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学小说中的民间叙事“情结”研究*
2022-11-24张童
张 童
(宿州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安徽 宿州 234000)
莫言是中国文坛重要的领军性人物,他的文学创作立足于民间社会,有着鲜明的民间烙印,他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等融为一体,创作出了多部优秀的民间叙事性质的小说作品,并成为我国首位问鼎诺贝尔奖的作家。莫言出生在山东高密,自幼生长在农村,农村社会的广阔天地为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灵感与素材,即使后来他走出了山村,走向了城市,但那种凝结在骨子里的乡村情节却始终伴随着他。他的精神、灵魂从未离开过故乡那片肥沃的土地[1],正是对乡土的这份深深的依恋使莫言将自己定位为农民作家——作为老百姓一员在进行创作。那凝结于意识深处、难以化解的民间情结,烛照着他漫漫的民间化创作之路,促成了他鲜明的个性风格与特色的形成。
民间叙事之“民间”是相对于高高在上的、主流官方的“庙堂”而言的,它是一种与官方叙事、文人叙事等有着截然不同特点的叙事方式,代表着另外一种价值取向与审美风格。它立足于社会底层和民间世界而进行文学创作,完成一系列叙述动作,在民间叙事小说作品中蕴含着浓郁的民间意识形态与乡野气息。莫言民间叙事文学有以下几方面的基本特征:其一,人物塑造围绕底层民间人物进行,如农民、工人、小知识分子等,他们是民间叙事文学的主体,是作家寄托了丰富情感的作品主人公,在莫言的小说中,农民是其最主要的叙事主体,这或许与其自幼生活在农村、对农村社会非常熟悉有关,民间叙事即讴歌农民等底层小人物身上的高贵品质,但也不避讳他们诸多与生俱有的缺点,从而呈现其完整的个体形象。其二,相较于形而上的官方叙事文人叙事,民间叙事的视角始终朝“下”,是对形而下的真实细微民间社会生活形态的刻画,传统文学创作中被附加的各种体现终极关怀的意义与使命在民间叙事文学中被放弃了,于是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抛弃传统的贞洁观而繁衍生育,因为对她来说,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下面将重点对莫言小说的民间叙事展开详尽分析。
二、作为老百姓的文学创作: 莫言创作立场的民间性
莫言的小说创作打破了传统革命历史小说阶级性的写作立场,而呈现出新历史小说以人为本、关注个体生命的民间性立场特征。正如他本人所言,文学的精魂还是应该回归到对人的关注上。因此在其创作中始终坚持民间本位的写作立场,而民间写作还不仅是“为百姓而写作”,而是更为透彻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前者虽然看似以百姓为主题进行创作,但它依旧是将创作者的身份地位置于老百姓之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视角来完成所谓的为老百姓立言的过程,其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比老百姓高明,因此赋予了作品以更多启蒙、教化的意义,这样的创作实则仍是一种居庙堂之高的创作。而真正的民间写作是将自身完全与普通大众等同起来,无功利心、无区别心,基于审美情趣而像手工艺人完成一件民间工艺品一样来塑造人物、安排结构、推进情节、完成创作。民间性的写作立场突出的是一种平等姿态,一种民间心态,所有居高临下、先知先觉的创作意识都是与民间立场相悖的,创作者应摆正自己的位置,以普通大众的自我定位来审视、叙述、书写历史。莫言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落于实处的民间写作立场有着密切的关联,他反对作家将自己定位为道德的评判者,而进行所谓的揭露、鞭挞、教化,他需要做的只是以客观、公正、朴实的眼睛和心灵去探索最为真实的人性,在此过程中坚持自我剖析,真诚投入参与生活而不是假想杜撰生活,以平民化的视角来进行创作,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来平视芸芸众生,书写他们的苦乐人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写作,也只有这样才能接近与反映最本真的生活原态。
民间性的叙事立场必然会形成以普通大众为主的小说人物塑造格局,传统小说中主人公从来都是有着“光鲜亮丽”的身份地位的“高大上”人物,他们或居庙堂之高,或是令人艳羡的人生赢家,又或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英雄典范,总之他们不处在普通大众的生活视野中,是需要仰视才能看到的角色[2]。但莫言的民间叙事小说中,那些亦正亦邪、亦美亦丑的普通小人物和凡夫俗子则一举取代古典小说中显赫的人物角色,他们从边缘性的地位走向前台,以最真实的生命形态向世界宣示着自己的存在,他们既世俗也超脱,既龌龊也圣洁,是最真实的人性体现。《檀香刑》中主人公孙丙虽只是旧社会身份卑微的伶人戏子,靠表演山东高密一带广为流传的“猫腔”小戏而谋生度日,如果不是遭遇了德兵侵犯、家园被毁、亲人被害这样重大的事件,大概率他将会平淡无奇、碌碌诺诺地度过一生,但命运显然对他作出了残酷的安排,将其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是妥协退让还是奋然反抗,这个看似懦弱骨子里却有着宁折不弯气节的汉子选择了后者,身为戏子的他此刻却成为铁骨铮铮的义和团斗士,他率领乡邻英勇抗击德兵,失败后放弃独自逃生的机会毅然选择慷慨赴死,终在残忍的“檀香刑”中实现了灵魂与生命的升华。作者在小说的尾声以一段猫腔唱词再一次烘托了这个既卑微又高大的人物形象的人格精神:若不是俺打定主意要上刑场……只有那小山站在这囚车上。此刻的孙丙,大义凛然,他是人们心中的民族英雄。
