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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颜色

2022-11-24程志敏

关键词:理性灵魂颜色

程志敏

古人相信灵魂(psyche),今人把它变成了“心理”,因此有了心理学(psychology)这门新鲜的学问,好比“美学”(aesthetics)之于“感觉”(aisthetikos)。灵魂与心理不同,前者整全而永恒,后者琐屑而易逝。万物都可能有灵,却并非每一件东西都有心理活动。人和动物相去甚远,要之便在于灵,但每个人的灵魂差异非常大,而不像心理或精神一样,乃是普遍均质的(homogeneous),即国人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如果不讲灵魂,人和动物之间就没有多大差异了(毕竟动物也有一定的心理活动)。

现代人讲自由和平等,认为那是所有人的本性或自然权利,因为大家都有理性,而理性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王公贵族和引车卖浆者流都“分有”同样的理智,天资卓绝和愚钝平庸的人都一样地拥有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和审美判断力。但古人就不那么“正确”了,他们虽然在政治上讲平等,如isonomia(政法平等)和isagore(同等发言权),但在灵魂上却主张不平等,持“性三品说”,宣扬上智下愚不移。我们且不谈这种内外割裂所体现出的悖论和虚伪,即不同灵魂的人如何可能在现实中真正平等,我们只关心灵魂究竟有什么不同。

希腊上古神话诗人赫西俄德的“五纪说”记载了前后相续的五代凡人,是西方最早的灵魂分类学说。黄金种族由天神所造,他们无忧无虑,像神一样生活,死后变成巡查人间专司赏罚的精灵。第二代是白银种族,虽有尊荣相伴,亦勉强能享极乐,却已开始堕落:他们不敬天神,无度强横,彼此作恶。第三代是青铜种族,大概因好用青铜武器而得名。他们冥顽不化,心如铁石,可怕强悍,互相杀戮。第四代不以金属命名,而称作“英雄种族”,是全部五代凡人中较为特殊的一类,介于神话与现实之间,是为“半神”。他们有好有坏,结局相应地各不相同,大多死后生活在极乐岛。最后就是我们这种黑铁种族,劳累悲哀,不忠不孝,无信无义,缺乏羞耻之心,总会死于非命。

柏拉图借用这个典故,把人的四种灵魂分为三类,最高贵的金质人适合当统治者,银质人担任护卫者或行政助手,而农夫和手工业者的灵魂中则主要是铁和青铜。前两类灵魂中已然有金银,也就不会贪图人间的金银,反倒会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城邦,否则就变质了。这种人节制、智慧、正义,属于董仲舒所说的“圣人之性”,远高于“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这样的说法似乎是在为外在的等级制背书,但柏拉图的本意只是想以此来说明灵魂的内在结构:与社会政治一样,每个人的灵魂都分为三部分,理智、血气和欲望,分别对应黄金、白银和铜铁。这无疑有着高低贵贱之别,但柏拉图并不否认任何一个层次的价值,他归根结底想说的是:各安其位,各尽其能,则不仅相安无事,还能共同发展。

因此,我们不能说某个人身上只有金银,没有铜铁,而是说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合金”,只不过配方不同,故而各种元素的含量迥异,才会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我们如何理解人类历史的“五纪”及其灵魂的内化表现,我们都会看到,灵魂有颜色,或金色,或银色,或青铜色,或黑色。而在《斐德若》的“灵魂马车”比喻中,灵魂至少也可谓黑白分明。人类社会由不同主色调的人构成,相异而相亲;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元素,展现出斑驳而美好的纹章——世间因此才琳琅满目,多姿多彩。

在古代,人们相信身心一致,内在的心性必然有外在的表现,所谓“相由心生”,即亚里士多德所谓的“体相学”(physiognomonika),也就是可以通过身体来认识灵魂。至少从我们的常识可知,脸色苍白者、黝黑无光者与长期红润者的灵魂应该大不相同。亚里士多德虽然没有像其先辈那样直接把灵魂与颜色联系起来,却也在《论灵魂》418b中说“所有的颜色都能致使现实的透明物运动,这是它自身的本性”。颜色与存在物密不可分(《论灵魂》437a),颜色甚至是物体的界线(《论感觉》439a)。因此,如果相信灵魂,则它必定有颜色,而智慧之光也许能让人看到灵魂潜在的颜色。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必然拥有纯洁的心灵(nous),从实体的意义上说就具有完全的现实性(《论灵魂》430a16—17)。

与古希腊的“五纪”说类似,中国古人也(更)讲究“五”,《黄帝内经·灵枢》所谓天地之间,六合之内,都离不开“五”,而人也可分为五种:太阴人,位北,属水,黑色;少阴人,位西,属金,白色;太阳人,位南,属火,红色;少阳人,位东,属木,青色;阴阳和平人,居中,属土,黄色。黑色灵魂的人贪而不仁,白色灵魂的人嫉妒成性,红色灵魂的人虚华刚愎,青色灵魂的人颇自以为是,只有黄色灵魂的人平衡而没有上述问题。如果更为“中性”地看,各种颜色灵魂分别对应阴沉、刚强、阳光、温柔和诚实。有道之士会望气知人,能够判断每个人灵魂的颜色,懂得其品性,如今看来颇有一些神秘的意味,但也有可能是一种已经失传的“冷门绝学”。因为在古代,五色、五方、五行、五德、五味、五音等等,相互关联,彼此应和,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世界观。《道德经》第二章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才是活生生的存在,才是“反者道之动”的真实显现。

人各有性,也就有不同的灵魂,但其颜色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以通过教化得到提升,所以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柏拉图则把哲学视为引导灵魂(psychagogia,《斐德若》261a)的技艺,而诸般政治文教手段,如忒奥格尼斯(Theognis)所指出的,都是重整灵魂秩序的法门。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1264b中对乃师批评得对,神明在灵魂中熔铸金银铜铁时,往往把这些不同颜色和不同质地的“金属”赋予相同的人,因而社会阶层会走向固化,缺乏流动性。而更大的问题在于,灵魂要素的配比很容易出错,也就产生了“残次品”。由驳杂色彩或品性构成的世界虽然丰富多样,如果没有一定的规矩和比例,就会一团糟。此外,岁月的侵袭还会让灵魂脱色、模糊和锈蚀,需要不断地滋养和维护——哲人和诗人在古代就是负责灵魂调色和养护的匠人(demiourgos)。

可惜,现代人把“灵魂”改造成了“精神”,其目的恰恰就是要撇去或抽象掉包括颜色在内的任何经验性的东西,从而达到“先验”的高度,并明确主张“判断是没有颜色的”——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甚至把对象(甚至存在)与颜色割裂开了。在古代,灵魂的基础是“神性”,而现代人所说的“精神”的核心则是“理性”。为了弥补自身的不足,现代哲学只好把理性抬高到神圣的地位,预先假设了理性的全知、全能和全善。但在古代,理性远远不是这样僭越而狂妄,人们深知理性颇为有限,而且它虽能行善,也能作恶,作恶的能力远高于行善的意愿。人类历史中的种种悲剧或许都与理性相关,因为理性一旦发起疯来,“能力”超群,至为可怕;更可怕的是没有什么能制止它,让人只能绝望。

总之,心理、精神和理性都没有颜色,透明(苍白)而抽象,因而显得空洞和虚无,隐然有冥府阴森森的感觉;灵魂则是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就像姹紫嫣红的婆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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