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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域下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研究*

2022-11-24孙浩然

关键词:同源祖先神话

孙浩然

(云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一、引论

云南是我国民族种类最多的省份,各民族在长期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欣赏、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1],自然而然地形成诸多民族互嵌式社区。在云南的多民族互嵌式社区中,人们常用“兄弟民族”来形容现实民族关系,这是因为世代流传各民族源于共同祖先、各民族祖先是兄弟或姐妹的“民族同源神话”。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流传地域颇广,年代颇久,内容颇丰,与其他类型的神话如创世神话、洪水神话、图腾神话等的关系也颇为密切。依据神话谱系的内在关系,可将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分为独立型和附生型两大类型。从整体上看,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具有强烈的内生性、自发性、民间性、微观性特征,是人们根据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现实生活图景建构出来并赋予神圣色彩的叙事,借以对现实中各民族平等友爱、团结互助现象以及各类民族共同体交往秩序进行合法化论证、合理化阐释、情感化想象,并衍生出一系列仪式化、日常化的活动,确保其世代传承。人们从小耳濡目染地域内各民族源于共同祖先的神话故事,要求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对待不同民族,展演出一系列有助于维护民族团结的情感要求、伦理规范、行动准则、交往策略。与地域内的不同民族和谐相处、平等互助,形成事实上的地域民族共同体。这符合各民族自身利益。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不同民族,在长期交往交流交融中,互亲互爱,互帮互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为相互离不开的命运共同体。这种亲密关系在神话中以源于共同祖先、彼此皆为兄弟的“拟血缘关系”表达出来,至于真实血缘关系究竟如何,反而不遑深论,亦不再重要。

云南民族同源神话遵循地域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的生成逻辑,血缘因素的重要性让位于地缘因素和业缘因素,早已突破所谓氐羌族群、百越族群、百濮族群、苗瑶族群的身份边界。东汉杨终《哀牢传》并南朝刘宋范晔《后汉书》记载的哀牢夷九隆神话,就是两千年前生活在云南同一地域内的众多族群,以拟血缘关系的方式建构出神龙化为沉木感应浣纱女沙壹生出十个儿子的祖先同源神话,并以此表达着、维系着区域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云南各地,历史上长期交往交流交融的多个民族,即使最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最终仍然借助拟血缘而又超血缘的祖先同源神话强化共同体意识。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保证集体记忆传承条件是社会交往及群体意识需要提取记忆的延续性。”[2]民族同源神话蕴含着民族交往特定的社会记忆乃至历史真实,具有维系民族团结的功能需求以及表达共同体意识的现实指向。小至区域民族共同体,大至中华民族共同体,无不注重民族同源神话的认同力量。云南各民族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深入剖析云南各地仍在活态传承的民族同源神话,在理论上、方法上把握民族共同体结构的建构性与建构的结构性这一“双重互构”的研究进路,在实践中回答“何为民族共同体、民族共同体何为、为何民族共同体、民族共同体为何”等问题,有助于我们深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认识。同时,也只有置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域下,才能更好彰显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生成逻辑、结构功能及其启示意义。

二、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生成逻辑与叙事特征

梅列金斯基说:“神话往往是通过较为易懂的表达较不易懂的,通过可理解的表达不可理解的,通过较易解决的表达较难解决的。”[3]186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以各族群众喜闻乐见、生动活泼的直观形式,讲述各民族为什么要团结和怎么样团结这两大主题故事。普列汉诺夫认为:“神话是回答为什么和怎么样这两个问题的故事。神话是人对现象之间的因果联系的意识的最初表现。”[4]云南民族同源神话既是民族团结现实要求的情境折射,又是民族团结社会结果的内在逻辑,其生成逻辑与叙事特征互为印证,应予以综合分析。

