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事隐去:乾嘉时期白话长篇小说自传性现象片论
2022-11-23张昊苏
张昊苏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 自寓的生成、普遍化及其延展
在“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等观念的大背景下,探讨作者创作中的自我指涉,成为中国文学批评行之有效的流行范式。若浑言之,可称之“自寓”,即其中较明显地展示了作者的寄托、自我表现等各类代入感。此在叙事文学特别是古代小说的书写中,往往表现为一种对实际生活的变形描写,相关人物性格、思想见识、志趣气节、感情心态等方面,与作者本身有若干契合,形成一种抽象的真实。如果叙事情节与作者亲身经历关合密切,则一定程度上可将其目之为“自传”。若追溯渊源,《离骚》等先秦名篇,已颇着意于自述生平、抒发感喟。在唐传奇元稹《莺莺传》的接受史中也已可见一斑,宋代以降读者基本认为张生即元稹的化身,允为典型例证。晚明时期自传文学的兴起,也证明了这一文言写作模式对于士人的影响,川合康三《中国的自传文学》对此问题已有相当深入的研究。
而白话长篇小说的情况则相对复杂。受制于其商品属性及内容题材,早期白话小说主要面向下层民众,且往往有世代累积的倾向,诉诸听觉、旨在通俗,都使之与士人文学存在明显的界限。不过,《水浒传》中的吴用、《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等人物形象,已经展现出作者某些自寓心理。世情、时事诸题材的兴起令具有写实意味的文本大大增加。而文人独立创作成为白话小说主流,自寓、自遣倾向乃益趋明显。从这个角度来看已与雅文学有合流趋势。隆庆末年张瑀的传奇《还金记》是作者张瑀以自己亲身经历的真人真事为基础创作而成的,剧中的人物也是现实生活中实有的人物,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物所用的都是真名实姓[1]。此作流播不广,但问世后出现了一批自传体戏曲,这既可看作是时事传奇的特殊表现形式,也可将其看作白话长篇小说创作倾向的先声。在清初的小说如《金云翘传》《女仙外史》等中,已经出现了较为明显的自寓内容。顺治时期成书的《金云翘传》旨在为士人写心,书中王翠翘的“身辱心贞”实际上主要是内在心态的折射,而与作者的现实经历有一定距离。约成于康熙四十二年的《女仙外史》,所描写的军师吕律显然即作者吕熊的自我想象。不过,区别于《金云翘传》借助虚构故事的“写心”,《女仙外史》中展示的吕律之才情、谋略,当然依赖于作者确实拥有的见识与学养。最明显者,小说第十三回提及吕律著有《诗经六义》,这显然脱胎自吕熊的著作《诗经六义解》。
乾嘉时期几部重要的白话长篇小说,均具有自寓特征。李百川的《绿野仙踪》(成于1753—1762 年间)可以与《金云翘传》形成对照。通过求仙历程与世情炎凉的对照书写,以表达“冷于冰”与“温如玉”之优劣高下,折射了作者个人的思想心态。郑振铎认为,小说中的泰安人温如玉与作者身份可能有贴近之处,“难保没有作者自己的小影在其中”[2],并且认为作者即泰安人。而作者晚年潦倒“风尘南北”,周晴认为可以与小说中冷于冰的行踪对勘[3]。李汝珍《镜花缘》将学识看作是作者个人最重要的闪光点而特别加以彰显,并将自己著作《李氏音鉴》的相关观点写入小说。这种炫学倾向显然与乾嘉朴学大兴的背景切合。而夏敬渠《野叟曝言》则走得更远。夏敬渠笔下的文素臣是作者的“白日梦”映射,除小说中的文治武功全为虚构之外,其他知识结构、思想才学、观念心态乃至亲友关系、个人癖好等等,几乎是以夏敬渠本人为原型的影写,其学术文章及文学创作,往往原样照搬入小说中。
