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斯林的葬礼》的“纯美与纯情”
——“玉”的延续与“月”的重构
2022-11-24杨慧莹
杨慧莹,吴 艳
(1.马来亚大学中文系,吉隆坡 999004;2.淮南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淮南 232001)
《穆斯林的葬礼》是我国著名作家霍达的优秀长篇小说,此小说曾在1991 年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韩新月,作为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的女主人公,她在美丽皎洁、清冷脱俗的外表下隐现着“月”的光辉与“玉”的使命。韩新月的人生是痛苦无奈的,却也是丰富细腻的,她既是“月”的代表,也是“玉”的传承。最终,她没有看到从东窗上浮起的“淡淡的曙光”,她的等待与留恋皆随她那颗脆弱的心脏与世长辞,但她的信仰与爱情却在“月魂”中被重构,并通过被纪念的方式得以重生。
一、穆斯林的葬礼——“月”与“玉”的前世今生
(一)“月”线与“玉”线的交相辉映——“玉”的矛盾性与苦难意识
《穆斯林的葬礼》采取了“月”“玉”双线交叉叙述模式,时代穿梭,人物转换,“玉”和“月”的情节章章相扣。韩新月出场在“月”线中,但“月”与“玉”却相离而相望,因为“玉”线的发展始终影响着“月”线的脉络。在关于小说《穆斯林的葬礼》的解读中,多数研究者认为“玉”的意象代表的是文化,而“月”的意象则是关于情感的主题。进一步而言,小说中的“玉”所代表的文化具体指伊斯兰教所传承的文化,那么从更为宽泛的层面理解,此文化则可联系到关于知识的思考,即是对于生命本质的解读。并且“玉”也可解读为世俗生活中的历史或集体意识的符号,这意味着“玉”可起到以史为鉴的作用,但同时也避免不了“影响的焦虑”的困扰。学者王新惠曾论述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对月象、玉象的创造性运用,并以韩新月的父亲韩子奇为例进行分析:“韩子奇一辈子对‘玉’的着魔,是民族之幸,也是民族之不幸。……韩子奇一辈子被‘玉’捆绑,在芸芸众生的世俗世界里滚打摸爬,忘了真主,忘了穆斯林。这时候,玉象又成了一种相对于民族信仰的对立象征物。”〔1〕由此可以看出,正是因“玉”所有的矛盾性与双面性,才使得“月”的生命意识与情感价值更为可贵。如果说“玉”是理性精神的,且充满矛盾的;那么“月”则是朦胧的、感性的,并充盈着哲学与诗意。正如“玉”的线索而呼应“月”的悲凉,但如果没有“玉”的映照,又怎能显现“月”的光辉。
小说中“玉别”与“月落”相对应,“月落”中新月辞世,“玉别”中韩子奇离世。韩子奇对于“玉”的执念可用一个“空”字体现,如文中阐明:“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属于他这个‘玉王’,也不属于当年的‘玉魔’老人,不属于任何人,他们这些玉的奴隶不过是暂时的守护者,玉最终还要从他们手中流失,汇入滔滔不绝的长河。”〔2〕591这维系着韩子奇生命力量的“玉”,从未对韩子奇的珍视有过一丝的回应。作为实体的存在,“玉”所有的文化价值是人所赋予的,而文化中包含的信念与情感正是人们通过实体的“玉”所寄托的,韩子奇以“玉”作为生命存在的价值来获得对自我生命的肯定,而梁君璧以文化价值作为生命的信仰,他们皆是为守护而存在。在守护中,守护者拥有一颗期盼被守护的心,从而使生命不再孤寂,并减少对未知的恐惧,但是人们对于信仰与自由的向往才是对于生命本质的窥探。就如小说名为《穆斯林的葬礼》,这是霍达对穆斯林文化传承的担忧与焦虑,这伴随着作者对穆斯林文化的矛盾性思考,以及从个体精神层面的深入探求,正如霍达所说:“古往今来的优秀文学作品,无一不是由广泛流传获得了生命,活在读者之中。读者的选择,历史的淘汰,最是无情也最有情。”〔3〕这不仅是对于文学作品的检验,也是在传承穆斯林文化的具体情境中所具有的苦难意识,对于当代的读者而言,这更是具有超出具体“事件”的启发意义,如在学者黄健与王东莉的著作《文学与人生》中关于苦难意识的阐述:“人唯有意识到苦难的存在和不可避免性,才是真正地走向了成熟,人生也因此而得以发展。”〔4〕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如果人类无法直面生命中的苦难与忧患,又如何能够承受生命的重量?如何触摸到生命的质感?
