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叙事的困境
——以小说《后翼弃兵》为例
2022-11-23何云波
袁 娜,何云波
(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湘潭 411105)
《后翼弃兵》(TheQueen’sGambit)是美国小说家沃尔特·特维斯(Walter Tevis,1928—1984)的作品,出版于1983年。2020年,美国网飞(Netflix)公司将其改编制作,搬上荧屏。剧集迅速成为一部现象级电视剧,一跃成为该公司限定剧集的收视冠军。剧集带来了非常明显的效应,一些统计数据显示,剧集终结后不久,谷歌网站上关于“如何下棋”的搜索量就翻了一番;国际象棋的销量不断上升,一些卖家的销售量甚至增长了200%;游戏网站chess.com上的新玩家数量增加了四倍,并且还在不断增长。剧集的影响力也让小说原作重新进入大众视野。《后翼弃兵》讲述了一位天才少女从孤儿成长为世界顶尖国际象棋棋手的历程。主要人物贝丝·哈蒙(Beth Harmon)被设定为一个“女王”,通过在国际象棋比赛中战胜众多男性棋手而举世瞩目,这是一种典型的女性叙事。然而,在“爽感”的情节之外,小说也体现出女性叙事的困境:贝丝的成功建立在“矮化”了部分男性的基础上,而她最终获得的是男性共识中的权力。小说女性叙事的困境也反映了现实社会中女性的困境。小说的特殊之处在于,借国际象棋的形制来设定人物及人物系统,以国际象棋的文化内涵反映女性的生存困境。
一、故事结构中的性别政治
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和批评发韧虽已有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时间,但依旧保持着积极的发展势头。与女性主义批评同时期发韧的叙事学,在20世纪80年代与女性主义批评相结合,形成了女性主义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重点考察叙事形式所承载的性别意义,研究性别与叙事之间的关系,强调叙事文本生产与阐释的社会历史语境”[1]。可见,女性主义叙事学是一种“集成”理论,具有跨学科性质,既采用了经典叙事学的系统分析模式,又摄取了女性主义批评注重文本意识形态及社会历史语境的做法,以二者的长处弥合了各自的短板。
女性主义叙事学为小说研究带来了新的视角。在经典叙事学中,叙事文本被划分为各种成分,成分之间以特定逻辑关系构成一个整体、一个系统,叙事文本之外的文化背景、历史语境则不在该系统之内。而女性主义批评恰好相反,它更多地关注叙事文本外部的成分,属于政治批评的范畴。例如小说人物,“叙事学多半视人物为一种符号,而女性主义批评却视人物为真实的人”[2]。基于出发点的不同,女性主义学者“聚焦于故事事实(主要是人物的经历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的性别政治。她们倾向于关注人物的性格、表现、心理,探讨人物和事件的性质,揭示男作家对女性人物的歧视和扭曲,或女作家如何落入了男性中心的文学成规之圈套中,或女作家如何通过特定题材和意象对女性经验进行了表述或对女性主体意识进行了重申”[3]。而女性主义叙事学则既注重人物作为一种符号在叙事文本中的建构,又关注人物的现实意义。
学者申丹指出:“女性主义叙事学家关心的是故事事件的结构特征和结构关系。女性主义叙事学在故事这一层面的探讨,主要可分为以下两种类型:(1)男作家创作的故事结构所反映的性别政治;(2)女作家与男作家创作的故事在结构上的差异,以及造成这种差异的社会历史原因。”[3]由此可见,在女性主义叙事学研究视野中,叙事文本中的人物设置、情节类型等都具有性别色彩,而不同叙事文本中相同成分的不同性别色彩则根植于创作者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后翼弃兵》会在2020年成为一部现象级电视剧:其主要人物从弱小无助的孤女披荆斩棘成为万众瞩目的“女王”,契合了新世纪、新时代对独立自主女性的定义。也许电视剧尚无法清晰地呈现故事结构,但是在小说原作中,故事结构清楚明了且富有特色,并与故事主题相应合,其特色主要体现在以国际象棋形制设定人物及人物系统。