而《儒林外史》《红楼梦》则在此叙事手法上更进一步,可看作是具有自传性的小说。本文所谓“自传性”者,既区别于将作家生平与小说情节的生搬硬套,亦并非指将自寓自譬寄托于文学书写中的过度泛化,而是指这样一种可论证的文学现象:作家在作品中构建之场域与作家现实生活中所处之场域存在较明显的对应性和相似度。具体来说,即作家本人的经历、性格、思想,某种程度上与小说中某一(乃至某些)重要人物形成相当明确的对应;而其亲身经历、其交游见闻,也成为小说某一部分情节、人物的原型所自。强调场域,是为侧重于论述自传性作为文学创作中的主体性和整体性。强调部分的对应,以保留对小说虚实关系的合理认知;强调史事上的可论证性,以区别于过度的索隐或过泛的自寓自譬。同时,涉“自传性”的内容应在小说人物塑造与情节演进中占有较重要的地位,方能确保这一切入点在文本研究中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凡此几点,就能够与此前的自寓小说形成较清楚的分界。
“自传性小说”并非“自传”,其实应是最基本的文学常识。简单来说,一般小说固然有“文化血脉”,但既经作者创造性重塑,是可以独立于其“历史原型”之外的,小说情节与作者的距离,并不比小说与文化传统的距离更近。而“自传性小说”本质上仍是具有虚构性的小说,但对其真实性的探寻确有益于对小说的阅读理解,实事——小说的互文性阅读并不仅是学者研究之需要,同时也是理解文意的重要部分。这种创作倾向与同时期“索隐”传统是相因应的,故在乾嘉时期也得到了读者的特别关注。对《儒林外史》《红楼梦》涉自传性文本的研究,特别是对其历史原型的考察,已经汗牛充栋,无须赘引。这里想要首先着重讨论的是文本自身的“自传性”何以得到确认。
二 逐步生成的自传性:《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小说正文中对自传性没有特别明显的评述,似与相关文学思想议题有所隔阂;但就其中之鳞爪看,也并未远离这一小说史传统。《儒林外史》书名为“外史”,与成书于康熙时期的《女仙外史》恰好形成了互文关系。闲斋老人的《儒林外史序》(署乾隆元年)中说:“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曰‘儒林’,迥异玄虚荒渺之谈也”[4]。故亦可以看出“外史”的虚实相生——如“外史”而不“儒林”,则很容易流为“玄虚荒渺之谈也”。
此处所谓“迥异玄虚荒渺之谈”很可能即是对自传性极早的暗示。尽管有人怀疑闲斋老人即吴氏本人,但目前尚无依据证明这一孤证的可靠性。而普遍认为可靠的金和《跋》(成于1869 年)称,对《儒林外史》“绝无凿空而谈者”性质的认知来自于其母(即吴敬梓的堂孙女、吴檠的孙女),足以证明其时代之早。跋中不仅点明了“书中杜少卿乃先生自况”[5],还指出全书“绝无凿空而谈者,若以雍、乾间诸家文集细绎而参稽之,往往十得八九”[6]。就现有之研究状况,似可认为:金和《跋》中所明确指出原型的人物事件,多为今人所取信;而其语焉不详的内容,则至少半属可疑乃至附会,其所谓“十得八九”,也不免夸张。但不管怎么说,金和的说法相当程度上契合《儒林外史》创作实际与吴敬梓的交游范围,应该确有渊源,故其原型分析得到了后世学者的认同,并成为解读、“索隐”《儒林外史》的一把重要钥匙。
吴敬梓并非简单地将现实生活隐写为小说,而是在此基础上有所改造与加工,并在加工过程中出现不少罅隙。这一问题在齐省堂本就已经得到相当程度的揭露与修订。而商伟则更具体地指出“他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写作和修改过程中,愈来愈多地依赖小说的当代人物原型及其生平时间,由此导致了与小说叙述纪年之间发生牴牾或混淆”[7],并评价其原因是“吴敬梓在一个开放性的写作过程中,将取自当代笔记琐闻和个人阅历的各类素材编织成篇,渐次展现与时推移的多重视角和多声部混杂的叙述形态。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小说叙述,切入当代文人的传闻网络(包括口头和书写的轶事传言),并为这个网络提供了一个文学镜像”[8]。“我们不应该过高估计小说中补写和改写的比重。以吴敬梓当时的书写工具和条件而论,对全书做出全面的调整和修改,都远非易事……应该说现存的卧闲草堂本仍然大体上保存了小说写作过程中留下的面貌。”[9]按照商伟的观点,《儒林外史》是一种历时性的书写,而且在创作的后期越来越多地依赖于“今典”,亦即作者本人所处的“场域”。这正合乎本文判断“自传性”的基本立场。
