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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奇对《资本论》阶级逻辑的重塑与反思

2022-11-24苗翠翠

关键词:维奇工人阶级资本论

苗翠翠

(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和独特性正在于其理论所具有的整体性。恰如卢卡奇所言,“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vorherrschaft),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1]94。从整体性角度看,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剖析应当既包含“资本的增殖逻辑”,又包含“工人的发展逻辑”。莱博维奇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增殖需要”“资本的生产性劳动”“剩余价值”等理论的剖析与阐释非常充分,但专门对雇佣劳动的分析与阐述却较为薄弱。为此,他以工人阶级的发展需要为逻辑主线,从“资本主体”转向“工人主体”,重塑阶级逻辑,构筑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这也构成《超越〈资本论〉》一书最核心的议题。

一、《资本论》追问:马克思尚未完成雇佣劳动部分

马克思最初写作《资本论》的计划是由六部分构成,即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国际贸易、世界市场。但从完成状况看,《资本论》三卷(“资本的生产过程”“资本的流通过程”“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仅仅作为计划中的第一部分“资本”呈现。由此引发了以下追问:六部分的原初计划,马克思是放弃了,改变了,还是一项遗留下来的未竟事业?

比利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欧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认为,马克思放弃了最初六部分的计划,因为严格的六部分框架会影响他对资本主义运动规律的严谨阐述。与曼德尔不同,联邦德国政治活动家罗曼·罗斯多尔斯基(Roman Rosdolsky)认为,马克思并未放弃原来的计划,只是改变了原初六部分的计划,即他搁置了后三部分的写作,将前三部分(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相糅合构成《资本论》。法国“马克思学”创始人马克西米利安·吕贝尔(Marximilien Rubel)反对罗斯多尔斯基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从未有过“即使最轻微改变其‘经济学’计划的念头”[2]40,并指认一些学者所认为的马克思放弃或改变原初计划的论断,实质上隐藏着阴险的意识形态目的,即让马克思主义者放弃研究这一问题域,这是一种放弃的引导。不难发现,在吕贝尔看来,马克思并未改变或放弃六部分计划,而是作为完整的理论体系,《资本论》只代表了部分内容。加拿大西蒙·弗莱泽大学经济系名誉教授迈克尔·A·莱博维奇(Michael A.Lebowitz)赞同吕贝尔的观点,同样认为马克思并非改变了原初计划,只是没有完成计划中雇佣劳动学说的部分。他不仅批评了罗斯多尔斯基关于马克思六部分写作计划发生改变的观点,而且批评了罗斯多尔斯基所秉持的《资本论》中包涵专门的雇佣劳动学说的基本看法。通过上述的质疑和追问可知,不论从马克思的原初计划中,还是学者们的探讨中,《资本论》只是从资本增殖理论的视域涉及到雇佣劳动的理论内容,尚未形成专门的独立的雇佣劳动学说,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探索并撰写专门的雇佣劳动学说是马克思遗留下来的一项未竟事业。莱博维奇所著的《超越〈资本论〉——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一书,就是致力于完成这一事业的典范,他将核心主题聚焦于“工人的发展需要”和“人类需要的首要性”,并由此来构筑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

《资本论》中马克思尚未完成雇佣劳动部分,还体现在他所运用的方法论之中。马克思方法论的精华是从黑格尔汲取来的“关于总体的范畴”。他认为“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3]603,“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3]724不同要素、个体部分不是独立的,而是作为总体的环节相互作用的,可以说,社会的整体是有机整体。整体论的观点实际上是有机整体各环节相互联系的观点、整体内自我运动的观点。但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基于整体性的辩证法并非是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的逻辑推演,而是一直把现实的整体作为理解的对象。马克思的辩证分析法参照的不是概念逻辑而是现实的社会。黑格尔的辩证法是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或概念的产物[4]25,局限在思维概念之内,因此这种概念的整体具有僵化性。马克思的辩证法考察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这种资本主义整体具有现实性。从方法论层面看,资本主义整体性既包含资本理论,也蕴含雇佣劳动理论。尽管在《资本论》中,雇佣劳动理论并非外在于资本理论,但仍然缺少专门的雇佣劳动理论。正如莱博维奇指出的那样,“资本主义整体性观点是‘永远存在的’,只是它一直悄悄地潜藏在《资本论》中”[2]109,亟待补充雇佣劳动学说的部分,直接彰显资本主义的整体性。

