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对生态危机的新阐释及其当代启示
2022-11-24李先悦
李先悦
(上海政法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1701)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反核运动和环保运动等新社会运动的兴起,生态问题逐渐引起了威廉斯的关注。在《乡村与城市》中,他清晰地阐释了农村经济问题,批判田园主义和城市进步主义,体现出强烈的生态意识。在《社会主义与生态》中,他明确提出了非政治的生态观。当然,他的生态理论也在晚期创作的小说中得到了体现,如《为马诺德而战》和《布莱克山区的人们》等。囿于生态文化视域,他批判乡村资本主义对自然资源的掠夺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疏远,认为资本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根源。透过生态政治视域,他旨在表明生态社会主义是解决生态危机的最佳政治选择。
一、对田园主义和城市进步主义的批判
针对贫富分化问题,田园主义敌视工业主义,在大量诗歌作品中缅怀旧英格兰的美好乡村图景,刻意将乡村生活及其社会经济关系理想化,忽视了农业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残酷和剥削。威廉斯指出,农业资本主义“以一种极其有效的方式成功地改变了环境,人和自然都变成了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目的和手段,而这也正是资本主义贯穿其发展历史所表现出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一直都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进程,它增加真正的财富,却又不均匀地进行分配;它使更多的人能够成长和生存,但又把人仅仅视为生产者和消费者。除了这些抽象的功能,它对社会没有实质性的权利。”[1]威廉斯指出,田园牧歌式的怀旧心理只是盲目地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合法性地位辩护,前资本主义世界并非道德的。
田园主义试图凸显消费慈善,在一种消费共同体内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关系,似乎连劳动剥削都可以通过后继的宴席慈善得到救赎。这掩盖了真正的生产关系的剥削本质和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处境。所谓的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经济存在暧昧的承继关系,后者是从前者中孕育出来的。在封建社会晚期,地主阶级已经开始涉足商业活动,依靠租金和利润生活,并逐渐成为资本家,进行圈地运动,摧毁了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成为了无产阶级,在城市中发展新的社会和经济关系。资产阶级最终夺取政权,确立了资本主义的经济秩序。这一段历史并不表明封建秩序的衰落,而是指出了地主阶层的新型的剥削方式的产生及其隐蔽性。
田园主义企图通过渲染人道主义情感来反对资本主义的金钱秩序,并将希望寄托在前资本主义的美好世界。实质上这是对历史的歪曲和误读,他们没有意识到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展现了乡村和城市的历史发展脉络。
针对城市化问题,城市进步主义肯定资本主义的高生产力以及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步。它看重资本推动了工业文明和城市化的繁荣,却忽视了资本加剧的贫富分化。他们并没有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那样尖锐地分析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也没有从根本上触及私有制。威廉斯认为,城乡对立已经走向了国际化,因为在全球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扩张中,城市对乡村的剥削达到了顶峰。帝国主义国家逐渐发展为大都市,掠夺和抢占欠发达国家的资源和市场。为了缓解本国的城市拥挤和贫困问题,它们将本国乡村地区的农民迁移到落后的殖民地区充当廉价的劳动力。
田园主义试图通过缅怀过去的乡村生活来抵抗资本主义,城市进步主义过于乐观地看待资本主义带来的城市化文明,蔑视乡村的落后。当田园主义和城市进步主义提出农村经济消逝理论时,威廉斯指出了这些理论主张背后承载的意识形态功能,表明资本主义和生态是背向而行的,无法真正消除环境危机。
二、对生态危机根源的剖析
在《乡村与城市》中,威廉斯旁征博引了许多经典文学作品来分析乡村和城市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发展中发生的巨大变化,揭露生态问题的根源。作为一名文学家,他创作出一系列现实主义小说来批判资本主义引发的社会问题和生态危机。《边境》是威廉斯“威尔士三部曲”之一,在《边境》这本小说中,威廉斯描述了乡村共同体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而逐渐消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在1979年的《为马诺德而战》中,他发现资本主义经济使得英国乡村传统的生活方式分崩离析,人口流动导致乡村生态环境的恶化。威廉斯描述了马诺德出现的严重危机,伴随农业资本主义的发展,人口大量外移,乡村逐渐空心化,共同体开始消亡。穷人们被农场主压榨,从事着笨重的体力活,阶级冲突越来越激烈。
在《布莱克山区的人们》中,威廉斯提及了生态危机。在小说中,马诺德的投机分子企图采用高新技术完善交通设施,通过掠夺自然资源来获取暴利。他们出售封装成瓶的纯天然的泉水,无视生态平衡。一系列的马诺德计划一旦实施即会摧毁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威廉斯还描绘了一系列悲剧事件来呈现大自然对人的报复。例如利维斯太太在遭遇暴风雨后离奇死亡,哈里发现了奇特植物的疯长。这些写作手法和场景的描述都旨在说明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应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他认为,自然和工业生产并不是相悖的,乡村生活和工业化发展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反对为了迎合城市发展而不遵循生态规律,过度开发自然资源。威廉斯认为,不是工业生产而是资本主义制度是生态问题的根源,威廉斯的这种生态观是非常具有先见性的,也表露出他的一种生态政治观。