在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无论是从社会角度对当代文化价值的忧虑,还是从个人角度对社会、民族、国家所积淀的情感温度,这都是对于苦难意识的启蒙与追思,这也超越了具体的宗教层面,也超出了“玉”所具有的矛盾性,从而延伸至信仰与文化的精神空间。如学者李晓峰在《冲突:宗教、文化抑或文明》中的阐释:“对于作为文化的宗教,在霍达看来,关注的焦点应该是信仰的功能,而不是信仰的形式。因为信仰解决了人的心灵归属、寄托和行为的目的性以及原动力。这也正是宗教赖以生存并还将生存下去的原因。”〔5〕因此“穆斯林的葬礼”不仅停留在对穆斯林文化上的理解与求索,还可以透过“穆斯林的葬礼”这个具体“事件”,延展至当代人的心灵归属及生存状态等问题,并可在“事件”背后培育不同角度的问题意识。
(二)“月”的情境性——“月”对“玉”的延续
虽然“月”是朦胧的、感性的,并充盈着哲学与诗意,但“月”在照亮人间黑夜的同时,也被人间的景象所映照,这便是“月”所具有的情境性。
小说中的韩新月出生在北京的穆斯林家庭中,这意味着她需传承“玉”的宝贵与真意。其父韩子奇治家严谨,其母(并非生母)梁君璧精明能干,其兄韩天星坚强朴实,这些角色在新月的成长轨迹上分别占据着重要位置。新月从小便在父亲韩子奇的耳濡目染中习得西语,并以不懈努力来成就她的理想,最终考上了最高学府——北京大学。韩新月富有“月”的诗性天赋,可是即便她脱颖而出,却始终无法脱离深夜的背景。可以说“玉”是新月的形,而“月”则是新月的质。
韩新月身担穆斯林家族的期待,时刻不忘其处境与身份,这便是她所处的具体社会情境。她时常处于安全感缺失的状态,但却又以顽强的姿态证明着生命的存在,这正与上文所提及的“玉”的矛盾性相对应。对新月而言,“玉”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就如新月的父亲韩子奇,从韩子奇传承师父梁亦清的“玉”的那一刻,这“玉”的使命便覆于其身,日久天长。然而这冰冷的“玉”却无意催动了内心的“火”,正如文中韩子奇所想:“死,也许就了却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丢下那些玉?怎么能丢下女儿?女儿还有四年,才能大学毕业。”〔2〕214振兴家族与守护女儿是支撑韩子奇存活的生命意志,这正是借助冰冷的“玉”而寻得的新生火种,也正是这份执着牵动着穆斯林文化与汉族文化的密切关联。例如韩新月谨慎要强的性格与北京穆斯林的生活状态息息相关,生活在北京的穆斯林在汉族社会环境中生存,并在社会互动与社会关系中受到汉族文化生活的影响,这意味着保持着独立且平易的心态是不易的。危机感使穆斯林家族时刻存有忧患意识,而克服忧患的有效方法便是直面忧患,因此极力想在社会环境中证明自己的行动是符合常情常理的抉择。但越是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与外界的联系则愈加紧密,通过他者得以自证的方式是牵引着自尊与自卑的界限,对于新月而言,或者是对于在北京情景下的穆斯林文化来说,这些界限又如此模糊。
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与别林斯基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等理论,曾为研究者们带来启迪与新意,虽然对于性格决定命运的观念已经耳熟能详,但从社会伦理层面的关怀来说,研究者依然不可忽视具体环境对于命运的影响,性格决定命运是以主体的自由为主体负责,但命运的齿轮循环往复,又怎知哪一步的力量促成了今日的格局。韩新月所处的环境正是如此,这不仅是社会文化所带来的影响,也需在人文关怀的具体情境中去考量。韩新月的家庭不但是北京穆斯林家庭的缩影,也是“玉”的真实写照,虽光鲜亮丽,价值连城,实则冰冷遥远,不可触及。精明强势的梁君璧对新月若即若离、态度矛盾,这为小说的戏剧性发展埋下伏笔。在“月”线中,韩子奇———梁君璧,韩新月——梁君璧的两组对立关系成为读者关注的主线矛盾,而在“玉”线中,则交代了上一代的恩怨,韩子奇——梁君璧,梁冰玉——梁君璧的两组情感动向再次揪住读者心弦。因为韩子奇、梁君璧、梁冰玉的多重关系在穆斯林家族中是耻辱的,梁冰玉与姐夫韩子奇的结合无法被允许,于是她最终选择离家,并将韩新月留在了韩子奇身边,也正是这些真相成为刺激新月离世的重要因素,这便是小说的“月”线在行动逻辑的具体情景中对“玉”线的延续。