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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芥川龙之介《竹林中》的分析
——以耻感文化视角

2022-11-24◎谢

今古文创 2022年42期
关键词:耻感竹林中耻辱

◎谢 鹏

(天津理工大学 语言文学化学院 天津 300380)

《菊与刀》是美国著名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受美国政府委托所编写的一本著作,该书论述了日本人的方方面面,分析了其文化特点,以及民族性格。她认为“日本人好斗而又温和;黩武而又爱美;自尊自傲而又彬彬有礼;顽固而又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心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欢迎革新。他们十分介意别人对自己行为的看法,但当别人对其劣迹毫无所知时,又怡然自得。他们的士兵接受了严苛的训练,却又富有反抗精神”。①书名《菊与刀》正好对应了这种矛盾,“菊”是日本皇室的象征,“刀”是日本武士的象征。在《菊与刀》中她首次提出“罪感文化”与“耻感文化”这一观念,认为美国人民的行为主要受到“自律”的约束,心中的罪恶感会规范美国人的日常行为,所以美国属于罪感文化,而日本人则相反,主要通过“他律”即外人的评价来规范自己的行为,所以日本属于耻感文化。对他人的看法十分在意的日本人为了不受“耻辱”会做出许多在人们看来难以理解的事,芥川龙之介将这一心理表现在了他的小说《竹林中》,多襄丸、真砂、金泽武弘三人为了避免自己的“耻辱”被暴露在大众之下,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自白,这也是小说真相扑朔迷离的原因所在。

一、竹林中的悲剧

1922年,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一经发表便得到了人们的关注。这篇小说共有7个部分组成,讲述了一件发生在竹林里的悬案。

第一部分是樵夫的证言。樵夫在砍柴途中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且现场有打斗的痕迹但周围并没有凶器和马。第二部分为云游僧的证言。云游僧曾在案发前一日看到了死者和其妻子。第三部分为捕快的证言。捕快在抓捕大盗多襄丸时,多襄丸从马上跌落,身上还带着从死者身上抢来的弓。谈到多襄丸,捕快称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大盗,尤其喜好美色。第四部分为老妪的证言。老妪称死者是他的女婿,名叫金泽武弘,是个生性善良的好人。女儿真砂目前不知去处。第五部分为多襄丸的自白。他承认自己杀了武士,还交代了作案的过程。但多襄丸强调他是迷恋女人的美色,强行占有了女人,但自己最开始是不想杀人的,都是因为那女人要求自己杀了武士,自己才会和武士进行决斗,并杀了他。第六部分为真砂在清水寺的忏悔。她说是因为自己被玷污后,忍受不了丈夫那轻蔑的眼神,所以才动手杀了他。第七部分为武弘亡灵的自白。他称妻子被玷污后,听信了强盗的谗言,要随强盗离去,妻子还要求强盗杀了“我”。“我”在妻子的背叛中绝望,选择了自杀。自此故事结束,多襄丸、真砂、武弘,都称自己才是“凶手”,但三人中显然有人在撒谎,而在这一切的背后,都能看到日本耻感文化的影子。

二、对名誉的追求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提出日本属于耻感文化的国家,对“耻辱”的恐惧以及对名誉的追求是他们文化的核心。在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多襄丸、真砂、武弘身为知道真相的三人,各自的证言却有许多的不同,但每个人的话语中,都体现出了对自身名誉的捍卫。在武弘已死,真砂不知去处,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多襄丸杀了人的如今,多襄丸本可以不承认自己的罪行,矢口否认。但他却没有那样做,多襄丸称自己见到真砂的那一刻便深深爱上了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爱情的追求,还爽快地承认自己杀害的男人,强调自己是通过公平的决斗取得的胜利。就这样身为强盗的多襄丸通过光明正大的决斗打败了处于最高阶级“武士阶级”的武弘。在多襄丸的自白中,他从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变成了一个彪悍勇武的男人。他之所以选择承认自己的罪行,是因为比起脱罪他更在乎自己的名誉。占有女人不是出自欲望而是出于爱情,男人的死也是公平决斗的结果,而不是偷袭。多襄丸在他的自白中守住了他的名誉,在他自白的最后更是请求处以自己极刑,使他光明磊落的形象更具可信性。在真砂的忏悔中,武弘是被真砂杀掉的,在被多襄丸给强行占有后,真砂无法忍受丈夫武弘那冷漠的态度,于是用身上的小刀刺向了丈夫。真砂的证言使自己成了一个对爱情忠诚,贞烈的女子形象。而在武弘的自述中,多襄丸并没有和自己进行公平的决斗,身为武士的自己也没有输给一个强盗,都是因为被算计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而真砂在被多襄丸玷污后,听信了多襄丸的谗言,抛弃了身为丈夫的武弘,武弘在这份屈辱中绝望,便用小刀刺向自己,选择了自杀。武弘否认了自己身为武士却在公平决斗中输给一个强盗的事实,自己也不是被强盗所杀,而是选择了自杀。在武弘的自白中他没有玷污武士的荣耀,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种清高不受屈辱的武士形象。多襄丸、真砂、武弘在各自的证言中塑造了截然不同的形象。真相到底如何,无法得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们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受玷污,都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说法。在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为了守住名誉承认自己罪行的多襄丸更能体现出日本人对名誉的极度追求。

