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致陈毅诗的思想研究
2022-11-23韩焕忠
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马一浮(1883~1967),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幼名福田,后改名浮,字一佛,后字一浮,号湛翁,别署蠲叟、蠲戏老人,是一代旷世大儒。陈毅(1901~1972),四川乐至人,名世俊,字仲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勋。按理说,他们本没有什么交集,但由于陈毅在执行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时,对马一浮极为尊敬和关怀,二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陈毅对马一浮的敬重,可见之于他对马一浮的首次访问上。关于此事,坊间流传着多个版本,马一浮的外甥女丁敬涵颇晓事情的真相,她说:“1951年,陈毅同志由浙江省文教厅厅长刘丹陪同,去蒋庄访马。不巧,去时正值马午休未起,陈听马的家人告知后,就不让去通报打扰,而去湖边垂钓等待。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濛濛春雨,等马起来再去时,衣履已半湿,有人比之为‘程门立雪’。这次会面,为两人的交谊打下了深厚的基础”[1]。陈毅时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市长,华东行政区军政首长,他的“马门立雨”自然会令隐居西湖的马一浮大为感动,使他从此一改林下观望的态度,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协商会议,衷心拥护党的领导。
我们在马一浮的诗集中,可以找到好几首写给陈毅的诗。通过这些诗,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这两位不同领域里的伟大人物的真诚友谊,同时还可以看出马一浮作为儒家学者的代表对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在思想和情感上的认同和接受。
一、感念知遇
马一浮对于陈毅的敬重和礼遇,颇有一种知遇之感,这在他写给陈毅的诗中有着充分的体现。
马一浮于1950年4月受聘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1953年11月他为此应邀来到上海,与沈尹默、丰子恺、陈毅等故交新知相会面,事后还被安排到无锡参观。此行令马一浮心情极为舒畅,写了多首纪游诗,其中一首就是专门写给陈毅的,题为《赠陈仲弘》:
不恨过从简,恒邀礼数宽。
林栖便鸟养,舆诵验民欢。
皂帽容高卧,淄衣比授餐。
能成天下务,岂独一枝安[2]?
在马一浮看来,他与陈毅之间的交往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因此是非常简单的,这一点虽然算不上什么遗憾,但令他感念难以忘怀的是,陈毅对他却是礼敬有加。当时党的各项政策,还是非常符合人性的,就像按照鸟的本性,将其放入树林之中一样,他从当时社会的舆论中,体验到老百姓的欢欣鼓舞。作为主政一方的首长,陈毅不但允许他继续隐居于杭州西湖的水边林下,还给他安排了工作,使他获得了一份丰厚的固定工资,从此不用再为吃饭问题发愁。马一浮由衷地感到陈毅的治理才能非常杰出,他不仅可以使他这样的老人,使华东地区得到很好的治理,而且还可以管理好普天之下的重大事务。果然,不久之后,陈毅被调到中央,出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开始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政治舞台上发挥重大作用。此诗中的“皂帽”,即黑色的帽子,东汉末年,管宁隐居辽东,常著皂帽,故后世常以“皂帽”指代隐居者。“缁衣”即黑色的官服,出自《诗集·郑风·缁衣》,指有公职,可以领受俸禄作为衣食之源。马一浮借用这两个典故,写出了陈毅允许自己身为隐士而能享受相关待遇的感激之意。
