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社会主义的合意性
——基于新中国实践探索的分析

2022-11-24秦子忠

关键词:人性现实政治

秦子忠

(海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如何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实践经验,并据此为其未来发展提供相应的理论指导,是国内外学术界近年来聚焦的热点话题。沃勒斯坦[1]等国外学者从全球视角总结中国发展经验,而俞可平[2]等国内学者则侧重从国际比较视角来阐述中国道路的内涵。国内外学者的视角乃至对中国道路的具体界定都存在明显的差异,但是他们都试图揭示中国取得巨大成功背后的规律性内涵,以及展示这个内涵对世界发展的贡献。然而,即便全面认知中国道路的规律性内涵也是不够的。这不仅因为资本主义的挑战依然长期存在,也因为社会主义需要与时俱进为其合意性(desirability)进行辩护。本文行文安排如下,笔者首先阐明社会主义需要道德辩护,其次论述现实的人总是生活在具体社会之中,并且在不同社会中有不同的人性表现,因此相应地结合社会性质来阐述现实的人及其属性;再次以社会主义中国为研究对象,以前文阐释出来的现实的人及其属性为出发点论述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最后是结语。

一、社会主义需要道德辩护

为社会主义辩护大致有科学主义进路、后果主义进路和规范性进路。依循科学主义进路,社会主义社会的来临是不可避免的,它犹如自然规律一样是必然发生的。但是正如G.A.科恩所言,支撑共产主义社会必然来临的两个论断——人数众多而有能力进行社会革命的无产阶级和能带来极大物质财富的生产力——正遭受严重挑战。因为伴随着福利制度的植入,无产者人数正在减少,而能带来极大物质财富的生产力则面临自然承载力不足的瓶颈[3]9-12。这种挑战是客观的,因此科学主义进路的科学性不再是无需论证的。但科学主义进路的问题不限于此。在笔者看来,社会主义不可能无关于规范性行为,因此它的现实化如果是势不可挡的,那也是因为它对于人的发展而言是合意的,从而赢得人类的不懈追求。在这个意义上,阐述社会主义的合意性,就是一种值得重视的思路。学术界存在两种阐释这个思路的角度——后果主义和道德主义。

后果主义关注社会主义所产生的社会效益。因此,如果社会主义所产生的社会效益与资本主义产生的社会效益相比是更好的,那么它就是更优越的[4]23-25。但是,这种论证存在这样的问题,更高的社会效益并不一定意味着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享有公平的份额。要克服这个问题,后果主义的一个修改版是强调社会主义在产生更高社会效益的同时也能保障每个人都享有公平的份额。这个修改版避免了那种产生更高却高度集中于少数人的社会效益的情况,因而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但是当其诉诸于公平价值时,它已经滑向了道德主义[5]24-48。

道德主义是这样的主张,它关注社会基本结构对于人性发展的适合。因此依据道德主义进路,人们可从这两种方式来考察社会基本结构的合意性。方式一是就某个社会基本结构而言,置身其中的所有人对它是否表示认可。如果所有人都表达了认可,那么它就是合意性的,反之亦然。在这个过程中,该方式并不要求关注该结构是如何生成的。方式二是依据对现实的人及其属性的理解,并据此规范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基本结构的特性。如果社会基本结构的特性吻合现实的人的发展要求,那么它是合意的①早在20世纪60年代,一部主题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文献便已论及本文的主题。参见陈学明.论马克思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理论的当代功能——兼评亚当·沙夫对马克思主义现实意义的论证[J].马克思主义研究,2000(1):72-81;颜岩.人道主义还是结构主义——沙夫对阿尔都塞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3):100-106.在具体论述和结论上,本文的工作算是对这部文献研究的扩展。。这两种方式关联在一起,但并不等同。从理论上讲,第二种方式在逻辑上是优先的;而从实践上讲,第一种方式在时间上是优先的。在《拯救正义与平等》一书中,G.A.科恩基于对罗尔斯的正义论的批判性分析,由此在第二种方式的消极意义上为社会主义进行辩护,即通过批判以拯救社会主义的正义价值[6]。与G.A.科恩稍有不同,笔者想从第二种方式的积极意义上为社会主义进行辩护,即提炼出一种在理论上可以辩护的社会主义基本结构特性。至于这个特性在实践上是否是合意的,则是另一个问题——它需要第一种方式来确认,即由置身其中的人们表示认可与否。

