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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

2022-11-23于翠梅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张爱玲人性月亮

于翠梅

(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 266071)

张爱玲嫌自己的名字俗气,但她却坚持不改名:“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1]39柴米油盐、水、肥皂,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具体指称,张爱玲书写日常生活中的俗人俗事,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见出人之生存的本相。“日常生活是以个人的家庭,天然共同体等直接环境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的总称,它是以传统习俗、经验、常识等经验主义因素为基本活动图式,以生存本能、血缘关系、天然情感等自然主义关系为立根基础,以家庭、道德、宗教为自发的调控者和组织者,以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为本质的存在方式的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领域。”[2]100重复性是日常生活最本质的特征,张爱玲小说重复呈现的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她写普通男女间的爱情,但并不低俗。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来,原本的有情因掺杂了物质利益而成为无情,而所谓无情,是可被理解的,因为日常生活在最根底上是关乎人之生存的。

抗战时期的文字创作大都立意宏大,而张爱玲却不随此流,她对革命和抗战的宏大叙事不感兴趣,她所倾心的只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普通人的爱情故事。对此张爱玲有自己的解释:“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3]94

张爱玲关心日常生活里人的情感问题,因而在其小说里,最多的是对平凡男女爱情故事的描写。她的小说大都围绕一个“情”字展开,纵观其创作的小说,以社会伦理规范为依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正常的男女爱情故事,这一类爱情的存在是被社会普遍规范所认可的;另一类是变态的爱情故事,说是变态,是因为这类爱情是有违常规、不符合社会伦理规范的。小说《倾城之恋》虽以抗日战争为背景,但并没有对于时代和现实战火的细致展现。小说主要讲述的仍旧是男女间的爱情故事,落脚点仍然是日常生活里普通人的情,呈现的是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的爱情周旋。《色·戒》也是以抗日战争为时代背景,但小说却旨在以男女间的情感来消解宏大的革命问题。王佳芝化身刺客的主要目标是刺杀汉奸特务头子易先生,却在即将成功的关头为情而改变初衷,革命的宏大也就在男女之情面前被瓦解了。《金锁记》中嫂子和小叔子之间暧昧的故事是一种有违社会伦理规范的爱情故事。曹七巧与姜季泽搞暧昧,却得不到姜季泽实际的爱的回应,由于金钱异化和压抑情欲,致使其心理扭曲变态,用黄金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受了重伤。张爱玲小说中不合社会伦理规范的爱情故事是比较多的,如父女间生出了爱情的故事(《心经》),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与第三者之间展开的爱情故事(《红玫瑰与白玫瑰》《封锁》《多少恨》)等。

张爱玲的小说虽然写男女间的爱情故事,但是其爱情绝对没有“倾城之恋”这般惊天动地的程度。她所写的是普通人的爱情故事,是现实生活里的男女情事。其小说中的男女之情中掺杂了欲望或者物质,这种情感是不纯粹的。这种爱情看似有情却是无情,是对现实生存状况的妥协。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是一场无爱的婚姻,在现实的战火中急于寻找安定生活的一对男女结为夫妇。一个求婚姻的女人和一个只想谈恋爱的男人,打着爱情的名义互相试探。战争爆发后,因为急于寻找一些切实的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他们登报结婚了。女性在寻爱的路途中,迫于现实生存的无奈而堕落了,葛薇龙(《第一炉香》)爱上了纨绔子弟乔琪乔,这注定了她的堕落之路。乔琪乔出入于风月场,以不劳而获为生存的法则,他靠和有钱的女人调情而获得生存的资本。葛薇龙爱上了乔琪乔,就意味着要养活这个男人。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女人的出路很窄,所以葛薇龙不得已走上了卖身求生存的道路。

