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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译介接受者的需求
——对1980年前西班牙语世界译入中国古典文学的路径梳厘

2022-11-23李翠蓉王亚娇莎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语帕斯译介

李翠蓉,王亚娇莎

(贵州财经大学拉丁美洲研究中心,贵州贵阳 550025)

1894年,李白的名字首次出现在西班牙语诗歌《神游》(Divagación)。距今,西班牙语世界(以下简称西语世界)译入中国文学的历史已逾百年,可分为两个阶段:1980年前与1980年后。1980年前译介对象泛化,译本数量少,翻译质量参差不齐。然而,从经典译本的多寡以及在受众语境传播的深广度论述,1980年前西语世界对中国文学的译入路径是典范:译者体认中国文学诗学内涵、审美意趣,从自身需要的角度译入,译本经历文化过滤与本土化,同时凭借译者自身的影响力,在西语世界得到深广传播。

一、接触“他者”:体认中国文学的多重路径

1980年前,西语世界同中国文学的接触路径主要有三:一是欧洲文化影响;二是日本、印度等其他东方文化间接影响;三是中国文化直接作用。传教士汉学以后,西班牙汉学进入沉寂,西方译介中国文学,法国与英国走在前列,所以,1980年前西语世界译入难离西方翻译文学的陶染,典型译本为法译《玉书》与《玉笛》。

法国帕纳斯派女诗人朱迪斯·戈蒂耶(Judith Gautier)翻译中国诗歌,结集《玉书》(LelvbredeJade)。她大胆改写中国诗歌,创作法语诗歌,神秘的中国诗歌在欧洲读者的眼中变得亲切且易于接受,中国经典在异质文化圈中重新演绎。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Rubén Darío)辗转巴黎,览阅《玉书》:“戈蒂耶拜倒在中国公主面前。”[1]123他的诗歌《神游》收入李白的名字“Li Tai-pe”。诗中,“我”神游“希腊”“法兰西”“弗洛伦萨”“德国”“西班牙”“中国”“日本”“印度”“加勒比”。描绘旖旎风光时,也着墨于各地的诗人:李太白是《神游》中唯一一位东方诗人,比肩阿纳克里翁、魏尔兰、博卡丘与歌德。

《玉笛》(Lefltedejade)收录中国诗歌近200首,在法国传播广泛,出版两年就重印34次,到1958年已印刷128次。译者为弗朗兹·图桑(Franz Toussaint),他同戈蒂耶一样,不识汉字,不晓汉文化,对中国诗歌进行创作性的改写,韵文变成了散文,借景抒情变成了对景物浓墨重彩的渲染。哥伦比亚诗人吉耶尔莫·巴伦西亚(Guillermo Valencia)以《玉笛》为原文本,翻译中国诗歌,结集《神州集:东方诗歌》(Catay-PoemasOrientales),收录近100首中国诗歌。巴伦西亚认为图桑忽略汉诗意境,仅满足于简单的“解释”,给他留下了许多尚可“再创作”的空间,他在这个翻译性很强的译本上再次融入“自我”。

接触“他者”的第二条路径是通过其他东方文化间接接触。墨西哥诗人何塞·胡安·塔布拉达(José Juan Tablada)曾作为外交官出使日本与印度,对日本的俳句甚为欣赏,后发表模仿日本俳句之作《一天……合成诗》(Undía...Poemassintéticos),对日本文化的兴趣引导他对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也产生了兴趣。1920年,塔布拉达创作诗集《〈李白〉与其他诗歌》(LiPoyotrospoemas),首诗《李白》,含李白生平、诗作与《月下独酌》西译本。

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有着深厚的东方文化情结。多年担任墨西哥驻印度大使的经历,深化了他对东方文化的理解与定位,他坚信“东方文化并非异域的、低等的,相反,它与西方文化平行、且相互补充,对于理解整个人类思想不可或缺”[2]。在他看来,东西文学交流有利于互学、互鉴,比如说,中日诗歌英译就极大地丰富了英语文学,而西班牙语因为缺乏对东方诗歌的翻译,丧失了丰富自身的一次机会,这就是帕斯翻译中国文学的原始动机。1973年,帕斯翻译《译事与乐事》(Versionesydiversiones),涉猎诗人逾100位,其中中国文学81篇。