(一)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生成逻辑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神话是现实社会的产物,“每一项历史变迁都创造一个神话,可是神话只是间接地与历史事实有关”[5]。阿尔弗雷德·许茨认为:“社会实在包含着信仰和确信的成分,它们之所以是真实的,是因为参与者把它们界定为真实的。”[6]云南民族同源神话从各民族社会交往的现实土壤中生成出来,逐渐拥有相对独立的外在结构,作为一种神圣的道德律例与话语力量,支配着民族成员的社会交往行动,并不断内在化,世代口耳相传,持续讲述着民族团结故事,论证着民族团结的重要性:各民族为什么要紧密团结,因为他们是源于同一祖先的兄弟姐妹;各民族如何紧密团结,就要像兄弟姐妹那样友爱互助。

血缘是兄弟关系的核心纽带之一,然而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并不按照真实的民族血缘远近,而是按照现实中民族交往疏密为标准判定兄弟关系。神话中各民族兄弟祖先所源出者,可能是父亲或者母亲,也可能是其他一些圆形物体如葫芦、肉球乃至山洞。佤族神话《司岗里》关于区域内各民族源于何处就有多种说法。其一,司岗里是山洞,路安神和利吉神创造世界后,用泥巴捏了一些人放进了大石洞,老熊把人从石洞里背出来。其二,司岗里是葫芦,小米雀啄开了葫芦,人类从葫芦里走出来。其三,司岗里是母体,人类从母体里生出来。双江县布朗族传说,一只大天鹅啄开葫芦,从中走出的人类分散到不同地方,成为不同民族的祖先。阿昌族神话《遮帕麻和遮咪麻》则传说创造天地万物的遮帕麻和遮咪麻结为夫妻,生下了一颗葫芦籽。九年后葫芦籽结出果实,遮帕麻打开葫芦,跳出九个娃娃,成为各民族的祖先。显然,从母体生出来要比从山洞或葫芦中走出来在血缘关系上更为亲密、更富人情。区域内不同民族交往的频度越高、密度越大、程度越深,同时人们越是清晰地认识到这种“强关系”维系民族团结的功能,就越有可能建构民族同源神话,且越倾向于使用“民族兄弟”一母同胞的叙事方式。民族同源神话的生成逻辑可以从其叙事特征体现出来。换言之,分析民族同源神话的叙事特征,有助于更好理解其生成逻辑。

(二)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叙事特征

从叙事主体看,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讲述者会根据区域社会中民族人口多少、影响大小、力量强弱、居住先后等因素排列“民族兄弟”的齿序。当然,也有讲述者置上述因素于不顾,直接将其所在民族列为“老大”。在佤族《司岗里》神话中,最先走出来或生出来的是佤族先民,然后是汉族、彝族、傣族、拉祜族先民等。历史上,云南汉族多从外地迁来,作为较晚进入的民族,在一些少数民族居住的区域内,汉族的人口相对较少,反映在民族同源神话中则是汉族作为民族兄弟中的“老小”。如滇西北彝族神话《洪水漫天地》说:老大武吾斯沙住在高原,成为藏族祖先;老二武吾格子住在高山峡谷,成为彝族祖先;老三武吾拉叶住在海湖池水边,成为汉族祖先[7]。怒族神话传说,人类始祖从天神种在地上的南瓜中走出来,繁衍到日拉瓜和绍瓜这一代,洪水淹没万物,只剩下一只蜜蜂和两兄妹,两兄妹结为夫妻重新繁衍人类,老大成为独龙族,老二是怒族,老小是汉族。有些神话指向姐妹同源而非兄弟同源,如瑶族、壮族传说一母同胞的女儿而非兄弟繁衍了不同民族,反映了女性在这些民族中较高的社会地位,也反映了族际通婚对维系民族关系的重要作用。农历五月二十六至二十九日是瑶族支系布努瑶纪念始祖母密洛陀的“达努节”(1)“达努”意为永不忘记,“达努节”又称“祖娘节”,同时也是布努瑶的年节。。传说人类女始祖密洛陀和男始祖布洛陀西分别从两座山的大缝中走出,他们结成夫妻后生了三个女儿。后来,大女儿扛着犁耙到平原种田,子孙繁衍成了汉族;二女儿挑着书去读,子孙繁衍成了壮族。三女儿带着一斗谷种到山里开荒,子孙繁衍成了瑶族。云南一些民族曾经流行幼子或幼女继承制,前揭哀牢夷九隆神话即可窥其一斑。民族同源神话的讲述者将自己列为老小,或许是强调其作为祖先传统的继承者。也有民族以族称含义诠释同源神话,如怒江自治州傈僳族将“傈”解释为四,“僳”解释为人,傈僳即老四之意。他们传说汉族是老大,彝族是老二,藏族是老三,傈僳族是老四,还有周围一些少数民族,一共是七兄弟。

