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时代的时间病理学分析
——以时间现象学与技术现象学为视角
2022-11-23黄旺曾梦祥
黄旺,曾梦祥
现代人的时间经验呈现出病态特征:这是一种被时钟(闹钟)、备忘录、进度表所主宰的生活,到处弥漫着时间焦虑,人的生命被迫嵌入这一时间分割系统中,乃至生命反过来被时间所度量;这种时间呼啸着向前,速度不断加快,丧失了原有的缓慢和优雅,同时却又迷失了方向;在这种时间中存活的人们把自己的眼界封闭在狭窄的眼前,越来越丧失把自己的时间和整个共同体,和我们的祖辈、我们的后代联系起来的能力;这些被“去根”的人们单纯地活在当下,活在封闭的个体(或家庭)之中,某种程度带有了明可夫斯基所描述的精神分裂性抑郁症的倾向,这些患者“每一天都保留了与众不同的独立性,无法融入任何生命连续性的知觉之中。每天的生活都是从头开始,就像在时间流逝的灰暗海洋中的一个孤岛”①尤金·明可夫斯基:《在一例精神分裂性抑郁症病例中的发现》,罗洛·梅、安杰尔、艾伦伯格主编:《存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新方向》,郭本禹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9页。;我们的时间似乎更多地被对当前的猎奇、被如此巨量以致我们只来得及吞咽而没时间消化的信息所占据,因此健忘不再是病症而成为现代人必备的能力。在这种时间河流中,充斥的是毫无规则和联系、只是在短暂的一个瞬间吸引我们眼球的东西。
如果说上述这些方面都只是现代社会时间病症的某些症状,那么它的病理学机制是什么?时间经验的运转在哪些环节出了问题,它的病灶何在,又该如何疗救?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借助时间现象学,它通过现象学方法对时间意识做了深入细致的描述和分析。因此,本文意图从信息技术发展这一角度入手,把这一病理概括为“时间生产性”的丧失,并且以该概念为线索贯穿对现代时间经验的现象学分析:首先,以奥古斯丁、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和利科等人的时间理论为基础,把时间经验的运作揭示为“生产性”想象的运作机制;其次,把现代时间经验的病症描述为该运作机制的受阻,即时间生产性的丧失,并且分别从闲暇与诱惑、时间客体与硬媒介、速度与遗忘等方面入手分析时间生产性丧失的具体表现和成因。
一、想象力与时间的生产性机制
时间是如何运作的?在这个问题上,康德和海德格尔是奠基性的领路人。按照康德的分析,时间的生产性源于先验想象力的生产性。康德最初提出生产性想象力概念,用来指心灵的一种隐秘机能,即联结知性与感性的形象综合能力:“就想象力就是自发性这一点而言,我有时也把它称之为生产性的想象力,并由此将它区别于再生的想象力,后者的综合只是服从经验性的规律即联想律的。”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1页。它之所以被康德称为生产性的,是因为该先验想象力有关认识对象的原初生产。换言之,进行认识的心灵,其认识世界的成就的取得,取决于先验想象通过形象综合实现的生产性功能。该形象综合还进一步被解释为领会、再生和认定的综合,其具体活动通过概念的图型说而得到演示。据此,康德已经隐约揭示先验想象力的生产性就是时间自身的生产性。
这一点在海德格尔的康德解释中得到凸显和加强。通过对三重综合和图型说的时间特性的发掘,先验想象力被视为此在的时间性(时间化),即源生性的时间,“如果超越论想象力——作为纯粹形象的能力——本身形象为时间,即让时间得以源生出来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无可回避地直对上面已说出的命题:超越论的想象力就是源生性的时间。”②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77页。于是,作为灵魂认识能力的想象力的生产性,进一步地被解释为存在论的时间性显现境域。“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必须以时间为其视域。”③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1页。时间的生产性生产的是什么呢?