塔布拉达与帕斯通过与日本、印度文化接触,间接地对中国文学产生兴趣,转译中国诗歌。接触“他者”的第三条路径是直接接触中国文化,译者在本国接触中国朋友,或拜访中国,或在中国成长、工作。智利作家、外交家罗密欧·萨利纳斯(Romeo Salinas)结交居住在智利的中国外交家,在他们的帮助下,从汉语直译《中国古代诗歌》(PoesíasdelaantiguaChina)。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向世界展示新中国景象,也为促进新中国文艺进一步发展,中国作家协会邀请了一些世界知名作家来访中国。当时身处阿根廷、信仰共产主义的西班牙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Rafael Alberti)受邀,他与妻子玛利亚·特雷莎·莱昂(María Teresa León)于1957年拜访中国。之后阿尔贝蒂与莱昂共创诗集《中国在微笑》(SonríeChina),26首诗歌,描绘了中国的人情风物或借用中国元素创作西班牙历史、人物。1960年,阿尔贝蒂译《中国诗歌》(Poesíachina),包含逾100首中国诗篇。

黄玛赛(Marcela de Juan)1905年出生于古巴,父亲是中国外交官黄履和,母亲是西班牙裔比利时人。黄玛赛8个月时,父亲因公调回西班牙;8岁,随父返回中国,在北京成长、上学、工作,直到23岁返回西班牙。黄玛赛身处多语环境,精通多门语言,回到西班牙后,开始在外交部翻译司与欧洲共同体担当翻译。她从汉语直译多部中国文学作品,如《中国古代传统故事》(Cuentoschinosdetradiciónantigua)与《中国诗选II》(Segundaantologíadelapoesíachina)。

二、融入“自我”:中国文学西译缘由

接触“他者”是译介前提。中国文学的诗学内涵与美学价值是译介的重要缘由,但1980年前的大多数译者都无法直接地、真正地体认到中国文学的“美与智慧”,他们接受、传递、翻译多从自身需要出发,因为“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关注与接受,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身的需要”[3]。剖析1980年前中国文学西译缘由,笔者厘出三种“自我”诉求:一是自身创作的需求;二是表达“自我”的需求;三是自我实现的需求。

(一)自身创作的需求

戈蒂耶属于帕纳斯诗派,他们提倡“为艺术而艺术”,主张描写古代的、异国的题材,将诗歌与社会现实分离。受其影响,戈蒂耶才将眼光投向异域的中国古风,译介《玉书》。拉美现代主义诗歌深受帕纳斯诗派影响,现代主义诗人面对拉美无法改变的现实,便力图在诗歌创作上追求新奇构思、典雅用词与和谐韵律。达里奥曾经声言:“你们将在我的诗歌中看到公主、皇帝、皇宫轶事、遥远国度的风景甚至想象的风景,你们还想看到什么?我憎恨我生活的时代……”[4]43“异国”与“过去”是现代主义诗人的“避风港”,古远的中国、中国诗人成为他们创作的最佳题材。

达里奥是拉美现代主义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他的诗集《蓝》(Azul,1888)的问世标志着这个运动的形成。当他于1916年逝世后,现代主义便逐渐为先锋派所取代。《蓝》中有一篇《中国女皇之死》,诗中的“中国女皇”实乃一尊精美绝伦的瓷器。达里奥充分运用自己的想象,以华丽的笔墨描绘她:

亚洲艺人有双什么样的手,竟能塑出一个如此迷人的人儿?她头发紧挽在一起,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天仙般神奇的双眼低垂着,露出斯芬克斯的微笑,挺秀的脖颈下那圆润的双肩上,披着一件秀龙的丝绸薄衫,这一切都给这尊洁白无瑕、蜡一般光滑的瓷像平添了魅力。中国女皇![5]207

