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封印:遗忘与记忆之歌
——忒奥格尼斯诉歌封印问题探微

2022-11-24张芳宁

关键词:奥格封印缪斯

张芳宁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在尼采看来,古希腊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Theognis)乃是奋争在时代逆流中的贵族的典范,是一位“投生在堕落时代的正人君子”,这一评价不无惺惺相惜之意[1]。与尼采这位孤独的精神贵族相似,忒奥格尼斯同样对自己作品在当世与后世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告诉年轻的居尔诺斯(Cyrnus),他为自己的诗行封了σφραιγίς[火漆、印鉴],不仅防止剽窃,更拒绝篡改、歪曲和玷污,要使这些诗句永葆纯粹高贵的品质。

居尔诺斯呵!当我运用诗艺(σοφιζομένῳ),让我将封印(σφρηγὶς)铭于

这些诗行(ἔπος),如此它们便永远不会被偷偷窃取,

也没有人能用次等的东西取代它们原有的高贵(ἐσθλός),

人人都会说:“这些诗行属于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

他在所有人中享有盛名。”(19—23)①本文涉及《忒奥格尼斯集》(Theognidea)中译,除特殊标注,均由笔者译出,随文用阿拉伯数字标注行码。[2]

然而,正如尼采被后人解读出无穷含义,忒奥格尼斯封的这块火漆也落入现代研究者的角斗场——这番争执的确意义重大:诗集的1—18行是诗人献给阿波罗、阿尔忒弥斯、缪斯与美惠女神们的颂歌,换言之,诗人之“诗”的真正开端是第19行,而诗人的“封印”正在此处出现,不难见出其开启整部诗集与透射诗人意图的枢纽地位。同时,除此开端的一处,诗人在整部诗集凡1389行内,对“封印”一词再无重复提及,这就使得“封印”的真正含义更为难解。诗人所说的“封印”意指什么?这一置于众多“诗行之上”的封印之意义是否真如诗人所“明言”——只为确保诗句的归属与完好?

一、“封印”所指溯源

对于“封印”的所指,研究者们的猜测主要来自上引19—23这几个诗行的字面——假如诗人所说的“封印”确有所指,那么主要有以下三种可能:居尔诺斯之名、诗人之名、诗歌技艺[3-4]。

居尔诺斯是诗人欲给予教导的年轻人,在整部诗集中,共有76次出现这个名字的呼格,另有9次呼唤珀律派德(Πολυπΐδη)(被认为是他的姓氏)①诗集最早的编辑者之一Welcker认为这两个名字代表两个人,因为它们从未在一起出现过。[5],人们认为诗人正是用这种不时的重复来保证自己诗作的安全,研究者Sitzler更认为,只有包含居尔诺斯名字的那些诗节才是忒奥格尼斯的真迹,古典学者鲍勒即围绕这282行“真迹”展开他对忒奥格尼斯的解读[6]。假使这是诗人的原意,不得不说这位端方的诗人为这一举措付出了很大代价:后世对这位诗人的主要诟病一是“顽固不化”的贵族论,另一个就是对少年居尔诺斯的同性恋。甚至连为诗集第一卷做出一部相当详实的法语注疏本的Groningen,都在注本前言开篇就迫不及待地宣称:自己将不会继续为第二卷“那些龌龊的同性恋诗”做注本了[7]。也有一种比较善意的猜测,认为忒奥格尼斯和居尔诺斯之间的关系“是多里安骑士们相互关系的典型”,前者作为年长的多里安贵族,带着“一位和他地位相等的少年”,在战场、生活以及精神上都对他负责。当然,他们之间也可能有暧昧关系[8]。