海德格尔的回答是,它生产出对象(奉献出存在):对象通过想象力原初地被构造出来,在时间性的三重综合中,即领会(现在)、再生(过去)、认定(未来)的综合中“把超越形象出来”①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14页。。在《存在与时间》中,该三重综合还进一步被阐发为此在“被抛-当前化-筹划”的操心的时间性结构。由于时间性“生产”出存在(更准确地说,时间性使存在得以显现),那么如果时间的生产性机制出现故障,存在本身就将被掩盖,这就是说,时间之病将导致“存在之痛”(斯蒂格勒语)。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一点表现为:原初时间性如果沉沦为非本真的历史性和时间内状态,就将导致存在的遗忘。时间生产性的丧失,体现为此在的沉沦,即远离了先行向死存在的本真能在。
但海德格尔并没有充分揭示时间生产性所面临的可能危险,因为他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只要此在愿意通过先行的决心而进入本真时间性中,时间生产性机制就可以得到恢复。这样的话,灵魂的创造和生产活动的增强或减弱就仅仅取决于此在自身的意愿,而不是一种我们可能丧失或增强的能力。由此可见,这一理论无法解释现代人时间经验的病变,因为后者不会直接通过本真去存在而消除。
问题根源在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被限制在孤独此在、它的生死途程(Erstreck⁃ung)的时间性中,但时间生产性能力的增强或衰弱,只有在此在的时间性被发展为真正主体间和历史性的时间(例如被叙述的时间)时,才能够得到充分揭示。这种真正历史性时间的建立,需要我们反对海德格尔把历史性和时间内状态仅仅视作派生和沉沦。因而在利科看来,历史编纂和虚构作品所形成的被叙述的时间,虽然在源初时间性基础上被构造,但反过来又丰富和重构了源初时间性。时间性、历史性和时间内状态不应是单纯派生的关系,而是相互奠基的关系。“当我们询问,以何种方式历史性是历史的本体论基础,以及反过来,历史编纂学的认识论以何种方式是奠基在历史性本体论基础上的学科时,我们不要忘了通过派生之物而导致的原初之物的丰富。”②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73.恰恰是通过历史编纂和流俗时间,时间性才得以可能。这就意味着,时间性的生产功能不是纯粹的先天,更不是自然的禀赋,而是受到各种中介因素影响的历史性先天,这种中介被利科描述为叙事塑形的中介。
利科《记忆、历史、遗忘》一书,通过记忆和遗忘的辩证法,清楚地揭示了这些派生层次是如何增强或损害时间的生产功能的。例如,在利科看来,至少有三种有害的遗忘形态将损害时间的生产性,即:阻抗记忆、被操纵的遗忘和健忘的大赦。如果创伤性记忆通过压抑的抵制而导致“强迫重复”,因而无法通过哀悼而实现遗忘,就将导致抑郁症,抑郁症在弗洛伊德和利科看来属于“记忆的病理学”③Paul Ricoeur,Memory,History,Forgetting,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p.90.,此记忆病理学本质上就是时间病理学,就是时间生产性之病①以明可夫斯基为代表的一些精神病现象学家,倾向于把某些精神疾病解释为时间的疾病,例如“抑郁情境中主要的和最令人困扰的经验就是时间之流的羁拘——换言之,就是倒流——时间的倒流。”(参见尤金·明可夫斯基:《在一例精神分裂性抑郁症病例中的发现》,第132页)事实上,尼采和海德格尔可以说是时间病理学的最早一批诊断和分析者。。又例如,权力通过意识形态对记忆的操纵,将使历史时间表现为诸如集体失忆或无力宽恕,由此造成时间生产性的丧失或异常。利科借助莱因哈特·科赛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经验空间”和“期待视域”这两个元历史学概念很好地阐明了影响时间生产性的要素:狭窄的经验空间和封闭的期待视域,都将导致时间生产性的丧失。例如,启蒙以来的进步史观就是导致该病症的典型范例。“如果新时间的信念有助于使我们的经验空间变得狭窄,乃至把过去当作被遗忘的阴影而抛弃——中世纪的蒙昧主义!——而期待视域撤退到一个更遥远和不确定的未来中,那么期待与经验之间的这一张力难道不是从它最初被认出时就受到威胁?”②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215.