中国瓷器成为达里奥诗歌主题,同时他还在《神游》中描绘中国的“丝绸”“锦缎”“黄金”“琉璃宝塔”与“金莲”,赞美中国公主的美貌,希望她用李太白的语言来表达对自己的爱恋。达里奥在诗歌创作中,运用中国特色元素,从题材方面实践了现代主义的审美取向,锻塑了拉美现代主义诗风。当然,帕纳斯诗派、拉美现代主义诗歌与中国古诗之间确有相似的审美追求,比如对自然的向往,戈蒂耶在《玉书》中多选译山水诗,而从现代主义的扛鼎之作《蓝》的名字便也可管窥自然:“蓝”既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大海的颜色。

达里奥引入李白,是为自身创作充当话题;塔布拉达创作《李白》,是为自己的诗风提供支撑。西方评论界认为,塔布拉达的诗歌创作前期主要受现代主义诗歌美学的影响,后期则主要是先锋主义。但诗人自己对此种“贴标签、分门派”的做法不屑一顾,他标榜自己“无门无派”,“立体主义、创造主义、想象主义、神秘主义……,我只信一个主义:我主义(我自己)”[6]168。他为捍卫自己的原创性,称其影响源于遥远的东方,而非眼前的西方,也就是在此背景下他创作了《李白》,并作为诗集首篇。

(二)表达“自我”的需求

西班牙内战(1936—1939)对西班牙文化发展造成深重影响,不少文人在此阶段选择自我流放,其中就包括阿尔贝蒂。他信仰共产主义,反对独裁,自我放逐阿根廷,弗朗哥统治结束后方归故里。他的好朋友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在内战中被枪杀,为抒发自己的缅怀之情,阿尔贝蒂借“中国景”,达“自我情”,创作了诗歌《赠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收录在《中国在微笑》,全诗如下:

A Federico García LorcaLa luna es un granode arroz,por los camposde China,mi amigo.Tu luna en Granadaera como granode harinade trigo,mi amigo.Qué alegre esta lunapor los arrozales,hoy cantandoviva mi amigo!Qué triste tu luna,hoy por los trigales,llorando,cautiva,mi amigo![7]47

汉语译文:

赠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月亮似一粒米,撒在中国的乡间,我的朋友。你那格拉纳达的明月如一粒麦粉,我的朋友。谷垛旁的月亮兴高采烈地唱着,活着……我的朋友。你那麦丛间的明月悲伤地哭着,迷惑……我的朋友。

月亮是中国古诗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阿尔贝蒂以此作主题,借用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欲凭曾经相照朋友的月亮,同他对话,回忆其遇害场面,抒发怀念之情。借用中国古诗来表达“自我”的另一个例子是援引李白《江上吟》,阿尔贝蒂流亡阿根廷期间,诗歌是诗人最大的精神支柱,所以他(2003)就借用“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感叹自己的处境与心绪,表达自己对文学创作与功名利禄的看法。

1968年10月2日,在墨西哥城发生了骇人听闻的“特拉特洛尔科事件”:数以万计的学生为揭露国内贫困、悲惨和腐败的真相,进行抗议,遭到政府的武力镇压,数百名学生死亡,上千名受伤。事件在社会上引起极大轰动,不少知识分子为表达自身立场与对屠杀事件的抗议,都从自身作出了回应。诗人帕斯时任墨西哥驻印度大使,当即辞去职务。他借王维《酬张少府》来抒发自己的心志:

要问成和败遵循什么样的标杆?