问题在于,无论愤怒的指责还是善意的揣测,都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忒奥格尼斯笔下的“居尔诺斯”,并非指某个具体的贵族青年,而是代表了一种动荡时代中的“灵魂类型”——天资优良却被低劣的灵魂引诱、败坏。“居尔诺斯”毋宁是诗人对自己的教育对象乃至潜在读者的一种称呼,并以此开启了西方文学史上“诗意的虚拟称呼”之先河。在这个意义上,“居尔诺斯”这个名字才更恰切地成为整部《忒奥格尼斯集》的一种σφραιγίς[火漆、印鉴][9]。

多数研究者将“封印”理解为诗人之名,这种解释多半从σφραιγίς[火漆、印鉴]的实际意义获得灵感。在古希腊,人们很早就开始用石头或金属制作σφραιγίς[火漆、印鉴],并用它在自己的财产——箱子、罐子乃至房屋的大门上铭刻印记,印鉴上独特的图案或文字标示出主人的身份。这种印鉴另有一个相关性的用途,即在信件封口处钤以蜡封,既证明寄信人的身份、又保证信件不被篡改[10]。于是,诗人的名字被想象为一枚无形的封印,铭记在诗集开端,既证明这些诗句归属忒奥格尼斯,又保证诗句完好无损②人们多认为“封印”是诗人所用的一个比喻,但也有学者认为确实存在这么一枚印章,如Cerri即主张这枚印章为诗人忒奥格尼斯将自己的诗集供奉在神庙中时封存所用,并另举一些类似的例子证明,在口传诗歌占主导的社会中,此举意在保护诗歌的纯正品质。[3]126。

从封印的这一含义延伸出对封印意义的一条解释路向,由于研究者的立足点不同,这一路向犹如小径分岔的花园,呈现了“封印”问题研究中最为繁复的景象。20世纪末,福德对两位代表性人物:Jaeger和Woodbury的观点进行了梳理,在他看来,前两者所代表的解释路向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释,反而遮蔽了真实解释的可能[11]。

1945年,德国古典学者Jaeger提出著名的“著作权”说,即认为忒奥格尼斯的“封印”是诗人对自己“著作权”的骄傲宣言[12]。Jaeger的观点引起了广泛持久的质疑,显然,用近代才兴起的著作权观念来解释古风时期的诗作,难免犯了“时代错乱症”。而事实上,Jaeger不过是在他所遵循的路向上走到了极端,以至跨越了显而易见的时代鸿沟,也正是他的致命一跳才使人们对这条“进化论”式的文学史路向开始了反思。

在这种文学史观点看来,从荷马叙事诗的匿名,到赫西俄德首次在诗句中嵌入自己的名字,乃至托名荷马颂诗以及抒写合唱歌的大诗人阿尔克曼点出自己的诗名,推动这一变化的是一种逐步觉醒的文学自觉意识。而忒奥格尼斯与前人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名字与“封印”连接在一起,无异于声称这些诗句是自己σοφιζομένῳ[运用诗歌技艺]的成果,表明诗人清晰地意识到自身作为诗歌创作的主体,应当并且能够为诗句负责。因此,忒奥格尼斯的封印标志着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正式确立。福德尖锐地指出,这种观念的根本问题在于,所谓文学自觉意识的觉醒只是一种臆测,在古风时期文学的实际状况和诗人诗句自证两个方面都得不到支持[11]99-101。

古风时期诗歌以口传形式自由流布,同时,诗人们尊习传统,对前辈及同辈诗人多有借鉴,古风诗歌的这种境况给现代研究者带来许多困惑与麻烦,讲究“原创”与“著作权”的现代人不得不尽力从一位诗人名下的诗作中甄别出其他许多位诗人的ἔπος[辞句]。在忒奥格尼斯研究中,这种努力占据了相当篇幅。在这一前提下,将“封印”解释为诗人对著作权的声明,显然并不切题。福德接下来引用的诗句也清楚表明,诗人用“封印”所要强调的,并非自己对这些诗句的“原创”:

但我将……向你指出这样一些事情

那是我自己,居尔诺斯呵,在孩童时从高贵者(ἀγαθῶν)那里学来的东西。(27—28)

