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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易略例》看王弼对儒学思想的会通

2022-11-23王欣璐

理论界 2022年7期
关键词:义理易学经学

王欣璐

王弼是曹魏时期著名的玄学家,去世时年仅24岁,留下了《老子注》《老子指略》《周易注》《周易略例》《论语释疑》等著作。王弼的注解扫清汉代以来章句之学的烦琐弊病,打破师说束缚,确立了以义理为主的阐释之路。王弼通过注解古代经书阐明自己的哲学观念,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哲学体系。在哲学思想上,王弼主张“以无为本,以有为末”,提出“无”的本体论;在政治思想上,王弼崇尚老子的自然之术,并主张“名教出于自然”,认为《老子》《周易》中所体现的本体是“无”。汤用彤在《魏晋玄学论稿》中说:“王弼为玄宗之始,然其立义实取汉代儒学阴阳家之精神,并杂以校练名理之学说,探求汉学蕴摄之原理,扩清其虚妄,而折衷之于老氏。”〔1〕可见,王弼的思想虽以老庄玄学为主,但同时也是杂糅儒、名、阴阳等诸学的。

两汉时期谶纬思想盛行,将自然界的偶然现象神秘化,并视为社会安定的决定因素,天道运行与人事被密切地联系起来。西汉时期的易学,以孟喜、京房为代表,将《易经》中的卦、爻与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五行、人事等宇宙万事相比附,卦爻的变化可演示乃至占算天道运行。东汉时对《易经》的解说,如刘雅萌所言:“汉儒对《易》之卦象的运用已由对宇宙人事的简单比附,转化为对卦象内部结构及其与卦爻辞之间关系的探究。”〔2〕这些解说虽也是推衍象数,是对卜筮的进一步探索,但失于烦琐。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批评说:“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3〕

但其实,东汉解《易》方法的变化,可以视为对《易经》解读的内转。董春在《王弼易学的经学前见与义理新意》中,将两汉经学分为象数占验派和象数注经派,认为东汉时以郑玄、荀爽、虞翻为代表的象数注经派,受到当时今古文融合学风的影响,注重文本注释,坚持以传解经。〔4〕只是,象数注经派拘泥于以象解说,如刘玉建所言:“不是建立在人文理性的义理阐发基础之上,而是立足于将义理的绝对象数化、甚至将象数直接等同于义理这一极端的象数形式。”〔5〕王弼解《易》,继承了古文家重视文本的思路,去除五行神秘的比附,探索卦之本身,重在哲理,某种程度上,是对东汉解易方式的进一步深化,也是对《易经》文本的回归。

一、以《易》解《易》与对圣人说法的回归

王弼在注释《易经》时,采用的底本是费氏的古文《易》。这在客观上是不取今文的家法师说。同时,汉代今古文经学相较,今文经学重视“微言大义”,重视政治、人事的阐发,也和谶纬思想有密切联系;古文经学本源于古文文字的出土,最初未受到官方认可,被今文经师质疑和打压,因此,以强调圣人本意而与今文经学抗衡,从这个方面看,古文经学也会更加重视文本本身。

王弼不再以《易》模拟宇宙,去除神秘思想,以义理为重,并创造性地提出“得言忘象,得意忘言”,对卦与爻的意义作出新的理解。世论王弼多言其以《老》解《易》,但是王弼对《易经》本身的回归也是值得注意的。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夫子所作《象》辞,元在六爻经辞之后,以自卑退,不敢干乱先圣正经之辞。及至辅嗣之意,以为象者本释经文,宜相附近,其义易了,故分爻之《象》辞,各附其当爻下言之。”〔6〕古人相传《易传》是孔子所作,但是古时传在经后,孔颖达称,王弼将解释卦爻辞的《象传》列于相关的爻辞之后。这是客观上对圣人解读的推重。同时,《易传》已明之处,王弼便简省不注,这也是对圣人注解的认同。关于王弼在《周易注》中对《易传》解说的采纳,在刘雅萌《从“注”体兴起看王弼〈周易注〉的注释特色》一文中已有论述。〔7〕王鑫的《王弼易学新证》亦深入阐释了王弼易学的基本特点,说王弼易学是对古文经学家费直以《十翼》,即《易传》解《易》宗旨的继承、充实与发展;乃至注释体例方面,王弼在吸收汉人方法的基础上,最常用的体例亦是来自《易传》。〔8〕因此,我们研究王弼思想,不仅要从玄学的视角理解,还要看到他的学说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深入研究经典,加以拣择和提炼的结果。王弼与古文经学乃至“荆州之学”都有很深渊源,〔9〕所以我们必须看到,他的思想离不开儒家经学的影响。

