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恩师祝嘉先生
2022-11-23张之
⊙ 张之
恩师仙逝,倏忽八载,往昔神情,历历在目,追忆往事,以志哀思。
余诗文书艺得稍进,仰赖先生慈诲。曩有习作呈教,辱蒙先生悉心指点迷津,尝语予云:“多学汉魏之书,自得汉魏之神,笔势雄厚,不求自得。学书取法乎上……笔势要紧‘用全力’,运笔要逆‘涩’,左手用力,使全身力到,亦即全神到。”垂诲精详,永矢弗谖。
先生常告诫其弟子:“勿师我师之迹。”写字要不随时俗,不趋时尚,宁拙毋巧。多读书,要潜心好学,经得起寂寞,淡泊名利,守正不阿。仰蒙俯垂青眼,披以春风,雅谊殷拳,感志明德。
先生长余三十余岁,与余之间,忘年相契,兼师兼友。1983年余应邀赴日本举办个人书法展,嗣后又受日本邀请,先生闻之悦怿不已,欣然两次为书法展赋诗题拂,俾予扶桑之行,壮色添辉。其奖掖提携之情,长留心曲。
先生垂意学子,留念艺林。1987年11月23日手示:“……此间同学要我于明年生辰开个人书展,我一向不想举行个人书展。……我叫他们搞‘祝嘉同门书画篆刻展览’,而我以一些作品参加,他们正在努力筹备中,希望你寄些作品来……”1988年5月20日,同门书画展在苏州博物馆展出。展览厅首先张挂学术界尊宿如苏局仙、郑逸梅、林散之、伊藤东海(日本)等十六位的题拂、贺悃,接续为本师大作,后即为其弟子六十人习作。余拙作列入前五名,内容录欧阳修虔颂其师语:“蓄道德,能文章。”又顾炎武诗句:“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后有宋梅尧臣诗句:“老树着花无丑枝。”奉师寓目,先生云:“仁弟前者为我足矣。”后两条奉书苏、林二位老先生嘉善展示。
先生谦挹,言不及私,雅量高标。为展览,余提前抵苏谒候,先生将其打印好的发言稿展示:“二十多年来,爱好书法的青少年到我家来学习执笔、运笔和临书等方法的约在二百人以上。……在苏州的同学,大家多是知道的。外地的可略介绍一下。”共介绍五位,将余放在首位,先做介绍,多惭攀附,感何可言!
1987年12月上旬,余因病住院,先生获悉后,曾七次手书慰问余身体康复情况。舐犊情深,依依绛帐之恩,未尝不寤寐存之。
自1986年以来,先生曾将其再版著作,如《书学史》《书学格言》《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疏证》《祝嘉书法书论》,《岭南书艺》杂志(该期有先生大作),以及其《八十、九十书怀》诗稿复印品,在有关报刊发表的文章等,皆署款一并赐余。1993年6月,祝嘉书学院成立,并延聘余为副院长。辱蒙垂青,不弃浅学,食德饮和,图报何日?
1986年夏秋,先生违和,两次住院,医生劝告多多休息,勿写字,勿写文章。先生以为韶华易逝,岂能太闲,终日碌碌,生何意义。虽病榻稽迟,耄耋之年,目不窥园,仍赋诗四首分寄知交。
先生秉性,甚重友情,对书坛尊宿林散之、冯亦吾诸翁甚为尊崇。在攀谈中,先生云:“林老学识渊博,书艺精深,值得效法。”并将林老1980年6月手书“请阁下写一幅隶字”直幅展示,曰:“这位老先生成就如此大,还向我索书。”语甚谦恭而恳挚。先生曾于1986年9月书条幅一帧,嘱余代劳相赠冯亦吾老,以示心照神交。
先生耿介不阿,直言不讳,痛击时弊。1980年3月下旬,书法界代表在江苏饭店(江苏省第四次文代会全体代表食宿皆在该店)座谈讨论时,先生曰:“书法艺术本是高雅之品,眼下则日趋商品化、庸俗化,书侩从中渔利,手段极为恶劣可耻。所谓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其实腹中无诗书,脑中无诗文,全身都是空虚的,只有一个钱字,真是利令智昏。”余在旁恭聆,甚为感佩。
先生曾言:“用线条品评书法,历代先贤诸多法书著述中皆未见此语。以线条描述、裁鉴书法优劣,则丧失我国书法传统艺术的独特性,但又成了当前书坛上的一种时尚之浮泛专用辞。”“线条一词,为素描中的术语,摄影界亦有‘线条透视’一词,绘画、雕塑、舞蹈等多种艺术领域中皆可以它评品。”“书法艺术意境深远而风格各异,各种书体流派纷呈,点画变化无穷,岂能用线条代之。倘若王羲之作书将丰富各具形态的点画以单纯的线条替代,何乃会堪尊为书圣。”真为至言。
先生人品高,书品亦高。余常为有关单位及亲朋好友代求其墨宝,先生无不一一应允,从不计酬劳。1988年3月15日手谕:“而今市态,使高超的艺术商品化,大大影响书法的高雅地位。”嗣后晤叙,告余有所书法学校酬其电视讲座费二百元,遭其拒收,并告诫办学应节约开支,多为学生着想。
先生1963年于苏州市二中离休后,箪食瓢饮,生活甚为清苦。露足不穿袜,刷牙不用牙膏而以食盐研细粉代之。为丕振书道,虽布素,仍为学子传道、授业、解惑,不移其志。写作不辍,著述宏富,垂裕后昆。
先生名片,只印其姓名,甘为书坛布衣,不为浮名所累,旷淡自怡。含贞隐耀,深藏若虚。
先生一生耿介,不事交际,恬淡忘机,朱霞白鹤,德厚流光。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攻苦食淡,熟读精思,不弃功于寸阴,耄耋之年,仍劬劳著述。
先生一生勤奋,书学著述计70种360余万字。首撰中国第一部《书学史》,并由于右任先生作序,吕凤子先生题笺出版(1947年,上海教育书店初版,现已有成都、兰州、北京、武汉、台湾等地影印或翻印本。1990年被收入民国丛书出版)。
先生曾临习120种以上碑帖,每种少则临写百通以上,多则四五百通,更有的竟至千通以上。其书风之正,功力之深,苦心孤诣,令人敬慕不已。
先生于公元1995年10月1日凌晨4时10分大化。惊悉噩耗,时悲痛万分,不禁潸然泪下。先生与世长辞五七之际,余提前抵姑苏,瞻仰尊斋,观遗像而雪涕,抚手泽而伤怀,立雪之情,至性所发,不胜哀感。
良师顿失,哀痛无已!谨以心丧作为悼念。
附一:
张之撰悼师联:
先生化鹤,时为悲恻,夜不能寐,执笔潸泫,撰挽赋诗,痛悼恩师。
清誉满世,佳作等身。
笔震南山惊虎豹,墨流北海动蛟龙。
全力育才,植栽桃李;等身编著,垂裕后昆。
贫无谄,四海大贤钦正气;才不骄,九州名士仰高风。
发愤诠编,首善中华书学史;栽培桃李,躬行海内杏坛前。
附二:
张之撰悼师诗
(一)
祝翁教化得传薪,
运笔全身力似神。
落墨浑成书朴拙,
才情盖世德高人。
(二)
嘉翁大化讣刊频,
噩耗惊心涕泗巾。
促膝陈情容宛在,
开心教诲景犹新。
(三)
祝老长眠涕泣伤,
梦周容范在思长。
门墙桃李弥华夏,
披以春风一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