这部诉歌集整体呈现的面貌,仿佛诗人向少年居尔诺斯提出的一条条忠告,而诗人在开篇此处已明言,这些是他从品性高贵的人(ἀγαθῶν)那里学来的东西。正如福德所说,古风诗人所推崇的并非个人化的表达,而是秉承高贵传统的庄严辞句[11]99。

稍晚些的研究者Woodbury试图绕开“著作权”,转而用“封印”在古希腊的实际用途即密封财物来解释这个问题,提出诗人在此宣誓的是他对这些诗句“精神上的所有权”,而非著作权[13]。所有权的提法使问题回归“封印”的含义,远离有关文学自觉意识的臆测,但是,福德指出,所谓“所有权”,即使建立在Woodbury所描述的诗人精妙的诗歌技艺之上,仍然允许诗人在“精神上”将诗歌视为自己的“创造物”,与“著作权”相差无几[11]101。

在福德看来,忒奥格尼斯的封印与文学自觉意识无关,它显示的是那个时期逐渐形成的“出版”意识,即,把诗人的名字与流传中的成型诗集相关联。在忒奥格尼斯处身的动荡的僭主制时代,采取这种策略目的在于保护诗歌作品不受侵蚀[11]102-103。福德将诗人的封印与文学意识剥离开来,意在说明,诗人开篇暗示的诗句可能遭受的偷窃与玷污其实来自实际的政治考量。

忒奥格尼斯诉歌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具有触及政制的重要性,以至需要加上封印来防止篡改与挪用?福德的看法非常恰切:正是经由向居尔诺斯传授传统价值——即进行“教育”这一古希腊政制生活的根本活动——这位贵族诗人为城邦保存了优良政制的规则与价值。这样看来,“封印”对这些诗句的重要性也变得不言而喻,用福德的话来说,诗人在此署名并非为了证明自己的“原创”,而是为了“保证这些ἔπος[辞句]统一的优良政制的品质与立场”[11]106,“封印”最终目的在于,使这些诗句始终能够为居尔诺斯们所理解并学习,以他们个人灵魂的和谐为基石,达到城邦政制的和谐。

二、诗艺:缪斯的礼物

将诗人名字视为“封印”所指衍生出丰富的解释路向,但也有少数研究者认为,仅在一处出现的诗人之名或不时重复的居尔诺斯都很容易被人仿造,诗人所说的封印其实是指自己的“诗歌技艺”。Woodbury的解释即立足于此,只是他把名字和技艺结合在了一起。在综述“封印所指”问题时,Gerber对这种观点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只有那些过于自信的人才会相信自己的技艺能保证文本的安全。但是,Gerber也提出另一种可能:或许,人们对σοφιζομένῳ一词理解得过于狭隘[3]126。

动词σοφιζομένῳ来源于名词σοφός[智慧],严格按照字面,意为“展示智慧”。但由于其所处诗文的特殊语境,这种“智慧”确指为“诗歌智慧”。对于诗人如何“实践”这一特殊的“诗歌智慧”,忒奥格尼斯有详细的说明:

缪斯的仆人和使者,

假如他智慧(σοφός)出众,就不该吝惜,

而当去寻求、显示、和制作某些东西;

仅仅他一人知晓,又有何益?(769—772)

诗人应当通过“寻求、显示和制作”来践行“诗歌智慧”,从而使这种智慧不止存留在自己心中。σοφιζομένῳ[展示诗歌智慧]是一系列的行动,即一位诗人运用诗歌技艺的过程,因此,应更精确地译为“运用诗艺”。这个过程的起点,即“诗歌智慧”本身,保证了“诗歌技艺”有别于狭义的“技巧”[10]243-246。那么应如何理解“诗歌技艺”与“封印”的关系?