从理论内涵的维度看,《资本论》更加侧重从资本的角度来揭示雇佣劳动的生存状况。马克思主要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典型的雇佣劳动关系,同时指出雇佣劳动关系的核心是“资本”。因为资本表征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劳动者只是劳动者,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工人,才成为“特殊的劳动力商品的”承担者。“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资本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它是一种历史的生产关系。”[5]878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本的角度看,雇佣劳动不仅从属于资本增殖的本质,而且作为活劳动被颠倒成“死劳动”、丧失个性。“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5]269这必然导致一种主客颠倒的社会后果,“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6]46。资本是死劳动,本身并不能创造价值,资本的自行增殖只不过是价值增殖的幻象。活劳动只能是创造价值的工人。然而,在资本主义的机器体系中,工人不是整个生产过程的真正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1]150,工人隶属于机器,“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4]196。雇佣劳动作为创造价值的活劳动却在资本的宰制下成为“资本附属物”“机械化的一部分”“有意识的机件”“旁观者”。这些都是资本视角下工人阶级生存境遇的真实写照。除了围绕资本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外,莱博维奇还认为,马克思集中考察了只在工作中的工人,并未充分考察未工作时的工人。这些都表明,马克思正是从资本的角度,充分考察了对资本而言属于生产性的劳动以及劳动者的生存状态,并未全方位地从雇佣劳动者自身的需要加以考察。

上述对《资本论》的追问,从文本写作、方法论、理论内涵三个方面阐明,马克思本人尚未完成专门的雇佣劳动学说的部分,他誓死致力于解放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事业仍未完成。《超越〈资本论〉》正是接着马克思的原初计划,接着马克思的未竟事业来进行的。马克思从未放弃或忽视雇佣劳动,他只是较充分地强调了以资本增殖逻辑为核心的“资本政治经济学”,无暇着力展开以工人的需要为轴心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为此,莱博维奇沿着马克思资本主义社会整体性的思路,对马克思晚期尚未充分展开和论证的雇佣劳动学说部分进行补写或续写,重塑阶级逻辑,实现无产阶级自身的解放。

二、需要的首要性与《资本论》阶级逻辑重塑

莱博维奇在《超越〈资本论〉》中表现出来的重塑《资本论》阶级逻辑的思想取向,集中聚焦在“工人的发展需要”上,这一需要也称为“第二个应然”(ought)。与“第一个应然”即资本的增殖需要不同,“第二个应然”扭转了将“工人”仅仅视作物或生产要素的异化局面,真正从人的角度重新审视“工人的发展需要”。如果资本视角下的工人可以勾勒为“K(资本)—WL(雇佣劳动)—K(资本)”的话,那么雇佣劳动视角下的工人,则可以表达为“WL(雇佣劳动)—K(资本)—WL(雇佣劳动)”。前者强调资本的增殖需要,雇佣劳动只是实现资本增殖的手段;后者凸显雇佣劳动的发展需要,资本只是作为媒介来满足工人自身发展的需要。

莱博维奇从工人发展的角度,提出需要有三个基本层次:生理需要、必需品需要、社会需要。生理需要是最低限度的生存需要,指的是物种意义上不致饿死的生命存续之需。必需品需要是随社会历史的演变发展而不断变化的,它是由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决定的在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发展状况、不同地域、不同生活习惯等条件下形成的生活资料的需要。社会需要作为最高层次的需要,是工人作为全面发展的人类个体的发展需要。他认为,对工人必需品需要的考察不能停留在维持基本生存的最低工资的标准上,进而分析了四种可能的情况:(1)必需品(实际工资)和生产率固定;(2)必需品标准不变,劳动生产率可变;(3)必需品标准可变,劳动生产率不变;(4)必需品标准可变,劳动生产率可变。从工人的立场和视角看,第一种情形表明工人的需要、能力和生活水平都是固定的,并未获得提升;第二种情形意味着劳动生产率提高,但工人工资并未获得提升,因此工人并非受益者。必需品标准不变的这两种情形,都表明从根本上忽略了工人的需要是变化的,遮蔽了工人作为人类个体进行发展所需的方方面面。第三种情形只考虑到工人需要的变化,但并未带来社会财富的增长;第四种情形表明随着社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工人对社会财富普遍增长的参与是可能的,工人也是其中的受益者。必需品标准可变的这两种情形,虽然都涉及到工人需要的变化,但只有最后一种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实际上,在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社会财富的普遍增长,工人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的增长是有可能的。