从叙事情节看,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多从居住地域、语言、经济生活、风俗习惯、服饰等要素,描述“民族兄弟”之间的身份边界,其中,语言差异是民族同源神话叙事中最常见的边界性要素。例如,居住在怒江流域的白族支系巴尼人传说,他们与怒族、傈僳族和流域内其他民族都是同胞兄弟,只是各自所说的语言不同。滇川交界的大小凉山彝族传说,居木吾吾在乌鸦、蜜蜂、蛇、老鼠等动物的帮助下,与天神最心爱的小女儿尼托成亲,三年中生下三个哑巴儿子。小天雀告诉居木吾吾砍三节竹子,烧三锅开水烫孩子。老大被烫用藏语、老二被烫用彝语、老三被烫用汉语喊“太热了”。三个兄弟说的话彼此都听不懂,于是分开居住[8]。云南藏族传说,最初有两只猴子生了三个孩子,都不会说话,后来三兄弟吃了天神的蔓菁,老大讲汉话成为汉族,老二讲藏话成为藏族,老三讲纳西话成为纳西族。普米族神话传说,老祖公搓直鲁依和老祖母泽里甲姆最初住在大山洞里,生下四个儿子都不会说话。后来四个儿子分别爬上东南西北四座山,看见马群吃蔓菁,老大用藏语、老二用摩梭语、老三用普米语、老四用汉语分别说出“马吃蔓菁啦”。在民族同源神话叙事中,生计方式、生活习惯差异也是兄弟分居的重要因素。前述凉山彝族神话特别提到老大藏族的祖先喜欢蹲着坐,老二彝族的祖先喜欢跳上竹笆坐;老三汉族的祖先喜欢在门槛上坐。滇黔交界青彝人传说其祖先从竹子里取出来时颜色发青,为纪念祖先,青彝以编制竹篾谋生,世世代代寻找有竹子的地方居住。澜沧拉祜族传说,从厄莎所种的葫芦中走出九兄弟,他们在山上猎获一只猛虎,就在火塘边烤虎肉吃;九兄弟有九种吃法,拉祜族的吃法是将虎肉烤到发香,于是按照吃虎肉的方法分开民族。德宏地区流传的《葫芦王开天辟地》神话说,葫芦开花结果,生出七十二种民族,他们一起到女土司管辖的地方生活。汉族住在了山垭口;德昂族因妇女腰缠箍圈飞不起来,住在半山腰;傣族是最小的弟弟,住在坝子。在分配财产和生产工具时,汉族拿了纸和笔,傣族拿了扁担和秤,德昂族抬了一把犁。绝大多数民族同源神话对民族身份的区分,都强调兄弟平等关系,民族差异仅是暂时的,也是可以消除的。