通过小说,威廉斯试图呈现的不仅是对威尔士乡村的自然美景的怀念,更揭示出人们在乡村衰落和城市化发展中失去的社会归属感,饱受着流动造成的动荡不安和精神折磨。在人口迁移过程中,农村人来到城市常常被精英分子歧视为乌合之众,面对城乡文化的巨大悬殊,他们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冲击和精神创伤。实际上,威廉斯本人在求学过程中也感同身受。当城市进步主义片面赞美城市化带来的文明时,威廉斯却能够敏锐地站在总体性视角发现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带来的诸多问题。在反对资本主义和推进社会主义进程中,他特别强调建立“共同文化”和社会“共同体”,积极为劳动者争取民主和平等权利。威廉斯意识到前进方式是使现实主义小说转向工人阶级小说,进而将其转化为地域性小说,去描绘一个自治的共同体,创造一个阶级社会中与其他阶级联系在一起的经验,试图重新建立工人阶级共同体的世界。
缘于威廉斯的多面身份,他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揭示出农村和城市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也通过对文学作品的分析,批判了田园主义和城市进步主义的狭隘性,尤其是它们的意识形态功能。站在历史语境下,威廉斯发现了资本主义导致的生态危机和社会危机,但如何解决危机呢?他没有像怀旧主义那样,试图回归自然经济,而是在找到根源后,力图站在生态政治视域去寻求生产和生态的平衡点。
三、走出生态危机的路径探寻
“当前的生态危机首先是人类对自然的认识论上的危机;人类应该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位置和关系,摒弃征服和统治自然的错误观点和行为,从而树立正确的生态观,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促使自然万物相互依存地和谐共处。”[2]他力图通过对自然概念的历史考察表明,要解决生态危机,首先在于树立正确的自然观,要正确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一)理性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针对什么是自然的问题,威廉斯重点并不在于理解其精确的含义,而是要考察自然含义的历史演变及其复杂性,厘清人与自然的关系史。在《关键词》中,威廉斯梳理了自然概念的语义变迁,主要有三个层面的含义,“某个事物的基本性质与特性;支配世界或人类的内在力量;物质世界本身”[3]。第一层面的含义始于13世纪,第二种含义大约出现在14世纪,第三种含义出现在17世纪,意指外部世界。培根在《论学术的进步》和《新工具》中强调“人是自然的中介以及阐释者”[4],人要战胜并征服自然。但他同时认为,人要遵循自然规律,因为是上帝赋予了人改造自然的能力。但人们却忽视了培根自然理论的宗教含义,将培根视作推崇征服自然和控制自然的始作俑者。有的人甚至将培根的自然观视为生态危机的认识论来源,工业革命则是生态问题的实践来源。
通过对自然含义的梳理,威廉斯认为,环境污染、资源匮乏和能源短缺等问题是在自然外在于人的前提下出现的,是不断强调人类征服和控制自然并付诸实践中逐渐严重化的。在当前,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理论依然占据主导地位,将人与自然对立。但生态问题正警示我们,一味地向自然索取是不明智的,人类应该与自然和谐共处,才会实现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定位方面,威廉斯倡导在未来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应持“弱人类中心主义”理念,要求正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善待自然的前提下进行社会实践活动以满足人类的需求。一是以人类为价值主体,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准随意破坏自然资源或生态系统。二是要公正分配和合理处置同时代人和代际之间的自然资源,保证环境的可持续性发展。与环境主义者相反,威廉斯首先考虑人的生存。例如,当某些动物破坏庄稼或危及人的性命时,我们不能为了保护动物而牺牲人类利益,但也不能为了人类利益而随意疯狂掠夺自然资源。要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理性分析和协商生态问题。例如,可以降低汽车的拥有量,与矿工们平等协商,合理开采煤矿。可见,威廉斯强调要在适度开发自然中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一方面能有限度地满足人类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能够真正实现人、自然与社会的和谐有序发展。
(二)对非生产主义和非政治生态观的批判
长期以来,人们存在一个错误认识,以为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始于工业革命,是工业化摧毁了城市和乡村的生活环境,扰乱了自然秩序。这种对工业化历史的简化分析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把工业秩序与自然秩序对立,幻想重返田园牧歌式生活。但实际上,在前工业时期,自然环境就受到了毁坏。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不当的耕作方式、过度放牧和对森林的过度砍伐都严重影响了自然环境。只是在工业革命时期更加凸显了生态问题,引起了更广泛的关注。“假如我们认为,只有现代工业生产的独特方式才代表了人类在地球上的理性健康生活所遇到的问题,那么在如何应对这些问题方面我们必将一无所成。”[5]212
某些社会主义观点强调要通过发展生产来解决贫困问题。但威廉斯指出,推崇无极限的生产观的社会主义是一种认识误区,实际上仍然是在强调征服自然和驾驭自然,试图通过科学生产来增加财富、减轻贫困和提升人类战胜自然的能力。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社会主义都主张通过发展生产来解决贫困问题,似乎生产方案是百宝盒,能克服一切障碍。威廉斯指出,这种社会主义的生产观在短期内会改变贫困境况,但却无法消除贫困,甚至会带来新的贫困。因为更多的生产会加剧对自然资源的掠夺,而自然资源本身是不均衡分布的,那么在世界范围内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造成更大的自然灾害和社会灾难。
因此,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生产的真正含义。生产不是简单的计量,而是与人类的需求相联系。威廉斯认为,应从现代的方式正视生产问题。他批判一种非政治的生态观,此生态观以为政治只是左右两派的此消彼长,旧秩序的改头换面。这种环境主义忽视了资本无限性和资源有限性的矛盾会演化出战争和和平问题。资本主义为了资本增殖必然要求掠夺资源,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肆行会加剧全球性生态危机。随着人口大爆炸、粮食和能源问题紧缺、工业污染和核能问题的出现,必须将它们与政治问题挂钩。“‘不谈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没有政治立场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的政治立场,而且通常是非常有效的政治立场”[5]218。资本主义国家提出的生态问题的解决方案,在不改变生产模式的前提下,只是无稽之谈。
