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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中的现代主体建构

2022-11-24谢煜婧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巴赫金耶夫斯基陀思

◎谢煜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双重人格》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部小说,一直以来受到的关注都比较少,有的也多是负面评价。比如认为单纯是对果戈理的模仿,再比如别尔嘉耶夫认为《双重人格》时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一个没有摆脱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者。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却一直对这部小说自我评价良好,他在1859年10月写信给哥哥时表示想修改《双重人格》:“为什么我要丧失掉最卓越的思想,按其社会的重要性来说是最伟大的典型呢?”①他还在1877年提到《双重人格》的时候说:“我还从来没有把任何比这更为严肃的思想引到文学中来。”②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主人公戈利亚德金多次通过言语进行自我确证,这里就隐含着现代主体建构的问题。结合巴赫金的看法与自己的分析,笔者认为之前对《双重人格》的评价是有不妥之处的,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生涯的主要观点其实已经体现在这个文本里有关现代主体建构的问题中了。本文将从言说、“影身”与叙述者对现代主体的建构,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主体建构的反思两个方面阐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中的现代主体建构问题。

一、言说、“影身”与叙述者对现代主体的建构

从文本内的被叙述者视域来看,我首先关注到的是言说对自我的建构。恰如巴赫金所言:“我们不是看见这个主人公,而是听见他;在语言之外我们所看到和了解的一切,都无足轻重。”③在文本中可以看到戈利亚德金许多次通过言语对自己进行确证,比如:

“然而我会老老实实地做事!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然而我会老老实实地做事!”

“我是一个缺心眼的普通人,我身上没有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是我引以为幸的是,我并不因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遗憾。”

“就这点来说我一向洁身自好,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

“只有去参加假面舞会我才戴假面具,而不是成天价戴着假面具在人前走来走去。”

“有些人就不喜欢搞歪的邪的,只为了参加假面舞会才戴上假面具。有些人并不认为善于用靴子灵巧地蹭地板就是人的直接使命。”

“至于公务方面,我看,是找不到可以指责的地方的。”

“你真是个大笨蛋,真是个穷光蛋——我又偏偏姓这姓!”

“不,我这人就是这种性格,还闯什么呀!要知道,就是这种下三滥作风!胆子小得像母鸡一样。我们呀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没治!我们就会拆烂污,把好事办坏……”

“我是无辜的,我藐视敌人。我不是阴谋家,并以此自豪。我纯洁、襟怀磊落、为人正派、讨人喜欢、对人宽厚……”

“没有官场经验的窝囊废,破布头,布烂头,好搬弄是非的人,好多嘴多舌的臭娘们……”④

恰如巴赫金所说,“主人公一切固有的客观品格……全都成了主人公自身施加反应的客体、他的自我意识的对象;而自我意识的功能本身,则成了作者观察和描绘的对象。”⑤戈利亚德金的言说建构着他的主体,但问题在于,他的言说是矛盾的,就像引文里面他说自己“会老老实实地做事”“并不因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遗憾”,但又否定自己说自己“就是这种下三滥作风!胆子小得像母鸡一样”“窝囊废,破布头,烂布头,好搬弄是非的人”,他对自我的建构在极端肯定与极端否定之间不断反转。按巴赫金的说法,就是一个是第一种自信的、过分自信的声音,一个是第二种过分胆怯的、处处退让、彻底投降的声音。⑥主要的情节就是戈利亚德金因为在自己的视角中他人完全否定他的人格,便企图自己来顶替一个他人,可以看到,戈利亚德金通过言说进行的现代主体建构是分裂的。

其次关注到的是“影身”对主体的建构。巴赫金分析为“戈利亚德金的第二个声音,不遗余力地拼命标榜自己的自满自足,以挽救戈利亚德金的面子。这第二个声音无法与戈利亚德金融为一体,相反在这个声音中,越来越明显听出了嘲讽的背叛的口气。”⑦但笔者认为小戈利亚德金并不是由第二个声音发展而来,而是戈利亚德金无意识地认识到自己并不尊重自己一直所是的样子,于是希望通过构建一个阴谋、圆滑、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小戈利亚德金,在与他的对比中把自己构建成更令人钦佩的形象。但问题在于,小戈利亚德金其实也寄托了戈利亚德金潜意识中的愿望,是他希望纳入主体建构的一部分,所以二者不能融合也导致了现代主体建构的失败。