从叙事题材看,云南的一些民族同源神话包含着创世神话、图腾神话的因素,如洪水滔天、兄妹成亲、葫芦、竹子、南瓜或肉团、天神、动物抚养等。拉祜族创世史诗《牡帕密帕》(2)“牡帕密帕”意为“造天造地”。2006年5月20日,拉祜族叙事长诗《牡帕密帕》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说人类祖先扎笛、娜笛从天神厄莎所种的葫芦里走出,最终结为夫妻,生了十二个孩子,并请牛、虎、狗、猪等十二种动物帮忙照看孩子并喂奶,孩子长大后分成了不同的民族。基诺族的洪水神话传说,麻黑、麻妞兄妹几经波折最终结为夫妻,神人赐给他们的100颗葫芦籽只长出1颗,结出的100个小葫芦仅长成1个,但长得却像房子一样大,从中依次走出基诺族、汉族、傣族、哈尼族、布朗族[9]。怒族支系怒苏人的《创世纪》传说,洪水过后孑遗兄妹二人,躲进葫芦、竹筐、蜂窝、树洞等处藏身。妹妹将织布机放在山脚下,让哥哥从山顶用弩弓射,如果射中了就结为夫妻。哥哥射中了织布机,兄妹成婚,生下怒族及傈僳族、独龙族、白族、汉族等民族的祖先。滇黔交界的镇雄彝族传说,一个在山上耕牧的老人从山洪冲下来的竹子中剖出五个小孩,他们长大后成为白彝、红彝、青彝等不同支系的祖先。洪水神话叙事中暗含道德判断,如兄妹成亲之后所生的怪胎,源于人们对近亲结婚可能导致遗传缺陷的认知和恐惧。云南勐腊县的莽人传说,洪水过后孑遗六哥七妹成婚,生出一个大皮蛋,六哥在神仙授意下将皮蛋剁碎,撒到坝子和山上,都变成了人。瑶族神话传说,伏羲兄妹藏在葫芦中躲过了洪水,为繁衍后代而结合为夫妻,生下了一个冬瓜。他们把冬瓜切碎抛撒,落在高山的成为瑶族,落在平地的成为汉族。西双版纳傣族神话传说洪水之后孑遗的一对兄妹,在叭英的干预下结为夫妻,生下一个无头无脚无面无官的怪物。叭英用剑把怪物剁碎,碎块变成了千千万万个人。红河县木龙傣族传说洪水过后,世上留下一男一女,而男的又因为寻找食物溺死龙潭,最后天上掉下一个男人,同地上的女子成婚繁衍后代。这则神话就巧妙避开了兄妹成婚的道德尴尬。将云南民族同源神话嫁接在创世神话、图腾神话、洪水神话的母体之上,有助于为其注入神圣活水,证明其源头之洪荒久远、寓意之天经地义,从而为地域民族共同体精神编织了一张神圣的意义之网。

云南民族同源神话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逐渐生成,作为区域民族共同体平等互助、团结进步之集体意识的表征方式,既是一种结构化的建构,也是一种建构化的结构。生活在云南同一地域中的各民族,通过建构并确信祖先同源神话,以神圣化方式阐述民族关系的理想类型,增强地域民族共同体的文化自觉与心理认同,使珍视爱护民族团结的理念深入人心,从而有助于在现实生活中巩固水乳交融、亲如兄弟的民族团结关系。

三、云南民族同源神话与地域民族共同体的关系

云南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插花式、互嵌式的居住特征十分鲜明。基于此,云南民族同源神话是云南各民族长期交往交流交融中凝结沉淀而成的宝贵文化资本、智慧资源,作为地域民族共同体的集体意识与叙事逻辑,作为一种特定的地方知识、文化图景、话语体系,与地域民族共同体深度契合,差异相合,互为表征。

(一)深度契合关系

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传播半径与地域民族共同体的空间范围相互契合,所涉及民族的居住模式、迁徙历程、交往关系、文化心理等,也折射在神话隐秘的时空结构中。同时,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彼此影响,也使得不同民族讲述的同源神话在题材元素、叙事结构等方面相互重叠。我们应将民族同源神话置于云南自然环境的地域空间与人文情境的历史脉络之中,探讨其在地域共同体中发挥的角色功能。费孝通曾经大力提倡在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和岷江等六条江河流域开展民族调查研究。六江流域自古就是境内各少数民族迁徙的通道,这条著名的“藏彝走廊”也是民族同源神话的富矿区。很多民族同源神话展演的空间就在民族迁徙或居住的江河之畔、山川之麓,并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场景赋予宇宙性的神圣意义。景颇族神话传说,在淹没世界的大洪水中,有两个放牛的姐弟躲在牛皮大鼓中幸免于难。姐弟长大后成婚,繁衍出的四对子女,从九岔路口走到蒙古利亚山(一说昆仑山)定居下来,成为景颇族、德昂族、佤族等不同民族的祖先。这实际上反映了民族迁徙最初多沿着江河山川走向分布,即使血缘上源于共同祖先的族群,因其分布在不同地方、说不同语言、有不同生产生活方式而相互区别开来,最后发展为独立的民族。