王弼为了阐明《周易》的体例和主要思想,作了《周易略例》。其中有《明彖》与《明象》二则,这正是分别对应了《易传》里的《彖传》和《象传》,说明王弼将相传为孔子所作的传纳入了《周易》文本经典的范围,并为圣人的解读作释。

《明彖》谈了“主一爻”的体例。以某一爻为尊的思想,《易传》里已有体现,如《大有·彖》:“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10〕大有卦只有六五为阴爻。前人解卦对这样的方法也有所应用,但没有系统总结。王弼提出“统论一卦之体,明其所由之主者也”。〔11〕主爻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居中位之爻,二是一卦之中阴阳爻象之最少者。对“中爻”,《明彖》中说:“是故杂物撰德,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莫之备矣。”〔12〕这其实引用了《易传》中《系辞下》:“若夫杂物撰德,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13〕第二种情形,《明彖》说:“一卦五阳而一阴,则一阴为之主矣;五阴而一阳,则一阳为之主矣。”〔14〕这可视为对《系辞下》“阳卦多阴,阴卦多阳”〔15〕的阐释。这些体例是王弼总结出的具体情况,体现了王弼对古时相传孔子所作的《易传》的吸收。王弼论述时又进一步与义理联系在一起,这种义理的联系,在《彖传》中也实有根据。

王弼称“夫古今虽殊,军国异容,中之为用,故未可远也”。〔16〕“中”用于古今人事,被赋予重要作用,这种“中”的思想在儒家是很重要的,《礼记·中庸》就着力论述了“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思想。“中”的思想在《彖传》里更是多次出现。据统计,直接提及“中”,如“刚中”“正中”“中正”“得中”等的,有40则,如《需·彖》“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履·彖》“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睽·彖》“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小事吉’”等。还有一些,虽然没有直接提及“中”,但思想上明显是儒家式的以适中为德,如《豫·彖》“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遁·彖》“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损·彖》“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等。它们在思想上都表现了适中、不过分、当位这样的理念,可见“中”的思想贯穿了整个《彖传》,这些思想与《中庸》的理念是一致的,王弼也认同并继承了这种理念。

对寡阴与寡阳为主爻情形的阐释,王弼说:“夫阴之所求者阳也,阳之所求者阴也。”〔17〕阴阳配合的观念,在《易》中也很重要。《系辞上》言“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之义配日月”,〔18〕这是对阴阳相配直接的阐述。同时,《易经》中的乾坤、刚柔、顺逆等相对的观念,也同样体现了相配合的理念。这是易道的天地观和宇宙观。

二、《周易略例》体现的政治哲学思想

在《明彖》的论述中,王弼虽言卦,却以“治”为喻,如:“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19〕这些论述,大致可以与政治哲学牵连起来。张佳珣便认为,王弼的《明彖》从卦义的角度说明设立君主的合理性,以寡制众的理论也代表了君主制的政治秩序。〔20〕

前文已论及,《彖传》里“中”的思想,与儒家价值观一脉相承,王弼对此进行了接纳。同时,一爻为主虽有几种情况,而王弼强调的是其中的“一”,由此展开哲学阐述。一爻为主,也是以“一”统万物,这渗透了他的宇宙观及政治观。