笔者初步统计后发现,《儒林外史》使用今典的总数量与前期数量均占据较大优势,但在小说的中后段则被古典的运用所超越。换句话说,尽管对今典的运用贯穿于《儒林外史》的写作始终,但是小说第二十一回以后古典明显减少,且有在部分回中集中出现的倾向;而第三十三回以后今典的使用明显增多,且连贯性极强。另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儒林外史》第三十三至三十九回,为古典、今典使用的高发期,特别是原型人物大量出现。此后古典运用不断减少,而逐渐按照今典的生活脉络展开。故理解吴敬梓的生活场域,对于索解《儒林外史》本身的创作心态与文学笔法都是有帮助的。
或可推测,吴敬梓生平的挫折不遇,令他有加入影写现实乃至借以自传的想法;而后,可能随着“古典”腹笥运用殆尽,逐渐变为纪实性极强的隐喻文本,而逐渐消失小说应有的虚构特性。而且由于中途才加入了新的自传意图,导致全书缺乏《红楼梦》式的严密体系,而形成《水浒传》式的故事连缀之体。可以代表《儒林外史》小说“自传性”的杜慎卿、杜少卿兄弟(原型即吴檠、吴敬梓兄弟)出场于小说第二十九回,可据此推断:“自传性”是逐渐成熟于《儒林外史》创作过程中的产物,此前尽管具有“自况”和“今典”的层面,但作者当时未必有意系统地自写生平,更没有将生活见闻依样照搬入小说,这种写作想法直到小说中后部才趋于成熟。而且,当“自传性”一旦产生,故事的展开逻辑很大程度上就不依赖于作者本人的文学创意,而需要与现实生活的事件产生较大程度的对应。李汉秋曾经指出吴敬梓生平活动与小说写作的整体性推进和平移,“可见《儒林外史》的创作与吴敬梓、吴蒙泉的交谊同步进行”[10],这正是“自传性”生成前后“今典”运用的差异。按照前引诸论,不论吴敬梓是否出于有意,实际上现实生活已经左右了吴敬梓的创作,因此《儒林外史》实际上为了整体指涉作者的生活场域和时间轨迹,而伤害了小说本身的时间线和叙事逻辑。在这种特殊的写法下,实际上是不可能建构起长篇小说应有结构的,而现实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也使得《儒林外史》文体只得近乎“成于众手”“层累造成”的《水浒传》式小说。由于吴敬梓并没有整饬全书、完成统稿,故《儒林外史》的连缀可能只是一种半成品的表现。对于这些问题的分析,都应该结合自传性这一话题来加以更细致的考量。
三 真假之际:《红楼梦》的自传性
《儒林外史》似乎没有在正文中自我声明自传性的存在,然成书稍晚的曹雪芹《红楼梦》却有若干文句可供分析解读。《自传契约》曾指出:“自传是一种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体裁,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一种‘信用’体裁。因此,自传作者在文本伊始便努力用辩白、解释、先决条件、意图声明来建立一种‘自传契约’,这一套惯例目的就是为了建立一种直接的交流。”[11]按此观点推演之,《红楼梦》的作者(还包括脂批)既在尝试与读者订立“自传契约”,又在相当程度上有意识解构这一“契约”,展示出自传与自传性小说的微妙关系。
《红楼梦》第一回开篇即声明这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12]“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13]。虽是“稗官野史”中用以自我推许的惯技,但却不必仅作浮泛语观——石头口中所说本书的价值,恰在于与“熟套之旧稿”[14]不同。这既是小说创作中求新的体现,也未尝不可理解为对“真事”的暗示:现实生活当然是没有熟套,而又较熟套为丰富多彩的。如果再参证以脂批“大有考证”等言,“真事隐”也同时具有“真事存”的意味。
