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视野下《小镇畸人》的叙事技巧及心理空间建构*
2022-11-24张春利
张春利
(闽南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福建 石狮 362700)
《小镇畸人》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经典小说作品。舍伍德·安德森1876年出生在中西部俄亥俄州克莱德镇,从小家境贫寒的安德森并没有机会享受系统完善的学校教育,而是一直在动荡的社会中挣扎成长,有过参军、下海经商等经历。丰富的人生阅历为安德森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素材,加上目睹了十九世纪末期到二十世纪初期的社会动荡变迁,安德森更有许多深度思考无与人说,只能倾述于笔墨[1]。二十世纪初,安德森正式成为了自由作家,加入芝加哥文人圈子,并陆续创作了《饶舌的麦克佛逊的儿子》《俄亥俄州的温斯堡》《穷白人》《小镇畸人》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安德森的作品以小说题材居多,追求新颖的叙事形式与简明语言对现实的深刻揭露,对海明威、斯坦贝克等美国现实主义后来者作家有深远的影响与启发作用,有“巨人们的导师”之美誉。
安德森的写作在叙事视野和空间构造上都有大胆的突破和创新,尤其是对空间的把握更是安德森写作的一大亮点。在空间构造上,安德森擅长由物理空间的巧妙选择和关联打通故事脉络和人物关系,让小说主题自然浮现,进而将文本空间立体化,最后引起读者的共鸣,完成创作刻画的过去时代与读者所处的现在时代的心理空间融通。《小镇畸人》正是安德森空间叙事的代表作。因此,研究《小镇畸人》,能够为空间叙事的研究提供代表性样本与参照标准,有助于探索小说乃至其余体裁文学创作的创新。同时,安德森和《小镇畸人》作为现实主义作家和作品中的里程碑式的存在,对其展开研究有助于推进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研究走向纵深化和体系化。
一、物理空间的选择
物理空间是小说创作的客观依托空间,是小说创作的载体。在《小镇畸人》中,安德森选择了以温斯堡小镇作为小说物理空间的据点,这与《小镇畸人》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立意视角密不可分。
(一)《小镇畸人》的定位与创作背景
《小镇畸人》成书于二十世纪初,是由发表在杂志上的短篇汇总而成的。有学者由各短篇的创作时间先后判定《小镇畸人》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此说法是有失偏颇的。首先,《小镇畸人》并不是以时间为平面单一线索的文学作品,而是以俄亥俄州温斯堡小镇为物理空间续写时代变迁的故事,其创作色调与精神内核是统一的,即是以“畸人”为主角的反映小人物在城市化、工业化等时代倾轧中的挣扎、彷徨与自救,这也是《小镇畸人》作为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本质区别[2]。其次,《小镇畸人》虽是由看似零散的、各自独立的短篇构成,但各个短篇间并非完全割裂、毫不相干的。相反,《小镇畸人》由浅入深,先是以手、纸团等具体客观意象作为小说前部分的故事落脚点,再进一步探讨到宗教哲学等抽象话题,最后以死亡、成熟、离去等极具完结意味的象征完成小说后部分的收尾。可见《小镇畸人》无论在故事铺陈还是思想展现上,都不是随机的,而是有其完整的内在逻辑的,这进一步验证了《小镇畸人》是一部需要作为整体展开系统研读的长篇小说。