为何利科要谈到经验空间和期待视域?如果像胡塞尔那样,滞留和前摄更多被限定在意识的内时间性范围之内,那么这两个变量常常是较为恒定的,只要个体时间化活动的生理基础不受破坏,就不必担心时间生产性受损问题③需要补充的是,后期胡塞尔关于历史的发生现象学和生活世界的研究,同样有关时间病理学:时间生产性丧失体现为现代科学导致的对原初生活世界的遗忘,篇幅所限,本文不再对此展开。;而如果像尼采或海德格尔那样,记忆和遗忘只是被当做一个可自由选择的选项,那么时间生产性也不是一个要紧的问题。只有当原初时间性扩展为历史的时间性时,时间生产性才会受诸多因素影响而变得强大或脆弱,这些因素不仅包括利科所谈到的历史叙事、虚构想象、权力,也包括斯蒂格勒所分析的作为技术的第三记忆。这就解释了时间生产性丧失成为问题的原因:该时间病症不再能轻易被治愈。
于是,最初的时间三重综合(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分别称之为“被动综合”“存在论综合”)就被利科改造成三重塑形,其中情节塑形承担了类似于认定综合的功能,而预塑形(行动的前理解,源初时间性)和重塑形(通过阅读使情节编织被重新带入时间中以重塑时间经验)则具有类似于领会综合和再生综合的功能。三重塑形体现的依然是先验想象力的运作,“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塑形行为的生产比作生产性想象的工作。后者不应理解为心理机能,而应理解为先验的能力。生产性想象不只是规则统治的,它构成了规则的孕生母体。……以此方式,我们可以谈论叙事功能的图型法。”④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1),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68.至此,时间生产性在利科这里体现为叙事时间的生产性。
按照利科的分析,从动态运转的角度看,时间生产性可通过奥古斯丁的灵魂内聚(intentio)与伸展(distentio)概念得到描述。内聚就是时间塑形,即完成意向性统摄,形象出对象,或者在叙事和历史层次通过情节确立一致性。在《忏悔录》中,它体现为朝向上帝和永恒的时间。相反,伸展就是时间的“绽出”,经验的纳入和接受。奥古斯丁说:“我以为时间不过是伸展,但是什么东西的伸展呢?我不知道。但如不是思想的伸展,则更奇怪了。”①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69页。当下的灵魂伸展为过去的现在、未来的现在和现在的现在。“奥古斯丁三重现在的问题只是被转移到作为整体的时间化中。似乎我们只能通过希腊词ekstatikon(绽出)来指向和描述这一棘手现象,并且表述为‘时间性’是原初自在自为的‘出离自身[Ausser-sich]’。”②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71.在这个三重塑形的循环转换中,内聚的一致性克服伸展的不一致性,同时不一致性打破一致性,以重建新的一致性,时间的生产性于是就表现为一个“在散乱中聚合的过程”③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71.。
由上可知,人的时间经验遭到败坏,就在于这一内聚与伸展的转换过程被破坏了:第一,我们缺乏足够有力的内聚的力量,我们的心灵不能强有力地统摄和占有原初被给予的异质性对象,从而生产出意义;第二,我们的时间不能伸展,而朝异质性、外在性(l'extériorité)彻底开放;第三,内聚和伸展之间不能实现有序转换,以便两者相互推动,形成良性循环。下面,我们将在利科所揭示的机制基础上,与斯蒂格勒一道,从信息技术这一侧面出发,看看它们怎样妨碍了时间生产性机制的运行,进而导致现代时间经验的各种病症。
二、信息过量与拟真,闲暇与诱惑
现代时间性生产受损的第一个原因,源自信息媒介技术,这些技术被斯蒂格勒称为记忆代具,它作为第三记忆具有重构和丰富原初滞留(即第一记忆)和第二回忆(即一般所谓的回忆)的能力。但同时,它也有代替活生生记忆的危险,进而使时间化活动停滞。如果说活生生的记忆作为“过去的现在”是对时间的伸展,那么文字技术作为第三记忆,就是更遥远的“过去的现在”,因而能进一步伸展我们的时间。但假如第三记忆未被自身的时间意识所纳入,从而丰富自身的时间经验,它就是一个虚假的伸展,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文字的发明非但没有治疗记忆,相反成了记忆的毒药。“技术化导致记忆的丧失,这点在柏拉图的《斐德罗篇》中已经揭示。在智者派与哲学家之冲突的对话阶段,hypomnësic(坏的记忆)的文字学威胁了知识的回想记忆,并且坏的记忆有污染全部记忆的危险,甚至由此破坏了全部记忆。”④Bernard Stiegler,Technics and Time,1:The Fault of Epimetheus,trans.Richard Beardsworth and George Col⁃lins,California: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3.如果说在近代以前,技术记忆的疗救作用远大于其毒性的话,那么信息时代的信息过量、乃至“拟真时代”的社会内爆,则将这一毒性推到了极致。与上述客体侧对应,在主体这一侧,就表现为人的闲暇的缺失和信息诱惑对主体注意力的绑架。下面我们围绕这四点依次展开分析。