如果以上说明是合理的,那么马克思主义者向人们展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从道德上讲就是论证社会主义的合意性,即它适合于人性的发展和解放。因为如前所述,社会主义并没有如科学主义论证那样是必然发生的,相反,它的实现需要赢得绝大多数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话)的拥护。而社会主义要赢得绝大多数人的拥护,需要从道德上论证它的合意性,即需要证明它能够更好地促进了人性的发展和解放。换言之,一个违背人性发展、阻碍人性解放的社会结构,是不具有合意性的。由此,社会主义的合意性,既与人性的理解有关(见第二节),也与社会性质的理解有关(见第三节)。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人,以及与资本主义相比,社会主义如何更好地解放人?这是当前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的一个核心命题。围绕着这个命题,国内学术界已产生了不少马克思主义主体理论文献。

二、现实的人:一种全息性“人性假设”

现实的人在不同社会结构中会有不同的现实状态[7]。从历时性来看,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人们在不同社会阶段的生活状态会有所差异。从共时性来看,生活在不同社会结构中的人们会呈现出整体性差异。由此,当代马克思主义者的工作重点应当考察人们的现实状态,并且据此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主体理论[8]16-26,从而建构适合当前人们需要的社会主义社会结构[9]。一般而言,当我们将人视为经济人时,据此所建构的社会基本结构会倾向于防止人们作恶;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结构是一种必要的恶,只不过这种恶是免除更大恶的必要代价②詹姆斯·布坎南等人的利维坦政府模型就是将经济人假设贯穿到政治领域的一种运用。布伦南,布坎南.宪政经济学[M].冯克利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0-38.。反之,当我们将人视为道德人时,据此所建构的社会基本结构倾向于鼓励人们为善;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结构是一种必要的善,它作为一种工具善,能够帮助体系中的人们实现更良善的生活③G.A.科恩晚近的工作就是如此,用其话来说就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想当然地认为经济代理人是追逐私利的……于是有了像詹姆斯·布坎南……这样理论家的工作。我从事的是对相反的一般化的一种探究。”G.A.Cohen.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2.。由此观之,基于人的不同理解而建构的社会基本结构的性质也是不同的。但是,无论是经济人还是道德人都因为片面地理解现实的人,因而都是不可欲的人性假说:经济人会将社会治理者与非治理者置于对抗关系之上,而道德人则会遮蔽社会治理者内部的分歧与腐败。此外,这两种假说都潜在地与一种抽象平等主义关联一起,即它把所有人的人性都看作是无差别的,并且是一成不变的。这显然与我们观察的人性事实不相符。

与此不同,马克思主义者所述的现实的人,即受人的自然特性、社会环境等多个因素影响的个人,更能吻合人们所认知的人性事实。据此而言,人性就是一个变量。问题是,我们如何确定现实的人的相关属性?在这个人性问题上,高清海在阐明认识人的方法论原则、理解人的视角后,如此写道:

“人性”,依照通常的本性观念,应当说属于一种特异的本性。因为在它里面,(1)既含有物性,又具有超物性,既包含低于人的“非人成分”,又具有高于人的“超人成分”;(2)从类本性说,它既存在于个体生命之内,又超越于个体生命之外,既表现为个体生命的统一性,又表现为多样性的差别性;(3)对个体来说,人性既属前定的本质,它又永远处在生成之中,它是过去的存在,又体现着未来的规定;如此等等。[10]219

从精细化角度来看,高清海关于人性属性的界定仍显得过于一般化。依据高清海的相关论述,笔者将现实的人的重要属性归纳为:关系性,差异性,可塑性①也许现实的人还有其他属性,但它对于本文主题是非必要的。。以下笔者将逐一阐释其基本内涵,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几个属性是分离而独立的,相反它们彼此关联在一起、交互影响。这个建构性工作有些冒险,但就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发展而言,即便最终被证明是误入歧途的,它也可以作为批判性工作的材料。

(一)关系性

马克思认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并且他们是怎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1]519-520。因为人的肉体组织不断需要新陈代谢来维持,因此不断进行生活资料的社会生产,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社会关系。这些关系不仅把人自己与动物区分开来,也把人区分为不同的个人。换言之,不仅人的类本质是由进行生产所形成的社会关系来界定的,而且人的个体性差异也由处在这个社会关系中的不同位置来界定的;前者是人与动物区分的根据,后者是封建主与农奴、资本家与工人区分的根据,当然也是共产主义中有个性的人的根据。就此而言,关系性是现实的人的一个重要属性[11]501。