对《红楼梦》自传性的讨论则充斥在脂批中,如按通行观点,脂批写作时代大致与作者创作同步,而且可以成为作者意图的补充论据。今存脂本的相关批语,比较有价值者如“据余说,却大有考证”(第一回甲侧)[15]、“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二十四回庚侧)[16]、“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二十五回甲侧)[17]、“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二十八回庚眉)[18]、“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19](二十八回甲侧)。此外,脂批中大量出现的“真有是事”“是经过之人”一类批语,既可狭义地理解为亲历亲闻的影写,亦可广义地理解为合乎当时生活逻辑的写实描写。但不论如何理解,都显然存在一种小说与现实的对照阅读,即世情小说的描写当兼具有情理之真与可质证之真。在脂砚斋(及畸笏叟)的若干批评中,似乎颇急切地向读者暗示所谓的“亲历亲闻”。而且,这既然是与曹雪芹关系密切之早期读者所关注的重要问题,更可证明这一文学思想现象的重要意义。
如果考虑乾嘉时期普通读者的意见,可发现其对“自传性”问题的关注,已部分地为本书性质定调。如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言“林如海者,即曹雪芹之父楝亭也”[20]“此书曹雪芹所作,而开卷似依托宝玉,盖为点出自己姓名地步也”[21],虽为不足取信的索隐,但却也已经意识到曹雪芹本人及其家族作为小说主要角色而有出场表现。周春曾设法打听曹家情况,并撰文讨论《红楼梦》的作者、家世及文本隐喻,正代表了在一般的文学趣味之外,尝试用史学方法解读《红楼梦》的努力。周春致吴骞之书信中写道:“但曹楝亭墓铭行状及曹雪芹之名字履历皆无可考,祈查示知”(作于乾隆五十九年)[22],其知识来源或与袁枚《随园诗话》密切相关,可见这种解读方式在当时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周春不曾得读脂批,而能采取这种方式解读小说,并研究曹雪芹家族情况,更可能是晚明以降“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23]的倾向在乾嘉朴学时代的新发展,即已然形成了一种普遍的阅读方法。而在善因楼刻《批评新大奇书红楼梦》中,有批语言曹雪芹“因自述其生平之事,以警世人。宝玉,即其托名也。黛玉为其表妹……金陵十二钗,皆真有其人,实事亦十之六七……”[24]“负才而不为世用,又值家庭之变,所以逃禅也”[25],周汝昌已发现这则批语“实‘自传说’之最早者”[26]。
因此,基本上可以确定,在《红楼梦》最初的阅读和研究过程中,自传性就是(距离曹雪芹关系较远的)读者所关注的重要话题之一。关注这一话题的理由是什么?当然首先与前引《红楼梦》正文的表述密切相关。但是,选择相信这一表述(而非简单认作虚构文本),并借助外在史料加以考据,或许可以推测“自传性”是读者先验倾向接受的一种文学现象。诚然,“贾曹互证”实颇有违于文学理论,而陈洪师业已通过“互文”视角提出诸多有力论述[27];黄一农等学者也“索隐”出若干并非直接来自于曹家的本事素材[28]。但《红楼梦》严密的结构无疑深刻受益于创作开始就自觉贯彻之“自传性”,这也正是其胜过《儒林外史》的表现之一。通过对“个人之史”乃至家族史的系统保存,作家得以接续史官文化传统,而使得史才裨益于小说创作,并令读者乐于接受这一创作倾向。
四 自传性何以生成?