信息过量是信息时代的典型特征,我们每天通过各种媒体获取了海量的、过量的信息。这种过量一方面体现在我们获取了大量无用的、碎片化的信息,摄取信息占据了我们的时间,储存这些信息又占据了我们的记忆空间,这使真正重要有用的信息反而被淹没。另一方面,即使对我们有用的信息,当它超过一定量时,也将变成有害的:我们吞食了太多的信息,却没有时间占有和消化它们。这类似于海德格尔所描述的非本真时间状态:我们拥有很多传统和积淀,但却未能本真地重演它们、占有它们,因而悖谬的是,今天的人们可能恰恰因为拥有了太多的历史,才使自己成为无历史的。但今天的历史性过量恰恰不是尼采所描述的历史性过量,也即过多的历史性感受和过多的反刍,而是相反,我们整天沉浸在历史信息中,但恰恰从未拥有“我们的”历史。因为拥有本真的历史,需要闲暇时间(注意力空闲),闲暇为沉思、反刍,为本真性地重演过去准备条件。但信息时代的注意力经济(流量经济),使注意力本身成为被开发的资源,因而个体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之事所占据,人们再也无暇考虑当前视界以外的东西,历史和未来无法以本真的方式映入我们的眼帘。斯蒂格勒敏锐地指出:“如果我们的记忆短了,我们的关注,也就不会长。而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控制型社会中,各种社交媒体在对我们的关注力加以大规模的工业开发。这个开发你也不能说它全是不好的,但它正在阻断、扼杀我们的内生记忆,身体记忆、物种记忆、代际记忆。”①陆兴华:《哲学家斯蒂格勒中国三地行讲什么:技术进步正在瓦解大学》,2015年3月1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10028?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
不仅如此,甚至对当前事物的关注也不再是表象和把握现实,而是符号所编织的拟真世界消除了现实和表象的二元对立。按照波德里亚的分析,在现代社会进入拟像的第三阶段后,现实就被拟真的事物所取代,后者在摧毁真实世界的同时构建了一个超真实的世界,一个完全由不断复制的象征符号信息所组建的世界。现在人们生活在一个抹去现实的超真实世界中,“这也是现实在超级现实主义中的崩溃,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本身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中介开始,如广告、照片,等等……”②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93页。而人不直接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因此迷失在这无尽的镜像中。仿真(也译为拟真)的欣快症这一术语,表述的就是人们在信息中迷失并失去思考能力的病症:“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信息越来越多,而意义越来越少。”③Jean Baudrillard,Simuacra and Simulation,trans.Sheila Faria Glaser,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4,p.57.
此外,信息过量挤占了闲暇时间,而闲暇对时间经验至关重要。胡塞尔通过被动综合分析揭示了注意力的主动综合与被动发生的相互交替,即:被动综合通常在主动注意空闲的时候发生。“我更觉得,在不依赖于(较狭窄的和较宽泛的意义上的)注意力的情况下,有一个本原意向从一个现在走向另一个现在,它时而与不确定的、时而与或多或少确定的产生于过去之中的经验意向相关联。”①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42页。这可以说明为何对注意力的过度开发将抑制被动综合——而胡塞尔把被动综合等同于康德先验想象力的综合。一个人只有在注意力空闲(未进行主动综合)的时候,他才容易突然想起自己忘了要做某事;一个人通常在独处或在夜深人静时,沉淀的往事才会浮上心头,此时才更适合沉思和灵感创造。在散步的沉思、孤独的闲暇中,我们的时间经验最富于生产性,我们得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时间的“绽出”经验,某种程度上正是“出神”的经验,注意力主动综合被悬置的经验,通过这一悬置,时间被“伸展”,历史(过去的现在)和未来(未来的现在)的经验得以被纳入,现在的时间经验被撑开。
当人们无法真正享受和体会闲暇时,注意力空闲就变成无法忍受的无聊。所以克尔凯郭尔说,能够经受无聊是人真正高贵、具有精神生活的标志。“每一个对闲散没有感觉的人因没有这感觉而显示出他还没有将自己提升到‘那人性的’(det Humane)水准上。在这样一个人的生活里有一种不知疲倦的活动使得他被隔绝在精神的世界之外而将他置于动物的类别中……”②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一个生命的残片》上卷,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今天的人们拼命用各种琐碎信息来填补我们的无聊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关键不在于给我们什么东西,只要有东西占据注意力就好!如同一个强自镇定的人,需要随便攀附什么东西来稳定他惊慌失措的灵魂。麦克卢汉说,信息时代的特征是,媒介即讯息:重要的不是传播什么,而是怎么传播。而我们认为,对现代人来说,重要的甚至也不是信息的传播方式,而是有信息和有媒介本身。社交媒介(如微信朋友圈)信息能让人乐此不疲,即使(恰恰由于)它是毫无意义的——此时信息内容已经内爆了。
客体侧的信息过量乃至拟真世界的出现,和主体侧闲暇的缺失与信息诱惑对注意力的占据,一起构成了对心灵内聚力量的削弱,从而造成了时间生产性的丧失。正是由于内聚能力的缺失,现代人完全成为尼采很早就天才般预见过的人:“现代人在自身体内装了一大堆无法消化的、不时撞到一起嘎嘎作响的知识石块,就好像童话故事中讲的那样。……知识若是在并不饥饿,甚至是在违背人的愿望的情况下被过量吸收,就会对改变外在的生活毫无影响,而只是隐藏在现代人混乱的内在世界之中,现代人以一种奇怪的自豪称这个世界为‘真正的个性’。”③尼采:《历史的用途和滥用》,陈涛、周辉荣译,刘北成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6-27页。只不过我们现在要把尼采所谴责的知识过量替换为信息过量,把“知识”替换为“信息”,而消化能力的缺失所指的正是内聚能力的缺失。这种对信息的贪得无厌的攥取,意味着猎奇已经取代了记忆和期待,破坏了真正的时间生产性想象的运作。“当历史编纂学仅仅被猎奇驱动时,历史编纂学就可以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存在。”①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189.以猎奇为特征的现代人因而拥有的只是尼采所说的“混乱的内心世界”:人们不再凝神思索,不再能够给予我们的生活以统贯的解释和塑形,不再能够找到贯穿我们生命经验和杂多历史事件的精神线索。沉迷于无意义信息而缺乏永恒的精神维度,意味着我们失去了时间,只剩下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瞬间碎片。“时间之病导致存在之痛”,现代人的精神世界由此逐渐枯萎。