《小镇畸人》成书的二十世纪初还带有十九世纪末南北战争的烙印,美国在政权统一后百废待兴,统一的口号席卷全国,成为大势所趋。但作为各种人种、文化的大熔炉,虽然政权统一,但真正在思想上、文化习俗上的统一谈何容易。因此,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美国技术与经济不断向前迅猛发展,由移民解决了廉价劳动力的供给,为新工艺和新技术的发明应用让渡了更多的资源和空间,同时西部开发扩大了版图,开辟了自由经济市场,并进一步带动农业、工业、交通业等传统行业的发展,形成经济发展正循环,推动工业化、现代化的进程。至此,美国在一战前已完成了由农业国转型为资本主义工业强国的成功转型。这些轰轰烈烈的景象在《小镇畸人》中作为故事片段的背景以人物对话、回忆布景等形式不断呈现,却从另一个角度反衬了小镇普通民众跟不上时代变迁,被历史车轮碾压的无奈与盲目发展资本主义工业化、追求经济利益所带来的彷徨与畸形。这也正是“畸人”的出处。
(二)温斯堡小镇的选择深意
安德森选择在《小镇畸人》中讲述温斯堡小镇不同人物的悲欢离合是别有深意的。首先,温斯堡小镇是安德森非常熟悉的地方[3]。安德森本身即出身于中西部的俄亥俄州,而温斯堡小镇也是俄亥俄州的一个镇。较高的熟悉度极大方便了安德森创作的开展,在刻画小镇人物性格爱好、风土人情等方面都得心应手,进而让故事背景的铺陈和环境的塑造都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其次,安德森还曾创作过《俄亥俄州的温斯堡》这一名称中即直接体现温斯堡地名的作品,还曾凭借此作一举奠定了其文坛地位。这更是进一步印证了安德森对温斯堡小镇熟悉而情有独钟。一是因为故土情结,以小说的视角叙写具有现实性的故事可以安排更为紧凑的情节和更有戏剧性的冲突,可以寄托安德森对理想家园的期待。而安德森选择了同属俄亥俄州的温斯堡小镇而非自己家乡最直接的所在点克莱德镇,又颇有近乡情怯的意味。温斯堡镇和克莱德镇相近而又不同,从某种程度上温斯堡小镇更象征着安德森心里的乌托邦。这和安德森在小说中选择了乔治·威拉德作为故事的主人公见证小镇上的故事,而非选择自己的思路是如出一辙的。既有缩影和投射,又因为不是真实客体而有创作和重塑的空间。二是因为温斯堡小镇跟安德森是互相成就的。一方面,安德森因为叙写温斯堡小镇上的故事,对自己的回忆进行了梳理,对自己的理想生活进行了重构,在回忆和重构中,对于因为时代原因造成的被排挤、被疏离等错过安德森也逐渐释怀并与自己和解。另一方面,温斯堡小镇更是因为安德森的作品而风靡一时,小镇也因此得以与外界产生更多的连接,为小镇思想开放、物质发展带来了契机。
此外,温斯堡镇顾名思义是一个小镇,大隐隐于市,它和其他小镇也有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温斯堡小镇代表着并不发达的千千万万个美国小镇。小镇上的人多数过着相对闭塞的生活,思想上跟不上时代的变迁,而他们本质上也意识不到镇外世界在技术上和思想上突飞猛进的发展和变化,更认为自己与这些变化无关,不需要接受这些变化,不需要改变自身。这为《小镇畸人》的创作提供了背景。正是基于小镇从物质到精神的落后贫瘠,《小镇畸人》小说中一切荒诞才有了解释的理由。《小镇畸人》看似诉说着小镇上一个个“畸人”的故事,但反观之,“畸”的并不是这些有血有肉、有期盼有理想信念的人,而是小镇本身。
二、文本空间的立体化
物理空间的选择和构建为文本空间的立体化奠定了基础,在《小镇畸人》的写作中,安德森进一步通过巧妙的立体化的文本空间打造了独特的空间叙事。
(一)巧妙安排文本结构
《小镇畸人》的文本空间是立体化的。文本空间指通过文学作品中的文字表达整体塑造的时间、地点、人物等多维度的立体组合。文本空间的立体化在文学创作中有一定的难度。一方面,文字本身是平面的,不同于摄影、摄像可以通过色彩、动态等元素呈现立体化的场景。另一方面,传统故事性文学作品的铺陈通常是以时间为单线线索的,由时间的发展带动因果关系的展现,在多数小说作品中,角色分工明显,善恶有报,而空间叙事下的时间线索穿插交错,不再单线推进,因果关系的必然性也不再明显,容易让叙事结构显得略为松散,线索更为隐晦[4]。也正是因为如此,空间叙事要求更高的写作功底与立体逻辑把控,《小镇畸人》独特的空间叙事才堪称经典与突破。