(二)差异相合关系

如果同一民族分散到不同区域居住,因其接触交往的对象不同,其民族同源神话的对象、叙事结构等会出现差异。这表明单个民族的居住空间、交往关系尤其是区域民族共同体追求凝聚团结的内在要求,才是影响民族同源神话创生演化的关键因素。因此,云南民族同源神话与地域民族共同体的差异相合关系,更能说明问题的本质。

兰坪县通甸乡普米族流传的创世神话传说中,天神让其亲手所造的两个人在洪水来后躲到牛皮口袋中逃命。但是天神给了良心坏的人粗针细线,水漏进牛皮口袋中将这个人淹死;而良心好的人用天神给的细针粗线缝制牛皮口袋,避过洪水活了下来。他种下天神给的南瓜籽,结了一个硕大南瓜,从中走出一男一女,后来成婚,再生下三男三女各自婚配,发展成普米族、藏族、纳西族三个兄弟民族。与此传说略有不同,丽江普米族的创世神话受到纳西族的影响,融入了神鸦指示、天女成婚等典型情节。相传兄弟两人在乌鸦的启示下缝制牛皮口袋逃避洪水,哥哥因缝制得粗糙而丧生,弟弟因缝制得精致而逃生。弟弟遇到天帝的三女儿,通过天帝“一人砍倒一片森林、入虎穴取虎乳、一个人捡回撒在地里的籽种”三关考验而与天女成婚,繁衍后代,成为当地各族的祖先。

西双版纳布朗族传说,他们与傣族是兄弟,哥哥布朗族居山区,弟弟傣族住坝子。而双江布朗族则传说,天上掉下四兄弟,成为不同民族祖先。老大为佤族,老二为布朗族,老三为汉族,老四为傣族。西双版纳哈尼族古歌《阿培阿达埃》传唱:“肚子里生的是老大,脚趾上生的是老二,耳边上生的是老三。三兄弟长大各走各,老三顺着林子攀,老二沿着水边走,老大在箐沟里转,三兄弟要找好地方住。老三攀到林子深处,抓虎下豹打猎忙,娶个老婆没眉毛,他们是瑶族的祖先。老二在江边住下,捉鱼捕虾捞青苔,娶个老婆爱洗澡,他们是傣族的祖先。老大在箐沟里转,找到一个好地方……娶个媳妇是天神的姑娘……他们是哈尼族的祖先。”[10]元阳县哈尼族神话传说《兄妹传人类》讲述洪水过后,兄妹为传人类成婚,后来妹妹莫佐佐梭全身上下都怀了孕。“大哥哈尼族从腹部出生,常住森林边;二哥彝族从腰部出生,常住半山腰;三哥汉族从手背上出生,常住平地;四哥傣族从脚板上出生,常住在河坝;五哥瑶族从而背后出生,常住森林里。”[11]107

上述几则普米族、布朗族与哈尼族神话传说的叙事主体相同,但其作为兄弟的民族祖先却根据怒江、丽江、双江、元阳、西双版纳等地主要民族的成分作出调整。根据实际作出适当调整之后,民族同源神话可以与地域民族共同体的自然地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因素密切相关,最终也作为地域民族共同体的集体意识之一,并以特有的神话叙事方式隐喻着、论证着其拟家庭、拟亲属、拟邻里的兄弟关系。