三、同质化、时间客体与硬媒介
时间经验的生产性运作不仅取决于内聚的力量——灵魂占有、统摄的能力,也取决于灵魂伸展的力量,也即在时间绽出中对不一致材料的敞开、接受和汲取。因此内聚和伸展,又是一个统摄与“溢出”(déborder)的转换过程。内聚需要以伸展为前提,否则统摄就会缺乏对象,时间的内聚就成为无本之木;反之,时间越是具有丰富的伸展,为内聚提供越丰富的养料,那么内聚也将在克服更大的困难后得到更多的收获。这两个因素实际上是时间性生产活动的两个端点②方向红:《时间与存在——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基本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7-144页。。缺乏内聚的纯粹伸展,将使时间性瓦解,成为散乱的时间(精神分裂症),而缺乏伸展的内聚,将成就一个贫乏而狭隘的灵魂(孤独症)。信息社会所带来的媒介形式的变化,首先是在灵魂伸展的维度上威胁了时间经验的运作,它典型地表现为媒介信息的同质化和已被加工的特性,这一情形在作为“时间客体”(Zeitobjekte)的电子媒介那里达到顶点。其次,伸展的缺乏反过来又将加剧内聚能力的丧失。
我们知道,信息技术发展不仅导致信息量增加,更重要的是,不断丰富的媒介类型改变了媒介内容和人们的思想、生活方式,“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③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3页。。自印刷术发明以来,尤其是20世纪信息时代以来,人们所接受的信息不再局限于一般自然物(原始大自然)和精神外在化物(打上人类精神印迹的事物,如建筑、劳动用具、服饰),也不再局限于手写的文字,而是越来越多地由工业化生产的标准化信息(报纸、广播、电视、互联网的术语来说)所构成。自然之书、建筑之书在人们“阅读”中所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多地被印刷之书和电子媒介之书所占据,甚至被后者完全取消(自然之书变为了象征符号之书)。其后果之一是造成了信息的同质化趋势,本雅明很早就注意到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传统有韵味的艺术被现代机械复制的艺术所代替④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王才勇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3页。。专业机构以工业化的方式生产和复制信息,使信息具有高度的同质性,斯蒂格勒称之为“记忆的工业化”趋势:“记忆一旦变成信息理论中严格定义的‘信息’,且变成价值与其传播的时空有关的商品,就出现了记忆的工业化。”①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赵和平、印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23页。工业化使之前手工作品所具有的独特性和多样性消失,而“阅读”内容的同质性也就造成了人们精神的同质性,因为“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费尔巴哈)。同质性意味着人们的时间经验未能朝他者的他异性开放,由此造成时间经验的同一化和总体化,灵魂因缺乏伸展所获得的营养而变得贫瘠。
诚然,现代民主政治的兴起削弱了传统专制暴力对话语的集权控制,互联网媒介的互动性也带来话语权力的民主化,但政治民主所带来的信息差异化很快被信息生产的资本化和工业化的趋同性所抵消。过去,人们的思想更多受到政治权力的塑造,今天,人们的思想则越来越多地受制于媒体和文化产业,尼尔·波兹曼把前者对应于奥威尔所预告的威胁,把后者对应于赫胥黎所预告的威胁,并且指出电视等新媒介信息的泛滥所带来的正是这一噩梦:“除了奥威尔可怕的预言外,还有另一个同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版本……这就是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奥威尔警告人们将会受到外来压迫的奴役,而赫胥黎则认为,人们失去自由、成功和历史并不是‘老大哥’之过。在他看来,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工业技术。”②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1-2页。这种趋势在由电视时代进入网络时代后变得更加明显,层出不穷的网络热点事件能在短时间内吸引社会大众的注意力,而缺乏媒介素养的人们离开舆论领袖的观点,离开百度之类的互联网媒介几乎不再能自己思考。
信息内容的趋同只是现代信息媒介的一个较表层影响,更为深层的影响是,当人们的“阅读”越来越多以他人的精神产物为对象时,人们就越容易让他人代替自己去思想,而免除自己的思想劳作。总是咀嚼别人咀嚼过的东西,无疑容易让人的消化能力衰退。“印刷术培养消费的心灵习惯,人们欣然接受经过加工和包装的商品。这是印刷术的一个方面,人们对这一点几乎是完全忽视了。”③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28页。按照列维纳斯的观点,这些被阅读的对象都是具有含义的符号和作品,是思想的同一化的去蔽劳作,因而它事先就处于理性之光而非他异性中,通过这些符号表达,他者已经被占有和把握,真正他异性的超越(现实本身)由此就被排除在外了。“光与权力之间的古老秘密的友谊,理论客体性和技术-政治占有之间的古老同谋。‘如果人们可以占有、把握和认识他者,它就不再是他者,占有、认知、把握都是权力的同义词’(TA)”④Jacques Derrida,L'é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67,p.136.