在“封印诗”第一行,诗人提及“诗歌技艺”的位置最接近“封印”,去掉枝蔓,包含二者的句子就会有以下呈现:……σοφιζομένῳ[运用诗歌技艺],……σφρηγὶςἐπικείσθω[设置封印](19)。名词σφρηγὶς[火漆、印鉴]通过结合动词ἐπικείσθω[放置、关闭]形成了与σοφιζομένῳ[运用诗艺]对称的结构,在此结构中,“封印”与“诗艺”并置,诗人为诗句设置封印的过程与他运用诗歌技艺的过程重合。我们要了解封印,须要首先弄清诗人所实践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技艺。

古希腊诗人自称掌握某种巧妙的技艺,这种情形最先出现在赫利孔山脚下牧羊的赫西俄德那里。赫西俄德自称,他所以能够“歌颂将来和过去”,正因为缪斯将“神妙之音”吹进他的内心(《神谱》31—32)①本文所引《神谱》和《劳作与时日》,采用随文标注,连续引用同一文本的,仅在首次标注书名,并用阿拉伯数字标出行码。书名第二次出现标注简称《神》和《劳》。[14-15]。缪斯借诗人之口教谕世人,或反之,诗人借缪斯之口言说正义,无论哪种可能,缪斯都是这种技艺的源头。《神谱》这样交代缪斯的出生: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Mnemosyne)与宙斯相爱,生下姐妹九人,“她们是不幸(κακῶν)中的遗忘,苦痛里的休憩”(54—55)。

记忆女神的女儿们,“生来却是为了忘却不幸”[15]179。在《劳作与时日》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中,当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造就出“人间的火”,宙斯给予人类用以抵消火种好处的也是这个κακὸν[不幸](《劳作与时日》565—570)[16]。

据赫西俄德说,宙斯给人的这个κακὸν[不幸]是个女人,与此前由大地该亚起源的自然诞生不同,最初的女人完全由宙斯凭自己的意志造出来(《神》570—572)。女人这一非自然的起源意味着人类的衍生从此超越了原来的自然状态,而归属于宙斯的奥林波斯神圣秩序[15]304。女人既给人世带来“不幸”,亦带来“秩序”。由女人承担的人类生殖本然地体现着神义:秉承正义的城邦,宙斯让他们的女人生下肖似父母的婴儿,种族得以绵延;相反,不遵从正义的城邦中,女人不能生育(《劳》236,245)。也即是说,宙斯给予人世的“不幸”自身附带着“秩序”的规定,对这一秩序能否保持虔敬划分了不同人群的在世境遇。但是,人的有死性以及“不幸”本身无法改变[15]300-307。

能够慰藉人类不幸的正是缪斯,在赫西俄德那里,缪斯们“天生只爱唱歌,心中不知愁虑”(《神》61)。缪斯的歌声使人忘却不幸从而抚慰人心,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歌唱的内容:赫西俄德描述了缪斯们的三次咏唱,从散乱的神名(11—20)到奥林波斯神的谱系(44—50)[15]176,192,最终,她们唱起“永生者们的法则和高贵习性”(66),这一法则就是由宙斯所确立的神义秩序(68—79)。在缪斯赞扬父神宙斯的歌声之后,人类的身影——国王和歌手紧接着出现了。宙斯养育国王(82),而歌手是缪斯的仆人(100),两者都得到缪斯的“礼物”(93,103)。人间的王者口中有缪斯赐予的甘露(83)——说服的能力,因而能“施行正义”,不偏不倚地解决人间的纠纷(85—87)。此处,人世正义出现在奥林波斯神谱系特别是宙斯建立奥林波斯秩序之后,而普罗米修斯神话即神人分离、宙斯给人世降下不幸的叙事同样紧随着宙斯掌权(506—535),这样看来,人世的道德与正义来自宙斯神族的统治秩序,前者正是宙斯降下的不幸中所附带的规定,此举或许意在防止人类在绝对的有死性面前迅速走向腐坏与灭亡,也因此,缪斯唱诵宙斯神圣秩序的歌声成为人世的救赎[1]104—106:

