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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叙事技巧在清末民初的移植
——以《霍桑探案》为例

2022-11-24赵亮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25期
关键词:公案霍桑开场

赵亮

(湖南医药学院,湖南怀化 418000)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华民族深受内忧外患之困扰,以梁启超、康有为为代表的文人志士将大量域外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翻译到中国,以期能改良群治、救亡图存。其中以侦探小说翻译数量最多,译介速度最快,影响范围最广[1]。而在诸多侦探小说中,被译介得最早、影响最大、最受欢迎的则是福尔摩斯系列侦探小说。自1896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译文在《时务报》初次刊登后,便引发了侦探小说热潮,其作者柯南·道尔也在之后20年成为最受欢迎的西方小说家[2]。

虽然侦探小说不属于严肃文学,在正统文学史上也没受到足够重视,但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翻译给清末民初文学创作输入了新鲜血液。在其译介过程中,侦探小说这一全新小说模式以及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崭新的、引人入胜的叙事技巧都逐渐被译者所接受并移植到本土文学创作中,涌现出大批原创侦探小说,其中又以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最具代表性。可以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译介对中国原创侦探小说的诞生及叙事模式的转变产生了深远影响,推动了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3]。

1 中国传统公案小说与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叙事技巧对比

叙事学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最早由法国文学理论家、批评家茨维坦·托多罗夫提出,深受结构主义及形式主义影响。经典叙事学主要研究叙事文本结构及各部分之间的逻辑关系,聚焦故事与叙事话语两个层面,挖掘作者、叙述者、人物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探讨叙事规律。热奈特是经典叙事学代表学者之一,对叙事话语的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他着眼故事层次与叙述层次之间的对比分析,从叙事顺序、叙事时距、叙事语态及叙事语式等方面探讨文学作品中使用的叙事技巧,为文学文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论依据。

清末民初,在侦探小说被译介之前,我国没有侦探小说,正如近代翻译家、小说家周桂笙所言“侦探小说,为我国所绝乏”。与侦探小说最相近的为公案小说。历史上,有诸多有名的公案小说,如唐代《谢小娥传》、宋代《合同文字记》、明代《龙图公案》及清代《彭公案》等。传统公案小说在叙事方法、叙事技巧的使用上与侦探小说有着巨大差异,主要体现在叙事聚焦、叙述时序及叙事速度等方面。

1.1 叙事聚焦

叙事聚焦指叙述故事的特定角度。热奈特将叙事聚焦分为三类:内聚焦、外聚焦及零聚焦。在内聚焦中,某一故事人物为感知主体,并从他的视角来叙述故事;在外聚焦中,叙述者游离于人物之外,仅以一种客观的角度来描述其所见所闻,无法感知任何人物所思所想。在零聚焦中,叙述者无所不知,既了解故事的现在、过去与未来,也能感知所有人物内心,不受时空限制,可以从任何角度来叙事[4]。

受中国传统小说叙事模式及民间说书艺术影响,我国传统公案小说在叙事聚焦上主要采用零聚焦,由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来叙述故事。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但他无所不知,从案件的起因、经过到结果,从人物关系到人物内心及秘密都了然于胸。与传统公案小说不同,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在叙事聚焦上主要采用内聚焦。故事由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来进行叙述。华生不但是故事中的人物,也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这样的叙事方式,使读者与华生感同身受,增强读者的参与感、代入感;同时保留悬念,使故事扑朔迷离、引人入胜,凸显福尔摩斯的机智与聪慧。

1.2 叙事时序

时序是叙事时间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探讨故事中事件的时间顺序与这些事件在叙事话语中所呈现的顺序之间的关系。热奈特将正常时序与时序倒错做了区分。在正常时序中,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相吻合;在时序倒错中,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不匹配。时序倒错又可分为倒叙与预叙。倒叙指叙述发生在故事中任何特定时间点之前的事件。预叙指提前叙述将在故事中任一特定时间点之后发生的事件。侦探小说的翻译对清末民初文学创作影响最大的便是倒叙。

我国传统公案小说主要按照时间顺序来描述案件的发生及判决过程,采用案由—告状—诉讼—判案作为其基本结构模式。这样的叙事时序在《合同文字记》《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等小说中屡见不鲜。相反侦探小说通常采用倒叙,以案发—调查—推理—破案的顺序来叙述故事,这也是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最具特色的叙事技巧。侦探小说开局突兀的叙事技巧给清末民初的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正如林纾所言“文先言杀人者之败露,下卷始叙其由,令读者骇其前而必绎其后,而书中故为停顿蓄积,待结穴处,始一一点清其发觉之故,令读者恍然,此顾虎头所谓‘传神阿堵’也”。