打鱼人的歌声飘荡在静止的岸前;

王维酬张少府在他水中的毛庵。

然而我却不愿做个知识居士在圣安赫尔或科约阿坎[5]217。

但他不似王维那般心灰意冷,只顾寄情于清风明月、秀水幽篁,所以他“不愿做个知识居士”。生于公元二十世纪的墨西哥诗人就这样同生活在公元八世纪的中国唐代诗人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所以,从传播的角度来看,是阿尔贝蒂与帕斯将中国诗歌翻译成西班牙语,让译语读者能够欣赏到中国诗歌。但是,从译入的角度来看,阿尔贝蒂与帕斯是为了表达“自我”,才去接触、了解、体认与翻译中国诗歌。

(三)自我实现的需求

混血孩子在当今多元文化互鉴语境中,是被包容、被肯定甚至被赞扬的。但在黄玛赛生活的时代,却并非如此。她亚欧混血的身份不受中国人的待见,也受到欧洲人的鄙夷。她在中国上学时因此被欺凌,与法国青年恋爱,终因身份特殊,遭到反对,失恋分手。所以,她亚欧混血身份给她带来的只有诸多尴尬。然而,这种尴尬却在她定居西班牙后,发生了质的转变。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西班牙对中国知之甚少,当黄玛赛在节日里穿着中国旗袍出现时,周围的人感到非常新奇,由此对中国文化产生兴趣。在此语境中,她开始在马德里开展关于中国艺术的讲座,据王央乐记述,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黄玛赛一共在马德里、里斯本、巴黎等欧洲重要城市开展有关中国文化的讲座达400多场[8]。在西班牙,她被称为“中国女人”,在为数不多的关于黄玛赛的照片里,最常被采用的便是梳着短卷发,身着斜襟、短袖、点缀蝴蝶刺绣的中国旗袍。

黄玛赛向西班牙人讲述中国文化,当它受到译语世界民众的肯定时,她的亚欧混血身份便从劣势转化成了优势,由此而生的尴尬也成了无与伦比的便利。她在此过程中完成了自我实现,而她对中国文学进行的严肃译介活动,让这种自我实现更上一层楼。作为首位直译中国文学作品的西语汉学家,她所译的中国文学大多成为了经典译本,译本质量被众多评论家以无可比拟、无法企及、望其项背来形容。向西语读者讲述中国,其实是黄玛赛身上的两股文化之间的相互沟通,有助于她身份同一性的沉淀,译介中国文学,成就了她汉学家的身份,让她完成了自我实现。

三、呈现“自我”:翻译中的文化过滤与本土化

译介对象“要经过接受主体的文化过滤和选择性接受,再加以本土化改造”[3]623,才会被纳入接受者文化系统中,衍生发展。西译后的中国文学具有很强的翻译性,属于翻译文学,它与原本的中国文学是不同的。它在经历翻译选择、翻译方式、阐释话语这个“折射”过程时,完成了译入语文化过滤与本土化,而这个“折射”过程在1980年前的转译、创译中尤为明显。西班牙作家与翻译家胡安·鲁伊斯·德拉里奥斯(Juan Ruiz de Larios)曾从英语、德语转译《中国诗选》(Antologíadelapoesíachina)①,他对西译中国诗歌的阐述就体现了这种译诗的翻译性:

在接下来的这种改编中,或许有一点或者很多个人的东西。说真的,我不愿略过这个词:我刚说了“改编”,实际上我应该说“阐释”。一般情况下,翻译诗歌本就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我这种情况下就更加费力不讨好了,原因如下:1.尽管有伤我的虚荣,我仍然讲明了我的译诗是一种“改编”、一种“阐释”;2.我的译诗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再译——从别的译本再翻译;3.上述两点也就委婉地表达了一个事实:我对汉语是一窍不通[9]34。