这一点在时间客体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所谓时间客体指诸如音乐旋律这样的意向对象,胡塞尔用以特指那类自身中包含了时间延展的感知对象。他界定该概念本是用来分析时间意识流动的构造,但斯蒂格勒从该感知对象那发现了它对于接受者具有的特殊意义:“它在流动中构成了自身的整体。作为‘流’,这一时间客体与以之为对象的意识流(即观众的意识)相互重合。”①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4页。这意味着,接受者的时间综合活动受到感知对象本身的时间流动的限制,时间的内聚活动由此变得更为困难,因为人们更难像读书那样去反复揣摩和思考。例如在电影中,观众的意识流动被电影剪辑所形成的图型综合所左右,电影代替了我们思考,“工业综合”免除了我们个体的时间综合的劳作。由此,接受者的想象力图型综合被工业化生产的图型综合(好莱坞图型综合)所置换,我成为了“我们”(“常人”)。时间生产性瘫痪了,因为它直接被第三记忆的图型综合代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统一功能的想象力或许就此短路,被文化的工业化进程消除殆尽。”②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8页。当无数人的时间被同质化的时间客体所占据,那么他们的时间经验事实上就被摧毁。“随着时间客体的工业化生产,构成意识流统一过程的‘综合’(这也是康德对‘综合’的定义)的代具化过程达到了一个特定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意识的转变能够导致该意识完全被摧毁。”③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4页。时间生产性的丧失,被斯蒂格勒称为“个性化丧失”,“时间流的统一能力”④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5页。的丧失,也即意识不再“占有”“统摄”,不再将所接受的记忆痕迹内化于自身。“在个性化丧失的背景下,‘我’成了一个空泛的概念而被体验,‘我’不再与‘我们’相对,而且‘我们’也根本不是融合在同一个时间流中的所有‘我’的集合,因此,‘我们’不得不解体,变成意义贫乏的泛指代词人们/大家。个性化的丧失导致了普遍的人生苦痛……这就是‘存在之痛’。”⑤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5-6页。
电影使观看对象以被驯服了(被剪辑好)的方式存在,这使原始现实的粗糙、丰富和不透明性消失,被提供给观众观看的是接近透明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他异性被认识之光所消解,时间伸展的维度受到削弱,时间经验的生产性运作受到威胁。当他异性被压缩到极限时,灵魂的内聚占有活动甚至就变得仿佛不再必要,例如看爆米花式电影或肥皂剧时,人们感觉把自己时间交给了媒介,他在观看时仿佛完全不用思考。这里,我们可以对时间客体概念加以改造和引申,提出媒介的软硬之分:所谓的软媒介,指更容易被统摄、被内在化(个体化)的媒介,它常常不具有时间客体属性,或者在时间流速上无规定,如书写文字;而硬媒介则指媒介信息坚持其固有形态,因而更难以被内聚(统摄),如电影。软硬之分不同于麦克卢汉关于媒介的冷热之分,后者强调的是媒介传递的信息量多少和理解时感官与想象力的参与程度⑥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1-64页。。所以冷热与软硬之分并不完全对应:热的不一定是硬的,冷的未必是软的,例如高清图片是热媒介,但却是软媒介。有声小说使小说/文字变硬了,即变得更难以融入我们的个体化经验和被我们的经验所占有,但它依然属于冷媒介。
硬媒介本身并不必然有害,只是带有更大的“技术毒性”,即会损害时间经验的内聚与伸展,所以需要人们以更大的意识统摄力去克服它。有理由怀疑,对于长期接受电子媒介的当代人的“胃”来说,晦涩深奥的自然之书和经典文本变得过于粗粝和难以消化。尼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呼唤强大个性所具有的消化能力、“塑造力”,借此将丰富的历史记忆转化为对自己个性的强化。“‘只有强有力的个性才能经受历史,弱者被历史消灭。’当感受不是足够强大得能自身度量过去时,历史就会搅乱感受。”①Friedrich Nietzsche,The Complete works of Friedrich Nietzsche,vol.5,ed.Dr Oscar Levy,trans.Advian Collins,M.A.,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TD,1926,p.44.在这个“报纸替代了每天的祈祷”(尼采)的时代,已经在信息传播技术中迷失的我们,可能的确如斯蒂格勒所说,每天需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冥思。