而另一种“月”对“玉”的延续方式则在信仰的具体情境中。“玉”代表穆斯林家族的集体记忆,那么对于韩新月而言,这种身份是与生俱来的,新月无法逃离,也别无选择,因为如果脱离了“玉”的传承,便无法识别自我与价值,身体的逃离只是行为的驱使,而内心的信念却是支持生命存活的动力。如此而言,亲情、爱情、友情、责任、使命都是驱使生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深刻影响因素,也可以将这些称之为世俗的信仰,这便是“月”以世俗的信仰将“玉”的神圣信仰进行的延展。世俗的信仰可以被人们所“共情”,并在“共情”中赋予生命意义,这正是韩新月离世前仍然苦等楚雁潮的支柱,因为他们对于爱情的见证是:“爱,不是猎取和占有对方,而是发自内心的责任感,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就像信仰一样永不改变,永不背叛!”〔2〕451
所谓人如其名,即便受到“玉”的宿命的延续,新月依然可以在具体情境中产生新的希望,新月对于丰富人生与自我觉醒的追求,坚持着对亲情与爱情的寻求,这些感性的人生体验在生命意义上突破了宿命的冷漠与束缚,这正是“月”所具有的情感与温度。新月所捍卫的不仅是“玉”所赋予的集体意识,她对于“玉”的情感态度是复杂的,她既想在“玉”中找到生命的根蒂与依托,又不想被冰冷的玉石所淹没,而她所要真正寻求的是如同“新月”一般的“新玉”,是在精神上对于亲情、爱情、友情的自由渴求与依附,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情根”在当代社会的转型与包装,而所向往的人间“视景”在自由的关怀中使生命得以舒展,这成为当代人民所期盼的图景,其中也有关于历史、文化、社会、人生的反思与追问。
二、“月”的“纯美与纯情”——“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
(一)“月”的背离与梁君璧的禁锢
关于命运悲剧的阐释往往带有令人惊异的神话色彩,例如从《荷马史诗》的宿命论色彩,到《俄狄普斯王》的命运悲歌,人类力图发挥主观能动性,却无法逃脱命运的轨迹与“永恒轮回”。不同的是《穆斯林的葬礼》虽然带有浓厚宗教文化气息,但却试图以“月”的情感力量打破寂静的夜空,这也许正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对于“情”的传统的差异所在。
如果说人生就是悲剧,因为人生无法避免死亡,并且要在无端的苦难与无尽的欲望中做出权衡,那么人们则更倾向于依赖外部世界来获取力量,而非来源于自身与世界的缔结。选择的有限性已经使生命的“余裕之力”画地为牢,而对于自身情感的忽视则更让心灵麻木,而“月”正是心灵的窗口。韩新月的“情”不同于韩子奇因“玉”而点起的火,更不同于梁君璧从未燃起的火,这便使得读者无法忽略梁君璧这个重要角色。在小说中梁君璧阻止韩新月与楚雁潮相爱,并成为新月死亡的导火索,若读者进一步从信仰与生命的层面细品,相比于韩新月,对于秉持着穆斯林文化的传承使命的梁君璧而言,她的悲剧性并不少于新月,正如刘白羽在文章《穆斯林诗魂》中所说:“她(梁君璧)表面上显露着压人的威势,其实内心隐藏着一腔悲痛。”〔6〕梁君璧是与“月”隔绝的,她是一个理性占主导地位的女人,却不是一个能够获得丈夫的真爱与家庭美满的女人,曾经挚爱的妹妹的“背叛”让她无法善待新月也在情理之中。由于每个角色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物,有喜有憎,有情有义,才能有血有肉。如此说来,复杂的爱恨情仇也是最单纯的人性考验,小说中人物的情感逻辑与读者体会是存有共鸣的,并可以得到现实的反馈。试想仅用尊敬甚至惧怕来形容一位至亲,是一个多可悲的事实。从梁君璧的立场而言,她只是在守护她的传承,竭尽全力捍卫穆斯林的文化与信仰是她光荣的使命,然而新月死亡的导火索必然与梁君璧坚决反对她和楚雁潮的交往有关,那句“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2〕479令许多读者为之愤恨。