就其自然倾向而言,人的关系性兼具自利性和利他性这两个面向。人的自利性在生理学意义上是人的趋利避害本能,就其道德学意义而言是人的为己行为。当这种为己行为逾越了正义的边界,和/或对他人造成了伤害,那么其行为就是不正当的,若其行为方式总是如此,那么其人性就会被人们视为恶的。在阶级社会中或者在人仅仅获得政治解放的那种社会中,作为社会基础的人一般是利己的人。这种人,市民社会的成员,是政治国家的基础、前提。他就是国家通过人权予以承认的人[11]45。由此,只有当在非阶级社会中或者在实现人类解放而非仅仅政治解放的社会中,人的自利性才能在真正意义上作为人的自然属性属于自己。

人的利他性在其生理学意义上是人的同情心,就其道德学意义而言是人的利他行为。不过应当指出,当这种利他行为仅仅是由同情心驱动时,它的动机可能是自利的。因为“同情可以与自利行为归为一类,其本质上与亚当·斯密所说的‘爱自己’是一致的”[12]175。比如一个人因为看见路边的乞丐受冻而感到不适,所以将自己的衣服赠送给乞丐。在这个场景中,赠送衣服者可能是出于不想让自己感伤而赠送。当这种利他行为是基于他坚信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冻这样的理念,他的赠送行为才不是因为自己的感伤,而是因为人应当履行自己坚信的理念,因而是具有道德意义的。

因为自利性和利他性是人兼而具有的,因此那种将人性抽象为自利性而建构起来的社会结构,其各个部分之间存在相互制衡甚至相互否决的情况,因而不利于培养促进社会团结的公民品质和能力;同样地,那种将人性抽象为利他性而建构起来的社会结构,虽然较为容易地培养社会团结或公民向善,但也容易遮蔽社会内部的各种腐败。与此不同,现实的人兼具自利性和利他性(或兼具善恶二象性),因而据此建构的社会结构既有一定的制衡和监督空间,也有一定的引导人们向善的互助和团结空间。

(二)差异性

诚如本·阿格尔(Ben Agger)所言,马克思的人性概念是建立在他认为能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解放出来的人的潜能基础之上的。作为一个发展的、辩证的理论家,马克思关于潜在的人的见解在他所设想的社会主义自由从未得到详细阐明这一意义上来说,基本上是无限制的。马克思认为他不能预言共产主义的人的个性的各个方面。相反他提出,人的解放的本质就是自由的人们一旦摆脱了异化和统治所能作的多样选择。马克思暗示,在自由状态下,人性将创造自身[13]301。就人的潜能而言,人与人的不同更多展示的是基因遗传意义上的差异,比如肤色、身高、性别等的差异。就人的现实而言,人与人的不同主要是社会制度的性质、运气、个人的努力等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由此在现实社会中,不仅人与人之间存在由社会分工所导致的职业差异,而且在同一职业内部人与人在能力、品德、性情等也存在个性差异。这种差异在资本主义制度中以扭曲或异化方式呈现出来,而在社会主义制度中以“一旦摆脱了异化和统治所能作的多样选择”展示出来。因为现实的人存在着人际比较上的差异性,因此当这种差异性表现在公共领域,就是并非所有人都具有等同的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因此,由其所规范的政治结构在纵向上不应当是扁平的,而应具有一定的层级性。又因为具备等同处理公共事务能力的不同个人并非都偏好相同的职业,因此该政治结构在横向上应具有平行而互补的分立性。

(三)可塑性

在马克思那里,人的可塑性具有明显的社会结构相关性。具体而言,马克思的人性前提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但是在私有制社会中人性异化了,而异化过程只不过是人性流变的一种形式,即便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普遍形式。马克思的整个历史理论从某种意义上就是论证这种普遍的人性流变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现象,并且阐明这种现象最终会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灭亡而终结。这种必然灭亡,马克思做了详尽的剖析。因为这个剖析的整个思路同时也蕴含着人性从异化状态走向新的自由自觉状态,因此这里大致勾勒这个思路是必要的。