然而,事实是,资本主义绝非“清白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社会“财富和实力这种令人陶醉的增长完全限于有产阶级”[5]751。马克思《资本论》最卓越的理论洞见在于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秘密,即“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7]。资本主义社会内在地隐含着一种剥削与被剥削、支配与被支配、统治与被统治的不平等社会关系。马克思从资本主义整体性视角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或庸俗经济学家的观点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他们认为,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是在市场上两个商品拥有者之间的平等的买卖关系或经济关系。劳动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将其使用价值即劳动力的使用权卖给资本家,同时,资本家以支付工资的形式购买了劳动力商品,并签订劳动合同,表面上这是一场彼此平等的、自由的交易。实际上,他们只从剩余价值实现的角度考察了单个的资本家和单个工人,遮蔽了资本整体性所具有的剥削性质。马克思考察的则是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这一过程得以展开的基本前提,在此过程中,劳动和资本主客颠倒,“劳动的全部主体生产力”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价值人格化为资本家,工人表现为商品。随之,工人的面貌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5]205可见,平等交易的表象背后隐藏着资本家对工人的支配与剥削。

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增长和生产力的迅猛发展,并不能真正满足工人的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这为莱博维奇从“生产的首要性”转向“需要的首要性”提供了现实基础和理论启发。从资本增殖的角度看,资本积累最为重要的方式是通过提高社会生产力,创造出更为庞大的社会财富,与此同时,也创造了工人的“贫困”和工人的“剩余”。要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困境,工人阶级首先要在马克思人类解放学说的指导下从资本的增殖需要转向自我发展的需要,这种需要对社会变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莱博维奇称之为“需要的首要性”。

“需要的首要性”的核心要义在于:其一,聚焦工人的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其二,工人的发展需要和工人的主体能动性构成社会变革的决定力量。诚如学界所知,社会变革的根本原因在于特定的社会关系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的存在是由生产力水平决定的。与马克思突出强调生产力的决定作用不同,莱博维奇创立了“需要的首要性”理论。他认为,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时,之所以必然被其他新的生产关系所取代,并非源于生产关系的自发更新,而在于革命主体的能动性。当人们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无法满足人类发展的需要时,那么他们必然会主动选择废除这种关系、变革世界。尽管莱博维奇的需要首要性是在生产力首要性的框架内生成的,并非取代生产力首要性,但他通过需要首要性增强生产力首要性的解释力的同时,在理论上强化了需要的优先性。

工人阶级要有意识地推动社会变革,实现自我蜕变、自我发展,就需要以“需要的首要性”重塑阶级逻辑。莱博维奇提出了以下方案:第一,工人阶级要有自由全面发展的意识自觉。工人不能囿于资本主义整个生产过程,不断复制自身、从属资本,而要充分意识到自身不仅仅是资本增殖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作为“自由的、普遍的、创造性的和自我创造的社会动物”[2]255-256,实现自身的自由全面发展。虽然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结构中,工人作为雇佣劳动者而存在,但首当其冲的是,工人作为人生活着。正是从人的目光、人的尺度出发,工人需要创造条件满足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矛盾是雇佣劳动和人类之间的矛盾。”[2]283工人阶级正是在反抗资本与实现自我的过程中诞生的一种具有强烈自我发展需要的新的人群或新的人类。一旦意识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一旦把考察焦点集中到作为人类个体和他们的需求上,雇佣劳动就不会满足于现存的对资本的从属关系,进而生发出反抗资本或超越资本的诉求。

第二,工人阶级应强化团结和联合。资本充斥着竞争与分化的操作,资本刻意制造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化。“分化”指资本为阻碍雇佣工人形成统一的阶级意识,阻碍无产者的联合,瓦解工人阶级而实施的一系列手段和策略。资本通过机器体系重建生产体系,击败工人的反抗。“现代工业体系为生产者创造了新的竞争形式——机器生产的竞争”[2]127,机器生产取代了一部分劳动者,被取代的劳动者成为产业后备军,它对劳动现役军造成了替代性的竞争压力与对抗性关系。机器体系不仅在技术上控制劳动者,而且还以产业后备军和现役劳动军之间的对抗性关系造成无产阶级内部的分化。除此之外,资本隐蔽地制造了工人阶级内部的无形竞争。即使是工人们自身的“协作生产”“合作工厂”,他们之间依然会为了追求利润进行竞争,实际上,这种协作生产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变种,以获得各集体利润和个体利益为中心,导致联合劳动者演变成“他们自己的资本家”。甚至工联也只是反对工资降低、生活水平下降的结果,并没有反抗或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可见,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化、竞争、对立、逐利,实际上只是实现资本增殖需要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属于资本内在趋势的范畴。如果资本刻意制造分化是资本本性使然,那么工人阶级内部的竞争、分化则进一步成就了资本的专制。因此,工人阶级应反对乃至消除任何形式的内部分化与竞争,强调团结和联合,才有可能超越资本。