乙未年腊月(即阳历1956年1月),马一浮到北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与陈毅叙谈甚,遂赋《北游赠陈仲弘》一诗:
尊酒三年别,新都此日来。
太平临老见,万象及春回。
谈笑安诸夏,经纶识异才。
西湖应在念,垂钓兴悠哉[2]。
马一浮与陈毅这次在北京相会,距上次在上海分别已经过了3个年头,差不多有2年又2个月的时间。马一浮民国初年曾经到过北京,但自新中国成立,他还是第一次来到新的首都。这时他虽然已届73岁高龄,但非常幸运的是,他毕竟看到了自己的祖国从长期战乱中走了出来,就如同大地回春一样,到处都给人一种万象更新的感觉。马一浮在与陈毅的谈笑中真切地感受到陈毅具有安定国家和百姓的卓越才干,事实上,陈毅在当时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也确实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杰出能力。这时马一浮的思绪又回到了1951年他与陈毅初次相见时的情形,那时陈毅为了等自己从午睡中醒来,在西湖边上兴致勃勃地钓起鱼来。这一幕肯定使他感到亲切、温馨、激动,所以虽事过多年,但仍历然在目,而陈毅也由此成为共和国领导人重视知识分子、礼贤下士的典范。
陈毅早年曾有研究先秦诸子的理想,但时代动乱,便走上了从军救国的道路。因此他对马一浮的关怀,固然是在落实共和国成立初期中国共产党的统战政策,但也有他热爱传统文化、尊重硕学耆老的真性情的体现,因而是自然的,诚实的,这也是马一浮对他极为认同的主观原因。从上揭两诗来看,马一浮对陈毅所怀的那种知遇之感也是真实的和朴素的,是当时知识分子普遍希望结束战乱动荡、实现国家稳定和人民幸福的心理反映。
二、切磋书艺
陈毅虽然出身行伍,但却十分喜爱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而马一浮则是民国时期屈指可数的大书法家之一,不仅于篆、隶、楷、行、草,诸体兼善,而且终身临池,至老不辍,于碑拓法书具有极高的鉴赏和鉴别能力。他们二人相聚,书法艺术自然是他们永远说不完的话题。1956年冬,马一浮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到广东视察,期间应陈毅邀请,共同在从化温泉疗养半月,陈毅拿出自己所收藏的宋拓《定武兰亭》请马一浮鉴赏。马一浮看后大为赞赏,为赋长诗《题宋拓定武兰亭为陈仲弘作》:
右军书是不祧祖,禊贴高名冠千古。
惜哉真迹閟昭陵,石刻流传推定武。
太宗响搨赐群臣,岂曰临摹限欧褚。
绍彭易石鑱五字,尚有遗闻记《春渚》。
俗士纷纷较肥瘦,孰辨淄渑喻甘苦。
鸾翔凤翥每心惊,雾结烟霏难目数。
家有灵蛇始识珠,涪翁直到汪容甫。
人间真赏不易值,若或得之藐秦楚。
我来从化挹飞泉,忽遇陈蕃溪树边。
欢然示我北宋拓,岩光云影相澄鲜。
为邦已陋贞观治,下笔无过兰亭妍。
神物故应历代宝,纵浪林壑思仁贤。
昔闻崔蔡论书势,如饮曹溪谙水味。
洵知换骨有金丹,何异邺城观剑器?
书家妙悟本多方,未要玄言退老庄。
坐卧不辞三日对,身云无尽出钟王[2]。
马一浮毕竟是书法大师,他对陈毅所藏宋拓《定武兰亭》的来龙去脉是非常熟悉的。在他看来,东晋时期的右军将军王羲之在书法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书法成为一门艺术就是由他确立下来的,后世尊为“书圣”,他的书法作品堪称万古不易的正宗书法之祖,其传世之作《兰亭序》描述了当时名士闲暇聚会的盛况,古人将公务之余的休闲娱乐称为“修禊”,故而又称“禊贴”,作为书法的极品,在历史上享有崇高的声誉。至为可惜的是,《兰亭序》的真迹作为唐太宗的殉葬品,被埋入昭陵之中,而在世间流传的各种拓本中,最好的就是这本定武石刻了。当年唐太宗得到《兰亭序》的真迹后,命人用“响搨法”临摹《兰亭序》,制作了很多副本赐予群臣。所谓“响搨法”,又称“向搨法”,是古人复制书画作品的一种工艺,制作时开小窗于暗室,将书画真迹置于窗间,覆以透明之纸,双钩临摹,并依据浓淡填墨,以此法所拓书画作品的效果最为逼真。因此当时能够临摹《兰亭序》的人应该很多,并不限于欧阳询、褚遂良等。但欧阳询的临摹被刻之于石,置于学士院中。唐亡之后,几经流离,此石最终为定武军地方官所得,因此被称为《定武兰亭》。定武地方官薛师正监守自盗,与其字薛绍彭另刻一石,以假易真,将原石据为己有,并故意在原石上刻损了五个字,这件事被北宋时期的何薳作为逸闻记录在《春渚纪闻》之中。马一浮走笔至此,充分肯定了陈毅的藏品就是《定武兰亭》原石宋拓,因此非常宝贵。