《红高粱家族》中,男女主人公的个性也非常鲜明,男主人公余占鳌是土匪,女主人公戴凤莲是位骨子里充满反叛精神敢爱敢恨、泼辣又深情的乡野少妇,他们都是底层民间社会极其普通的小人物、小角色,但二人的相遇相逢却演绎出了一段惊世骇俗、荡气回肠的不平凡的爱情故事。两颗不羁的心灵因具有相似的特点而彼此相融、相互欣赏,在这两个普通却极不平凡的人物身上,人们看到了生命的自由、奔放与热情。民间性的叙事立场还体现在莫言在对恣情豪放的民间生命形态的表现上,他对这样的生命形态有种天然的崇拜与向往,这是一种与庙堂主流生命形态完全不同的存在,它具有强烈的原始生命力,凝聚着自然主义美学价值,它的张扬、强悍、悲壮、狂野体现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内在能量,由于它的存在,民间社会才会生机勃勃,蕴含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红高粱家族》中处处彰显自由丰沛的民间情感,响马余占鳌虽杀人越货、野性难除,但他血气方刚,敢于追求越轨的爱情,天然自带豪强气息,面对外敌入侵,毫不犹豫、不畏不惧地加入精忠报国的队伍行列,强烈的情感包裹下的是一颗狂野不羁、炽热强悍的心灵[3]。女主人公戴凤莲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少妇,但她同样有着桀骜不驯的灵魂,她蔑视一切陈规陋习,有着强烈的生命欲望,这是一种任何外在的力量,包括道德、政治条例、文明都难以束缚的内在的生命能量,在这样的能量驱使下,她爱憎分明、自由奔放,她是抗日女英雄,也是女性个性解放的先驱者。莫言由衷地欣赏、赞美甚至崇拜这种弥漫于民间世界中的充满张力与迸发活力的生命形态,他不吝笔墨地塑造歌颂着这些不屈的精魂,挖掘着他们身上那饱含生命力量的狂放恣情的性情与品质,表现着永恒的人性与民间社会的生生不息。
三、野史化、故事性的写作:莫言小说民间性的叙事内容
莫言的小说创作体现着新历史小说对历史的认知与看法,新历史主义者眼中的历史与正史、信史有着极大的不同,他们认为历史真相其实是无法被完全重现的,它必然会裹挟着史学家们的情感立场,体现着历史记录者的价值判断。因此他们笔下的小说与传统历史小说、革命历史小说有诸多的不同,他们不再是历史代言人,而是借历史故事来表达自我的认知与感受。莫言对此也有着高度的认同,他认为再现历史不是小说家的义务,而张扬自我个性、建构心中的历史,甚至用故事性的方式来抒写描绘,摆脱“正史”的套路,勇敢地进行“野史化”的写作才是民间写作的要义所在。厚涂重饰的“正史”在很多时候远不如看起来零碎粗鄙的野史更能反映出真相的底细,莫言践行了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的风格与理念,从传统历史小说以宏大的历史事件与英雄人物为主的叙事窠臼中挣脱出来,将视线投放到看似平凡却更为广阔的民间世界中,比如不起眼的家族、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村落,在这些环境与场景中所发生的故事传统、奇人异事成为其小说叙事的主要内容。
《檀香刑》的故事发生在清末的声势浩大的反殖民斗争过程中,但作者并没有直接以这段宏大的历史事件为叙事主体,相反以民间小人物戏子孙丙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的生存与斗争为中心,人们看到的是围绕着孙丙而发生的一场撼天动地的生命悲剧[4]。传统历史小说的宏大叙事在此被放弃,出现在读者视野的是被边缘化的、民间的、细微幽深处的历史。《红高粱家族》中,如果按照传统历史小说的写法,必然会以宏大的抗日主题为主,其间会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刻画国民党和共产党与日军的交锋对决、殊死厮杀、艰苦斗争,但莫言却另辟蹊径,他立足民间的视角,书写了“我爷爷”“我奶奶”为主角的民间“抗战史”。莫言认为对战争的书写并不非得局限于宏大的场景与主题,通过对小人物的反抗、斗争与生存状态的描写或许更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于是他笔下既是响马又是英豪的余占鳌,既是普通的山野少妇又是女中豪杰的戴凤莲便成为叙事的主角,他们与日本兵的周旋斗争,甚至付出了宝贵的生命,同样可歌可泣撼天动地。