三、耻感文化中对“仁”的缺失

自公元5世纪开始,儒家文化便经过朝鲜传入日本,儒家文化中的廉耻观也开始被日本人所接受。但当时的统治阶级只想用廉耻观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却忽略了中国文化中“仁”。“仁”的缺失模糊了日本人内心对善恶是非的概念,没有罪恶感的他们心里没有自己的标准,一切皆以外界的评价为准则,但他人的看法是会改变的,是不固定的,这也就导致了日本人对于善恶没有一个明确的评定标准。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分别论述了“罪感文化”和“耻感文化”的区别。罪感文化是以自身的罪恶感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耻感文化”则是以他人的看法为标准,以羞耻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同时还在书中提到“耻感文化中

“没有坦白忏悔的习惯,甚至对上帝忏悔的习惯也没有。他们有祈求幸福的仪式,却没有祈求赎罪的仪式。只要不良的行为没有暴露在社会上,就不必懊悔,坦白忏悔只能是自寻烦恼”。②“仁”指良心。当一个人在犯错后,不管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知道自己的错误,都会因为良心的谴责而感到痛苦,但日本人对“仁”的缺失,以及以“羞耻心”为核心的文化,使得他们只要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被他人发现,便不会产生耻辱感。《竹林中》真砂的举动便体现了耻感文化中对“仁”的缺失。

从多襄丸的话里我们可以得知。在真砂被玷污后,曾发疯似的要求多襄丸杀掉自己的丈夫,随后才有了多襄丸和武弘决斗,武弘被多襄丸杀死这一幕。而在武弘的自白中,妻子真砂在被大盗多襄丸玷污后,听信了多襄丸的话,要追随多襄丸离去。但真砂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多襄丸杀了武弘,不杀了武弘便不能和多襄丸在一起。最后武弘不忍妻子的背叛,选择了自杀。不管是在多襄丸的话里,还是武弘的话里,真砂在被玷污后,都像疯了似的要求多襄丸杀掉武弘。真砂对于和自己一起生活多年的丈夫难道没有一点感情吗?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想要杀掉自己的丈夫呢?这都是出于武弘知道自己“耻辱”的恐惧,以及对“仁”的缺失,让真砂对杀死丈夫这一行为没有丝毫的罪恶感,甚至认为是理所应当。真砂身为妻子,必须守身如玉,但自己却被多襄丸玷污,就算自己是受害者但要是被他人知道自己作为妻子“失职”,他人会如何评价自己呢?这一切都让真砂感到害怕,倘若武弘不死,把这事告诉自己的家人,自己将会被从“家”这个集体中排除,这对于怀有强烈共同体意识的日本人来说是绝不可以忍受的。所以必须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武弘一死便没有第三人得知自己的“耻辱”。对“罪恶感”和“仁”的缺失,使得真砂丝对杀掉丈夫这一行为没有任何的愧疚,比起和丈夫的多年感情,她更害怕自己的“耻”被他人所知。在《竹林中》最后一段,武弘的自白中。也许真砂不是真的被多襄丸的话语打动而移情别恋,更可能是害怕自己的“耻辱”暴露在社会上,不得不选择和多襄丸一起离开。