张爱玲的小说主要写男女间的爱情故事,但是这些爱情故事都有一个生存的底子,有一个日常生活的基本生存模式。日常生活以重复性为最本质的特征,张爱玲书写了人类历史上特殊时代的日常生活,其中蕴含了超越时代的日常生活的基本生存模式。就像张爱玲所说的:“流苏与流苏的家,那样的古中国的碎片,现社会里还是到处有的。就像现在,常常没有自来水,要到水缸里去舀水,凸出小黄龙的深黄水缸里静静映出自己的脸,使你想起多少年来井边打水的女人,打水兼照镜子的情调。我希望《倾城之恋》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与事。”[4]195张爱玲在本质层面观察日常生活里的人与事,她用小说所映照出的不仅是她同时代的人与事,还有跨越时代的人与事的影子。

中国有句俗语“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容量极大,容纳了中国传统女人的一生。张爱玲也捕捉到了中国传统式女人的这种普遍日常生存模式。一个女人从懵懂的女孩成为妻子,从此处在婆婆的压制之下,等到她自己的孩子长大成家后,也就到了她成为婆婆的时候了。一旦自己扮上了婆婆的角色,便学着以前婆婆对待她的样子对她的儿媳妇百般挑剔、责备。小说《金锁记》中曹七巧的经历从这一角度来看就完全是一个“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生存模式。这个故事虽然不是小说呈现的主要内容,但是可以看作是小说故事的基本框架、人物的基本生存模式。曹七巧因情欲压抑和金钱异化心理发生变态,作为婆婆,她先后虐杀了长白的两个媳妇,是一个标准的恶婆婆形象。在和《金锁记》如出一辙的《怨女》中,银娣在成为了婆婆后,对自己的儿媳也百般刁难;《半生缘》中沈世钧的母亲沈太太对自己的儿媳也有数不尽的怨言。

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她们只关注男女的情事,甚至以情感来消解宏大革命。但是,在偶然之外的日常生活里,这些凡俗的情事才是常态。启蒙者、革命者只在偶然的时代里才会出现,“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3]93。在更多的时间里,普通人及其活动才构成日常生活,而且我们观察一个时代的风貌,也得从日常生活里的普通人情世故中见出。张爱玲的取材来自一代人的日常生活,她呈现一代男女的爱情故事,展现出一代人生存的基本模式。同时包蕴了这代人的生存本相。

人生的“生趣”全在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之中,“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5]48。张爱玲小说的日常生活叙事是对宏伟叙事的颠覆,其小说在超验话语之外而深入日常生活内部,展示了日常生活里普通人的生存本相(人性)。

关于人性,历来有“性善”和“性恶”两种不同的观点。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就具有“善端”,人性本善而且人性向善;性恶论则认为人性本恶,只有通过道德教育才能使人向善。不过,当我们衡量和判断人性时,这时的人性都已经是后天的了,其本相如何,我们只有通过细致观察才会略见一斑。相对而言,张爱玲更善于表现人性之恶,人性之恶成为其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

张爱玲虽然不写战争,但是她写战争背景下普通人的人性。战争这个背景让人的原始欲望被还原,同时战争给她提供了洞观人性的窗口,因为在战争中“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5]58。她认为在平时的日常生活里,人还会受社会无形的规训,而在战争突然来临之后,这无形的规训和约束就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战争中的人们无暇顾及所谓的体面,他们剩下的只有人的本性表现。因而在她的小说世界里,仿佛只有饮食男女。

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乎都是不正常的。自私的人没有实实在在的感情,他们更擅长凌驾于珍惜之上去亵渎和玩弄感情。《金锁记》里的姜家三少爷姜季泽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感情,他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喜乐。他虽然娶了兰仙,但他并不爱兰仙,成家之后还是会在外面花天酒地。姜季泽的行事以自己为中心,再看小说中的其他人,未尝不是如此。在老太太去世之后,她的几个儿子和儿媳妇关心的只有遗产的分配,连一丝的伤心都没有。在小说《心经》里,读者刚开始会以为许峰仪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虽然这份感情有违道德伦理,但起码他是一个懂感情的人。然而故事叙述到最后,他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了。他不过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凭借自己的金钱和社会地位勾搭女儿的同学。《多少恨》中夏宗豫的妻子不愿意结束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的婚姻,这让家茵和宗豫之间的爱情变得不合情理,因为归根到底他们之间的感情经不住伦理的考验。再者虞家茵摆脱不了经常敲诈自己的父亲,这难言的父女关系也未尝不是家茵最后选择离开的原因之一。张爱玲正是看到了人性的恶,所以才不会费笔墨去做任何一笔同情的描写,她想还原出人在日常生活里的生存本相。