1.3 叙事速度

叙事速度主要研究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在速度上的关系。热奈特提出可以在故事持续时长和文本长度之间建立联系,用文本长度来衡量对应事件的叙事时间与事件故事时间之间的快慢关系。叙事速度越快,文本长度越短;速度越慢,文本长度越长。叙事速度可以比故事速度快或慢。热奈特提出四种叙事速度:省略、停顿、概要和场景。省略是最大速度,即故事时间无限大于叙事时间,叙事时间为零;停顿是最小速度,此时故事时间无限小于叙事时间,故事时间为零;在概要中,故事时间大于叙事时间,事件被概括在叙事中;在场景中,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相等,对话被认为是最典型的场景形式。

我国古代小说包括传统公案小说通常以概要开场,在故事开端介绍人物、时间、地点等信息,使读者对故事背景有较全面了解。如《彭公案》开篇便介绍了故事时间、主人公家庭关系、过往经历等背景信息。然而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开场的特色之一便是以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对话场景,如《银色马》一案。周桂笙评价这种叙事技巧如“凭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从天外飞来。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乱起。然细察之,皆有条理,自非能手,不能出此”[5]。以对话场景开场,作者既能自然地介绍主要人物,又能使读者身临其境,逐渐了解案件细节,从而保持悬念。

2 《霍桑探案》叙事技巧

随着西方侦探小说,尤其是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大量译介,许多清末民初的作家也开始创作侦探小说,如剑鋩的《梦里侦探》、冷血的《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一案》、吴趼人的《中国侦探案》及吕侠的《中国女侦探》等。虽然在这些早期侦探小说中仍然能看到传统公案小说的影子,但原创侦探小说的大量涌现标志着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新的体裁在中国的出现。侦探小说创作在民初逐渐走向成熟,代表作包括俞天愤的《中国侦探谈》、陆澹安的《李飞探案集》、赵苕狂的《胡闲探案》及柳村任的《梁培云探案》等。其中故事数量最多、质量最高、影响最大的当属被誉为“中国侦探小说之鼻祖”“中国侦探小说之第一人”程小青所创作的《霍桑探案》[6]。

1905年程小青初次接触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并深受吸引。之后应中华书局及世界书局之邀,于1916年和1927年两次参与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翻译。受其阅读与翻译经历影响,程小青借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写作手法,从1914年开始共创作了80 余篇以霍桑为主人公的侦探故事。与福尔摩斯一样,程小青笔下的霍桑科学知识丰富,逻辑推理能力强并为正义而战。霍桑深受当时读者喜爱,被称颂为中国的福尔摩斯;程小青也被誉为“东方柯南·道尔”。程小青不但借鉴了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故事结构,更是将其新颖的叙事技巧移植到创作中,尤其体现在第一人称内聚焦、倒叙和对话场景开场等方面。

2.1 第一人称内聚焦

在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故事主要由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来叙述。而在《霍桑探案》中,程小青也给侦探霍桑配备了一个助手包朗,故事由包朗从他的视角来叙述,即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程小青认为在侦探小说中使用这种“自叙体”能使小说读起来更加亲切、真实和有兴味。如在《黄浦江中》一案中,程小青采用包朗第一人称内聚焦写道:

这一句话一进我的耳朵,我的心房的跳动,几乎霎时停止。那人的一幅怪眼真厉害!我们的假装一眼就被他瞧破了!我们的性命,不是危险了吗? 那时我急急偷瞧霍桑,他却仍旧不露声色,只仰着目光静悄悄地坐着。接着他的头略略摇了一摇。

很显然通过第一人称内聚焦,程小青生动刻画了包朗内心的慌张与害怕,渲染了故事的紧张氛围,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与代入感。同时通过包朗之眼,突出了侦探霍桑的镇定自若与临危不乱。又如在《轮下血》一案中,程小青写道:

会客室怎么做起拘留所来? 霍桑既捉住了凶手,为什么不送交官中,却把他关在自己的寓所里? 并且这凶手到底是那一个?我的想象力竟又失却了活动能力![7]