国际象棋有六种棋子,除去车外,其余棋子都有固定的身份,分别是王(King)、后(Queen)、象(Bishop)、马(Knight)、兵(Pawn)。在对局中,每个棋子的价值不等,功用不同,着法各异。国际象棋被认为代表着人类阶级社会的三大阶层:王、后是权力的最高阶层,象、马是中间阶层,兵是最底层[4]91。国际象棋的棋子构成了一个人类社会的金字塔,各色人等有自己的社会分工,需要协同合作,才能构成完整的社会。《后翼弃兵》小说的人物系统明显是根据国际象棋形制来设置的,例如,主要人物贝丝的原型是“兵”,她的棋艺不断进步(兵的升变)而成为“白后”,她的好友对应“马”或“象”,而她的“终极”对手博尔戈夫则对应“黑王”。
以上人物设置,是小说故事结构中性别政治的第一层表现:女性人物作为故事的主角。需要指出的是,特维斯一生写过很多短篇小说及6部长篇小说,分别是《江湖浪子》(TheHustler)、《天外来客》(TheManWhoFelltoEarth)、《知更鸟》(Mockingbird)、《金钱本色》(TheColorofMoney)、《太阳的脚步》(ThestepsoftheSun)以及《后翼弃兵》。其中《天外来客》《知更鸟》《太阳的脚步》是科幻小说,其余是以现代社会生活为基础创作的小说。如果说特维斯的长篇小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其中之一就是它们的主要人物都是男性,除了《后翼弃兵》。
表面上看,一部小说以女性人物作为故事的主角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贝丝这一天才女性棋手的形象,却具有深刻的含义。首先,在国际象棋中,兵被默认为是男性,以至于15世纪现代国际象棋“兵的升变”规则产生后,引起了巨大的争论,因为道德家们认为兵升变为后也即男性转变为女性,是无法接受的。其次,历史上国际象棋棋手绝大多数是男性,尽管在中世纪骑士传奇中,骑士们经常与贵妇人下棋,但当时下棋只是贵妇们的消遣之举,并非她们的职业。然而,即便如此,正如国际象棋研究专家穆雷(H.J.R.Murray)指出的:“骑士与淑女之间的邂逅并不总是悲惨的。在国际象棋中,两性在平等的条件下相遇,而游戏所带来的交往自由也受到了极大的重视。”[5]436可以说,下棋增加了两性的自由交往,而棋是一种竞技性游戏,竞技的基础是平等,因而,也可以说,下棋活动促进了两性之间的平等。就如研究者指出:
可以肯定的是,作为“崇高感情”的爱情的力量是强烈而高尚的、女子具有特有的敏感性与很高的精神化地位,以及支配两性间关系的复杂礼仪等骑士恋主义观念,不仅对西方的爱情文学,而且对热恋中的真实体验,以及对整个19世纪,甚至(在稍低的程度上)对我们这个时代两性间的性开放、性自由及为争取男女关系中平等地位的女性主义运动,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些女性主义者对中世纪的骑士恋主义,以及后来把女性精神化、理想化而事实上却在贬低女性并以此作为一种隐蔽的策略确保女性在社会、政治、经济地位上从属于男性的趋势予以了抨击[6]67。
在中世纪,“兵”被默认为是男性,显而易见是当时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参与社会生产活动受限的体现。在很长的历史时段内,女性都不会将下棋作为职业,而仅仅当作消遣。正如小说中贝丝在孤儿院请看门人谢贝尔先生(Mr.Shaibel)教她下棋时,谢贝尔却冷冷地丢给她一句“女人不能下棋”,拒绝了她。历史进步到了20世纪,女性棋手大量涌现,甚至能够在男性棋手垄断的国际大赛中夺冠,这无疑是女性社会地位提升的表现,也是两性关系趋于平等的反映,同时正是小说情节的现实基础。
小说故事结构中性别政治的第二层表现是贝丝成长为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情节。贝丝从一个幼小的女童,经历了失去生母、被侵犯、失去养母、大赛失利、酗酒等一系列磨难,最后击败世界第一高手而成为棋坛万众瞩目的冠军,这是典型的成长型情节。前文提到,叙事作品中的情节模式也往往是性别化的,例如“在19世纪的小说中女主人公被分配的往往是‘罗曼司情节’而非‘成长型情节’”[1]。而且,尤其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最终将贝丝从酗酒颓废的状态中拯救出来促使她去与博尔戈夫对决的,是她孤儿院时期的女伴卓琳(Jolene),这是“女性帮助女性”的事件,而非“王子拯救公主”(即男性拯救女性)的套话。因此,《后翼弃兵》中的这一成长型情节,不可不谓是女性意识的一种体现。