(三)互为表征关系

云南一些民族以日常生活中的血缘共同体作为隐喻,将其情境化、情节化、情感化,置于特定的社区情境中,以建构主义的方式铺陈出神话传说。即使历史上发生过矛盾纠纷的民族,也可以通过神话的廓清功能,消除集体记忆中的冲突因素,从而重现团结。例如,独龙族神话传说洪水过后幸存的一对兄妹成婚,繁衍下九兄弟和九姐妹。在孩子诞生那天,兄妹俩倒在山上的一桶水,流成了九条江。孩子们长大后本领各不相同,经常吵架。他们商量比赛射弩,射中靶子的要把射不中的杀掉。老父亲劝他们说:“我们都是从格蒙(3)格蒙是独龙族原始宗教信仰中的最高神灵,传说居住在九层天的第二层,职掌人间生死祸福和男女婚姻大事。那来的,不能互相残杀。射中靶子的人不要杀射不中的人,可以管理他们,让他们进贡交税。”后来,只有长子长女射中靶子,他们背起种子到东边“姆克姆达木”(金沙江)做了官,成为汉族。三哥和三姐住在独龙江,成了独龙族;其余兄弟姐妹分布到澜沧江、怒江等其他七条江,成为不同民族。民族同源神话既从积极角度颂扬各民族亲如兄弟的情感,倡导有利于民族团结、有助于区域民族共同体的价值理念,也从禁忌的角度,批判危害民族团结、分裂区域民族共同体的错误行为。

民族同源神话的建构,为现实生活中民族交往关系营造了共同情感和共同情境,有助于淡化民族隔阂,增强民族认同,促进民族团结,一定程度上成为维系区域民族共同体的精神情感纽带,是共同区域内不同民族合作互助、团结进步要求的真实的、自然的流溢。云南的多民族同源神话在从血缘性民族共同体到地缘性民族共同体、再到精神性民族共同体的建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形成了适应共同地域中不同民族共同交往交流交融、互生互合互通的价值准则,并将建构区域民族共同体所需的诸多心理要素、情感要素制度化、结构化,形成了一些独具特色的仪式行动、民俗活动。例如,云南不少地方各民族互帮互助,相互“打老庚”“结亲家”“拜把子”“交朋友”“连亲戚”。与白族支系巴尼人杂居的傈僳族虎氏族传说,他们的祖先与巴尼人祖先一同进入怒江流域,彼此“打老友”,如同兄弟一般相处。为表示永不反悔的决心,傈僳族先祖与巴尼人先祖各在一块大石头上砍了三刀[12]。楚雄自治州傈僳族流传的《祭葫芦神》也说:“一娘养九种,九种蛮夷哎,九种不像娘。九族是一家,各族一条心,各族都安康,各族大欢喜。”[13]普米族谚语说:“鸡蛋无大小,兄弟无尊卑。”藏族谚语说:“珍珠越串越长,亲戚越连越广。”彝族谚语说:“棕榈根须多,彝家亲戚多”。傣族谚语说:“多树几棵树,多交几个朋友”。哈尼族也用日常互嵌共生事物比喻民族兄弟骨肉相连、亲密无间的团结:“咱们好像是父亲栽出的一蓬竹子,咱们好像母亲织出的一匹布;好像菜园里栽的生姜,一个枝丫生长出来;好像菜园里栽的大蒜,一个籽种繁殖出来;好像菜园里的芦谷,一丛枝叶发芽繁殖出来。”[11]98民间谚语与民族同源神话互相印证,将“民族兄弟”的叙事逻辑拉进日常生活之中,使得维护民族团结的行动日常化、情感化、合理化、内在化,并转化为族际交往中注重兄弟之谊、亲友之情的实实在在行动。