“一”的思想,和老子有很大渊源。《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认为,宇宙的本源是道,“一”是万物的根源。《老子·三十九章》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将“一”的重要作用贯彻万物,亦论及王侯政事。实际上,易学的“道”和道家的“道”并不同,如冯友兰所言:“道家所说的‘道’是宇宙万物及其变化所由产生的那个‘一’。《易传》中的道则是‘多’,是统辖宇宙万物中每类事物的个别的‘理’。”〔21〕王弼阐释《易经》时,也认同纷繁复杂的易道,认同时位贵贱。《明卦适变通爻》说:“夫时有否泰,故用有行藏;卦有小大,故辞有险易”;〔22〕《辩位》说:“夫位者,列贵贱之地,待才用之宅也。爻者,守位分之任,应贵贱之序者也”。〔23〕王弼将宇宙本体和生成都归结于“无”,而吸收老子的“一”,是为了发挥自己的理念。

黄老之道中确实本有对政治的涉及,王弼博览前代经学,归于老庄,其思想之博,不仅和个人有关,和时代也有关。先秦时儒道两家思想交锋,但到了魏晋,人们的思想不可能再专主一说对其他毫无所取。两汉时期经学发达,但到魏晋之际,礼崩乐坏。玄风的盛行,实际上也是士人在精神上寻找出路。自然与名教交锋,如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鄙弃名教者有之;如干宝坚守“人能弘道”,批判“学者以《老》《庄》为宗”亦有之。王弼的思想是“名教出于自然”,这本就是对儒道两学的调和。王弼以无为本,以有为末,崇本亦举末。儒家所推重的尊卑、秩序,王弼也有所接受。甚至有学者干脆以“儒门”称王弼,如张恒在《儒门中的王弼——对王弼哲学派别归属的一个阐明》一文中认为王弼哲学是向孟子传统的回归,“尽管王弼哲学借鉴了老子哲学的言说方式和思维方法,但就内核来看,其仍属儒家,是儒家哲学的自我批判、内部调适和更新发展。”〔24〕

王弼以来自老子的“一”,承载了儒家政治的伦理观念,推崇以一治多,以寡制众。这不仅仅是黄老政治,也是在新时代中,王弼针对现实的政治理念。当然,这些思想在《彖传》中也有体现,如《观·彖》:“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又如《颐·彖》:“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易传》没有明确表示执“一”的思想,王弼推重的“一”,实际上就是君王、圣人。《明彖》讲“治众”和“制天下之动”,是有为的政治,和老庄以自然为旨归不同。

三、义理为体、象数为用的致用之道

对易学的研究,自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易类小叙》中总结出易学发展的“两派六宗”,分“义理派”和“象数派”两大类起,〔25〕后世多采用其说,以王弼为“义理”之始。实际上,《周易》文本本身,就是象数与义理的结合体,通过阴阳符号建构的六十四卦体系,呈现了多样的社会生活图景,这是“象”;在纷繁的事物中,又呈现了易道范围下的天道、人道,渗透了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包含社会秩序,这是“理”。要研究理,必须通过“象”;要理解“象”,又要透过“象”的表面而察“理”。王弼的易学研究,在申明“义理”的同时,并不意味着对象数形式的全盘否定。

从《周易略例》看,《卦略》全篇,都是举例略论卦中阴阳、刚柔相互感应、消长关系以及一卦意义的。在阐述中,不废象数。如论《屯》:“马虽班如,而犹不废;不得其主,无所冯也。”〔26〕《蒙》:“故童蒙求我,匪我求童蒙也。故六三先唱,则犯于为女。”〔27〕《辩位》申明初上无阴阳之体例,明“位分”之义——“三五各在一卦之上”“二四各在一卦之下”。〔28〕阴阳尊卑已定,如不察象数,这样的位分就是无本之木。《明卦适变通爻》中说:“承乘者,逆顺之象也;远近者,险易之象也。”〔29〕邢璹的注解举《小过》和《需》的卦象为例:“阴承阳则顺,阳承阴则逆。故《小过》六五乘刚,逆也。六二承阳,顺也。远难则易,近难则险。《需卦》九三近难,险也。初九远险,易矣。”〔30〕这也是明卦象之义。王鑫的《王弼易学新证》更是通过对《周易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所用象数体例的分析,具体说明了象数在王弼易学解释中的全面的应用。〔31〕可见,王弼只是扫除了两汉易学中烦琐穿凿的思维,对象数的传统仍然进行了合理吸收。