《后翼弃兵》的成长型情节,与特维斯的生平经历有关。特维斯出生于1928年,生活在旧金山,10岁那年,他的家人要返回肯塔基州,于是他被送进了斯坦福儿童疗养院。在儿童疗养院生活了一年之后,特维斯独自搭乘火车,前往肯塔基州与家人团聚。17岁时,特维斯在美国海军服役,他工作的船只名为“哈米尔号”(Hamil),停驻在日本冲绳。退役后,他进入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在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事业。1959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江湖浪子》出版。之后,特维斯曾在俄亥俄大学教授英语文学及创意写作达14年之久,直到1978年他离开俄亥俄州前往纽约,并恢复写作。
童年时期在儿童疗养院的经历,势必深深地影响了特维斯的性格,而国际象棋为特维斯带来了慰藉。在俄亥俄大学图书馆马恩档案和特别收藏中心(Mahn Center for Archives & Special Collections),至今还保留着一些特维斯接受电台采访的音频资料。在1983年2月15日接受唐·斯威姆(Don Swaim)的采访时,特维斯谈到,下棋是一种“试图远离世界上其他事物”的活动。他说自己很小就学会了下棋,他小时候害怕与女孩子们相处,害怕很多事情,而下棋则可以让他“摆脱一些焦虑,获得一些安全感”。在谈到创作《后翼弃兵》的过程时,特维斯说,他试着把他所认为的国际象棋棋手身上的最佳品质,如坚定不移的毅力、灵敏迅速的反应以及横扫千军的智慧,都糅合在一个少女身上,通过一个年轻女性形象表现出来。这也许是他对女性力量的一种赞扬。
总体来说,《后翼弃兵》小说在故事结构层面体现了明显的女性意识。尽管特维斯是一位男性作家,但他在《后翼弃兵》中尽力祛除了自己的男性意识,从主要人物到情节模式,他有意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力图站在女性的立场描述女性的社会生活经验,这无疑是值得赞扬的。与此同时,特维斯无意识中的性别偏见也流露于小说的部分表述和事件中,令小说中的女性叙事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状态。本文将从贝丝的成长、被忽略的两位母亲以及贝丝与男性人物的关系三个方面对此展开分析。
二、兵的升变:成为“王者”的女性
《后翼弃兵》除了以国际象棋为中心展开情节之外,还以棋子为原型设定了人物。其中,核心人物贝丝以国际象棋棋子兵为原型,而她由弱到强的成长经历又吻合了国际象棋中“兵的升变”规则。这种设定既呈现了女性叙事的核心内容,也在人物塑造方面独具匠心。后是国际象棋中唯一一枚女性棋子,它是威力最大的棋子,却不是价值最大的棋子(王的价值无穷大)。国际象棋有一条规则:兵的升变。所谓“升变”,是指兵一直前行到达棋盘另一方的底线时,它能升变成自己一方除王和兵以外的任何一个棋子。绝大多数时候,兵都升变成后,因为后的威力最大。兵的升变不受棋盘上自己棋子数量的限制,而且是强制性的。也就是说,一旦它到达底线,就必须升变,不能不变。兵升变而成的棋子(后、车、象、马)的走法和吃子方法与普通的棋子完全一样。这样一来,对棋手而言,在棋局开始的时候,局面上的八个兵,就是潜在的八个后。因此,尽管兵的威力最弱,但也不容小觑,甚至被认为是国际象棋的灵魂。
《后翼弃兵》中,主要人物贝丝的成长经历恰好契合了国际象棋中兵的升变规则。8岁的贝丝因一场交通事故成为了孤儿,被送进了肯塔基州芒特斯特灵(Mount Sterling)的梅休因之家(Methuen Home)孤儿院。在孤儿院,贝丝和其他孩子们每天被喂食两次镇定药,用于“稳定他们的情绪”。贝丝发自内心地高兴有镇定药吃,因为药物让她昏昏欲睡,从而让变成孤儿的感觉没那么难熬。孤儿院的生活很艰难,孩子们但凡犯几个错误,就会被皮鞭狠狠抽打,贝丝因迟到等事情被抽打过不少次。并且,最高的女孩卓琳经常在深夜猥亵贝丝,她却不敢反抗。一次偶然的机会,贝丝见到看门人谢贝尔先生在下棋,还不认识国际象棋的她就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谢贝尔开始时拒绝了贝丝想学棋的请求,但由于经常没有对手,他还是默许了贝丝跟他下棋。