马一浮同时也是书法鉴赏家,故而深悉《定武兰亭》的奇妙。他指出,凡俗之士欣赏书法作品,往往只是关注字体的肥瘦,就像观水一样,根本就分辨不出淄水和渑水这两种水味的不同,体会不到书法家创作时的甘苦。而陈毅所收藏的这本宋拓《定武兰亭》,其笔画结构如同鸾翔凤翥一样使人惊心动魄,其笔墨起落好像在烟雾中缭绕一样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家藏灵蛇之珠的人,才能认识真正的宝珠。如北宋时期的黄庭坚(别号涪翁),以及清中期的汪中(字容甫)等人,都是当世著名的书家,他们对《定武兰亭》莫不推崇备至。像这样的宋拓《定武兰亭》,是非常值得欣赏的世间珍品。如果得到这样的宝物,即便其间具有秦国咸阳与楚国郢都那样遥远的距离,也要跑去欣赏一番。俗话说,卖金碰不上买金的。陈毅将自己所藏的《定武兰亭》拿给终日沉浸在书法和书史之中的马一浮来看,自然会获得如此高明而独到的品评。
马一浮对于自己能从陈毅这里看到宋拓《定武兰亭》,感到十分的庆幸。他此次以全国政协委员身份南来广东视察,在以温泉著名的从化遇上陈毅,于是应邀共同在温泉溪流和山林古树之间休养了半个月。陈毅与马一浮相谈甚欢,拿出自己珍藏的宋拓《定武兰亭》让马一浮欣赏。马一浮感到,这本宋拓《定武兰亭》足以与从化的岩光云影相互映照,共同展现出鲜艳明媚的姿态。马一浮看到新生共和国的建设事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感到这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好的时期,即便是非常著名的贞观之治,也无法与他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相媲美,这就如同书法作品,《兰亭序》已成为中国书法史上无法超越的最美书写。马一浮认为陈毅的这件宋拓《定武兰亭》乃是“神物”,在任何时代都应当作珍宝被珍惜和保存起来。马一浮在从化的林泉山壑之中一边休养,一边感受和体会着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仁德和贤明,认为其高义英风,于古人亦有不遑多让之处。
马一浮对自己的书法鉴赏能力是非常自信的。他早年熟读东汉书法家崔骃、蔡邕讨论书法笔势的著作,如同参禅悟道一般深知其中的滋味。在他看来,能欣赏到宋拓《定武兰亭》这样的珍品,就书法临习而言,就如同获得了可以脱胎换骨的金丹一样,这与盛唐时期的草书圣手张旭在邺城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没有什么两样,都可以使书法家的书艺获得飞速的长进。马一浮在诗中还特意阐明,他欣赏这本《定武兰亭》,从多个方面来欣赏和领悟古代书法家的奇妙之处,并不单纯去参究其中的玄妙之言和老庄思想。在从化疗养的那些日子里,他或坐或卧,都对着这本《定武兰亭》,如此近距离的感受了从钟繇、王羲之这些书法巨匠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尽光辉。
马一浮这首欣赏书法的诗,古朴典雅,酣畅淋漓,反映了他丰富的书学素养和独到的书法史观,也反映了他精湛的鉴赏能力和崇尚古雅的美学取向,还体现出他与陈毅之间开诚相交的深情厚谊,同时也蕴含着他希望在和平安静的新中国能够弘扬传统文化的理想追求,堪称中国古体诗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三、赞叹治才
经过多年的交往,马一浮对陈毅的学识、才能和品格极为佩服。但陈毅作为国务院副总理和外交部长,日理万机,公务极其繁忙,两人见面叙谈的时机实际上是非常少的。更多时候,马一浮是从当时的新闻中获得陈毅的信息的。1958年,差不多已有2年没有见到陈毅的马一浮,写下了《寄怀陈仲弘》一诗:
每闻异域诵新篇,上国风猷四海传。
论道终符无外旨,经邦先重屡丰年。
康衢俗美民归厚,玉烛功成物自妍。
皓首扶藜长仰化,未知何日更行边[2]。