四、速度、遗忘与娱乐化
更强的内聚力或更大的伸展都将有利于时间性的生产,但假如两者不能保持相互适应并实现转换,那么时间生产性活动也将受阻,这个转换就是:内聚为新的伸展做好准备,而新的伸展又为内聚提供条件,生命经验通过这个转换过程获得丰富提升。如,阅读和书写通过三重塑形的有序转换,就可以实现这个过程,此时“阅读依次呈现为行动过程中的一个中断和行动的一个新动力。”②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vol.3),trans.Kathleen Blamey,David Pellau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p.179.阅读作为伸展打开我们的灵魂,而行动则通过操劳活动而寓于原初时间性的内聚之中。阅读要转换为行动的力量,同时行动应该被阅读所中断。利科也称之为“叙事理解”和“实践理解”之间的相互转换和相互增强,借此时间经验得以螺旋式上升。但这一转换在现代时间经验中瘫痪了,现代人信息阅读的迅速增加并没有增强我们的行动能力,反而导致了阅读和行动彼此割裂,这一动态转换机制的病理就使现代时间经验呈现出时间加速、健忘流行、泛娱乐化的奇特情景。按照我们的分析,三者之间具有内在的逻辑关联:时间加速和健忘流行互为因果,而这两者又与泛娱乐化互为因果。
首先,现代人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普遍产生了时间加速的经验,工业技术的飞速发展,似乎使古老的时间机器加速运转:社会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技术和产品更新换代的周期越来越短,空间的消除使遥远的事物被拉到我们眼前,纷至沓来的信息让人目不暇接,但每个信息在人大脑中的记忆停留都以分秒来计算,而后就被迅速遗忘。戴维·哈维把这种时间周转加速和空间被时间消除的现象称为“时空压缩”③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_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9,p.240.,在此时空压缩的背景下,生产、交换和消费的加速使得“时尚、产品、生产技术、劳动过程、各种观念和意识形态、价值和既往实践的无常性(volatility)和速朽性(ephemerality)”①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_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9,p.285.。快餐文化流行,人们追逐热点,喜新厌旧,信息刺激的增加产生了“感觉超载”②David Harvey,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_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Oxford:Basil Blackwell,1989,p.286.的问题。这一现象在麦克卢汉和波德里亚那里进一步被揭示为社会和意义的内爆(implosion),在此内爆中,过去、未来与现在之间的界限消失,意义趋于死亡。
从现象学的角度看,信息过量(多)和时间加速(快)之所以都具有“内爆”的效果,是因为它们都使时间的内聚和伸展更为困难,从而使时间生产性运作遭遇受阻的危险:当我们短时间之内在历史性和时间内状态层次积累了过多的债务,原初时间性重新占有的工作将不堪重负,对材料(原素)的统摄就成了难以完成的任务。而信息加速和信息过量所带来的绝大部分都是无意义信息(也即内爆了的信息),这同时又妨碍了真正异质性的内容伸展我们的灵魂。手机和互联网时代的碎片阅读,越来越取代古老经典文本的阅读,就是明显的例子。
其次,时间的加速要求我们以加速遗忘的方式来应对它,因为只有尽快地遗忘,尽快地把所接受的信息清理出内存,才能为下一步的接受留下空间。《失忆的年代》的作者埃斯普马克说:“而我所写的是整个社会的失忆,这种普遍性失忆是信息化时代的产物,信息冲击会让人们把很多事情忘记。人们往往会说:‘那已经是历史了’。”③邢春燕:《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现在畅销作家绝不会得奖》,2015年5月17日,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32198.在今天,共同体的时间经验似乎主要由同质且转眼即逝的公共事件组成,当发生一个热点事件之后,能摆脱它的唯一方式就是等待另一个事件取代它,以便使前者被遗忘。一个取代另一个,一个被另一个所掩盖和遗忘。而在整个时间河流中,所有这些事件均没有持久性的意义,并将化为彻底的虚无。