第三,工人阶级还应进一步展开阶级斗争。事实上,无产阶级取得的每一项有助于自身发展的成绩都是他们通过阶级斗争从资产阶级手里争取来的。工人阶级仅仅意识到联合的重要性还不足以有效反抗资本的宰制,仍需进一步展开阶级斗争才能从资本的增殖逻辑转向工人的发展逻辑。在《超越〈资本论〉》中,莱博维奇多次强调了无产阶级进行阶级斗争的重要性。他明确提出雇佣工人“他们能够正常满足的需求水平是斗争的结果。”[2]212最典型的事件是,《十小时工作日法案》的伟大胜利,它不可能通过经济协商达成,也绝非资本家的慈悲妥协,实际上正是无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所取得的成就。

莱博维奇以“需要的首要性”重塑阶级逻辑,其根本的价值旨趣是以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为核心,以人的目光和人的尺度,反抗资本对工人发展需要的阻碍和束缚。从资本的角度看,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要对抗的是资本对剩余价值的盘剥;从雇佣劳动的维度看,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团结联合、阶级斗争,要对抗的是资本对“劳动者自我发展需要”的褫夺。可见,只有在人类解放的高度、在主体自由全面发展的角度,才有可能真正理解无产阶级的不懈努力不是为了建立一种新的剥削制度,而是为了满足作为人应有的自我发展的需要。

三、莱博维奇重塑阶级逻辑的启示与反思

莱博维奇聚焦于工人的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以“需要的首要性”重塑阶级逻辑,最终走出资本增殖逻辑的宰制,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理论旨趣上,可以说,莱博维奇的“需要首要性”理论是对马克思《资本论》探讨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延续和更新。但二者在范畴体系、研究范式、理论方法、实现路径等方面又有所区别。

众所周知,马克思的《资本论》是通过物与物的关系来揭示人与人的关系。这一路径意味着,我们要探讨人类解放的可能路径,仅仅诉诸人本身是不充分的,需要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增殖逻辑这一本质性特征加以揭示,才有可能克服资本对工人阶级的宰制。与之根本不同的是,莱博维奇跃过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增殖需要这一客观逻辑,直接探讨工人发展需要这一主观逻辑。他从工人发展需要的视角激活了主体的能动性、工人阶级的革命性,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缺失的阶级意识,构筑了作为“新人类”的工人阶级。

首先,莱博维奇重释了“劳动力价值”“财富”“生产性劳动”“雇佣劳动”等重要概念,构建了主体需要理论的范畴体系。他认为,“劳动力价值”不仅仅是商品化的工资品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它是满足雇佣工人自我发展需要的方式。而“财富”也并不等同于资本主义所推崇的物质性财富,真正的财富是“人类财富”,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是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是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2]182。人的创造能力在劳动中得以彰显,进而莱博维奇划分并重释了“生产性劳动”的概念。“生产性劳动”既包含“资本的生产性劳动”,也包含“工人的生产性劳动”。资本的生产性劳动指的是为资本的需求和目标提供服务的劳动,是使资本增殖的劳动。与之不同,工人的生产性劳动则是促进人类发展需要的活动,容涵着家庭劳动(domestic labour)、医疗服务、教育培训等。这表明,那些不生产剩余价值、不为资本进行劳动的工人,对资本生产性而言不是财富的生产者,但对工人生产性而言却属于财富的生产者。可见,真实的“雇佣劳动”既包含工作时段的雇佣工人,也包括非工作时段的雇佣工人。不能把工人仅仅作为特殊经济关系的承载者、经济逻辑的化身(工人)来认识,而应该把工人当作实际的人、当作人类个体来认识。这些概念表明,莱博维奇以人的眼光、人的尺度,从工人发展需要的视角,来构建关于工人的政治经济学。

其次,莱博维奇从“资本主体”转向“工人主体”,转变了理论主题、开启了新的研究范式。如果说马克思在写《资本论》时是为了强调“资本的整体性”而集中围绕“资本主体”进行政治经济学分析与批判的话,那么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莱博维奇则从“资本主体”转向“工人主体”,从“资本生产性”转向“工人生产性”,在《超越〈资本论〉》一书中,开启了主体性研究的新范式。“工人主体”不仅仅是被资本家剥削、被资本宰制的对象,工人具有积极能动的面向,能够作为人类中的个体,为自身的生活需要和发展需要进行顽强抗争与不懈努力。这既与马克思对资本增殖逻辑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同,也与其他经济学家以数据模型的方式聚焦于剩余价值率、利润率的客观分析不同,莱博维奇以颇为独特的主观研究方法,以“需要的首要性”为逻辑支点,凸显了工人的反抗性和生产性,重构了积极意义上的工人主体。