诗人译诗多注重诗歌的美学内涵,现代主义诗人就多将现代主义美学内涵融入他们所翻译的中国诗歌中。他们经常误译、漏译或者多译,译诗走样。但是,若单看译诗,均是美妙的现代主义西班牙语诗歌,能为读者带来愉悦的美学体验。巴伦西亚就“将东方诗歌置于西方诗歌这部外科矫形机器中进行处理”[10]48。他从中国诗歌的字里行间去借鉴东方意象,去模仿雅致的景色描绘、感受虚幻的意境。他的译诗音美、韵美、形美,充满现代主义诗歌色彩,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西班牙著名汉学家杜善牧(Carmelo Elorduy)是耶稣会士,曾多次来到中国传教,期间攻读神学或任教于神学院。他曾翻译多部中国典籍,其中包括1974年的《诗经选集》(Odasselectasdelromancerochino),选译150首。他认为《诗经》是在中国灵魂上留下最深印记的作品,内里蕴含着鲜活的、未受污染的宗教、政治、哲学思想。他认为,诗经时代宗教色彩浓郁,且战国以前的宗教性质单纯,文化、思想统一,不多元,是一个传播基督教的理想时代。因为战国以来,中国文化的思想便开始多元化。正因为杜善牧是从宗教的角度去理解《诗经》,所以,他对《诗经》的解读也容易蒙上宗教色彩。例如,他对《关雎》的解读,就倾向于采用最为传统的儒家阐释,即将它作为对太姒的吟唱。将“君子”取古义,译作“rey”(君王),具指周文王[11]29。

墨西哥汉学家弗洛拉·波顿(Flora Botton)注重从社会学视角去研究中国文学。她对中国文学的译介始于唐传奇,于1970年译介《莺莺传》(LahistoriadeYing-ying)与《李娃传》(LahistoriadeLiWa)。波顿对后者的阐释带有强烈的社会学色彩,她认为《李娃传》文学价值不高:故事节奏急促、突兀;情节夸张,甚至有不合理之处;除李娃外,人物形象多扁平化、脸谱化[12]。《李娃传》的价值在社会学方面,因为它全面记录了唐朝长安的日常生活细节,映射了彼时的社会生活。关于个人命运有三点值得探讨:一是以李娃为代表的青楼女子的社会处境。译者认为,在当时,出生低微的女子能入身青楼也算一条出路。二是科举制度给予所有儒生入仕、改变命运的机会,即使世家子弟也须努力备考。这种制度在封建社会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公平公正,这是欧洲的贵族等级制度望尘莫及的。三是买卖人口、父亲杀害自己孩子无罪等无人权状况。

西语读者在阅读译文时,虽有自己的理解与阐释,但对于对中国文学知之甚少的普通西语读者而言,译者所进行的阐释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引导。译者的翻译选择、译介方式、翻译风格、阐释视角、阐释方式都影响着读者。所以,无论是从诗歌、美学、神学还是社会学视角去译介中国文学,都是译者通过融入“自我”的方式对译介对象进行文化过滤,经此过程,中国文学才能在西语世界实现本土化,得到更多读者的接受与肯定。所以,这种文化过滤与本土化从传播的角度来看,具有积极意义,能够延续民族文学生命。

四、经典西译本的深广传播:名人效应

在经历文化过滤与本土化之后,中国文学西译产生了数个经典译本。对经典译本的定义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界定:一是译本的重印,尤其是现下的重印;二是在西语世界传播深广;三是对后来的译入、译出影响深远。以此为标准,1980年前译入的经典译本主要有阿尔贝蒂的《中国诗歌》、黄玛赛的《中国诗选II》与帕斯的《译事与乐事》。

这三个译本都经历过重印,且每一个译本都在跨越半个世纪左右的二十一世纪再版。这本身就是译本影响力最重要的体现。而再版时对译本的定位更能体现译本的重要性,2007年再版的《中国诗选II》的封底就如此定位该书:“1962年由西方杂志出版的《中国诗选II》,由黄玛赛摘选、做序并翻译,选译古老诗歌国度的诗歌精华,译诗精准、贴切,翻译质量无以伦比。已成为至今可能都未被超越的经典。”[13]黄玛赛的名字就已经代表了翻译质量,后世译得好的文本,也最多只能够得到“能与黄玛赛媲美”的定位。同时,她的译本多次出现在其他后来译本的参考书目中,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中国文学内在的诗学价值与美学内涵是传播的基础,经历文化过滤与本土化是传播的基本途径。但是,1980年前的译入史证明,译本实现深广传播的关键是译者自身的影响力,即他们的“名人效应”。例如,《中国诗歌》(2003)、《中国诗选II》(2007)与《译事与乐事》(2014)的最新再版都是为纪念译者诞生100周年。他们出版译作最重要的目的并非让更多的读者赏鉴中国文学,而是因为译作也是名人作家的重要作品,他们以重印再版来纪念译者。

