里演出过。他是一个犹太人,那里他进不去。”[15]74雅夏竟连踏入华沙某些剧场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是上台演出了。小说虽然暗示反犹主义的限制在欧洲其他地方所存不多,但自古以来各国的反犹主义倾向给犹太人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隐瞒的。

1879年,德国学者威廉·马尔(William Marr)首次在他的著作《犹太教战胜德意志社会》中提出“反犹主义”(anti-Semitism)一词,主要是指一切厌恶、憎恨、仇视犹太人的思想和行为[22]。公元前6世纪,在犹太人开始进行散居之时,反犹主义就已经存在。由于犹太人拒绝接受其他民族的宗教和文化,他们被视为“另类”。他们无法获取其他民族和教派的信任,在很长时间内一直遭到凌辱和迫害。他们所生存的土地被剥夺,所从事的行业被禁止,犹太人被迫开始从事“放贷”等一些基督教所禁止从事的行业。由于严重的反犹主义倾向,犹太人不仅在现实生活中遭受迫害,甚至在许多著名的文学作品中都可看到对于犹太人的偏见和歧视,这在西方历史上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历史文化现象。如英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TheMerchantofVenice)中将商人夏洛克刻画为一个奸诈、贪婪、凶狠的犹太人;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在《雾都孤儿》(OliverTwist)中刻画费金这一人物时,多次使用“犹太人”直接称呼他,对于他的描述也大多使用负面词汇,小说中充斥着对于犹太种族赤裸裸的歧视;“美国文学之父”马克·吐温在《傻子出国记》(TheInnocentAbroad)中多次呈现对于犹太人的鄙夷描述,流露出他在文学创作中对于犹太民族深深的排斥[23]。

反犹主义对于犹太民族和犹太人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几千年来反犹主义对于犹太人的剥削和掠夺使得他们遭受了从最开始的各国流散到二战期间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这些都促使世代的犹太人不断地反思该如何正当地反抗压迫,激励他们积极主动地探寻在面对民族身份困惑时出路何在。雅夏也是这千万犹太人中的一员,当他为了在华沙取得更好的事业发展而晨兴夜寐时,他也为自己因无法抛弃的犹太身份而遭受到种种偏见和歧视深感困惑。

另一方面,由于魔术师这一职业并未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和接纳,皮阿斯克的小偷和像赫尔曼那样的皮条客都不认为魔术师这一职业有多好,甚至觉得做小偷或小提琴师也比做魔术师强。虽然皮阿斯克的小偷极为欣赏雅夏的魔术技能,但是那里的女人居然都不愿意选择雅夏这种东奔西走的漂泊人作为丈夫,她们都认为嫁给魔术师还不如嫁给小偷。就从事魔术行业本身而言,表演者经常需要进行高空走绳索、翻筋斗等极具危险性的动作方能获得观众的关注和喝彩。“他在计划新把戏的时候被恐惧折磨着,只怕荒疏了那些老节目,万一失手,就会死于非命。”[17]96若表演者缺乏过硬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确实很难长期从事该职业,比如身为雅夏表演助手的玛格达,就根本无法承担难度稍高一些的表演任务。而雅夏亦年近四十,身体素质已大不如前,在没有表演的日子里他常常以床为伴,精神状态不佳。“尽管他身体健康,有时候却衰弱得像一只苍蝇,会突然像发病似的晕倒”[15]103,年龄增长和身体不适使得他无法很好地适应该职业长期的高强度要求。除此之外,作为魔术师,还得时刻处于经理人的监督和管理之下,完全按照经理人的计划安排行事,丧失自由意志和自我决断权。雅夏失足摔伤后,雅夏的经理人梅切斯拉夫·沃尔斯基对他充满了埋怨,责备他迟迟不进行演出排练,他只关注雅夏能否在一周后如期正常表演,感叹着“要是你现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完了”[12]155。因此,在沃尔斯基的眼里,雅夏不过是为他挣取名利和获得社会地位的工具而已。就雅夏而言,魔术并非他的真正兴趣所在,选择成为魔术师完全是迫于无奈的一种谋生手段,小说中他多次流露出希望自己从未从事魔术这一职业的念头,“如果我不耍魔术,而去弄学问,那有多好”[15]199。

综上所述,雅夏所处的生存环境中充斥着来自外部的威胁,他在进行自我形塑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哈斯卡拉运动思潮带给犹太民族和犹太人的冲击和影响是巨大的,他渴望在思想上摆脱传统的束缚,坚信只有摈弃了民族传统和文化中的那些不合理因素并主动融入欧洲现代社会之后,这种民族身份所带来的困惑或许能够得以消解。他所从事的职业让他无法喘息,“人人剥削他,诈骗他,叫他上当”[15]102,这带给雅夏更多的是他对自我社会身份的迷茫。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再做魔术师,渴望摆脱这一社会身份的捆绑和羁绊,他常常思考身为一个魔术师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如今觉得奇怪,他过去竟然在醒着的时候把全部精力用来为这帮乌七八糟的人提供娱乐。我追求的是什么呢?”[17]201内心的困惑使得他在寻求社会认同的道路上不断地坚定重新塑造自我的意识,崇尚启蒙思想和自由主义的雅夏渴望作为犹太人拥有全新的社会身份。

六、结 语

辛格在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中通过对犹太魔术师雅夏·梅休尔的形象刻画展现了他对于犹太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在犹太历史上所处地位的独特见解,雅夏的人物形象对于理解犹太人和犹太民族如何融入现代化进程有着标示性的意义。本文通过新历史主义的批评视角回归到当时的历史现场,结合哈斯卡拉运动的社会背景,从走出隔都、颠覆传统和自我形塑三个方面对雅夏的人物特征进行深入的分析,有别于传统历史叙述下的英雄主义,新历史主义集中于对小人物情感和行为的关注,将宏大的历史叙事渐渐微型化,将集体的大历史转向个体的小历史。《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就是这么一个值得被挖掘的小人物形象,小说以哈斯卡拉运动为故事背景,映射客观历史发展进程中犹太人要求摆脱传统束缚的渴望。雅夏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普通的魔术师,一个土生土长的犹太人,他身上所体现的一系列反传统行为看似与犹太的传统文化格格不入,其实他是以马斯基尔的身份积极响应着犹太启蒙运动的号召,以他自己的实际行动为犹太人的真正解放并融入欧洲主流社会而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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