《小镇畸人》中立体化的文本空间有其独特的叙事优势。首先,“桔瓣式”的立体空间叙事结构有助于不同主体间暗含的共性主题的联系与凸显。《小镇畸人》是多主角的长篇小说,多主角使得故事内容更丰富,每个主体的故事都为窥探“小镇畸人”的全貌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同时,以温斯堡小镇为立体空间的载体,为小镇人物的性格共性作好了铺垫,小镇人物的共同悲剧根源也正是《小镇畸人》试图凸显的时代主题。其次,立体化的文本空间挖掘了更有深度的思考空间。不同于有着明显因果关系的线性故事叙述,能够即时满足读者对理想结局的期待,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不公平对待都会在小说中予以拨乱反正,无法实现的理想总能在主人公突破万难贵人相助中得到投射和宽慰。但如此铺陈在获得“爽感”后很快需要回归到现实生活的残酷中。而《小镇畸人》更多是通过陈述温斯堡小镇上不同个体的故事,客观地展现同一空间下各个普通小人物的遭遇,没有人是绝对的“主角”,虽然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无奈,但小说并没有为他们赋予神来之笔,改写他们的现实结局,相反,每个主体的退场或出走、或孑然一身偏安一隅、或死亡诀别,在因果上并不完整更不圆满。而在现实中,这才是常态,《小镇畸人》不偏不倚的客观叙事更是为对照现实生活进行更深度的反思提供了空间。
(二)间接凸显“畸人”共性
安德森未着笔墨直接描述形容小镇畸人的性格悲剧,但却通过藕断丝连的故事在立体的文本空间中凸显了“畸人”的共性。
一是工业化时代下的人物性格矛盾。《小镇畸人》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后工业化如火如荼的时代,而原本闭塞的温斯堡小镇不可避免被工业化风潮席卷,但当地落后的思想与宗教信仰却桎梏了他们的开放,造成了小镇人们性格的矛盾。开篇故事《手》的主人公飞翼·比德尔鲍姆是一名富有爱心、深受爱戴的青年教师,但却因为出于关心与表达信任期望抚摸学生的头发和肩膀被误会,被赶出了原来教书的学校和小镇,只能到温斯堡小镇上隐姓埋名[5]。到了温斯堡小镇的孤独孤僻,从此不再敢于表达自己的教学梦,而是把手一直插在裤袋里,过于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此处飞翼·比德尔鲍姆本来教书的小镇和温斯堡小镇本质上都是落后闭塞的代表,工业化的席卷让小镇面临冲击,人们的性格也更为急功近利,不再保持纯洁的人心,但人们内心又拒绝接受新思想的开化,对一些略为前沿的行为过度解读,由此造成了小镇畸人的悲剧。同在温斯堡小镇的空间下,公塞思·里士满默默爱慕海伦却不敢直视和回应海伦的爱意也同样是畸形内心的表现。
二是男权主导和男女平等的两性关系的矛盾。温斯堡小镇原本是信守“清教”的传统小镇,清教文化信奉禁欲主义和艰苦奋斗。这在传统社会中某种程度上能够进行人伦的克制约束和带动劳动以谋求更好的生活,并以未来生活愿景为当下苦难谋求寄托,对统治政权的维稳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清教文化也决定了男性更能发挥自身的力量优势与性别优势,因此传统清教文化为主导的温斯堡小镇是以男权为主导的。而在工业化和现代化席卷下,资本社会更多是以经济为话语权衡量标准,精细化的制造工业对体力劳动的需求也有所下降,加上女性意识的觉醒,人们开始对男女平等的两性关系有了新的思考和期待。