张爱玲所观察的人不仅自私,而且极为贪婪,深陷欲望的泥潭而无法自拔。《红玫瑰与白玫瑰》呈现的是人对于情感和肉体欲望的沉迷,小说从男性的视角出发,以红玫瑰和白玫瑰象征男人一生中对女性的渴望。或者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表达的是男权意识统治下男性贪婪和变态的求偶愿望。一个男人一生中需要两个女人:一个是贞洁的妻子,就像白玫瑰;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就像红玫瑰。白玫瑰带给他的是家庭的稳定,而红玫瑰则是他平淡日常生活里的点缀,是无聊生活中适时而来的激情。此外,张爱玲小说中还呈现了人对于物质与金钱的沉迷,如《金锁记》中曹七巧一生都在守护金钱,《怨女》中的银娣一生也逃不开金钱的束缚,《花凋》中川嫦的父母为了钱而放弃女儿,在金钱面前,亲情变得一文不值。

张爱玲以细腻的笔触呈现出人性的封锁状态,即个人孤独的生存状态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状态。“‘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6]148城市封锁了,电车停止运行而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然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人性处于开放的状态。电车里的人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然而在这个梦里,人的本性才得以呈现。在平时的都市生活里,人与人虽然离得近,但是心灵之间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吕宗桢是一个老实的银行会计师,他已经被社会秩序规训得老老实实,不论是在外表上还是在他的观念里。从小说中描写吴翠远的词句间也能看出这个女孩的“规整”。这种被“规整”过了的吕宗桢和吴翠远,在电车之外还有千千万万。当他们在交谈中撕开这层“规整”的表层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两个人都处于敞开的状态中,他们由此得以互诉心肠。换言之,这时候的人性处于敞开状态中,人本来的样子才显现出来。吕宗桢想要娶吴翠远做妾,吴翠远也有此意。可以说,如果抛开社会的束缚,这简直是一段良缘。但是,封锁解除了,还是那个声音:“‘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6]158这时不再是城市的封锁带来电车的封闭,而是外面的环境敞开了,每个人却各自封锁起来了。新时代带来的不仅有电车这些新器物,还有人际间的冷漠和封闭。

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不仅自我处于一种封锁和孤独的生存状态,即使是本该亲密的夫妻之间、母女之间也处于隔绝的状态中。在《小团圆》中,盛九莉和母亲的关系是冷冰冰的,母亲(蕊秋)不关心女儿的死活,女儿不关心母亲的生存,两人之间除了万不得已才有的交流外,没有任何沟通。可以说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几乎没有一对关系正常的夫妻(男女朋友),如白流苏和范柳原、佟振保和孟烟鹂、敦凤和米先生、席五太太和席五老爷、盛九莉和邵之雍等等,夫妻之间有着深深的隔膜,他们互相不理解,貌合神离。

张爱玲从来不正面谈论政治问题,她迷恋日常生活。她的这种迷恋在一定程度上隐含了一种对待人生的态度。这种态度也渗透在她的小说世界里,小说中的主人公不问是非被动地接受一切,把外界给予的一切都当作自己生存的标准。这种人生观是比较消极的,却又道出了普通人日常生存的无奈。曹七巧不会意识到是强大的封建遗留压制了她的情欲释放而致使她产生心理问题。当新时代来临,张爱玲小说中所描写的这些人还来不及适应新的标准,就已经被淘汰了。这些人用旧的标准来应对新时代的变化显然是行不通的。葛薇龙和白流苏也不会明白她们本可以不靠男人而存活。不过,张爱玲对她们的态度是宽容的,她们不知道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就像白流苏,她从小就被训练如何做好一个淑女,她的人生被导向的是嫁得好一些。流苏们根本没有机会独立思考,新时代来临了,她们没读书,不认识字,融入不到这个新时代中去,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取悦男人以求得一个安稳的归宿。