若有人承受从未有过的灵魂创痛,

因悲伤而灵魂凋零,只需一个歌手,

缪斯的仆人,唱起从前人类的业绩

或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极乐神们,

这人便会立刻忘记苦楚,记不起

悲伤:缪斯的礼物早已安慰了他。(《神》98—103)

这种“灵魂创痛”既可以用回忆美好往事来减轻,又“从未有过”,暗示人世的“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神与人的分离就是造成这一断裂的原因,缪斯给予诗人的“技艺”之神奇在于,能够借助“遗忘”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建立虚拟的联系。

缪斯们能述说“现在、将来和过去”(38),但她们只教给诗人讲述“将来和过去”(32)的能力,诗人不会讲述现在?还是这种能力不需要教?在《伊利亚特》中提到最高明的鸟卜者卡尔卡斯(Calchas)时,说他知道“当前、将来和过去的一切事情”(1.68—70)①本文所引《伊利亚特》,随文用阿拉伯数字标注卷数和行码。[17],占卜师的能力来自他们的教育者——预言神阿波罗,古希腊人将知晓过去看作与知晓未来同等重要,因此占卜师的能力包括知晓过去,但“现在”显然不是预言的内容,而是占卜师本身的能力。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说诗人讲述的无非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参与这段讨论的阿德曼托斯认为这一说法理所当然(392d)②本文所引柏拉图著作,随文标注斯特方码(Stephanus code)。[18]。看来,同卡尔卡斯一样,诗人也知晓现在,按苏格拉底的说法,诗人也讲述了不少有关现在的故事。但在赫西俄德那里,缪斯的“神妙之音”偏偏只教育诗人讲述“将来和过去”,似乎在这位诗人看来,现在的故事最难讲,即使有缪斯的传授,“有死者”也难以全面把握永在消逝中的“现在”[19]。吊诡的是,荷马叙事诗与托名荷马颂诗只讲过去,倒是赫西俄德提到了当前的黑铁种族。

三、遗忘与记忆的联结

在讲述黑铁种族之前,赫西俄德如此慨叹:“但愿我不是生活在第五代人类中,要么先死要么后生!”(174—175)。诗人想要超越“现在”,返回人世美好的往昔,或去往被永生者们的神性所照亮的未来。忒奥格尼斯的一个诗节流露出与此十分相似的情绪:

对寄居尘世者来说,首先是最好没出生过,

没瞧见过明亮的太阳铺洒的光照;

一旦已经出生,便要飞快抵达冥府之门,

躺在堆起来的重重黄土之下。(425—428,刘小枫译文)

与赫西俄德一样,在这位诉歌诗人看来,当下的人世已经完全不值得人生活于其中。但与前者不同的是,在这位诗人的年代,回荡着永生者高贵法则与从前人类业绩的往昔被厚厚的现实迷障区隔,难以眺望,连附着神性的预言都失去了效力。

正如古希腊人在直观中所感受到的,人类的“将来”闪现于联结着“过去”的界域,这也是诗人从缪斯那里获得的智慧。缪斯教给诗人的“遗忘之歌”遗忘现实的“灵魂创痛”,将目光调回到“从前人类的业绩”和人世正义的来源——奥林波斯的神义,正是借助遗忘现在,缪斯之歌将“现在”与“过去”相联结,从而使“将来”也变得可以期待。在这里,“遗忘”的前提是缪斯的歌声,而缪斯的歌声却有关对永生神们和以往人类业绩的“记忆”。“遗忘”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建立的是虚拟的联系,只有当这“遗忘”根植于“记忆”,它才具有实际效力。颇有意味的是,生来不知愁虑、遗忘不幸的缪斯,恰恰从“记忆”中诞生。诗人从缪斯那里领受的技艺,正是这种以“记忆”为根基的“遗忘”。