《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两书,除却同成书于乾隆朝以外,在作者背景、创作动机、题材结构乃至读者流传等各方面似乎均不存在太明显的共同点,可以理解为两个独立的文本。如果作为一种具有线性逻辑的历时性书写,那么似乎难以贯穿处甚多。但是从背面来思考,在两部互无牵涉的小说间产生了同样的自传性新面向,不就更证明了很可能其间具有相同的隐性文化背景或“广义互文”的影响吗?因此,如果简单将两书的“自传性”看作偶然性的独立事件,恐怕也过度简化了这一理论问题的历史价值,而忽略了此时叙事文学创作中“自传性”的丰厚土壤。
就白话长篇小说的创作传统来说,尽管此前并无严格意义上的自传性小说,但在小说创作和小说阅读中,这一命题都已有萌芽,而在乾嘉时期得到了新的阐释。即,立足于作者“亲见亲闻”的虚实相生,是一种既成的叙事策略;而读者在阅读时也往往有意索隐现实原型。吴敬梓和曹雪芹在尝试将现实场域大量移置到长篇小说之中,既具有明显指涉之意,但却同样运用多种方式来加以掩饰,即一种欲(一部分)人知而又不欲(一部分)人知的创作心态和手法。取虚事与实事相综合的写法,乃是小说创作与小说接受中的常见策略,亦是虚构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这一现象在历史演义小说中的体现人所共知,然明清以降在世情小说中亦已颇有萌芽,只是此前论述相对较少,至《儒林外史》《红楼梦》二书方为之发扬光大。
前文所引《红楼梦》第一回开卷内容可见,这里是叙事者在暗示读者,小说所写者是实事而非杜撰,则“无朝代可考”只是刻意隐去历史背景之举,而非本来虚构。“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当然主旨是为说明作者无意于以往小说必有历史背景的“熟套”,但也不排除另一种解读:此书本有历史背景,所以添缀不难———尽管《红楼梦》中长于运用虚实真假的张力,让读者难以判断深入解读和过度解读的清晰界限,但至少在形式上表现出一种也许是不自觉的暗示,即本书并不是一部纯虚构之作,而是具有“史”之性质的作品。这尽管在小说中是“石头”之语,但亦有相当程度上合乎清人曹雪芹对小说的开宗明义。《红楼梦》讨论的“野史”指向才子佳人小说。在脂砚斋相关批语中,亦屡次以“野史”“史笔”来衡量小说,可以说在这一方面上与小说文本描述相契合。以世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为“野史”,盖因其叙写世情,而又有可能找寻原型之故。清人对于可能成于众手、层累形成的《金瓶梅》,尝试将其当作文人有所寄托的独立创作来看待,且这一寄托与(其所推测的)作者的现实遭际有相当明确的对应性。当小说中的寄托可以被看成是可质证的、但又有所变形的史事时,那么审视小说文本对史事的折射就至有必要。这种阅读心理与《红楼梦》第一回中的石头之言是相当契合的。即,世情小说是一种影写日常生活的“野史”,如果读者有足够的“知人论世”能力,就可以洞察其中隐藏的真实信息。在此前白话长篇小说中,虚实相生的创作观念与表述策略已经颇为惯常,在此基础上结合清初小说的自寓现象而进入到“自传性”的领域,本非稀奇事。在乾嘉考据学大兴的时候,这一热衷心态趋于极盛,也是很可理解的。作者在撰写小说时会考虑到读者的需求——而且,作者本身也是白话小说的忠实读者。
其次则是明确出现的对“个人之史”性质的展示,这除却深受此前白话小说创作理论问题的影响外,也标志着白话通俗文学对雅文学功能的实践。不同的展示方式亦影响到小说创作方式。与自寓文本侧重展示的“心史”不同,《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自传性很明显是通过记述亲历亲闻事件来完成自我保存。而且,由于是对作家所处场域的整体指涉,所以不仅仅是简单的化用材料,而是一种体例近似于“个人史”的自觉影写[29]。不论是吴敬梓的“外史”或是《红楼梦》开篇的“亲历亲闻”,都是此意。
