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杜甫草堂的诗歌教化实践探索
2022-11-24向昕
向昕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四川成都 610072)
古人十分推崇诗歌对人的教化作用,今天全社会极力提倡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古诗词教育也获得了充分的关注与认识。杜诗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典范之作,无论在古代诗歌教化还是当代诗歌教育中都被视作十分重要的载体。成都杜甫草堂是全国知名的诗圣纪念地,不仅在历史上承载着重要的杜诗教化功能,在当下也依然重视以杜诗为载体履行自身教育的职能,就此未有前人专门论述。该文尝试从杜诗历史上的教化地位出发,梳理探讨成都杜甫草堂在推行杜诗教化和开展当代诗歌教育方面的具体实践。
1 古代诗歌教化与当代诗歌教育辨析
1.1 “教化”与“教育”
关于“教化”与“教育”前人已有论述,大多认为,古人常谓“教化”,今人常言“教育”[1],教化以政治为本,其目的在于维护封建集权统治和社会伦理纲常,集中于人的道德品质转变,实施范围不限于官私教学机构,包括乡规民约、家规族法、祭祀礼仪、文学艺术等方式,具有自上而下的社会化、平民化和生活化特征[2];而当代教育区分广义与狭义,狭义的教育一般指学校教育,以培养社会发展所需人才为目标传授各种知识与技能;广义的教育则包括了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等一切有意识地培养人、塑造人的社会活动,具有古代教化的全民性特征,但更注重个体需求和人的全面发展。
1.2 古代诗歌教化和当代诗歌教育
古代诗教以诗歌作为教化民众的载体,萌芽于西周,自孔子教《诗》进入理论建构阶段,2 000 多年里,以儒者为主的不同社会阶层成员,身体力行推崇诗歌的政治教化和道德感化作用,并将《诗》教观念逐步泛化到具有儒家经学价值的所有诗歌作品,直到近代社会思想变革,儒家诗教传统被逐步质疑和否定[3]。作为一种单纯的文学形式,诗歌与现代人的生活大多不直接发生关系,当代诗歌教育主要集中在学校教育阶段,人们对诗歌的认识除古诗外还包括现代诗和外国诗等。随着近年来对民族文化复兴的重视,中国古代诗教中“温柔敦厚”的合理价值和“以文化人”的传统获得了重新的认识与肯定,人们逐渐意识到学习古诗对文化传承、价值塑造和审美培养等均具有积极作用,国家领导人在不同场合引用古诗名句,诗词大会等栏目引发收视热潮,新版语文教材大幅增加古诗选取比重。当代诗歌教育愈加突出中国古诗的地位作用,并且不再局限于学校教育,而是结合“学习型社会”建设引发全社会的关注与参与。
2 杜诗教化地位的形成及影响
杜诗高超的艺术成就和崇高的思想境界举世公认,在古代诗教和当代诗歌教育中都被视作十分重要的载体,杜诗教化地位的形成与封建儒家文人维护政教为本、践行《诗》教传统的理念密切相关,并在历史上经历了一个逐步确立的过程并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
2.1 杜诗教化地位的形成