但从全知视角出发,就可以看出梁君璧对新月爱恨纠缠的情感,梁君璧反对韩新月和楚雁潮相爱的根源是对穆斯林教义的坚守,以及多年前妹妹梁冰玉与韩子奇违反教义的行为对她的刺痛,因此若仅用心狠决绝来形容梁君璧这个人物形象是不恰当的,在新月死后“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2〕564能看出梁君璧对于韩新月还是存有作为“母亲”的情意的。在楚雁潮亲吻离世的韩新月的场景中,梁君璧是崩溃的,因为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2〕563可以看出在梁君璧的认知中,没有受过这样强烈情感的冲击,更无法接受这样违反教义的设定,或者说梁君璧根本无法体会什么才是“情”,以及“情”如何能够带来超越世俗的勇气。因此用愚昧或无知来理解梁君璧并不准确,如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中将“文盲”与“蠢”进行探讨举例,并言明“如果一个人没有机会学习,不论他有没有学习的能力还是学不到什么的”〔7〕。学习程度的不同,在于接受者所在的环境,梁君璧的震惊正是由于她未曾体会过如此热烈激动的情感,她从小遵守以信仰与教义作为人生准则,此种先入为主的遵循不能用孰是孰非的标准进行判断,这是因为梁君璧的思维范式无法超越其认知范围,从而使她与“月”绝缘。
如此说来,韩新月是幸运的,她可以“纯美与纯情”去追求本真的生命。文中曾说:“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2〕342而韩新月选择的正是后者“奋起拼搏”,即便韩新月最后成为“穆斯林的葬礼”的祭奠,但她的存在从未被抹去,她的生命情感也在对穆斯林文化的纪念中被延续。
(二)“月”的重构:感性与诗意——“新月朦胧,琴声缥缈”
1. 爱情是一种信仰
韩新月与楚雁潮的凄美爱情是“月”所呈现的感性与诗意,他们的爱情与生命灵魂同在,如楚雁潮所说:“爱情,是一种信仰”;“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2〕413韩新月与楚雁潮的爱情是心灵的相知,突破了所有世俗之“隔”,这无关乎世俗的规范,仅因他二人有着共同的志向、追求、理想,双方因敬仰而相知,由相知而相恋。
对于韩新月而言,与楚雁潮相恋是她追求自由、感性、美好的最直接表现。这段爱情对于韩新月而言是一段心灵的救赎,因为爱情成为后期韩新月支撑生命的动力,而这份爱情也并非仅限男女情爱的枷锁,而是人与人、人与世界的联结与依赖,这是一种和谐的情感运作,而不是以对抗他者的方式来获得生存的欲望。这就是韩新月在向死而生的边缘中所感受到的情感温度,也是“玉”所无法给予的,无论是“玉”所代表的文化与宗教,还是理性与知识,都是集体记忆与世界的联系,但个人的情感却是自由而丰富的,这则是个体与世界所形成的更为直接的可靠依附。如书中所写:“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辛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丝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2〕482这“一片真情,一丝希望”正是韩新月在病榻上苦等楚雁潮的信念,也是楚雁潮自新月离世后,依然在精神上与新月相伴的维系之力。
若从韩新月的人生历程来看,她肩负过多,疾病困扰,命途不顺,还未将“玉”打磨为“新玉”,她便撒手人寰。她在最美的年华香消玉殒,这必然是悲剧的人生,但如作者霍达所言:“追求美是人的本性,我相信人们本能地而并非理智地向往纯美纯情的意境,美不必强迫人接受。”〔2〕605因此“穆斯林的葬礼”并非是新月的葬礼,因对“美”与“情”的不断追寻,月落也可变为月出。但是韩新月的一生在“玉”中寻根,并在“玉”的矛盾中进行生命的延续,即便是对于“月”的诗意追求,也会受到“根”的波及。“玉”对于新月而言,一方面是给予着归属的巢穴,而另一面则是对于身份认同的寻求,就如同穆斯林文化给予新月的不仅是压力与承重,也有新生的动力与在矛盾中迸发的追求与思考。“玉”是塑造新月人格的重要部分,但“玉”的归属与自由不能兼得。而韩新月与楚雁潮在这段爱情中获得了新生,这不止于生命状态与生命意义的维系,其中掺杂了对于自知的辨认与自我空间的探掘,并在爱情中产生了新的希冀,正如韩新月对楚雁潮所说:“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2〕575世间的情感如高悬的天秤,需保持平衡的力量加以维系缘分的神秘。