在私有制社会中,工人生产的劳动产品部分地以剩余价值形式被资本家无偿占有,随着时间推移,财富越来越集中在少数资本家的手中,而绝大多数工人则越来越贫困,最后工人阶级联合起来摧毁这个导致其整体贫困、异化的社会结构及其根基——私有制,从而实现自身乃至全人类的解放[14]1-6。这个过程,体现在人性流变上便是人的异化与对异化的扬弃。当然,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修复使得绝大多数工人并非越来越贫困,相反,部分工人通过股票持有等方式有产化,大部分工人有相对稳定工作,而失业工人也获得体面的福利救助,由此资本主义社会并非如马克思当时所期待的那样会被联合起来的赤贫工人所摧毁,而是延续至今。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失效了,也不意味着当前世界就不再存在剥削现象和异化现象。换言之,在当前世界中,剥削与异化现象以更隐蔽的形式存在,而这需要发展马克思主义以便更好地揭示和批判它们,或者建构和实行合意的社会主义政治结构。

三、为社会主义一辩:基于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

当前世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张力依然是人类社会的一般特征,因此现实的人不仅会受到其生活其中的社会的影响,也会受到其他社会的影响。据此而言,社会主义社会应当如何发展,以便它既能抵制住正在不断地向外围社会扩张的世界资本主义渗透,又能管控住由于某些原因而允许自身内部的资本主义因素?这实质上就是关于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或合意性问题。显然,社会主义社会是复杂的,并且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也有不同版本。但在当前为数不多的社会主义社会中,中国是发展程度最高的。因此,以论述社会主义中国的合意性来辩护社会主义的合意性可能是恰当的。下面,笔者将以新中国作为分析对象,由此探析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

(一)中国政治结构

新中国的70多年发展历程,大致可以划分为改革开放前30年和后40余年两个时期。在改革开放前30年,我们顺利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基本上消灭了导致人异化的制度基础——(占主导地位的)私有制,但是众所周知,现实的中国人并没有因此迎来了解放,我们在另一方面遭遇了人的生产积极性严重低迷的困境,或者说当时的社会生产力并没有因为私有制的消灭而逐步提高。究其原因,这不能全部推给这期间的决策失误或者社会主义制度本身。我们对社会主义主体理论的研究不足应当被视为原因之一。这个不足主要表现为我们没有充分认识到:人类高度的精神文明、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并非简单地随着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就能一下子实现,它的实现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主持工作下的中国迎来了转机。这个转机根源于对前30年奠定的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改革而非否定。邓小平在改革进程中的务实思想,如“摸着石头过河”“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市场经济手段论”等,都是确保社会主义制度性质不变的前提下,为激活中国人的生产积极性所采取的发展战略和手段。在这个意义上,邓小平思考的时代命题在结构层面是大家所熟知的“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在人性层面笔者以为是大家尚未充分注意的“如何理解现实的人、怎样解放现实的人”[15]12-18。当然,这个改革是全局性的,它推动了包括中国政治文化在内的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变。王沪宁在1988年的一篇论文中,将这场转变的特点总结如下:

(一)从革命性文化转向建设性文化;(二)从政治倾向文化转向经济倾向文化;(三)从整体性文化转向个体性文化;(四)从单一维度文化转向多样维度文化;(五)从精神偏重文化转向物质偏重文化;(六)从原则论证文化转向操作论证文化;(七)从目标分析文化转向过程分析文化;(八)从理想描绘文化转向现实描绘文化;(九)从单渊源文化转向多渊源文化;(十)从衍生性文化转向创新性文化。[16]59

这十个特点不仅很好地捕捉到邓小平在改革开放进程中的务实思想特征,也较为准确地勾勒了后续中国政治文化的发展方向。从后续的几任国家领导人及其政府的工作重心来看,基本上沿着邓小平同志所确定的基本框架(或“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总路线)继续往前走。因此,从主体理论上讲,他们的工作重点实质上就是继续激活中国人的生产积极性,并且逐渐注重现实的人的解放或幸福问题。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如果可以归结于一点,就是要确保中国共产党要代表并维护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科学发展观则明确地提出以“以人为本”作为发展的核心;当前习近平总书记不仅明确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确立为“我们的奋斗目标”,而且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把社会主要矛盾表述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在改革开放后40余年里,中国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功,并且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依然保持中高速增长,其经济总量有可能在本世纪中叶之前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显然,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已经在经济或物质层面得以体现,比如中国保持了持续40多年的中高速增长、用了更短时间取得了比肩于西方部分发达国家的发展成就,等等。这也表明中国在其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经济结构——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是合理的;而其基本政治结构——人民当家作主、党的领导和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也基本上是与经济结构相适应的[17]33-42。但是,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民对社会主义在政治上的优越性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在这个意义上,十九大报告顺应时代发展要求,明确地把人民对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和环境等的需要视为美好生活的基本内涵。不过,对于新时代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人民当家作主、党的领导与依法治国三者的有机统一只是提供了一般性的政治形式。因此作为一种政治哲学探究,马克思主义者需要结合新时代特征与时俱进地丰富中国政治结构的内容,尤其在规范性上探索或构想其合意性,以此培养社会主义风尚、促进人们对社会主义社会的认同。