杜诗教化地位的确立,建立在人们对杜诗充分认识接受的基础上。杜甫生前并不为时人所重、诗名有限,中唐大历年间虽有樊晃、戎昱等推崇学习杜诗但并未在诗坛形成气候,中晚唐时期慕杜、学杜者逐渐增多,但大都注重诗艺继承,还未普遍关注杜诗的政治教化作用。随着元稹、白居易的出现,评价杜诗“尽得古今之体势”“即事名篇”“讽兴当时之事”“索其风雅比兴”等,既蕴涵了儒家术语“圣人”和“集大成”的涵义,又将其比作《诗经》之风雅,立足于汉儒解《诗》倡导杜诗“教化”,由于二者的诗坛地位,启蒙了后世对杜诗教化作用的接受和认识[4]。至“千家注杜”的宋代,杜甫诗坛地位充分确立,文人学杜、尊杜成风,北宋王安石、苏轼等人从儒家纲纪伦常教化出发,力推杜甫“忠君”“不忘君父”“爱国忧君”“忧国忧民”思想;两宋之际的李纲言杜“作诗千万篇,一一干教化”;南宋朱熹也极力推崇杜诗教化作用;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跋》云“自唐迄今(宋宁宗嘉泰),余五百年,为诗学宗师,家传而人诵之。国家肇造以来,设科取士,词赋之余,继之以诗,主司多取是诗命题”;曾噩《九家集注杜诗序》载:“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颂,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经过儒家文人极力推崇,杜诗获得官方认可进入官私教学和科举命题,取得了与儒家经典同等的教化地位。元代诗坛的“宗唐教化”派对杜诗的教化作用依旧推崇备至,也速达儿大监创办草堂书院并请朝廷追谥杜甫“文贞”,成为古代官方对杜诗教化地位的最高褒誉。至明代诗学潮流新变和清代集杜诗研究大成,均未忽视杜诗的教化影响。进入近现代,随着社会大变革和思想启蒙,传统教化观念受到批判和质疑,杜诗教化中宣扬的“忠君”思想也被“爱国”“爱民”情怀所取代,但杜诗教化作用依然存在并具时代价值。
2.2 杜诗教化作用及影响
古人推行杜诗教化是封建时代的政治需要,其出发点在于维护封建集权统治和社会伦理纲常,但客观上也在古代社会诸多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一是自上而下促进了杜诗的传播推广,从文坛宗杜到官私学推杜再到全民学杜,为杜诗传承和杜甫精神弘扬奠定了深厚的社会基础;二是推动了杜诗艺术传承和学术繁荣,古代官方对杜甫其人其诗的肯定让杜诗成为儒家文人心之所向,尤其在“主司多取是诗命题”“乡校家塾”“琅琅成颂”的宋代,促使大量文人接受杜诗创作理念、弘扬杜诗艺术成就并开始研究杜诗作品,推动了古代杜诗学的形成;三是激发了古代祭杜祠宇的修建热潮,祠祭承载着古代官方教化功能,杜甫一生行迹广泛,但唐宋有明确记载的遗迹仅成都、耒阳、偃师、鄜州、成州等几处,宋代推行杜诗教化以后,全国大量兴建祭杜祠宇让杜诗深入民间、教化乡里,并不断衍生出丰富具体的杜诗教化实践形式;四是,对维护古代社会稳定产生积极作用,杜诗宣扬的“忠君”思想是古人安身立命的重要守则,在特定历史时期有利于巩固政治统治、维护社会稳定,如元代也速达儿大监请谥杜甫“文贞”践行杜诗教化,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事件,而是蒙元政府校正伯颜排挤儒士的维稳之举;五是,有利于提振民族凝聚力、向心力,推行杜诗教化为天下士人认同,促进了杜诗中“仁爱”“忧国忧民”等思想的传播,不仅增强了古代文人的社会责任感,更哺育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家国情怀。
3 成都杜甫草堂的古代诗歌教化实践
作为全国最具代表性的诗圣纪念地,从古至今前来瞻拜的文人骚客和市民百姓络绎不绝,草堂是历史上官方在蜀地推行杜诗民间教化的重要载体,其诗教实践在宋代极力推崇杜诗教化作用的背景下徐徐展开。
3.1 宋代起源的“祠祀”和“石本杜诗”
“祠祀”是古代蜀地推行杜诗教化最为重要的实践方式。北宋元丰年间吕大防主持重修草堂并为杜甫绘像,后人认为草堂“开始具备了纪念性祠宇的雏形”,可视为蜀地官方开始重视杜诗民间教化并付诸行动的实践。南宋绍兴十年重修草堂,喻汝砺前往凭吊杜甫,此时已出现专供祭杜的祠宇性建筑。唐代以来,草堂一直是百姓浣花游乐重要目的地,祭杜祠宇的出现有力推动了杜诗民间教化。宋代以后,“祠祀”建筑在历朝历代的草堂重建中均予以保留,为后人祭拜、缅怀诗圣提供了场所,也为承载更具体、更丰富的杜诗教化方式提供了载体。元代铸礼器开祀典。明代以牲醴之奠祭拜杜甫,后人依托祠宇举办祭杜仪礼并形成传统,达到了封建礼教和杜诗教化的结合。