从大端而言:个人史即具有明确主体性的、对个人生命历程的书写;一种随个人生命体验而不断修订相关情节的灵活写作方式;通过自我书写而关注公共事务,成为一种“私人的大历史”。只有进入到这一步,探寻本事才有直接的文学意义——“自传性”并非任意取材而重加塑造,而是作家对整个现实生活结构的借用。确定《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自传性,一方面在于现实本事与小说情节的相互指涉,一方面则在于古典历史哲学中一种对《春秋》“微言大义”的推崇,这些情况促使小说本身与“个人史”展现出极高的相似性。具体来说,对《儒林外史》则是小说中优秀的白描手段;而《红楼梦》在此之外还有详尽的细节描写和整体架构。可以说,两部小说在不同维度上展示了“个人之史”。当然,说自传性代表了“个人之史”的生成,仅是就大端而作出的概括,倘若过度执着于将现实与文学的对应坐实,则未免流入探佚、索隐之末流;但是,尽管文学自身规律会促发现实本身各种各样的“折射”,我们仍应承认自传性对于这些书写的重要意义。尤其是,自传性很可能是小说创作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以“虚实相生”,且以虚构为主的长篇白话小说为存史之庋,显然包括了对自传性的隐晦。这表达出小说作者在“存史”背后,还存在与主流文化与意识形态的疏离,并具有一种明哲保身的可能性意味。换言之,将“个人之史”藏于虚构文本背后,而非明确选择雅文学之自传,存在不得已的意味。就基本常识来看,白话长篇无疑更适于叙述宏大题材、详尽描写情节。且就内容来看,虚实相生更有利于作者的自我保护。通过白话小说这一文体,作家既可以因文生事,又可以将读者局限在小圈子内,在故事的“虚实相生”之外增加“明晦”维度。
前文提及,《儒林外史》的自传性展示较晚,但第二回荀玫的出场则证明了吴敬梓创作伊始就具有运用“今典”之自觉[30]。也就是说,吴敬梓在创作伊始就旨在作一部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外史”,但他却刻意将时代定在明代,并运用今典古典杂糅的写作手法以扰乱读者视线。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如作者才能和腹笥的有限;如作者的生活阅历与小说创作同步进行;又如小说本身的创作当区别于写实;等等),但借此手法以减弱现实批判的锋芒乃至于避祸当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一点也得到了序跋者的确认。前引之闲斋老人序、金和跋均已说明了这一点。此外,程晋芳在《怀人诗(十八首之十六)》特别言出《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31]。此首《怀人》,对吴氏的成就为何只提及《儒林外史》,且认为是其人传世之所赖?特别是,除却前贤已经论及的正面意义外,程晋芳对吴敬梓“以稗说传”的态度是“吾为斯人悲”,足见程氏对白话小说创作实有微词(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敦诚对曹雪芹“不如著书黄叶村”[32]的寄语)。此时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此前已经刊刻,而其“晚年说《诗》”的经学研究著作即使并未成书,也应已有若干成稿,而程氏《文木先生传》的主要内容亦在讨论吴敬梓的诗文成就,对《儒林外史》也是一带而过。但尽管如此,程晋芳在诗中仍称吴敬梓“以稗说传”,这一现象描述的意味也颇可深思——可传者,或许正因为其具有“史”的特质。吴敬梓盖有激于生平的坎 ,与对八股时文士的痛恨,故发愤作《儒林外史》,这其中正是一种以“外史”抗衡时俗的疏离态度,用架空来表达这种异议观点是很容易理解的,而且在小说史上先例众多。
《红楼梦》则由于更为深度介入了“碍语”,所以其架空则是更易于理解的。“碍语”直接涉及曹家命运,并有不满于清帝的隐意,这自然无法照搬实写。黄一农认为,《红楼梦》“建立在曹家家事与清代史事间近百年的精彩互动之上,而不只是胡适先生所主张的‘是曹雪芹的自叙传’”[33]。这一见解说明《红楼梦》是自传性小说,而非用暗码写成的自传,小说中贾家实际上是曹家及相关清代史事的“箭垛”,但曹雪芹通过对细节的精妙描绘,为读者认识自传性提供了相当重要的帮助。对《红楼梦》这一架空的自传性,小说第一回写“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对此,甲戌本批曰“据余说,却大有考证”,蒙府本批曰“妙在无考”。所谓“大有考证”,乃是谓其有现实原型;“妙在无考”则是小说本为虚构文学,不必也不能一一契合。尽管此非作者亲笔,但对于小说中的自传性,作者这种真假虚实相生的文学笔法,欲(一部分)人知而又不欲(一部分)人知的心态,业已表见无遗,似乎无须特别论述了。