从叙述者视域来看,主人公对自己主体的建构可以说是蔓延到了叙述者的态度上。在《双重人格》中,叙述者模仿主人公的语言,并且越来越被拖入了主人公的性格领域,“主人公内在的声音、叙事人和次要人物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舞步移动着,时而分开,时而相碰,时而又互相模仿、嘲弄或安慰对方。”⑧于是,叙事便跟随着主人公的视角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流动,叙事人在态度和对事情的看法上也并非前后一致,主人公意识的混乱让读者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幻觉,权威叙事变得不可信了。“叙述人似乎被自己的主人公吸住,无法退到应有的距离,以便写出他的行为和活动的整体形象。”⑨叙述人被主人公吸住,也就是说,其实文本并未给读者提供一个权威的支点,在《双重人格》文本的复调多声部合唱中,清醒的现实叙事被隐蔽了,读者完全跟随着戈利亚德金对自己的主体建构去认识小说。但是,这样的手法也带来了小说冗长、混乱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来的创作中在此基础上进行改进,将现实声音保留了下来,渐渐形成了“幻想现实主义”的风格。

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主体建构的反思

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双重人格》中的现代主体建构有什么反思,以及他后期的主要观点是如何体现在这部早期小说里的呢?

(一)宗教

首先,从宗教视域来看,笔者关注到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颇有影响的《约伯记》。这个部分受到了王志耕《宗教文化语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的启发,他从约伯自遭难后自以为义、对上帝颇有怨言到最终在以利户的劝说和上帝的感召下顺服上帝的故事中提取出了质询与皈依的“约伯结构”,也就是认为“约伯的形象蕴含了信仰的对立统一性,即在痛苦中的质询和无条件的皈依”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信仰是人的根本生存方式,然而理性主义以物质现实把人引向对“自明法则”的追求与人类道德的堕落,使人类无法得到救赎,而这种基于先验信仰的“皈依”则可以成为一条救赎的通道。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在《双重人格》中也存在着这种质询与皈依对立统一的“约伯结构”。狡黠、卑鄙、官场得意的小戈利亚德金实际上是主人公欲望的幻化,他是戈利亚德金认为自己已经按道德标准做得达标了,但生活仍然没有达到他的期待后的质询,是“对信仰的背弃”;而戈利亚德金通过言语和“影身”建构的重视公务、不戴面具、老老实实做事、为人善良的戈利亚德金则是一种先验的信仰式的道德标准,是“对信仰的皈依”。也就是说,虽然戈利亚德金有种种不满,但他仍然以这种良善作为潜意识中好的标准。但他的问题就在于他无法排除这种质询与背弃而走上完全皈依的道路,因此无法完成主体建构。而我们如果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西伯利亚时期《罪与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伊万,就能发现他们最后都达到了这种质询与皈依的统一,而这样的反思在《双重人格》里已经萌芽了。

(二)“他人”与“自我”

就“他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个视域来看,就如巴赫金所言,小说所要叙述的是戈利亚德金如何摆脱他人而肯定自我。小戈利亚德金被称为第一个“地下室人”,因为他也是与世隔绝的,比如文中的描写:

戈利亚德金先生完全没什么……反正同他毫无关系。

他戈利亚德金就是戈利亚德金,他没有什么,路很宽,谁都能走,要知道,他戈利亚德金是不会触犯任何人的。

爱躲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个戈利亚德金先生。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别人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⑪