宋代“杜诗石刻遍天下”,古代石刻的重要目的在于对百姓进行直观生动的思想教化,“石本杜诗”是草堂历史上最直接生动的杜诗教化实践方式。北宋元祐初胡宗愈任成都知府,把杜甫成都诗作200余首全部刻石嵌于草堂壁间,是草堂首次以石刻形式推行杜诗教化。南宋吏部尚书张焘任成都知府兼安抚使期间于绍兴十年重修草堂,将杜甫存世1 500 首诗作勒刻于石,时人赵次公撰 《杜工部草堂记》强调此举是以教化为目的。石刻杜诗的出现对民间学习认识杜诗产生了极好的传播效应,不但有利于官方推行杜诗教化,也为草堂后世发展树立起了刻石传统,至今草堂仍留存有古代碑刻二十五通,既有杜甫画像、文人题咏,又有草堂修建题记,表现内容极其丰富。
3.2 元代开创的书院教化传统
古代书院的创建、修复大都与主持者施行教化、化民成俗的追求密切相关,通过书院推行杜诗教化是草堂历史上的一大盛举。元代也速达儿大监创建草堂书院,收书30 万册,列学宫、开祀典、为杜甫请谥号“文贞”等,成为元代文坛引人关注的大事件,虞集、贡师泰、李元珪等文人作诗颂扬,李祁撰作《草堂书院藏书铭》赞其有“文翁化蜀”之功德,社会影响极大,有效促进了蒙元时期蜀地文教事业的复苏与发展。由于元代书院官学化,草堂书院的建立反映了官方对杜诗教化的极度重视,是草堂首次将官方教化机构引入杜诗教化实践,明弘治和清乾隆年间均多次恢复继承书院建制,至今工部祠保留的清代碑刻上仍有“浣花书院”字样。
3.3 清代形成的“人日游草堂”民俗
民俗有利于增强文化认同、培育社会的一致性,具有参与性、互动性、体验性强的特征,是古代教化的重要方式,也是草堂参与性最高、最具实效的杜诗教化实践方式。清咸丰书法家何绍基于正月初七“人日”在草堂题就“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一联,文人墨客纷纷效仿何绍基“人日”赴草堂吟诗作对、瞻拜杜甫,市民百姓也于这一天扶老携幼、凭吊诗圣,此文人雅趣逐渐发展成“人日游草堂”民俗,延续至今。由此杜诗教化呈现空前的民间参与性,而众多文人墨客题撰的匾额楹联也进一步丰富了杜诗教化的实践方式[5],为清代以来的草堂平添一道靓丽风景。
草堂古代的诗歌教化实践从宋代杜诗教化地位确立开始,在历朝历代均得以延续和继承,在蜀地官方的提倡和主导下,文人、市民深度参与其中,先后诞生了祠祭、祀礼、刻石、书院、匾额楹联、民俗等丰富的实践形式,体现了封建礼教与诗教的深入结合,具有古代教化的全民性特征。
4 成都杜甫草堂的当代诗歌教育实践
近现代以来杜诗中的“忠君”观念被“爱国”“爱民”思想所取代,杜甫以全新的“爱国主义”诗人形象示人。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重视下,草堂先后成立纪念馆和博物馆自主管理运行,致力于保护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持续展开杜诗教育实践,在不同历史时期承担着不同的教育使命、呈现出不同的实践特征。
4.1 以革命传统文化教育为主的纪念馆时期