孤儿院里的贝丝,俨然就是棋盘上的小兵,其身体和意志都不受自己自由控制。但是,贝丝慢慢地在变强大。她的国际象棋天赋渐渐引起了孤儿院方的注意,为她赢得了一些外出交流的机会。13岁时,贝丝被领养了。她的养母也发现了贝丝的天赋,开始不断地安排她参加各类象棋比赛,以赚取奖金。贝丝赢棋的次数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积累了很多奖金。随着棋技和年龄的增长,贝丝逐渐开始掌握自己的生活。18岁时,媒体已将她称作美国象棋女王(the queen of American chess):
18岁的贝丝·哈蒙已经确立了她美国象棋女王的身份。她可能是继摩菲和卡帕布兰卡之后最有天分的棋手;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多有天分,她那年轻的身躯和令人炫目的头脑里究竟还藏有多少潜力。为了发掘她的天分,为了向世界展示美国已经摆脱了象棋的劣势地位,她必须去往世界上象棋巨头所在的地方。她将必须去苏联[7]185。
尽管媒体已经给她加冕,但事实上,此时的贝丝还未真正成为“女王”,“兵”已经接近底线,但尚有一步之遥,才能升变。她的对手是国际象棋界顶尖棋手博尔戈夫(Borgov),来自当时世界上国际象棋最强大的国家——苏联,而就在这篇报道之前,她刚刚在世界大赛中输给了他,一度丧失下棋的信心和生活的热情,沉迷于镇定药和酒精。从低迷状态中恢复过来后,贝丝最终决定前往莫斯科参加比赛,和博尔戈夫对战,并获得了冠军。至此,“兵”最终到达底线,升变成“后”。贝丝战胜了世界上最强的棋手,无愧于“象棋女王”的称号。
贝丝这一人物,显然是从一个弱小、无助、被动的形象转变为强大、有力、主动的形象。她小时候在孤儿院学棋时,看门人就告诉她象棋不是女人的游戏。在少年时期的比赛中,她先是只能参加女子组的比赛,无论能力有多强大,要与男性棋手较量,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终,她赢了顶尖的男棋手,从寄人篱下、只求生存的小孩成长为举世瞩目的世界冠军,完成了“升变”。贝丝成长的年代,正值美国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涌起,女性主义运动“与民权运动、青年运动和反战运动形成合力,目标直指性别歧视和男性霸权”[8]295。贝丝在诸多比赛中打败一众男性棋手,显然是对男性霸权的挑战。可以说,贝丝形象的转变,正是当时美国女性崛起的表现。
三、“弃兵”:被牺牲的母亲
“后翼弃兵”是一条国际象棋术语。国际象棋的棋盘是8×8,王和后位居中间两个位置,以中间轴将棋盘空间分为两部分:王一侧的空间称为“王翼”,后一侧的空间称为“后翼”。“后翼弃兵”是一种开局方式,指棋手在开局之初,有意将后翼兵交由对方吃掉,从而换取棋盘中心位置,以便能够迅速出动后获得局面优势。在小说中,“后翼弃兵”是贝丝惯用的开局方式,而“弃兵”一词也形象地指代了在贝丝成长过程中起到重要影响的人物——她的两位母亲。
《后翼弃兵》的故事时间设定在20世纪60年代。这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在20世纪的美国,女性的社会地位和角色经历了几次变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战争耗费了大量的男性劳动力,女性得以进入工业领域,成为劳动力,客观上形成了女性自由进步的局面。战争结束后,男性回归社会生产活动,女性的生活再次被限制在家庭内,再加上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产阶级出现,这一阶层的女性所要承担的任务远远超过了传统的妻子和母亲角色:她们既要承担传统的家务劳动,还要承担园艺、房屋装饰和不断加重的子女教育等任务。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被号召“在家庭中实现她们的人生抱负,为奔波在外的丈夫创造温馨的避风港”,“争当贤良淑德的家庭妇女,行为举止要墨守成规”[9]265。