陈毅作为外交部长,经常到友好国家访问,而他所到之处,兴之所至,每每赋诗抒情,并公诸报端。马一浮读到这些诗篇之后,感到陈毅把中国人民的精神风貌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从大道运行的立场来说,至大无外,中国和世界互为一体,无需强分什么此疆彼界。但从国家治理的角度而论,保证工农业连年丰产至关重要,可以为国家各项事业的有效开展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马一浮感到当时国内的政治形势稳定,人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好,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不断获得提高,太平盛世的实现使各种事物都变得十分美好。这时的马一浮已届75的高龄,他虽然满头白发,手扶拄杖,但在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中也得到了充实和提高,因此他热切地期待着陈毅能再一次视察全国各地。马一浮在这首诗中,肯定了共和国成立初期各项建设所获得的重大成就,表达了对陈毅为代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尊敬和赞赏。
1963年11月,马一浮进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就在这次会议期间,陈毅与马一浮、熊十力、沈尹默等6位老人一起宴饮,名之为文酒会。马一浮再一次近距离亲身感受到了这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卓越风采,写下了《赠陈仲弘》一诗:
訏谟定国恃贤才,旷代经纶式九垓。
要使斯民安衽席,有时谈笑挟风雷。
鸣鸾佩玉遐方至,鼓瑟吹笙阆苑开。
我亦讴歌偕野老,杖藜翘首望春台[2]。
在马一浮看来,谋划国家治理的方略,使国家从战乱之中安定下来,实现和平稳定,非常需要陈毅这样的贤能人才。而陈毅在国家治理中所表现出的旷世难遇的才干,也确实堪为普天下的榜样。马一浮认识到以陈毅为代表的共产党领导人怀有崇高的政治抱负,决心要让全国人民都过上安稳和太平的日子。陈毅风度宏阔,在不经意的谈笑之间,都能透露出一种风开云合、雷奔电掣的气势。陈毅主持的外交工作成果斐然,中国人民的友好获得了世界各国的纷纷响应,他们不远万里,相继来到中国参观访问,受到中国人民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此情此景,使马一浮不由自主地与那些在田野里耕作的老人们一起为共和国唱起了赞歌。如今他虽然已届80周岁,但是却仍然拄着藜杖,翘首期盼着更加美好的未来。很显然,这首诗是对陈毅主持下的共和国外交工作的充分肯定,是对世界各国人民之间实现和平和团结的期待。
四、结语
马一浮经历过晚清和民国,长期僻居陋巷,虽名高当世,但在生活上却主要依靠亲友的接济,甚至要以鬻字为生计。共和国成立后,在陈毅的直接关怀下,他有了固定而且还算比较丰厚的工资收入,过上了安稳的生活,还可以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视察地方,得以目睹国家和人民的巨大变化,因而接受了党的领导,对人民政府产生了认同感。因此我们说,他在致陈毅的诗中所流露出来的思想倾向和情感志趣,表达他对陈毅的知遇之感,与陈毅交流书法技艺,赞叹和欣赏陈毅的治国才能,实际上就是他在共和国成立之后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和认同人民政府的体现。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陈毅之所以能获得马一浮这样博学的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年知识分子的衷心拥护和真诚赞扬,固然在于他本身就是诗人,具有较好的传统文化修养,与这些老年知识分子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更在于他坚定地执行了党对知识分子的统一战线政策,对国家和人民始终怀有一种坦诚布公、无私奉献、勇于负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