处于时代交替的边缘和现代化与闭塞传统更替边际的温斯堡小镇中的“畸人”也是矛盾和倾轧的。《小镇畸人》中在农场长大的路易丝·本特利得不到以父亲为代表的男性父权的疼爱和认可,并逐渐将这一切扭曲归因为自身的女性性别身份,并在长大成人后甚至不顾儿子的发展拒绝再去农场生活。性别认同与母爱本身并不矛盾,但在此处,性别创伤盖过了母爱,正是两性文化革命变迁中的畸形之处,也是小镇人的无奈之处。除了农场女路易丝·本特利,《小镇畸人》通过立体的空间叙事还一同刻画了同一背景下的银行家约翰·哈代、 教师凯特·斯威夫特、伊丽莎白·威拉德等角色,不同的角色故事各有千秋,但她们的共性都是追求性别平等的“新女性”。作者安德森评判两性问题,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人物使特殊时代间隙中性别矛盾带来的“畸形”跃然纸上。
三、心理空间的构建
心理空间是更为抽象的空间。它并不以实体的形式存在,而是结合了知觉、心理感受等主观元素而存在于读者内心对文学作品的还原与结构记忆。基于不同的生活环境与经验背景,不同读者的心理空间有所不同,但文学作品对作者心理空间的构建本质上都是通过引起读者共鸣,让读者更有参与感与现实体验感。
(一)重复塑造空间概念
《小镇畸人》的心理空间构建是通过不断有效巧妙的重叠点明的。一方面,是地点空间的重复。除了全文始终以温斯堡小镇为背景外,“温斯堡”也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地点符号,小镇中的“瓦恩河”和 “主街”以及“新威拉旅店”等具有地方特色的具体地点也反复出现在文中。具体地标的反复出现能够让读者在不同故事的阅读中逐渐拼凑出各个地标在温斯堡小镇中的位置,甚至能够形成地图,由此增进空间体验感。同时,具体重复的地标也让象征意义更加明显。如新威拉旅店是破败的,由于经营不善濒临倒闭,主人伊丽莎白也无心维护,墙纸褪色、地毯破败。旅馆本身应该是旅游业发展下的产物,应该是外来者体验地方文化风情与人文风俗的落脚点[6]。从旅馆的破败可以看出温斯堡小镇的旅游业并不发达,人们更是没有对外的窗口,依旧处于闭塞守旧的文化中。甚至旅馆的主人伊丽莎白也嫌弃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旅馆是伊丽莎白的心理空间象征,还是《高尚》中沃什·威廉斯和《异想天开的人》中乔·韦林的落脚地,反复出现的地点让旅馆等地标具有象征意义,成为读者对自身无奈的心理庇护所式空间。
另一方面,小说中重复出现的人物也加强了心理空间的塑造。《小镇畸人》虽是无绝对主角的小说,但乔治·威纳德是其中的线索性人物,与各篇的主人公都有交集。通过人物的重复出现加强了心理的暗示,乔治承担了旁白式的角色,不断带领帮助读者游走在温斯堡小镇中,让读者成为了有效的旁观者而非无处落脚的看客,促进了读者心理空间的构建。
(二)节奏淡化时间概念
此外,《小镇畸人》中心理空间的构造还通过淡化时间概念以完成。《小镇畸人》中作者安德森鲜有通过时间节点续写人物生平,而是对人物的具体重要事件加以详尽的细节刻画。如《出走》一章中乔治离开时许多人为他送行的场景,安德森就花费了大量的笔墨续写,详尽的描写拉长了物理上并不长的时间,突出了此情节的转折意义。现实生活中,人们也是对重要事件有更深刻的记忆,而日常性事件并不占据心理空间。安德生正是巧妙地把握了此心理记忆特点,通过模糊时间客观长度,突出了代表性事件,让读者心理空间的构建更加牢固。
总的来说,《小镇畸人》通过巧妙的空间叙事技巧铺陈了工业化和现代化时代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构建了读者的心理空间,对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研读极具借鉴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