在此背景下,小说中的一些女性形象,与贝丝的“女王”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是贝丝的生母爱丽丝·哈蒙和她的养母惠特利太太。小说对爱丽丝·哈蒙着墨很少,根据贝丝残余的回忆可以推断,爱丽丝·哈蒙是一个智商超高的女性,与一个已婚男人恋爱,生下贝丝,却因贝丝生父的一再逃避而陷于感情的纠葛。最终,她选择带着贝丝,驾驶汽车撞向对面来车,自杀身亡。尽管爱丽丝·哈蒙在小说中出场很少,但这一人物具有重要意义,她代表着一个自由不羁的女性在那个时代无可奈何的选择,代表着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被“牺牲”的女性。贝丝继承了母亲的超高智商,又目睹了母亲与父亲纠缠,最后自杀的事实,她的心底由此埋下了反抗男权的种子,这是她成为“女王”的心理基础。
另一个“被牺牲”的女性是贝丝的养母惠特利太太。贝丝被惠特利夫妇领养,离开了孤儿院,住进了养父母家。惠特利家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贝丝的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然而,贝丝几乎从来没有在家里见过惠特利先生,他永远在外工作,对妻子很冷淡,对贝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心,甚至直言,就是因为惠特利太太不能生育才领养贝丝,而领养小孩不过是为了减少她在家庭的空虚感。此外,在惠特利太太去世后,因为惠特利先生要收回自己的房子,贝丝被迫耗尽奖金买下了“自己的家”。
反观惠特利太太,总是在做各种家务,打扫家里卫生,照顾贝丝。她没有工作,任何开销都需要找惠特利先生要钱。偶尔惠特利先生回家一次,她在房间里看到先生的车停在门口,就要迅速将家居服换下,换上精致的外出服才见丈夫。她喜欢弹钢琴,而且水平相当高,但在结婚后,她再未在公开场合弹过琴。她收养贝丝后,发现贝丝可以靠下国际象棋比赛获得奖金,于是带贝丝去各地参加比赛,从贝丝的奖金中抽取佣金。为了拿到更多的钱,她甚至向贝丝的学校撒谎,以便不错过任何一次有奖金的棋赛。很难说惠特利太太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中的母亲形象,她显然不过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家庭妇女”,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即有体现。她带贝丝去外地参加比赛,住在酒店,她总是酒不离手,那天还给贝丝倒了一杯啤酒,尽管贝丝才16岁,还未到法定饮酒年龄。结果,一口气喝下三罐啤酒的贝丝跑到卫生间呕吐:
贝丝跑向浴室,肩膀撞在了门框上,差点还没揭开马桶盖就吐了。她狠狠呕吐,鼻子都一阵儿刺痛。吐完后,她愣愣地站在马桶旁边,然后哭了起来。她不为别的事儿哭,她哭是因为她从三罐啤酒中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她8岁那年发现的秘密一样重要。8岁的时候,她每天把孤儿院里的镇定药偷偷藏起来,积攒了很多之后,一口气全吞了下去。那时,吞完药后,等了很久,胃部传来的眩晕感才让人从紧绷中放松,而现在,啤酒带来了同样的感觉,而且是刚喝下去就立竿见影地有了感觉[7]102。
可以说,贝丝后来的酗酒问题,正是惠特利太太导致的。因为酗酒,贝丝差点错过大赛,并不出意料地没有取得好成绩。然而,设身处地来说,我们无法对惠特利太太苛责更多。她也曾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年轻女性,却长年囿于居室,婚姻名存实亡。她酗酒和贝丝偷吃药在本质上毫无差别,都不外乎是为了从现实生活的压抑和痛苦中短暂逃离。可以说,在惠特利太太身上,体现了那个时代被困于家庭的女性试图挣脱束缚的心理。小说中,惠特利太太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她带贝丝在墨西哥参加比赛的日子。她和早年通信的一个男性笔友约会,在酒店大厅里弹钢琴并赢得众人的掌声,连贝丝都觉得她焕发了生机。可就是在享受过这段快乐时光后,惠特利太太因为酗酒离开了人世。