通过包朗第一人称内聚焦,尤其是一连串疑问句的使用,程小青充分展现了包朗内心的困惑,增加了故事的悬念感,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跟着包朗一起思考,参与案件侦破,增强了阅读体验。同时通过包朗的叙述与疑惑,从侧面烘托出侦探霍桑的聪明才智。

2.2 倒叙

另一个在《霍桑探案》 中常见的叙事技巧是倒叙。《霍桑探案》的叙事时序与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基本相同,也是案发—调查—推理—破案。故事由案发开始,然后霍桑与包朗一起调查,并在此基础上,通过霍桑的逻辑推理找出罪犯,还原犯罪过程、揭露真相。倒叙出现在《霍桑探案》诸多故事中,如《一只鞋》《灰衣人》《怪房客》及《紫信笺》等。

以小说《一只鞋》为例,故事从发现一名叫陆苡芳的女人在家中遇害开始。陆苡芳死于刀伤,但她被杀害时没发出声音,现场也找不到凶器,只发现一只男鞋。经过调查,霍桑在现场找到了更多线索:一些纸燃烧后的灰烬及家中大部分珠宝不翼而飞。经过进一步调查与推理,霍桑找到了鞋的主人孙义山,他只是路过时将鞋扔上了陆苡芳家阳台,并没有杀害陆苡芳。最终霍桑找出了真凶并还原案件真相:杀害陆苡芳的凶手是她丈夫徐志高。徐志高是一家银行经理,投资失败后,打算与太太陆苡芳一起逃离,并偷偷写了封信给她。然而当他回家时,发现了一只男鞋,以为妻子对他不忠,于是将妻子杀害,烧掉信件,携珠宝潜逃。

倒叙使故事更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发人深思,同时也能进一步凸显侦探霍桑强大的观察力及推理能力。倒叙在《霍桑探案》中的成熟使用表明这一叙事技巧已经完全被程小青接受并移植到创作中。

2.3 对话场景开场

借鉴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开场手法,程小青也将对话开场应用于侦探小说创作中,使故事更具亲和力,增强读者的代入感,如故事《楼头人面》以霍桑与包朗的对话开始:

我们从十八路电车上跳下来,绕过了转角,霍桑离定了向前瞧一瞧,便遥指着那一排并列的西式房屋。

他说:“包朗,这大概就是倪金寿所说的朝东洋房了。”

我应道:“他既然对你说白杨路的朝东洋房,当然就是这一所。”我们继续进行。我又说:“那边好像有十多幢同式的洋房。金寿可曾说明门牌? ”

霍桑道:“说过的,可惜电话的声浪有些模糊,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张家既然出了这样一件凶案,倪金寿又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决不致于走错人家。”[8]

通过霍桑与包朗的一问一答,程小青自然地引出了故事主人公,介绍了案件的人物、地点等重要信息,展现了侦探霍桑的推理能力,同时增强了故事的画面感与真实感,霍桑与包朗仿佛栩栩如生地站在了读者面前。除了霍桑与包朗的对话,程小青还通过使用其他人物对话开场来渲染故事的紧张氛围,增强故事吸引力,如《无罪之凶手》以不知名人物的对话开场:

“唉! 不好! ……不好! ……”

“哎哟! ……一个人倒了! ”

“喝醉了吧? ——”

“唔唔! ……”

“不! ——不像醉——”

“也许热昏哩! ”

“哎哟! ……又一个人要横下来了! ”

“唉! ……”[9]

通过以上对话场景开场,程小青不仅巧妙地引出了案件,同时成功地营造了紧张氛围,刻画了案发现场的慌乱,增加了故事真实感与悬念感,激发了读者阅读兴趣,让其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对话场景开场在《霍桑探案》中的灵活使用再次表明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的叙事技巧已被近代侦探小说家完全接受。

3 结语

值得注意的是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翻译不仅给以《霍桑探案》为代表的近代侦探小说,也给其他文学作品的创作带来了全新叙事技巧,如第一人称内聚焦在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倒叙在刘鹗《老残游记》及对话开场在吴趼人《九命奇冤》中的使用。

正如陈平原(2010)所说,尽管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算不上文学名著,却帮助新小说家掌握了倒叙等叙事技巧。范伯群(2010)也认为中国小说现代化就是在模仿以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为代表的西方侦探小说的过程中完成的。可见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翻译不仅给清末民初的中国带来了全新的叙事技巧,更是在推动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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