问题是,发展什么样的中国政治结构,怎样发展中国政治结构?这个问题,从主体理论角度上讲,可以转换成这样的问题,对于置身于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现代中国人而言,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是什么(有哪些构成要素)或应是什么(具备什么性质)?在前文中,笔者不仅将现实的人阐释为受多个因素影响的内涵多元的主体,而且界定了它的几个属性,即关系性、差异性和可塑性,以及初步勾画其对应的政治结构特性。接下来,笔者将整体地阐述它们以便展示社会主义政治结构的合意性。

(二)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

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提及在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18]445。问题是,这个过渡时期要持续多久,界定的标准是什么?这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苏东剧变与没有回答好这个问题不无关系。保加利亚科学院院士、保加利亚社会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亚历山大·利洛夫教授在总结苏东剧变教训时,认为未来的社会主义事业需要从中吸取的教训之一是“任何一种社会制度,包括社会主义制度在内,如果没有内部的自我发展,就注定会停滞、僵化、衰退和崩溃。但是,社会主义社会自我发展的首要条件是,在相应的历史时期对正在发生的决定性进程和趋势做出正确的选择。”[19]148与此形成对照,那些在苏联解体后,迅速全盘西化的前社会主义国家并没有实现预期的发展[20]101-108,或者说“所有选择激进或‘休克’方式的转型国家无一幸免,都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经济衰退”[21]110。由此观之,在无产阶级专政的过渡时期,其政治结构不能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需要具备与现实的人发展程度相适应的特性。这个特性,就其对现实的人是否具有吸引力而言,就是道德上的合意性问题。以下,笔者将结合现实的人及其属性,探索或构想与之相适应的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

1.发展性与公平性

中国改革开放前后经验对比,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中国的成功得益于其社会结构的发展性。这里,发展性是指产生了人们有理由珍视的那些变化或调整。大致而言,与改革开放前相比,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结构的发展性表现为经济结构从纯粹公有制调整为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与此相适应,政治结构从政治指令性管制调整为中央政府宏观调控与地方政府相互竞争相结合。这种结构性调整之所以取得成功,实质上就是因为适合了现阶段现实的人的发展需要。在这个阶段,现实的人由于其关系属性仍然介于政治解放到人类解放之间,因而马克思所言的“利己的人”仍然需要物质利益的激励,或者说劳动尚未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如前文所言,改革开放前所遭遇的困境根源于当时人们没有深刻地理解这一点。

中国仍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因此其私有制经济在一段时间内会继续存在,基于此而产生的剥削或异化就不可能完全消除。但是由于公有制经济牢牢控制了国家经济命脉并且中国共产党长期执政,所以国家有足够能力应对国内私有制经济或资本(包括从国外流入的资本)。问题是,如何应对?在这个特定时期内,这主要不是经济结构而是政治结构的优化①所谓结构优化是指那些有助于人民实现其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结构调整或发展。问题。因为公/私经济体的比例、形式之优化调整实际上需要通过政治手段才能完成,所以政治结构优化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由此,中国政治结构的发展性不仅根源于它对经济结构优化的主动推进,也根源于自身的自觉优化。