王弼的“义理”思路着重表现在《明象》篇。“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32〕“言、象、意”三者关系的阐述,使求“意”成为最终目的。这种思辨的基础与当时盛行的“言意之辩”有关,理路也和《庄子·外物》的逻辑有关:“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得意,得意而忘言。”〔33〕

实际上,对言意关系的思考,《易传》里也有体现,如《系辞上》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34〕可见,《系辞》作者持言不尽意的思想,并认为圣人为此而立象,立象是为了传达圣人之意。那么,核心显然是“意”。《系辞下》说:“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35〕《易》的思想是通过“象”来传达的,然而“象”只是“像”,并非绝对对应。对具体的《易》来说,卦是象,爻是言,要领略其内在的意义,必须透过现象寻找本质。汉易的象数体系集中于对宇宙自然的探索,而王弼则如李鼎祚所言:“郑(玄)则多参天象,王(弼)乃全释人事。”〔36〕对人事的探索,如董春《王弼易学的经学前见与义理新意》中所言:“并不意味着王弼的思考已经脱离了易学,他的思考仍然建立在对汉代易学中的天人问题归纳和总结的基础之上。”“而要了悟此一‘天地之心’就必须透过此纷繁复杂的变化寻求那个至高不变的本体,方能对此天人问题有一根本性的认知。”〔37〕

王弼在《明象》中表现的对义理的重视,实际上还是对《易传》已提到的言象意关系的进一步思考,并取庄子的讨论以进一步深化,“忘言”和“忘象”对于《易经》的解经模式有具体意义。汤用彤曾对此作这样的阐述:“言象本可以代表意,但不能执著言象,须存意,得意可忘言。言有其用,用以指体,然不能以指为体也(例如指月)。儒家名言之教,在教人得到体也。盖王弼以为体用一如,体即在用中,体用不二。故儒道虽二方面,一讲人事,一讲天道,然实为一个东西。”〔38〕则言象与意的关系,如同用与体的关系,体用为一。

实际上,王弼这种跳脱出“象”,寻求背后大义的风格,在《象传》也如此。周振甫探讨《象传》的思想和内容,认为《象传》全为儒家思想,并且思想表达方式有自己的特色,与“重在释卦义卦辞,偶见议论”的《彖传》比,“《象传》则每卦之下,以‘君子以’‘先王以’之形式,系统化以出议论,所言不出伦理与政治。”〔39〕《象传》既解释卦,又解释爻,而这样的风格,已可见求义理的端倪。

结语

从上述分析可见,《易经》文本本有义理和象数两面,两汉以来的解读,多围绕天道宇宙,其中亦有象数占验派和象数注经派两大方向。从西汉的占验到东汉的注经,这种在古文经学发展影响下的流变,已使得文本诠释逐渐内化。王弼的思想体系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继承古文经学的思想和方法,回归文本,取古文《易》为底本,在方法上遵循以传解经的思路,重视相传为孔子所作的《易传》,相信圣人之意。王弼的学说体系是继承中的革新。

王弼在继承发挥《易传》之余,亦有自己的哲学主张和政治观,这里可说是以道家之瓶装儒家之酒,把卦义、“一”与“以寡制众”的理念联系起来,也讲尊卑、贵贱、位分等社会秩序,这也是对儒家君主政治、伦理道德的接纳。这并不是黄老之道,而是一种有为的政治理念,与清净自然的黄老之道并不同,是将道家思想作为当时已面临困顿的儒学精神的补苴。虽言说道家概念,实则为“名教出于自然”构筑了理论基础。

王弼在继承基本象数的基础上,重新发见义理之重,为探求圣人之意寻找了与汉儒不同的、新的方向。以象为用,以理为体,其精神内核还是为了见圣人之意,但其实无论是天道还是人事,体与用都是一致的,其根本是致用。严耀中《论魏晋六朝玄谈中的易学》提到,以王弼为代表的魏晋六朝易学中,有几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谈《易》是为了致用,二是以爻义明名分,三是倡导民本思想。严耀中认为,“易学是可以崇义寻理经世致用的”。〔40〕我们认同这个观点。无论是天道还是人事,无论是道还是儒,王弼追寻的都是透过纷繁的表象,观天地之心及圣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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