如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在其著作《爱的艺术》中阐释“成熟的爱”所具有的个性与尊严:“爱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感,但爱承认人自身的价值,保持自身的尊严。”〔8〕没有一方始终能处于守护与被守护或命令与被命令的状态,而维系平衡的力量则在于回馈与沟通,这即是心灵的对话,允许并尊重“复调声音”的存在,才是充满温度与爱意的生命情感,这份情感可以在流动的过程中获得反思与自知。相反,若是仅依靠规则与制约的爱,则无法获得永恒的眷恋与永世的祝福。
新月在弥留之际,最让读者动容的应该是她所留下的遗憾,幸运的是她并无悔恨。心愿与憧憬还未实现,并且她与世界的缔结还在,可身体却不堪重负。最终,韩新月还没有说完“楚……”便撒手人寰。这句没有说完的留白,带给读者的是无限的想象空间,凄美的悸动触人心弦,但可以肯定的是“楚……”是韩新月对于她的楚老师的留恋不舍,而并非《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临终前对宝玉的悲凉呼唤。
2.被纪念的存在——“月魂”的圆梦
“月”与“玉”终归于一处,因为在“月落”章节中新月辞世,“玉别”章节中韩子奇离世,但在结局篇“月魂”中,“月魂”虽与“葬礼”对应,却也是“新月”的重生,“月魂”虽是遗憾,但却是圆梦,“月魂”的圆梦是新月的天长地久。正如作者霍达在小说后记中写道:“我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做那样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剧,悲剧,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完成了并非人人都能完成的对自己的心灵的冶炼的过程,他毕竟经历了并非人人都能经历的高洁、纯净的意境。”〔2〕605
韩新月从未停止过对于“高洁、纯净的意境”的追求,她正是在被纪念的过程中证明自身的存在,墓碑上“没有任何头衔,也没有记载任何事迹”〔2〕577。但韩新月的名字却无数次被韩子奇、梁冰玉、楚雁潮、韩天星,甚至梁君璧等人所怀念,这种记忆的联结正是将一个人的真实姓名获得再次辨认的过程。一个人的姓名在文化的意义上已经超越于社会分工所带来的目的性的代称,社会分工中的名字仅相当于一个编号,而文化意义的名字,却是富有温度的情感。姓名的“所指”在爱的温度中不再蔓延或游移,即便肉体无法永恒,记忆却留有一处锁定的空间,这种存在正是“月”代表的情感衣钵。因为至亲至爱的纪念,新月的真实姓名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上,这又何尝不是新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最终,梁冰玉带着对女儿的惦念回到这熟悉而陌生的家中,当梁冰玉见到韩天星的女儿像极了已故的新月时,这是痛心的,也是安慰的,于是产生了和解的力量,这如黑格尔的悲剧观中所说的悲剧效果:产生永恒的正义,是整体的和谐,而悲剧并不等于悲观,一部分实体力量的破坏,却看到另一部分的完整。因此死亡不仅是分裂的自我,也是自我和解的一种方式。当梁冰玉到墓地祭奠女儿,虽然与楚雁潮并不相识,但是此刻对于离世的韩新月而言,她临终前期盼的至亲至爱的同时出现,这无论是对于新月,还是对于读者,都是值得宽慰与珍视的一幕。楚雁潮奏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歌篇,音乐穿动着整个故事,并牵引着故事中的时空,所有的画面定格于此,却又延展开来。于是,“天上,新月朦胧;地上,琴声缥缈。”〔2〕601
如学者段德智教授在其著作《死亡哲学》中分析黑格尔关于死亡的阐释:“死亡是一种扬弃,不只具有否定的意义,它同时还具有肯定的意义。”〔9〕在《穆斯林的葬礼》结局部分,作者借助假定性的虚幻对话,提及鲁迅先生的《起死》与庄子的“起死”,为何“起死”,“也许,他要唤醒沉睡的人生”;“也许,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虽然艰难,生命毕竟可贵。”〔2〕600-601“唤醒沉睡的人生”是启智,“重新生活一次”是新生,这正是这本小说所带给读者的内心震撼与情感激荡,同时此种启迪也是当代人在面临关于“生”与“死”问题时的重新审视。