可以看出,无论是贝丝的生母爱丽丝·哈蒙,还是她的养母惠特利太太,都是那个女性不自由的时代里的牺牲者,是当时女性生存状态的缩影。历史上,女性总是“被分配给一些社会再生产任务,如生育、家务、烹饪、照顾病人、提供情感和性服务等,但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却从未稳定地成为一个‘阶级’,她们的‘阶级’团结力总会被像经济阶级、种族阶级等瓜分掉”[10]362。不过,小说中爱丽丝·哈蒙困于情感纠结,选择结束生命,以示对男性束缚女性情感的反抗;惠特利太太困于经济收入,选择依靠贝丝获得钱财,以示对男性限制女性从事生产活动获取收入的反抗。两位被“牺牲”的母亲,从情感和金钱两个侧面,为贝丝成长为“女王”提供了精神动力。而从叙事层面分析,爱丽丝·哈蒙自杀、惠特利太太靠贝丝获取金钱甚至“摧毁婚姻来实现对自我的掌控”[11],构成了一种“性别化的情节模式”[1],反映了女性争取自主自由权利中的艰难与决绝。
四、困境:“矮化”男性又“成为”男性
小说中女性作为强者形象出现,无疑是现实生活中女性社会地位提升的一种表现。从积极的意义来说,贝丝的“女王”形象,推翻了女性在男性中心社会中一直所处的边缘状态,让大众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人对某种职业的追求,人生的努力、成长与成熟,并不分性别。由此可以说,贝丝这一形象是对传统女性社会角色的反叛,是对成规的女性生活状态的解构,也是对新的女性社会角色及生活状态的构建,对女性的自我认知具有推进作用。
然而,小说中的女性叙事也陷入了一种困境,主要体现在女性叙事始终陷于男性意识和话语之中。《后翼弃兵》中的主要男性形象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贝丝的爱慕者,一类是贝丝的对手。在贝丝的成长过程中,往往最关键的转折点上,都有爱慕她的男性的帮助。也就是说,正是在男性力量的帮助下,贝丝才迅速实现了身份的转变和能力的飞跃,进而战胜作为对手的男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仍旧是男性之间的较量,只不过他们较量的途径是一个女性。
贝丝身边的重要男性角色有谢贝尔先生、哈利、贝尼、汤斯以及博尔戈夫。谢贝尔先生是贝丝的启蒙人,正是他教会了贝丝下国际象棋,并且在贝丝一贫如洗的时候寄钱资助她参加比赛,从而让贝丝踏上了光彩耀人的“征途”。哈利是贝丝刚开始参加比赛时认识的棋友,在贝丝因受挫而酗酒吃药的时候,照顾她的生活,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持。贝尼是美国顶尖棋手,他和贝丝最初是对手,后来是朋友,在贝丝赴苏联与博尔戈夫争夺冠军时,不断帮她研究棋局。汤斯是记者,一直欣赏贝丝,不断为她写报道。这四位男性就是贝丝的“帮助者”,在贝丝成长中的关键时期——下棋启蒙,走出低谷,获得冠军——发挥了重要作用。与这四个角色相反的是,博尔戈夫是贝丝最大的对手。他是世界顶尖棋手、国际冠军,打败他,贝丝才能获得世界性的荣誉,也即完成“女王”的身份转变。
重要的男性角色带来明显的男性意识,然而,在《后翼弃兵》中,更多的男性意识却是沉默的、无形的,是超脱于男性角色的存在。例如,整部小说中模糊得像一个影子的贝丝生父,决定了贝丝生母的选择,改变了贝丝的人生;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贝丝养父惠特利先生,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中,却制约着惠特利太太和贝丝的生活。由此可见,即使不依靠具体的男性角色,男性权力尤其是父权带来的压迫感依旧无处不在。