最后,在抒写作者本人的哲学思想与生命意识的过程中,自传性起到颇为重要的作用。易于想到的是,由于同是作者本人的自我描写,因此特别容易具备一致性。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如果考虑到其他自况小说如《金云翘传》的“身辱心不辱”,想到《野叟曝言》的“天下无双正士”,就很容易意识到,只有当生命历程与思想意识有所契合的时候,自传性才有发挥的最佳空间。儒生的事功想象,要么如《野叟曝言》以虚构的自况来填满白日梦,要么就如《女仙外史》反复表现道行与道尊的张力。这种情况下,只能允许部分地打入个人身世,但不足以支持作为场域的自传性。即使我们将《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生成的自传性当作一种偶然发生,但自况性小说远远多于自传性小说的必然性在于,发愤作白话小说的作家,往往是自负高才却受困于现实的下层文人,因此其生命价值必须依赖于黄粱梦与自况的融合。而现实生活中的成功之士,往往又不屑于撰写白话小说,故举凡“大团圆”式的世情文学作品,就往往只是作者的白日梦。而《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与上述小说的区别则在于,虽然同为失意文人发愤之作,然吴敬梓、曹雪芹思想中的诸多内在因素却可以与其生平也就是自传性很好地契合。换言之,这两部小说的底色是悲凉幻灭的,故只有当主人公的命运归于失败与虚无,小说中的思想才更能够凸显其价值。只有生活失败的作者才会通过创作小说的方式发愤,当其发愤的落脚点在于对现实生活的绝望时,才会将失败的生活照搬其中。比如,小说中有一种总体性的悲凉与虚无感。《儒林外史》的“一代文人有厄”,在批判和讽刺中具备强烈的痛感与同情,即文人之堕落是制度性的,而不仅仅是个人的堕落。而即使如杜少卿这样寄托了作者理想的正面角色,泰伯祠的热闹后也因其与现实不相容归于荒凉和没落。以市井奇人作为结局,并以“幽榜”为收束,更进而证明了文人自身的虚无感。《红楼梦》则是宝黛爱情悲剧、女儿群体悲剧、贾府大家族悲剧的三位一体,同样是家族整体性的溃败与没落,其指向则在整个社会。再比如,作者执着与幻灭相纠缠的人生境界。钱澄之在《庄屈合诂》中指出庄子眼冷与心热的关系,两者之间的纠缠不仅可用来形容庄学、魏晋风度,也同样适用于深受庄学与魏晋风度影响的《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小说中所寄托的人生观念和社会理想是一“执着”,而其不得伸展与归于失败是一“幻灭”;绮丽生动的场面和细节描写是一“执着”,归于悲凉结局乃至于枯燥文字是一“幻灭”;小的方面来说,对虚伪利禄卑劣之徒的鄙弃是一“执着”,而对某些本应是“反面人物”的同情乃至眷恋则是一“幻灭”;在小说中美化自我是一“执着”,而归于自嘲乃至忏悔则又是一“幻灭”。正是在执着与幻灭的反复纠缠中,庄子式的虚无主义方凸显其哲学意味,而如果在小说创作中脱离了自我的生命经历与生命体悟(即自传性),无疑会令其艺术与思想成就大打折扣。
五 余论
在描述“自传性”这一乾嘉时期长篇白话小说的叙事现象,并尝试浅析其生成原因之余,还有一二剩义,似乎值得继续思考。
白话小说中“自传性”的生成,与白话小说跟古文、史传等的关系颇为密切。理论观念上长期的纠缠不分,及雅文学“知人论世”的创作传统,是这一现象不断积累并形成的重要原因。《儒林外史》《红楼梦》的“自传性”写作,是其艺术成功的原因之一。不过,平心而论,这也只是创作之一途,而且很可能是不得已之一途:清代文化专制给士人带来的压抑感,使之往往自我压抑,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在白话长篇小说中加入自传性,一定程度上正是带有自我保护意味的隐微书写。如果不能把握虚实的分寸,过度使用这一方式,使小说成为化名的自传/时事小说,反而会导致虚构维度和文学性的缺乏,这就部分地丧失了叙事文学应有的品格。《儒林外史》较《红楼梦》的自传性或许更多,但叙事水准则稍逊一筹,即与虚实关系的处理有一定关系,后世效尤者则往往每况愈下。