因为现实的人兼具自利性和利他性,因此在不同性质的经济体中会有不同的表现。在私有制领域中,现实的人在按要素分配体系下,可能被形塑成具有拜物主义倾向且追求私利最大化的人;在公有制领域中,现实的人一方面在竞争不充分的按劳分配体系下,可能被形塑成不思进取的人,另一方面在私有制领域的不平等物质激励影响下,可能被形塑成行为失范或缺乏团结精神的人。据此而言,与此相适应的政治结构应具有这样的公平性:它能确保生活在该结构中的所有人,他们的异化或剥削程度要尽可能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如果尚不能完全消除的话),或者他们平等地享有相似的自由权利体系,并且他们拥有的基本益品(财富、收入、机会、能力、尊严的社会基础等)的不平等要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22]。后一个表述是罗尔斯式的,但无论是这个表述的人性基础还是它所界定的公平性都有别于罗尔斯的相关论述,因此它不可能通过罗尔斯构想的无知之幕式选择(或“合理行为”)来实现。相反,这个政治结构的公平性需要现实的人的实际行为来推动完成。不过,因为人性不仅存在人际比较上的差异性,而且存在自我比较意义上的可塑性,因此如何维护和促进政治结构的公平性,需要这个结构的其他性质来加以辅助。

2.层级性与分立性

人的差异性一般而言是个人偏好、努力程度、运气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差异性表现在公共领域就是并非所有人都具有同等处理公共事务的品德与能力。据此,政治结构不应是扁平的而应是层级的,以便将具备不同品德与能力的人放置在与之相应的职位上。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国家治理的复杂性随着官员所管辖的范围增大而增加,因而对他们的品德与能力的要求也随之提高。考虑到中国社会内部私有制因素的长期性存在,因此对于那些志愿进入政治结构的人士,考核并评判其品德与能力的标准应当如此设计以便引导他们坚持和发展社会主义,比如把对社会主义理论的学习与发展列入考核和评级标准的核心参数。由此,政治结构的层级性所导引的社会主义风尚培养与整个国家朝向更高级的社会主义发展就会很好地协调起来。事实上,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在当前乃至今后一段时期内依然尖锐复杂,而斗争的聚焦点在于是否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长期领导。从外部讲有来自西方意识形态的渗透,从内部讲党内存在着对于坚持党的领导不自觉、不自信倾向的忧患。因此,当前强调坚持以实现共同富裕为目标的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和制度优势,是必要的。

再者,因为具有同等处理公共事务的品德与能力的人并不一定偏好同样的行业或职业,并且考虑到人性兼具自利性和利他性,因此这个政治结构还应具有一定的分立性。首先就行业的不同性质而言,这个分立性体现为这样的互补性,比如在政府机构之外设立相应的精英代表机构与之并立,以便吸纳公务员体系之外的其他行业精英人士,为执政者提供建议或谏言。其次,就相同行业但不同职业而言,这个分立性体现为这样的互补性,比如允许独立于政府机构的民意代表机构,这个机构虽然属于公务员体系,但其代表成员是由不同地区选民选举产生的,它反映民意,并且具备约束政府机构的权力,包括对政府机构提出的法规和政策行使投票权甚至否决权的权力①马克思主义的理想政治结构与儒家的理想政治结构具有较高的相似性。关于儒家理想政治结构的一种构想,参见姚洋、秦子忠.人性的差异性与儒家政治结构[J].开放时代,2017(6):157-159.。

3.开放性与监督性

任何个人的品德与能力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都有变化的可能性。这种变化实质上就是人性的可塑性,它既可能是从好变坏、从坏变好,也可能是纯粹客观的无关好坏的变化。考虑到人性流变的这种多向性,与之相应的政治结构特征不仅应具有开放性,而且也应具有监督性。政治结构的开放性是指进出政治结构的选择性,乃至该结构的各个组成部分之内和之间具有的上下左右流动性。从主动意义上讲,一个人可以结合自身品德与能力的具体情况,选择与之相适应的行业或职业,而非由于制度原因而终身被束缚在某个行业或职业之上,尽管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之前对行业或职业的所有兴趣。比如纯粹因为人生志向发生了变化,由此从政治领域转移到非政治领域,例如从政府机构或国有企业转业到私营企业。从被动意义上,如果某个从政人员德不配位、能不配职,那么相关政治部门就应该将其调离原来的岗位,或将之降职到与其贤能程度相当的职位(在“不及”意义上进行),或将之提拔到与其贤能程度相当的职位(在“过”意义上进行)。