以及文中还描写他租了马车遇到同僚和上司时的慌不择路,都表明他对他人是躲避的,不愿意看到映照在别人眼中的自我,在这样的情况下“影身”便出现了。最后戈利亚德金因为“影身”的折磨去了疯人院,也就昭示着现代主体建构的失败。陀思妥耶夫斯基隐含的反思就是:主体建构不是仅仅是内在的工作,尽管我们决定着我们所经验的世界,但我们无法在内在的自证中完成主体,而是需要在他人的映照中建构主体。这种与他人隔绝的形象也同样影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的小说创作,比如:《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罪与罚》的主人公一出场就写到他害怕见到女房东、一天到晚都在斗室里胡思乱想。这种反思在《双重人格》里也已开始萌芽。

(三)自由

从自由这个维度来看,文本也涉及了把握自由与绝对自由的问题,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最关注的问题。别尔嘉耶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提到存在两种自由:一种是最初的、原始的、低级的自由,是选择善的自由,与恶的可能性联系着;另一种是最后的、终结的、高级的自由,在上帝之中、善之中的自由,两者之间是人充满了苦难的分裂的道路。⑫戈利亚德金通过言语来贬低自己,比如说自己是“下三滥作风”“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没治”“窝囊废,破布头,布烂头”,以及创造出一个“影身”这两个办法来假装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失去了控制——他无法把握自己的主体自由了,所以一切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是否定了第一种“行动”或者说“选择”的自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否定这种放弃主体自由的做法,认为人应当去把握自由。

而同时,文本也涉及自由的度的问题,也就是:自由需要有与之相适应的限制性力量。就像别尔嘉耶夫说的:“人被给予最初的自由,但自由可以消解自身,走向自己的反面。”⑬“自由转化为自我意志,转化为人反抗式的自我肯定;自由成为无目的的、空洞的自由,它使人变得空虚。” ⑭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否定这种绝对的自由,认为我们无法在绝对自由的封闭的自我中构建现代主体。我注意到文本中对戈利亚德金离开医生办公室时的描写:“他从医生家的楼梯上下来时微笑着,快乐地搓着手。在楼前的台阶上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到心情轻松,他甚至真的准备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⑮苏珊·李·安德森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评论戈利亚德金此时“意识到了他的自由”⑯,可是这样的自由之后,一切就开始脱节了;此外,戈利亚德金在宴会上一直受到“发条”之力的影响,“在同一根发条的驱动下(他就是借这根发条之力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别人的舞会),冲向前去,尔后又继续向前……”⑰这种力量也就是绝对自由的力量,是小戈利亚德金的一面,让主体超越常理去做违反常规的事。小说最后戈利亚德金终于承认自己可以把命运托付给克列斯季扬·伊万诺维奇,代表了对这种绝对自由的放弃。但放弃之后的限制性力量到底是什么呢?这种关于“自由”的思考延续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西伯利亚时期的创作,比如《罪与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就做出了绝对自由的恐怖结果。而这方面的反思也是在写作《双重人格》时就已萌芽。

三、结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双重人格》中进行现代主体建构,在他创作生涯的第二部小说中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主体内部彼此战斗的元素,并且对于这样内在化主体建构的方式进行了反思,也就是:未能对信仰达到无条件皈依的、隔绝他者的、绝对自由的主体无法完成真正的主体建构。信仰、他人、自由这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生涯中的核心元素已经在《双重人格》中萌芽。

注释:

①彭克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页。

②④⑪⑮⑰(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伦译:《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译序第2页,第13、14、25、29、37、65、77 页,第11、48、57、65 页,第21页,第38页。

③⑤⑦⑨(俄)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第62页,第288页,第302页。

⑥参见(俄)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6页。

⑧(英)马尔科姆·琼斯著,赵亚莉、陈红薇、魏玉杰译:《巴赫金之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1页。

⑩王志耕:《宗教文化语境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6页。

⑫参见(俄)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广州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

⑬⑭(俄)别尔嘉耶夫著、耿海英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广州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4页,第45页。

⑯(美)苏珊·李·安德森著、马寅卯译:《陀思妥耶夫斯基》,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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