云南民族同源神话赋予区域内不同民族平等团结、友爱互助的兄弟身份,内化各民族一家亲的价值理念,拉近了区域内不同民族的心理距离,不断从正面生成民族团结和谐的“情境定义”,从负面消除分裂对抗因素,为地域民族共同体奠定坚实基础。民族同源神话是各民族共同家园的维系纽带,是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保障和工具。与民族同源神话类似,云南民族互嵌式社区还流传的“民族共同家园传说”,同样有助于铸牢地域民族共同体意识。比如云南昆明市官渡区阿拉彝族乡的民间传说《鸳鸯坝》,讴歌了彝族姑娘阿香与汉族小伙李兴的凄美爱情。为逃避撒梅山头王逼婚,李兴被射死在宝象河中,阿香设计将山头王推进宝象河,自己也跳河自尽。为纪念阿香和李兴,彝族和汉族群众在他们殉难的地方修筑了水坝,并命名为鸳鸯坝,实际上反应了阿拉乡彝族与汉族相互通婚、共同建设家乡的历史事实。

梅列金斯基认为:“神话使思想法典化,强化道德,确立一定的处世准则,认可种种礼仪,使社会体制合理化并获得论证。”[3]37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以特殊的叙事方式论证了维系地域民族共同体的必要性。在共同地域中生活的不同民族,应以共同体的典型——家庭中的兄弟那样团结,共享而不是独占自然资源,合作互助而不是对抗竞争。遵循这些交往原则,不同民族才能在同一地域中和平共处,也才能更好实现自身发展利益。民族同源神话有助于形塑地域民族共同体的平等互助精神,使团结和谐内化为民族的性格。

四、结语

学界以往研究注重探讨云南作为我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的结构性、制度性因素,较为忽视其中的建构性、情感性、心理性因素。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一种精神性的、有机的社会现象,有其生成演化的内在逻辑与外在表现,并与实体性的民族共同体互为表里。民族同源神话是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越是原生型、地域性的民族共同体,民族同源神话发挥的团结凝聚作用就越大。与全国其他省份相比,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在内容丰富的程度、传播范围的广度、影响作用的深度、结构功能的维度以及与区域民族共同体意识关联的紧密度等方面,都具有自身特色。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本质,是在民族互嵌式社区的居住模式中,以拟血缘、拟家庭而又超血缘、超家庭的价值准则,消除潜在的竞争性、对抗性关系,从而使得不同民族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持久地交往交流交融,为民族团结精神的生产、再生产提供源源不断的心理基础、话语保障。神话中的民族关系是现实民族关系的折射,“民族兄弟”的叙事方式寄托着各民族不论大小一律平等、相互尊重、共同团结进步的美好愿望。分析云南的民族同源神话,探究其中蕴含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关系图式与心理图景,阐释其维系民族团结和谐的方式手段,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无借鉴意义。历史上,云南的地域民族共同体不断沿着对内凝聚与对外延展两条螺旋主线上升,创生多种类型的民族同源神话,将为数众多的民族熔铸为有机交织、紧密团结的统一体,并整体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之中。

探讨民族共同体及其意识的双向互动、双重互构关系,具有积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任何宏大叙事都需要具备微观基础,民族同源神话恰好可以作为探讨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切入点。民族同源神话仍是云南多民族地区活态传承的精神文化遗产,作为一种传统,沉淀在人类社会之中,既具有日常性,也具有神圣性。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仅聚焦云南民族同源神话的生成逻辑、叙事特征等,进而分析其与区域民族共同意识的双向互构关系,其中仍有不少问题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应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高度,审视云南民族同源神话自身存在的不足,如格局不够宏阔、叙事不够凝练、形象比较模糊、不太适合当前社会需要等,对其作出与时俱进的扬弃。对此,应系统梳理云南各地流传的民族同源神话,寻绎其论证民族团结精神的叙事性、话语性、行动性因素,探寻其如何作为权威性的话语体系、故事形式,形塑个体成员的民族平等意识、团结互助精神、兄弟友爱义务,并在民族区域、互嵌式社区、团体组织等中观层面,以地方知识、集体记忆、交往策略、文化样态、生活面貌等形式,自然真实、情感充沛、生动活泼、与时俱进地呈现并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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