这一现象与国际象棋道理相通。在国际象棋中,后是威力最大的棋子,可以向任意方向移动任意距离,可以吃掉除王以外的任意棋子,但它却不能决定棋局的结果。棋局的胜负由王决定。王的战斗能力并不强,它每次只能移动一格。然而,一局棋,无论处于何种局面,只要王存在,棋局就可能赢;反之,即使所有棋子都存在,但只要王被将死,棋局就输了。此外,王是棋盘上唯一不能被吃掉的棋子,其他棋子都能被吃掉并被踢出棋盘,但王只能被将死,不能被吃掉并踢出。这是典型的男性中心思想的体现。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明显地体现了无形的男性意识。故事的最后,贝丝在莫斯科对战博尔戈夫,历经数天比赛,到了决胜关头,小说作了如是描写:
她把马落在棋盘上后,现场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棋盘对面传来长长吁气声。她抬头一看,博尔戈夫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一丝苦笑。他用英语说:“你赢了。”他往后推了一下椅子,站起来,然后弯腰拿起了他的王。他没有将王放倒,而是递给了贝丝。她惊讶地看着。“拿着”,他说。
掌声响起来了。她接过黑王,转向观众席,任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涌向她。观众都站起来了,掌声越来越热烈。她全身心地感受,觉得自己的脸变红了,雷霆鸣一般的掌声中,她的思想已无踪可寻,唯有泪湿双颊[7]242。
这是小说的最高潮,也是贝丝成为“女王”的最后一步。不过,博尔戈夫并没有按照认输的惯例将自己的王放倒,却选择拿起来递给贝丝,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表面是服输,是冠以贝丝“象棋女王”的意思,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说,博尔戈夫此举却意味深长。一方面,比起将自己的王放倒以示认输,将王递给贝丝的举动包含更多的是让渡“棋王”的色彩,似乎含有一种男性“让”女性获得成功而非女性自我争取成功的俯瞰性意味;另一方面,国际象棋本是模仿人类阶级社会,“王”天然的是男性,女性即使成为最高统治者,也要在“王”前面加上性别修饰语而称为“女王”,由此,将王递给贝丝的举动意味着贝丝获得了男性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成为”了男性。
由此可见,《后翼弃兵》这部小说,尽管致力于表现一个女性由弱到强的蜕变,极力突显女性打破性别偏见实现自我价值的意义,但其明显的女性意识仍旧挣脱不了男性意识的束缚,在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女王”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具备了男性意识所涵盖的共识性,仍旧带有男权/父权社会文化所有的特征。这就揭示了女性叙事的一种困境,即“女性成长小说的创作和研究模式都产生于男性经验”[12]。
五、结语
作为一部体现女性意识的小说,《后翼弃兵》首先呈现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女性的生存境况,如下棋不是女性的活动,理想的女性应该是贤良淑德的家庭妇女等。继而,小说以贝丝这一国际象棋天才的形象,挑战了固有的社会观念和性别偏见。通过贝丝一次又一次地打败男性棋手最终走向权力地位巅峰的情节,小说反映了女性冲破束缚、实现自我价值的理念。不过,在女性独立自主成为强者的背后,也存在着困境。贝丝的“女王”形象,离不开部分“矮化”了的男性形象的陪衬。并且,贝丝最终获得的权力,是男性共识中的权力,意味着女性在反抗性别偏见的最后,仍旧落入了男性中心意识的窠臼。正如当代女性主义研究中指出的,当“女性主义挑战传统的有关身份和自我性状、妇女性状的男性定义,这就打开了新的可能性,而后现代批判质疑固定不变的认同主体,遂使这些可能性本身也成了问题”[13]61。此外,“叙事理论与‘其它’学科的关系不应是单向的”[14],小说的女性叙事唤醒了女性性别意识和主体自觉,但如何避免叙事中的性别困境,寻求更为和谐的性别理念,既是同类小说需要不断探索的,也是社会文化进步过程中所要不断寻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