在荷马那里,“遗忘”与“记忆”呈现同样神秘的关联。在《伊利亚特》中,旁观战斗的阿喀琉斯像诗人一样,用琴音和“歌唱英雄们的事迹”来忘却当下的痛苦(9.189)[17]195。《奥德赛》中的情形更为复杂:神女基尔克(Circe)的魔药让人“迅速把故乡遗忘(10.236)”③《奥德赛》引文参考王焕生中译本,随文标注卷数和行码。个别词句有所改动,不一一标注。[20-21],变成猪的形貌,唯有奥德修斯凭借观察神赐的摩吕草(moly),在魔药入口的瞬间没有遗忘故乡即本性,在基尔克惊奇的目光中,保持了心智(νόος)丝毫未受迷惑的状态(10.329),从而没有像同伴们一样,变成猪形人心的东西——被“遗忘”的魔力解构掉作为人的身心一体的完整性[22]。摩吕草让奥德修斯能“不具有神的本质而享有神的知识”[22]127,人对本性的“记忆”因此带有神性。脱险后的奥德修斯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听从基尔克的劝说,用暂时的安逸来医治由长久的不幸和漂泊造成的心灵创痛(10.464—465),基尔克的“遗忘”魔力并未被奥德修斯全部拒绝,而是接受了其中类似于缪斯歌声的“抚慰人心”部分。但只有在摩吕草赋予的神性“记忆”前提下,奥德修斯才有可能以人的完整性享受这种“遗忘”。

即使如此,危险也隐含于其中,奥德修斯在基尔克这里羁留一年之久,才在同伴恳切提醒下重拾归乡的念头。长久的“遗忘”差点让奥德修斯彻底“遗忘”本性,基尔克的领域是“整部《奥德赛》中唯一让奥德修斯暂失本性的地方”[23],是奥德修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危局。这场危局的最终解决不仅需要奥德修斯回忆起故乡,还需要他能知晓归乡的途径,后者依赖冥府中的先知忒瑞西阿斯(Tiresias)的心智(νόος,10.494),即他下到冥府之后仍然保存着的有关阿波罗神性启示的“记忆”。这样,奥德修斯就拥有来自摩吕草和先知两个方面的神性“记忆”,真正具备了抵御致命“遗忘”的能力。

奥德修斯的冥府之旅只是暂时的,一旦获得先知的智慧就可以回返人间,但人死亡之后进入冥府却不能返程。因此,当奥德修斯听基尔克说,除了忒瑞西阿斯一人之外,所有死后下到冥府的凡人都将成为丧失心智(νόος)的魂影(10.495),他“简直不想再继续活下去,看见太阳的灿烂光辉”(10.497—498)。在奥德修斯看来,丧失心智的人生根本不值得活,这种情绪与忒奥格尼斯上述诗句如出一辙,诗人所以觉得人“最好没出生过”,恐怕是因为在他的时代,丧失心智已成为一种常态:在诗集699—718行,忒奥格尼斯说到西绪福斯(Sisyphus),他竟能从让人遗忘(λήθην)一切、丧失心智(νόοιο)的冥府返回人世,不过,这段诗行的重点在于,像西绪福斯一样保持心智已不受当下人世追捧,“对多数人而言,最好的事物唯有金钱”。

因此,在“封印诗”的结尾,诗人对居尔诺斯最终的告诫,就是不要丧失心智(νόος,36)。像奥德修斯一样,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智受当下利益的迷惑,一个人需要神性“记忆”,在忒奥格尼斯这里,承载记忆的就是他的诗句。诗人对自己诗歌的神性来源有多重表述,首先,距离“封印”最近的第四首祈祷诗献给缪斯和美惠女神:

缪斯和美惠女神,宙斯的女儿们,曾经

来到卡德摩斯的婚礼,唱着美妙的歌儿(ἔπος):