最后,莱博维奇主张建立无产阶级国家或工人国家,为超越资本对工人发展需要的褫夺提供了可能进路。劳动力成为商品是阻碍工人发展的最直接前提。要解构这一前提,不能仅仅从理念上把劳动力看作人而非商品,事实上,即便劳动力不是普通商品。也是“市场经济体系的一个绝对关键的组成部分”,它虽然是与生俱来的人类能力及其活动,“它不是为了出售,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而存在的,并且这种活动也不能分离于生活的其他部分而被转移或储存”[8]。因此,要解构这一前提必须彻底变革劳动力存在的社会结构。莱博维奇主张建立无产阶级国家或工人国家。因为工人的联合斗争被资本主义制度化了,工会被资本主义的官员或专家把持,并成为资本的内在趋势。工人需要通过政治运动取得政治权力,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工人国家,使国家从作为“资本的媒介”转向作为“雇佣工人的媒介”,致力于为无产阶级的发展需要服务。在工人国家,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工人阶级的联合与协作将会成为剥夺资本的强大武器。“劳动的合作与联合创造的社会生产力超越了单个孤立的生产力总和”[2]117,即1+1>2,这意味着创造了一种新的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2]117由集体生产力创造的巨大财富将致力于促进工人阶级自身的发展,并最终构建一个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6]53的联合体。

莱博维奇以工人的需要向度为焦点,这一研究视角为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寻求新的革命主体提供了崭新视域,开启了主体研究的新范式。在主体建构的意义上,莱博维奇最显著的理论启示在于,以人的发展需要为逻辑主线,以人的眼光、人的尺度,扭转工人对资本的从属地位,凸显工人的主体性,将劳动力视为着眼于自身发展的人,而非物、商品或要素。沿此思路,美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大卫·施韦卡特在《超越资本主义》中建构了经济民主的发展模式,该模式“不把劳动力视作成本”,“在经济民主下,劳动力在技术层面上并不是与土地和资本等量齐观的另一种‘生产要素’”[9]。意大利激进左翼安东尼奥·奈格里、保罗·维尔诺等人则从非物质劳动的视角竭力探索当下主体不可被量化和无法被剥夺的共同性。这种主体研究范式为激发生命潜能、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伦理建构的重要向度。

同时也应看到,他以“需要的首要性”重塑阶级逻辑,过于强调从主观逻辑和主观研究方法对抗资本,缺少了客观逻辑和客观研究方法的基础和支撑,使其强烈呼吁的阶级意识、团结联合、阶级斗争,缺少了现实性力量,沦为一种主观幻象。其一,《超越〈资本论〉》贯穿着“工人发展需要”的逻辑主线,充斥着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从“资本主体”走向“工人主体”,从客体端走向主体端,无法真实地从二者的相互统一中找到超越资本的现实路径。其二,主体建构的致思取向,意味着莱博维奇以主观逻辑取代客观逻辑,以需要的首要性取代生产力决定论。他甚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者的社会需要不能完全得到满足,因为他们未被满足的社会需要越多,贫困化程度越重,对社会的不满情绪越激烈,资本主义被替代的可能性就越大[2]57。莱博维奇以工人的不满情绪和主观感受来扰乱或颠覆资本主义社会秩序,极易形成民粹主义和暴民政治的社会后果。很显然,这无疑使满足工人发展需要的方式陷入主观抽象。

实际上,我们没必要固着于莱博维奇以需要的主观逻辑续写《资本论》,这一行径是否与马克思着力揭示资本逻辑的做法相违背,或者与马克思本人在晚期是否真的存在写雇佣劳动理论的思想意图相符合。莱博维奇的贡献在于,他以独特的“需要”视角、“工人发展需要”的叙事逻辑,开显了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他从需要视域对《资本论》中的核心概念进行重释,构筑了主体理论的范畴体系,激活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开启了主体理论研究的新范式。从“资本主体”转向“工人主体”,为当代国内外学者研究马克思主义思想提供了崭新的主体向度。在这个意义上,莱博维奇在《超越〈资本论〉》中的阶级逻辑重构,是对《资本论》中超越资本逻辑的一种有益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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