不过,张爱玲虽然写出了人性自私、贪婪、隔绝和被动消极的丑恶本相,但是这些本身也是日常生活中的无奈之相。普通人的生命力是强韧的,普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不管生活多么苦不堪言,她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在自顾不暇的日常生存里难免显出贪婪、自私、尔虞我诈等人性本相。

张爱玲的小说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或者说其小说的叙事形式与叙事内容之间融洽无间。张爱玲要呈现人之生存本相,书写日常生活故事,必然得通过使用日常生活叙事的技巧来实现。日常生活叙事的手法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最明显的是日常生活意象的运用、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以及心理分析等。

张爱玲打破传统物象的所指,从日常生活叙事的角度出发重新赋予日常事物以意义。“《传奇》中的许多意象往往具有双重含意,既是规定情境中的动作,又是人物处境或是人物之间关系的隐喻和象征。”[7]142月亮和玻璃是张爱玲小说中常见的日常生活意象,在其小说中有独特的隐喻意义。人生世代变迁,而天上的月亮不会变,可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但是在《金锁记》的世界里,月亮随人与事而变化,因为这月亮不仅是人们常见的事物,还是人物情绪和人生感悟的凝聚体。小说开篇就写月色:“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8]216这时的月亮承载了不同代人的人生感悟,人的一辈子就像这月色,一代人有一代人特有的经历和体会,不同经历的人看着同一轮月亮,会有不同的描述。年轻人想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模糊的,因为他们或许都没有见过三十年前的月亮,所谓的回想只是猜测。年轻人的回想不指向过去,而指向未来。年老的人回想三十年前的月亮,是又大又圆又白的,然而因为人的一生经历极为“辛苦”,这记忆中的月亮也就不免带了些凄凉和心酸。再看《金锁记》的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8]261小说开头的年轻人或许就是这已经死了的人,可见年轻人想象的未来与当时年老的回忆相似,一样地透着凄凉与悲哀。人间的悲剧故事犹如月亮一般,圆缺循环,构成一种无穷的轮回。在轮回里,变的是故事的主人公,不变的是悲剧的结局。日常生活的这种重复性不仅体现在个人的身上,也体现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群像上。显然,《金锁记》中的月亮是故事中人事的隐喻,象征着故事中人物的命运。

在人的日常活动领域里,玻璃也是随处可见的日常化意象。玻璃是易碎的,就像男女之间的关系,一碰即破;同时看起来透明的玻璃还是一种隔阂,将人与人隔离开来。《怨女》中的玻璃横亘在银娣和三爷之间,象征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暧昧但是不能明于人前。“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9]135这栗色的玻璃不仅是一块玻璃,更是银娣和三爷之间关系的象征。银娣通过这面玻璃看到的那个面影既是她的,也是三爷的。二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一点即破,但始终不能点破,因为他们的这种关系是不符合社会伦理规范的。张爱玲小说中日常生活意象的描写有利于日常生活叙事内容的呈现,同时这些意象的隐喻意义也指向了张爱玲小说日常生活叙事的主旨层面。

张爱玲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呈现人物的情感,以完整化她的日常生活叙事。《半生缘》中沈世钧和顾曼桢再次相见的那一眼,是一眼万年。沈世钧未见曼桢,自己的感觉却已经感受到了曼桢的存在:“先没看出来是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10]338这段描写并没有写他真切地看到曼桢,但是细致地写了他的感觉。在他慢慢走进狭长、光线昏暗的厢房时,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感受到曼桢也在这里,同时他与曼桢的爱恋与心酸也即刻涌上心头。《怨女》中亦有此种情感的细节描写。小说中对银娣和三爷相处的一刹那的描写,从一些细节刻画中呈现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感情。银娣和三爷的这次近距离接触是她情感中难得的一次甜蜜体验。小说中仅通过两个细节就展现了二人的甜蜜情感体验:他(三爷)让她(银娣)唱歌,她小心翼翼地唱了几句;他的袍子拂在她的脚面,她感到异常的幸福。因为太甜蜜了,银娣感觉这一刹那像是有半天的功夫。此外,这一处的文本描写似乎有意拉长这短短的一刹那,以延长二人之间接触的时间:“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缘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摺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9]133其中所呈现出来的不是物理时间,而是人物的情感时间。