四、洗刷屈辱的方式——复仇与自杀

以外界的评价为行为基准的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会尽可能地避免自己的“耻辱”暴露给他人。但是,当“耻辱”的暴露无法避免的情况,日本人一般会有两种方式来洗刷自己的屈辱。一种是复仇,另一种是自杀。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写道“他们认为,只要受到侮辱、毁谤及失败未得到报复,或者未被雪除,‘世界就不平稳’,一个正派的人就必须努力使世界恢复平衡,这是人的美德,绝不是人性中的罪恶”。③但复仇的完成是很困难的,它会受到国家法律,时间空间的限制。所以当复仇得不到完成时,日本人便会采用另一种方式来洗刷自己的屈辱,那就是自杀。“日本人则尊重自杀,认为它可以是一种光荣的、有意义的行为”。④日本人敬重那些为了洗刷屈辱而选择“自杀”的人。日本人认为不管生前做了什么,只要通过“复仇”或“自杀”这两种形式,便可洗刷屈辱,甚至恢复名誉。在耻感文化的背景下,为了守护自己名誉的自杀被人们所称赞。真砂在不忍丈夫冷漠轻蔑眼光,将其杀死后,也企图自杀,以洗刷被多襄丸玷污,被丈夫蔑视的屈辱。武弘在亲眼目睹自己妻子的背叛后陷入绝望,用小刀自尽,洗刷自己身为武士却被一个强盗偷袭而落败,以及被妻子背叛的屈辱。两人都用自己的生命,洗刷了自己身上的污名和屈辱。

五、耻感文化中的共同体意识与等级制度

一个民族的文化与其所生活的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位于亚欧大陆东部,太平洋西北部的日本由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四个大岛和其他小岛组成,大部分陆地都为丘陵、火山,可使用耕地面积少。处在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的日本自古地震多发。亚洲季风气候给日本带来了丰富的水资源,为农业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条件的同时,也给日本带来了严重的水灾。海啸、台风、火山、地震、泥石流等“天灾”对于日本人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为了在这样恶劣的地理环境下生存,日本人组成了各个部族,以群体的方式,来克服自然所带来的种种磨炼,在这一过程中日本民族培养出了一种强大的共同体意识。在集体生活中,日本人十分在意他人的评价,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从而被整个集体所接纳,对日本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从集体中给排挤出去更为可怕。在古代,日本就有着名为“村八分”的制度,用于处罚那些违反村落规定之人。违反规定之人,会受到其他村民的排挤,无法参与集体的活动。身为受害者的真砂在被多襄丸玷污后,即使回到丈夫武弘的身边,再次开始生活,也会因为自己没能守护自己的贞操,而被群体所排挤,虽然自己是受害者,但在缺乏“仁”的耻感文化的背景下,他们更在乎结果,即身为妻子的真砂没有守住自己的贞操这一事实,甚至会认为真砂应该以死来证明自己对丈夫的忠诚。真砂杀死丈夫武弘的动机不仅是因为丈夫的蔑视,更是源自于被集体排挤的恐惧。

中国的儒家强调知耻的重要性。儒家的四书五经讲到人要知廉耻,要有道德心。孟子也提出“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从公元5世纪开始,儒家文化便经过朝鲜传入日本。隋唐时期日本派遣唐使来到中国学习中国文化,在这一过程中,儒家思想便开始在日本根深蒂固。日本人吸收了儒家思想中的廉耻观,并进一步将其放大,将名誉放在首位。同时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将人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级。每一个阶级的人都要遵守自己的制度,决不可做出任何不符合自己阶级行为的事。这也使得处于最高阶级的武士比起其他阶级更加看重自己的名誉。比起一般人,身为武士阶级的武弘对名誉的追求更加强烈。武士决不可在公平对决中输给一个强盗,在决斗中的失败,不仅是对自己的耻辱,更是整个武士阶级的耻辱。这是一种对自己所在阶级的背叛。在日本的耻感文化中,对集体的背叛所产生的耻辱是最难以忍受的。同时在家庭内部也有着等级观念。丈夫与妻子,父亲与儿子,哥哥与弟弟都有着各自的地位和行为标准。丈夫是一家之主,在家庭内有着最高的地位。作为一个丈夫,被自己的妻子背叛乃是天大的“耻辱”,会使自己在其他的人面前颜面扫地。被耻辱感所折磨的武士往往会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即切腹自尽,来洗刷屈辱。所以,拥有武士和丈夫这两个身份的武弘才会自杀。

六、结语

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讲述了一桩扑朔迷离的悬案,三人为了自己的“耻辱”不被暴露在社会之中,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陈述。在仅仅七段的描写中,可以窥见日本人耻感文化的影子——对名誉的追求、对耻辱的恐惧。我们应该从小说中得到启示,在懂得廉耻的基础上,还要有一颗分辨善恶的“仁爱之心”,避免竹林惨案的发生。

注释:

①②③④(美)本尼迪克特,R.(Benedict,Ruth)著,吕万和、熊达云、王智新译:《菊与刀》,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页,第94页,第101页,第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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