速度和遗忘不仅互为因果,而且还互相渴求。当我们想要遗忘时,我们渴求速度,仿佛只有跑得足够快,我们才能避免被记忆的恶魔缠住。例如,当一个人想要忘记某种痛苦时,他就渴求自己高速地忙碌起来。反之,而当我们处于速度中时,我们渴求遗忘,因为只有通过遗忘为自己减负,才能使我们轻装快速前进。在《慢》中,米兰·昆德拉概括了如下两个方程式:缓慢的程度与记忆的浓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则与遗忘的快慢成正比。“我们的时代迷上了速度魔鬼,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时代也就很容易被忘怀。我宁可把这个论证颠倒过来说:我们的时代被遗忘的欲望纠缠着;为了满足这个欲望,它迷上了速度魔鬼。”④米兰·昆德拉:《慢》,马振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40页。
信息所造成的刺激强度加深和时间加速,将败坏我们的趣味,使我们无法沉入到对事物的倾听和理解中去。为什么我们更会被手机里的信息吸引,而不是被眼前的风景或人所吸引?因为我们已经习惯被高强度和高密度的信息所刺激,因而提高了阈值,只有加速的信息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就是对速度的依赖。我们丧失了领会相对无言的沉默之意义的能力。
最后,深度思考意愿和能力的丧失,也就意味着一切将流于表面,“娱乐至死”时代行将到来。因为,速度、时空压缩和遗忘的普遍流行所带来的最严重恶果,就是使我们的时间经验(经验空间和期待视域)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中。在过去维度上,我们无法接续共同体自身的伟大古老传统,在未来维度上,我们不关心死后的世界和子孙后代,我们很少展望遥远的理想和未来,也缺乏构建乌托邦的想象力。因此,速度和遗忘导致时间生产性的丧失,或者不如说遗忘使时间性本身丧失,因为没有记忆和期待的时间最终将成为一个虚无的点。一切都将沦为娱乐:当我们既不严肃地沉思过去,也不忧虑地设想未来时,也就标志着我们进入了娱乐化的时代,一个信息化导致娱乐至死的时代。而泛娱乐化时代的到来又反过来促进了社会的时空加速和健忘流行。“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①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202页。这种娱乐化趋势在根本上并非媒介信息制作者之过,而是新媒介技术对承载信息的必然偏好所导致的,“媒介即讯息”,“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不可能传达同样的思想。……媒介的形式偏好某些特殊的内容,从而能最终控制文化。”②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202页。因此要根本上改变这种现状,必须从矫正媒介信息对时间经验的扭曲开始。
五、结 语
通过以上时间现象学和技术现象学的分析,我们揭示了现代时间经验的病症,并将之表述为作为先验想象力的时间生产性的丧失。如上所述,现代媒介信息传播所带有的信息过量、闲暇缺失、“拟真欣快症”、同质化与“内爆”、时间加速与时空压缩、遗忘和娱乐化等特征破坏了时间经验的三重塑形(利科)或者说“谁”与“什么”(斯蒂格勒)之间的内聚-伸展转换,使我们的时间失去了弹性。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既不能伸展到足够长度,也不能内聚到足够高度:它或者成为碎片化的无意义的瞬间点,或者成为空洞贫乏的自我封闭循环。
由于时间是存在被给予和得以显现的场所,因而基础性的时间经验(时间境域)遭到戕害将带来全局性的、影响深远的后果,它使整个人类的存在论基础遭到破坏,也即使此在“让对象化”的能力遭到破坏,此在正是凭借这种让对象化才能“将可能相遇的存在物,置于某种可能的、共同隶属关系的统一境域中。”③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71页。其明显的恶果是,人们将越来越丧失精神创造力和想象力,精神世界将越来越贫乏和枯竭。
尽管上述危机不容我们乐观,但对该时间病理学的揭示已经意味着我们朝问题的解决迈进了一步,正如尼尔·波兹曼所说:“如果某种媒介的使用者已经了解了它的危险性,那么这种媒介就不会过于危险。”①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208页。其次,对这种危险的了解要求我们对媒介信息的高度繁荣保持警惕,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要否定新媒介技术。信息技术总是同时既是毒药又是疗救,我们要做的是利用其疗效而控制其“技术毒性”,防止信息技术可能的误用和滥用。这就是说,我们在接触电视、互联网、手机等媒介信息时需要保持节制和距离,我们需要学会“利用教育来控制电视(或电脑,或文字处理机)”②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第210页。,使我们成为媒介信息的主人而不是让它成为我们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