2014年《译事与乐事》再版序言中,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校长何塞·纳洛·罗布雷斯(José Narro Robles)就认为再版是为了让读者能够再一次靠近帕斯,去理解他的文学翻译理念以及翻译实践为他带来的语言探索。他们希望通过出版帕斯的作品再一次传播西班牙语与伊比利亚美洲文化[14]7-8。这个转折是非常有意思的,译作不为传递其他民族文学,而是成为传播译入语文化的凭借。此处内含的翻译理念就是认为译作也是作者的著作,诗人是在目标语文学的基础上用译入语创作诗歌。这个论述内含的文学史概念是:翻译文学不属于源语文学,而属于译入语文学。也就是说,《译事与乐事》中的西译中国文学在纳洛·罗布雷斯的视野里,属于帕斯译创的西语文学。

所以,《译事与乐事》在西语世界的深广传播得益于帕斯的名人效应,得益于他诺贝尔奖得主的身份。阿尔贝蒂虽非诺贝尔奖得主,但是他属于将西班牙诗歌带入现代主义的“二七年一代”的重要代表,也将西班牙各类文学奖收入囊中,又因其自我流放的经历,部分作品在西语美洲出版,他在西语世界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因此,才有《中国诗歌》在西语世界的重印与深入传播。Dialnet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西班牙语书目门户网站,我们在这个网站上分别输入“帕斯”“阿尔贝蒂”与“中国文学”三个关键词:“Octavio Paz”“Rafael Alberti”“literatura China”。检索到相关结果数目分别为1 297、1 116与1 163②。也就是说,两位译者的关注度与整个中国文学在西语世界的关注度是不相上下的。

黄玛赛虽非帕斯、阿尔贝蒂类的名人作家,但她的出生、成长环境给予了她各种社会人脉与资源。黄家历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西班牙作家皮奥·巴罗哈(Pío Baroja)与艾米莉亚·帕尔多·巴桑(Emilia Pardo Bazán)亦为其座上宾。她在中国生活的15年,与黄家打交道的也不乏文艺界名流,胡适与林语堂是常客,又与辜鸿铭相识,与韩素音交好。回到西班牙后,黄玛赛担任西班牙职业翻译协会会长,加之她积极参与各类社会、文化活动,结识政治圈、文学圈、出版界的各类重要人物,为自己传播中国文化,译介中国文学奠定了基础,也为自己西译本的传播做好了铺垫。

五、结语

后疫情时代,面对空前复杂的国际格局与形势,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大势所趋。实现共建的基础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沟通、理解、共情。文学反映民族生活状态,折射民族价值观形成历程。域外传播能让译语读者深刻理解对象国的文化、价值观,是实现理解与共情的重要载体。因此,主动译出、主动阐释、主动讲述中国文学是必要的,尤其是译入能力受到疫情、经济发展与政治形势影响的对象国,仅待他们单向度译入将置我们于被动地位。

但是,如何译出?1980年前西语世界对中国文学的译入路径就印证了文学传播的内在动因:接受者的需求。译出应该避免落入“以己度人”的桎梏,应该更多地设身处地,重视接受方的需求与语境,深刻认识,贴切把握。比较文学视野是实现这个过程的关键。熟稔译语文学源头、传统、发展、现状与译语读者阅读习惯,与中国文学反复对照、比较、思考,方能更好地实现译出:确定译介目标,选择翻译方式与风格,建立对应的阐释话语体系(翻译副文本、文学批评)。

注释:

① 诗集并未标明出版年份,但根据巴塞罗那大学图书馆的借阅数据,推断当是30年代。

② 咨询时间为2021年9月8日,网址为https://dialnet.unirioja.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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