“凡美者皆可爱,不美者不可爱”;

从你们不朽的唇间吐露这些诗句(ἔπος)。(15—18)

上述16和18行,两次提到缪斯们的美妙ἔπος[诗句],在接下来的20和22行,诗人以完全一致的节奏两次提到自己的ἔπος[诗句],把这8个诗行连续起来看,忒奥格尼斯继承了赫西俄德对缪斯作为诗歌技艺来源的声明。

但在忒奥格尼斯这里,以“封印”为外形的“诗艺”显然更强调“记忆”,赫西俄德所强调的缪斯之歌的“遗忘”属性似乎消失了,诗集中7处使用λανθάνω[遗忘]一词,都与缪斯的疗愈无关。其中5处取“未察觉”意①19-38、119-128、143-144、309-312、599-602,另两处是1-4和699-718。,另外两处,一处即前述冥府令人丧失心智的遗忘(699—718),这种遗忘非关缪斯,倒与基尔克的魔法相呼应。最后一处即诗集第一首,献给阿波罗的祈祷诗:

主啊,勒托的儿子,宙斯的孩子,我永远不会

在开端或在结尾把你遗忘,

但我会永远在开初、最后、和中间赞颂你;

你倾听并赐我善好(ἐσθλὰ)。(1—4)

诗人表示,他将用“阿波罗颂”框住他的诗句,在开始和结束时都不会遗忘这位神明。通过对“遗忘”的否定,诗人完成了有关“记忆”的表述。阿波罗让“诗人”成为“先知”,“诗”即“神谕”。这里的“善好”或许暗示着,忒奥格尼斯希望像冥府中的先知忒瑞西阿斯一样,在冥府一般的幽暗现实中,以神性记忆对抗基尔克将人变成猪的“遗忘”,照亮如居尔诺斯一样青年们的心智,使他们像曾经的英雄奥德修斯,在时代的洪流中建立自身清明的灵魂秩序。

忒奥格尼斯继承赫西俄德与荷马的古风传统,使自己的诗句带有缪斯和阿波罗赋予的双重神性。同时,诗人处身的政制与人心景况又使他不得不面对传统的分裂,最终,忒奥格尼斯创造性地将“记忆”和“遗忘”各自一分为二:

对高贵之人,有人大加挞伐,有人给以赞美;

对低劣者,根本无人记起。(797—798)

在诗人看来,无论褒扬还是诟病,总之,“记忆”只属于“高贵者”,换言之,值得忆念之物品质必然高贵;相反,“遗忘”的对象只应当是“低劣者”,对于高贵之人及高贵本身的遗忘绝非城邦的正常状态。

在赫西俄德和荷马那里,“记忆”只有单纯的神性,“遗忘”则需区分“抚慰灵魂”与“褫夺本性”的差别。忒奥格尼斯目睹高贵伦理的崩解,记录了ἐσθλὰ[善好、高贵]的含义被打碎重估的时刻,为“高贵”保留了记忆的神性品质,即“不失心智”——正如尼采所说,开“高贵”之为“心灵高贵”的先河[24]。另一个方面,忒奥格尼斯隐去了“遗忘”的部分属性,力图让人把城邦的乱象“遗忘”,专注于“记忆”。

经由分离、辨析与重组,诗人终于重新联结起“遗忘”与“记忆”,以此精微而沉重的诗歌技艺为“封印”,为诗句封存优良政制的品性与立场,持续唤起对秩序、道德与正义的“记忆”,拒绝人们迷恋当下利益从而对高贵的“遗忘”。

猜你喜欢

奥格封印缪斯
试衣的缪斯
奥格威的拒绝智慧
奥格威的拒绝智慧
奥格教我的事
揭掉山乡的贫困封印
神奇的封印
画中人
接吻是爱的封印
被封印在树脂与木头里的风景
他们会忘记?多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