就政治结构的监督性而言,是指政治结构具有识别乃至惩罚那些违背其政治价值的行为的监督功能。这里有必要区分两种监督制度。一种可称之为政治问责制度,其基本内涵可以表述为:B要向A解释并证成其发生于或影响于政治领域的行为(包括做和说)及其后果的正当性,否则要承担相应的惩罚。其中,A和B分别表示问责主体和问责客体,它们既可以以整体形式出现,也可以以个体形式出现[23]228-242。这种理念或制度注重事后的惩罚性导向。另一种可称之为政治信用制度,其基本内涵可以表达为:A在政治领域中的承诺与行为越一致,行为的后果与承诺越一致,其政治信用越高,A比其他竞争者应当占据或获得(更高的)政治职位。其中,当A作为整体时,它指代的是一个政党或者代表该政党的党首;当A作为个体时,它指代的是政党的一般成员或者热衷于政治的无党派人士。这种理念或制度注重事前的正向性引导。

比较而言,政治信用理念更适合用来构想中国政治结构的监督性。理由有三:一是在公有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主义中国,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已经不是社会主要矛盾,但私有制因素催生的私利欲望依然对社会主义风尚有侵蚀影响。据此而言,中国政治结构需要那种更注重事前正向性引导的监督理念或制度——政治信用制度。二是就评估A的政治信用高低而言,我们不仅需要考核其做出的承诺与行为的一致性程度,以及其行为的后果与其承诺的一致性程度,而且需要处理那些承诺与行为、行为后果与承诺出现严重不一致的情况。三是政治信用度的级别同时附带地扮演一个柔性政治问责制所具有的功能,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出现后者的频率和风险(在这个意义上政治信用理念并不排斥政治问责理念,相反它需要后者作为其补充),因而更能够导向好的或团结的政治生态。与此不同,政治问责制,作为事后的惩罚环节才是必要的,但这种必要性不是根源于欲求好的政治生态,而是根源于防止政治生态变坏,因而至多只是维持一个不坏的政治生态。

以上所述的发展性与公平性、层级性与分立性、开放性与监督性,不是分离的而是关联在一起的,它们的某种融合构成了中国政治结构的特性。因为这种特性不仅与社会主义现阶段现实的人及其属性相适应,也与中国人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所要求的政治结构优化的方向相适应,因此它具有道德上的合意性。但它们是如何融合的?这是一个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不过就融合的方式而言,笔者以为存在多种进路,但何种进路是更优的,这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再者对于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发展性与公平性、层级性与分立性、开放性与监督性是必要的要素;因此如果还有其他必要的要素被发现,那么这不是对本文论题的反驳,而是一种补充和完善。

四、结 语

在资本主义向全球范围拓展的时代背景中,为社会主义进行辩护是当代马克思主义者义不容辞的时代使命。在这个使命驱使下,作为一名生活于中国并且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研究的学者,为社会主义辩护在某种意义上需要论述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这是本文立意的现实背景。问题在于,如何论述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在这个问题上,笔者首先阐明仅仅准确把握中国道路的规律是不够的,它还需要在道德上阐明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更好地适合人性的发展与解放,从而赢得人民的广泛拥护。据此,第一节笔者阐释了社会主义需要道德辩护的缘由。因为社会主义的道德辩护与人性的理解相关,因此第二节选取了马克思主义中的“现实的人”这个范畴作为整个工作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具有元理论上的基础性作用,因此需要获得关于“现实的人”的全面了解。现实世界是复杂多样的,生活在不同社会结构中的人会有不同的状态与预期,因此,抽象地就现实的人自身来阐释现实的人是有问题的。在现实性上,现实的人不仅与其自然特性,而且与其所生活的社会结构的性质等因素关联在一起,因而不是同质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为此笔者将现实的人看作是受多个因素影响的主体,相应地,也将其属性表述为关系性、差异性和可塑性。因为中国的巨大经济成功、社会主要矛盾的新变化以及社会主义政治力量的主导性,因此其社会基本结构的合意性大致等同于或已经转化为其政治结构的合意性。由此在第三节中,笔者基于现实的人及其属性,将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表达为其应具备的适合于人性解放的发展性与公平性、层级性与分立性、开放性与监督性的某种融合。毋庸讳言,关于现实的人、中国政治结构的合意性以及两者的关系,整个论述依然是初步的,但其内涵至少不是空洞的。

猜你喜欢

人性现实政治
“讲政治”绝不能只是“讲讲”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我对诗与现实的见解
逼近人性
人性的偏见地图
“政治攀附”
“政治不纯”
政治不过硬,必定不可靠——政治体检不能含糊
功能与人性
一种基于Unity3D+Vuforia的增强现实交互App的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