读者面对《儒林外史》《红楼梦》这种具有自传性的文本,要探讨“隐”和“索隐”的张力,这一过程尤其需要把握阅读、研究“虚实”问题的分寸感。
以《红楼梦》的研究为例,“索隐”“考据”“探佚”可谓三个互相纠缠夹杂的研究路向。从字面上来看,“索隐”应该考“索”作者“隐”去的内容;“考据”则是为故事情节“考”察现实依“据”;“探佚”则是“探”求作者未写出的亡“佚”情节——三种研究路数似乎有相近之处,都是从客观研究出发,根据社会历史材料以考察小说中“隐”的内容。然而,实际上三条路径在研究实践中却都往往指向过度阐释,而且出现了不少明显缺乏学术依据的观点。从方法论来说,这可以说是一种“无法走出的困境”:作者主观意图及白话小说文体都要求情节、人物的虚构,而“索隐”则是要在缺乏可靠外证(不仅没有作者的夫子自道,甚至连较早期的证言都不易找到)的情况下,比“狭义互文”走得更远。孙勇进指出:“考证是一种方法,而索隐却是一种阐释旨趣。所以,不存在纯粹的‘索隐方法’,却存在某种特殊的‘索隐旨趣’。”[34]索隐派将《红楼梦》看作一部纯粹伪装性的文本,这若验诸小说的整个文本语义结构,将会得到必然之证伪。考据派若过度追求“曹贾互证”,也会蹈此覆辙。但是,若如此展开颇具分寸感的研究,将“自传性”看作一种若有似无、没有铁证支持的维度,又何以在根本上区别于《野叟曝言》等小说的自况?
在笔者看来,依然是要回到本文开头的“场域”观念。尽管在具体素材的考索上可能会有不同意见,但从大端而论,《儒林外史》与吴敬梓的交游见闻;《红楼梦》与曹雪芹及其家族的盛衰命运,都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性,并得到相应证据的支持。这与那些自况性小说的“白日梦”显然是不同性质的。目前无法确证的虚实比例与具体原型,并不影响我们认定“自传性”小说系统取材于个人的特殊生活经验,并借此保存“个人之史”。此外,小说“自传性”的生成,某种程度上取决于早期读者的接受。吴敬梓、曹雪芹不仅未在小说创作之外明言著作宗旨,即小说文本中的暗示也颇为隐微。而读者及后世研究者关注到小说中的“自传性”,除大的文化背景启发外,实际上是直接受小说早期读者(即其亲朋)的影响。脂砚斋的批语影响到裕瑞及后世的红学家;而周春等人虽未接触脂批,但其视角受到袁枚的启发,袁枚又声称渊源明义,此亦从一个侧面及于“自传性”。同样,《儒林外史》自传性的广为人知,也与金和的明确指示不无密切关系。如果缺乏这样早期的“知情人”代为说法,读者的关注点也会有变化。比如,《女仙外史》《绿野仙踪》《野叟曝言》等小说亦具有某些“自传”的因素,且亦经友朋鼓吹、评点,但关注点既然主要在于章法结构和思想宗旨,则“自传”因素就较晚才得到研究者的关注。《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两部小说研究史、接受史的差异,也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金和跋语的流传,与脂砚斋批语的发现,都成为接受史上具有重要意味的转捩点。更进一步推测,在白话长篇小说以抄本形式,甚至以断章形式流传的过程中,其既是作者个性自足的雅文学书写,同时又是一个未完成的文本,早期读者与作者关系比较贴近,对小说意义也产生影响。此类早期读者不仅起到了传播“自传性”的作用,同时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自传性的生成。如脂砚斋确系介乎《红楼梦》“共同作者”与“第一读者”之间的重要人物,那么他在批语中所反复强调的那些自传性问题,以及他可能提供的相应素材,当然会对曹雪芹的创作与修改产生重要影响。这似乎可以进一步证明笔者的另一观察思路:围绕《红楼梦》的“场”的性质,决定了《红楼梦》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