3.诗意与感性的生命场域——当代社会的“生命的完全”
鲁迅先生曾对于悲剧进行分析,其名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0〕,正是因为“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才激起人们思考“怎么补救”的问题,正是因为不圆满,才使人们更加迫切地寻求近似圆满的可能性,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在不断思辨的动态循环中,启发了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肯定与对于生命意义的思索,并回归于诗意与感性的心灵场域。
《穆斯林的葬礼》中的“纯美与纯情”正是当代人在当代社会中对于意义缺失的重新理解,学者李跃红在探讨关于《穆斯林的葬礼》的核心价值时说明:“它饱蘸激情地展示了人对高层次价值至死不悔的追求,真诚虔敬地讴歌了人最可贵的自由本质。”〔11〕“自由本质”正是对于自然的生命场域回归的体现,并且合理的自由是建立在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认知基础上,因为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将生命场域不断延伸,才能将生命的自由与完整作为一个动态的、不断的追求目标持续下去,而生命的场域则可启发人们对于生命意义的陌生化体验。在谈到悲剧意识的问题上,程亚林分析鲁迅先生的悲剧观十分中肯,程亚林说:“鲁迅也有他自己‘渴仰’的完全,但这不是心灵静如死水式的‘圆满’,而是人在现实斗争和冒险中创造的生命的‘完全’。”〔12〕这种在“生命的完全”正是《穆斯林的葬礼》中关于“纯美与纯情”的体现,这也是对于当代社会的一份启示。在当代社会的发展中,人们在被割据的空间中忙碌,看似有着安全严密的生活状态,但却失去了展现生命之美的存在意义,在喧哗中流动的则是冷漠的平静,人生所追求的“圆满”也是心灵静如死水、缺乏思考意识的冷漠,这种“死水式的圆满”也是梁君璧所执意追求的,看似平静的“圆满”却丢失了诗意与感性的灵魂。而在“现实斗争和冒险中创造的生命的‘完全’”是在激起鲜活的生命气度与思考的价值,需以此方式再创新生,唤醒沉睡的生命意义,使生命意义不再缺席。只有意识到空虚的体验后,才能直面空虚,在认识到生命的“不完全”后,才能去渴求生命的“完全”。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为生命的空间保留一份“新月”的纯情纯美,保持着对真情与审美的向往,正是让生命的场域得到丰富的力量。因此,如何在“影响的焦虑”与“机械的复制”中保持独立的人格,当生存的空间被高速运转的图景所分裂的时候,如何在分裂中创造并保持生命的“完全”,这是需要当下社会所迫切关怀和期待的。《穆斯林的葬礼》的“月”所代表的情感与诗意,正是赋予生命以温度的方式,也可以说这份对于真情的执着与守候恰似海德格尔用“诗与思”独立地创造自己与世界的一种方式,这可给予人们对于情感与诗意的无限想象,并成为启发当代人寻回自己的真实姓名的一份契机。
总之,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不仅涉及对穆斯林文化的理解与求索,还通过“月”与“玉”的交相呼应,塑造了韩新月这个“纯美与纯情”的角色,她在“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的选择中展示着生命的“完全”;她以爱情与信仰追逐着自由的曙光;她以被纪念的方式将生命意义延续在永恒之中。这一切皆是以“纯美与纯情”的追求唤醒了沉睡的生命意义,鼓舞着当代人民在当代生存状态中寻回自己的名字,这与20 世纪80 年代所兴起的“寻根文学”热潮有着异曲同工的思想启迪,而《穆斯林的葬礼》中所呼唤的诗意与感性的生命场域则是在苦难意识中所培育的反思精神,这不仅是对于社会、文化、历史的反思,更是对于人性、生命、自由的反思,所带来的则是超出了二元对立批判的重新建构,这份建构在小说的结局“月魂”的重构中以“完全的生命”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