意象隐喻人事,细节刻画出细腻的人物情感,而张爱玲在日常生活叙事中直接对人物进行塑造的手法是心理分析。心理分析将小说叙述的重心放在人的心理层面,通过对人物的性心理(性本能)和潜意识等进行分析,来展示日常生活里人的种种生存样貌。她善于写日常生活里人的性心理,通过对人物的性本能进行刻画来展示人性的扭曲和压抑状态。曹七巧有常人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但是他的丈夫给不了她情感和性的满足,结果在长期的性本能压抑后,她生出了变态的性心理。丈夫去世后,她与小叔子季泽调情,但又害怕季泽骗她的金钱,遂一巴掌打跑了季泽,她的生活中没有了男性,便将儿子长白视为自己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并为此而折磨虐杀了长白的两任媳妇。作者通过心理分析,成功地塑造出曹七巧这一变态的女性形象。

此外,张爱玲还通过写潜意识来呈现人物复杂的心理世界,塑造人物形象。《半生缘》中的沈世钧在潜意识层面是比较软弱的。沈世钧渐渐习惯并喜欢上被曼桢照顾的感觉,比如初次和曼桢吃饭时,曼桢替他和叔惠清洗餐具这一举动就引起了他的好感;又比如他回南京前,曼桢帮他收拾箱子,而“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10]44。这异样的感觉有情侣间的心动,但更重要的是被曼桢照顾的好感。沈世钧对曼桢的喜欢中不乏他母亲的影子,从深层分析,可见沈世钧性格的软弱之处。他听从父母之言继承家业,从此与曼桢相隔两地,这也暗示了二人最后的分离结局。再比如在《小团圆》里,张爱玲通过一个小细节对人物的心理进行分析:“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11]190九莉思想的一隅足见其潜意识里爱的卑微和小心翼翼,她只能在窗外看邵之雍,甚至连看都算不上,只能于窗外窥视邵之雍。

张爱玲之所以能对人物进行细腻的心理分析,一方面得之于她对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另一方面则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她在战争和革命时代中观察人及其日常活动,从中归纳出人性的特征。此外,张爱玲的许多小说可以说是她的自序传,最具代表性的是《小团圆》。她自己就是小说中盛九莉的原型,蕊秋的原型是她的母亲,邵之雍的原型是胡兰成,九林的原型是她的弟弟……连小说中近乎边缘的人物也有实际存在的原型。充斥于张爱玲小说中的遗少父亲、鸦片烟、老公馆、后母等等,都刻有张爱玲自身经历的痕迹。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对日常生活有深刻的记忆并将其写入小说中,就像张爱玲自己所说的,她在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里去寻找实际的人生。

在宏大的话语之外,动荡时代的日常生活记忆总得有人来记着,张爱玲就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常生活记忆者。在民族危机的大背景之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悲剧简直就是小伤小病,相比于同时代的表现救亡和启蒙的作品来说,张爱玲的小说呈现出无病呻吟的味道。不过,正是这些称不上伟大的日常生活叙事作品才写出了众生相。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呈现的是中国特殊的年代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她试图从中窥见苍凉的时代环境和千疮百孔的人性世界。

对于张爱玲日常生活叙事所呈现出的日常生活内容和观念,我们可以给予理解,但不能简单认同,因为她太过悲观。张爱玲本能地接受命运所赋予的一切苦难,由此感叹人生的苍凉。她拒斥理想主义对于生活的烛照,她的叙事中只有现世荒凉的呈现,没有未来与希望。她沉溺于个人的生活氛围之中,抒写那个败落的家族往事,其中不时散发出阵阵霉味。实际上,完整的日常生活“应该既包括集体性的‘宏大生活’,也包括个人化、碎片化甚至是非理性的‘私人生活’”[12]488,而且私人生活也不局限于男女情事。因此,我们在认识到张爱玲小说世界中日常生活叙事的重要意义的同时,也应该辩证地看待其保守的日常生活观念和略为狭窄的日常生活叙事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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