(三)生态社会主义是最好的政治选择
威廉斯强调,开倒车的未来社会模式和非政治的生态观都是错误的,走出生态危机,生态社会主义才是最好的政治选择,才能真正实现人、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共处。要摒弃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可持续发展理念为指导,建立一种共享型经济。根据社会成员的整体性需求进行生产和贸易,实现社会民主,保护环境。“我希望这是一个总体性的决定。只有以非常复杂的方式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我们身处何处。同样,只有以非常复杂的方式,通过自信地走向非常复杂的社会,我们才能战胜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开始社会主义的建构,它将解放并汲取我们如今受到威胁的真正力量。”[6]
四、当代启示
在新时代背景下,无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中,还是“四个全面”战略布局中,生态文明建设都是重要内容,关系到全面深化改革的整体性推进。2020年5月1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山西考察时强调,要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坚决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威廉斯关于生态危机的新阐释,为当前国家生态治理能力提升提供了新视野。
首先,要坚持绿色发展理念,坚定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和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推进美丽中国建设。威廉斯批判田园主义和城市进步主义没有从根本上正确处理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的关系。前者为了保护环境试图退回到封建社会,美化自然,忽视了资本主义侵蚀下乡村生活的千疮百孔,后者一味推进城市化和经济发展,蔑视乡村的愚昧落后,推崇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带来的繁荣,忽视了工业资本主义破坏了人类社群重视的亲密、共享和坦率的关系。两种理论实质上仍在捍卫资本主义,脱离了政治制度和生产方式,仅仅满足于抽象的价值观层面的探讨,都不利于人类文明进步。
威廉斯指出,自然和工业生产并不是相悖的,乡村生活和工业化发展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需要推进生态社会主义,走绿色生产道路。这与当前我国提出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和共享的五大发展理念也是相通的,启示我们要以生态生产生活为核心。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是生态化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推行,要推动经济发展的绿色转型,充分利用科技加速生态转型,加快推动文化产业生态转型,促进生态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不断满足人民对于生态文化的多元化需要。要坚持绿色发展和可持续发展,在推进经济发展中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现代化建设新格局,为全球人类生态安全做出贡献。
其次,要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制度化,将野生动物保护上升到生命共同体高度。威廉斯通过生态文化视域,以小说方式揭示了资本主义对自然资源的掠夺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生态危机,指出资本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强调建立“共同体”,寻找生产和生态的平衡点。这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生命共同体”概念不谋而合,强调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并要求人与自然实现和谐共生。“人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只有尊重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7]威廉斯对生态危机的认识,启示我国要摒弃依赖物质要素投入实现经济增长的不可持续发展道路,要探索一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可持续发展道路。我们需要提升当前中国的国家生态治理能力,要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制度化,构建生命共同体,理性审视人和自然的关系。
再次,要坚持生态民生观,增进人民福祉。在探讨生态问题方面,威廉斯非常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尤其是为底层弱势群体的利益发声。这与当前我国推进的生态民生观也是契合的。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强调生态环境关乎民生问题,增进人民福祉需要创造良好的生态环境,彰显民生本质。恶劣的生态环境影响人们的生活质量,也会降低生活品质,威胁人的生命健康,反之,良好的生态环境有利于改善人民的物质生活需要,保障人民的生活质量,有利于人民的身心健康和全面发展,这与当前我国要解决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充分不平衡发展之间的主要矛盾相呼应。
最后,要坚持生态合作观,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囿于生态政治视域,威廉斯批判非政治的生态观,强调资本主义是生态危机的根源,生态社会主义是最好的政治选择。他将生态问题与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联系起来,号召国际合作,这为我国当前推进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引领的生态合作观提供了理论基础。习近平总书记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要求遵循环境正义,加强对话、协助解决生态利益矛盾和全球环境问题。生态文明关乎人类的未来,应对生态问题是全人类的共同课题,而生态文明、绿色发展和低碳生活也是全球性的共同话语。要实现共同发展,在一个地球的前提下,世界各国要依据国情承担相应的环境治理责任,将生态治理落实到具体实践中。各国人民要团结起来,维护国际生态权力,共建美好地球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