1954年5月成都市文化局《杜甫纪念馆筹备委员会组织简则》明确草堂开辟纪念馆,是为了纪念爱国诗人杜甫,以进一步对游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1958年毛泽东在成都会议间歇参观草堂并圈阅杜甫四川诗作供参会人员学习;1963年为面向群众开展革命传统文化教育,纪念馆发函邀请朱德、董必武、陈毅等中央领导同志书写毛主席诗词和自撰楹联匾对获得积极响应与支持;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草堂举办了大量以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诗词为主题的陈列展览,邀请文化名人举办“毛主席诗词讲座”,收藏了大批历代杜诗版本、相关文物文献资料和名家书画,并邀请老舍、马公愚、徐悲鸿、齐白石等当代著名学者、书画家为草堂补书楹联、书写杜诗和创作杜甫诗意画,策划举办相关专题展览以“让广大群众了解和认识杜甫及其诗歌的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6];1980年成立杜甫研究学会并创办《草堂》学刊团结专家、教授和杜诗爱好者共同推动杜诗研究普及。
纪念馆时期,政府在草堂成立了专门的管理运行机构组织杜诗教育实践,重视以“爱国主义”教育为核心的弘扬革命传统文化,毛泽东诗词作为诗歌教育的重要载体打破了以杜诗为核心的诗教传统,实践形式以陈列展览为主,配合宣传、讲座、楹联书画、学术活动等多种方式,国家领导人、文人艺术家、专家学者和游人共同参与,具有古代诗教的政治性和全面性特征。
4.2 以社会和文化教育为主的博物馆新时代
1979年国家制定 《省市自治区博物馆工作条例》 要求博物馆对群众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标志着我国博物馆教育从政治使命为主迈向以社会和文化教育使命为主的新时代。1985年草堂经省政府批准成立博物馆,初期仍以履行政治教育使命为主,先后被授予省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青少年德育教育基地”等。20世纪90年代开始,国家鼓励博物馆向学生和未成年人开放,进入21世纪后积极探索将博物馆教育纳入国民教育体系:2012年推出“草堂一课”,通过与成都各中小学深度合作,挖掘利用自身建筑、园林、书画藏品和杜甫诗歌、传统技艺等资源研发4 大系列33 门博物馆文化课程,将杜诗教育的内涵和外延拓展至优秀传统文化领域,积极为青少年打造“第二课堂”;2014年入选首届“中国博物馆优秀教育项目示范案例”;2014、2015年连续两年承担国家“完善博物馆青少年教育功能试点”工作。2015年国务院发布《博物馆条例》将教育作为博物馆首要功能,在新时代教育使命的指引下,草堂依托自身收藏面向社会持续推出陈列展览的同时,开始聚焦青少年开展体验学习课程和文化活动:2018年入选教育部 “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先后策划实施了“草堂小小讲解员”“校园诗歌使者”“草堂诗歌荟”“草堂公益校园行”等系列服务于青少年全面成长的教育活动,获得师生、家长和社会的广泛认可;2021年草堂成立社会教育部,组建专门内设机构和人才队伍策划实施诗歌教育实践。另外,具有全民性的传统诗教形式也在当代再现活力,1992年“人日游草堂”恢复,2009年人日祭杜仪式重现,2018年“杜甫千诗碑”落成,2020年草堂书院重建,尤其“杜甫千诗碑”刻石规模和影响均超越历史、“草堂书院”获社会广泛关注。
博物馆时期,草堂诗歌教育具有很强的组织性和创造性,诗教载体从杜诗全面延展至优秀传统文化领域,实践方式上继承了祠祭、祀典、刻石、书院、匾额楹联、民俗等古代传统,丰富了陈列展览、学术讲座、研学课程、文化体验活动等现代形式,聚集青少年的同时又注重其全民参与性,实现了保护传承和创新发展的高度统一,让草堂加快成了公众接受优秀传统文化学习熏陶的“终身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