莫言的民间叙事另一个重要的特点便是对神话传说元素的运用,他把民间百姓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故事加以提炼,融入到小说创作中,赋予了小说以奇诡扑朔的色彩,也使其更具民间性的特点。《丰乳肥臀》中乡民们设立鸟仙神坛为上官领弟禳解灾难,《檀香刑》中孙丙希望通过设立神坛来召集天兵天将对抗德军,《红高粱家族》中二奶奶因中黄鼠狼之邪而死,倩儿遭天雷轰顶报应,《生死疲劳》中更是全篇围绕阴阳轮回、人畜转世的民间传说来展开故事情节,主人公西门闹荒诞、怪异的数次轮回经历使小说具有了奇异的魔幻色彩,所有这些极具民间色彩的神话传奇故事出现在莫言的小说创作中形成了一道独特奇趣的风景线,也见证了作家奇诡丰赡的想象力。
四、极具乡野气息、自然朴实的民间话语:莫言小说叙事话语的民间性
在莫言的小说中,他刻意摈弃了那些有着官方色彩、精英色彩、启蒙色彩的叙述话语,而选择有着浓郁乡野气息、朴实无华、真正贴近与反映民间百姓生活形态的民间性话语,由此而形成了其在叙事话语层面鲜明的个性色彩。
首先,他用民间话语书写历史,以野史化叙述取代正史、言史,用民间性的话语来书写那些被遗落在不起眼的小角落中的民间历史,从细微的角度体察真相、还原真实[5]。如他在《丰乳肥臀》中用民间话语来书写新民主主义革命史这样向来只用高大上的启蒙性、精英性、政治性语言叙述的宏大历史,通过对上官鲁氏劫难重重的生命历程进行形象生动的刻画,反映了革命斗争中的民间浩劫。正如莫言所说,民间历史或许与经典历史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差别,革命的残酷性,对阴谋、暴力的容纳必然会使民众受苦,战乱年代,在政治力量之间的争锋较量过程中,普通民众遭受苦难几乎难以避免,而这与较量结果、获胜方并无太大的关系,时逢乱世,单薄的、平凡的个体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
其次,在对人物角色的塑造中,乡土气息浓郁的民间话语同样占据着主导地位。莫言将自己置身于民间社会,作为普通民众的一员,站在民间的视角,以民间的观念审视世界,由此其笔下的人物角色也必然是民间话语的运用者、践行者。《红高粱家族》中,百姓们将女中豪杰戴凤莲视为传奇英雄,把对她的颂赞、崇敬以一首极具山东地域特色的快板的形式述说出来:女中魁首戴凤莲……挡住鬼子不能前。民众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讴歌着他们心中的英雄。
再次,透过莫言的文字,人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乡土气息。《丰乳肥臀》中有和煦的秋阳、有漫布整个天空的绚丽的云霞,这些景致有着鲜明的乡村特点;《红高粱家族》中,螃蟹“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则如同“汪洋血海”,读到这样的文字,头脑中便会浮现出形象的画面,一时间仿佛已经置身于那田野河涧,“我奶奶”说话也向来是土味十足,方言俚语随口就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等,此外莫言还将大量民间说唱戏文融入到小说创作中,山东高密盛行小戏猫腔,在当地流传甚广;莫言在《檀香刑》等多部小说中都引入了猫腔戏文,他认为文学创作与民间艺术之间其实是一脉相承的,民间说唱戏文来源于民间社会,根植于民众生活,因此它可为民间叙事小说创作提供丰富的借鉴价值与意义[6]。
最后,莫言小说的语言风格还具有狂欢化、原始化的一面,虽然有人曾经对此提出过批评,认为其用语过于恣肆粗糙、不加节制、荤素不避、无所禁忌,但也正是这样冲破一切规范束缚、原始粗放的语言造就了莫言小说与众不同的风格与特色,他恣意地放飞自己的联想与想象,并用语言将想象中的画面细致精准地勾勒出来,不加删减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原始的、原生态的粗犷与真实。比如他在《红高粱家族》中,描写罗汉大爷的惨状,“尸体割得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肉跳……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这种极致的、夸张的、有着强烈的表现张力的语言使人一次阅读,便如烙印于脑海一般,终生再难忘怀,这样无禁忌的,甚至对暴虐有着迷恋性的描述在《檀香刑》中也有多处体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莫言在民间化的叙事中获得了语言使用上的极大自由,摆脱了主流话语的束缚与压制,享受着尽情言说,随心所欲的书写快感。
莫言民间化的用语特点与其特殊的成长生存环境与经历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他自幼生长在农村,贫穷、饥饿、孤独是他童年生活的主基调,他未接受过正规的语言训练,这反而为他创造了更加自由宽广的语言运用空间,少了文雅规范用语规则的羁绊,反倒可以天马行空,以广袤的农村社会为课本,驾轻就熟地使用民间话语。民间性的叙事是莫言小说的灵魂,是最具生命力的特征。
五、结语
莫言的文学创作体现了浓郁的民间化风格,立足于民间社会,作为老百姓一员而进行创作,用文字书写着民间社会中不同小人物的悲喜人生,他将难以化解的民间情结体现在小说创作的各个方面,如民间百姓成员之一的自我定位与叙事立场,野史化、故事性的叙事内容以及乡野气息浓郁、自然朴实的叙事语言,他基于民间化的写作方式而创作的诸多文学作品为中国文坛带来了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