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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若虚诗文中的情感内涵

2022-11-22刘丽华

保定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文

刘丽华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王若虚是金代学术的集大成者,在经学、史学、文学乃至语言学方面都颇有造诣,但令人遗憾的是,文学史上提及王若虚时,论者往往只是关注他的文论和诗论,实际上,王若虚的诗文创作共计八十余篇(据《滹南遗老集》《金文最》《全金诗》统计),虽不能和同时期赵秉文、元好问的诗文创作在数量上相媲美,但也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就像元好问在《内翰王公墓表》(以下简称《墓表》)中所云:“文以欧、苏为正脉,诗学白乐天。作虽不多,而颇能似之。”[1]746所学既为第一流之作者,再加上王若虚本人聪颖好学、幽默善辩、雅重自持、温柔敦厚、善于独立思考而不盲从的性格特点,使得王若虚在他的诗文中表现出了丰富的情感内涵,在金代的文坛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足迹。

重视情感的抒发作为中国文学的传统贯穿于整个文学发展史中,如《诗经》时代就已经确立了抒情诗的传统,之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韩愈倡导“不平则鸣”、欧阳修认为“诗穷而后工”等等。尤其是韩愈,他认为文章写作“气盛言宜”,称赞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送高闲上人序》)[2],所以才成为一代书法名家,可见情感抒发在文学、艺术创作上的重要作用。因此,王若虚对诗文情感的重视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同时,也和他的家学渊源及本人的理论主张相一致。

王若虚幼年即得舅父周昂(字德卿)的精心教诲,据《墓表》载:周德卿“自龆龀间识公为伟器,教督周至,尽传所学。及官四方,又托之名士刘正甫,使卒业焉”[1]742。所以,周德卿关于诗文创作的一些观念必然会对若虚产生一定的影响。在王若虚的《文辨》和《诗话》中,他曾明确引述其舅父周昂的观点:

吾舅周君德卿尝云:“凡文章,巧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得首肯。”至哉!其名言也。(卷三十七)[3]425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卷三十八)[3]437

显然,周德卿的诗文观是强调文章应以内容即意为主,不能“巧于外而拙于内者”,不能“雕琢太甚”“经营过深”,不能片面重视形式。王若虚不仅继承与认可了这样的观点,还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引申与发挥:

夫文章惟求真是而已,须存古意何为哉?(卷三十四)[3]383

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卷三十八)[3]449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哉?(卷四十)[3]477

由此可见,王若虚不单单重视诗文内容的充实性,在具体内容的规定上,他也提出“求真”“贵真”的观点,即诗文应真实地反映作者的情感,将抒发真情实感看作创作的重要原则。而且,这种真情实感贵在“自得”,即要表现出作者自身的生活体验,不尚虚饰,也即所谓“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诗话》下)[3]479。

如果说王若虚的上述观点还只是从理论层面上对金代中期崇尚尖巧之风的拨乱反正的话,那他本人的诗文创作就是对上述理论的直接践行了。在王若虚的诗文中,对生活的真切感知、对生命的深入思考、对自然万物的深切同情都充溢其中,深入诗文,我们能体会出其中所深蕴的平淡真切的亲情、深挚隽永的友情、随和洒脱的旷达之情以及悲天悯物的仁者之情等等。

一、平淡真切的亲情

儒家非常重视人伦之情,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王若虚,不仅在理论上以“情”解经,在实际的文学创作中亦是情浓其中。

面对儒家经典《论语》一书,王若虚反对汉宋诸儒对《论语》所作的“过于深也,过于高也,过于厚也”(《论语辨惑总论》)[3]34的解读方式,即反对对《论语》的过分推衍,言不及义,穿凿附会,并提出在解读《论语》时应该“揆以人情而约之中道”(《论语辨惑序》)[3]33,即通过对人之常情的把握来观照《论语》的大义与精髓,因为在王若虚看来,“圣人之言亦人情而已”(《总论》)[3]34。对于儒学造诣颇深的王若虚来说,他的诗文中也自然表现出了对人伦之情的重视。面对长辈,他恭谨有礼,面对晚辈,他疼爱有加。在平淡质朴的文字中,流露出作者的赤子情怀。

周德卿既是王若虚的舅舅,亦是他人生的启蒙老师,在王若虚的成长道路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王若虚亦是对舅舅尊敬有加,在学术观点上一再称引其主张,可能也是源于对舅舅的尊敬,王若虚文章中唯一的一篇祝寿文就是为周昂的妻子所作。在这篇《上周监察夫人生朝文》中,作为外甥的王若虚祝愿其舅母“惟天为高,惟地为厚,惟川渎不竭,惟山岳不朽”[3]547,祈愿其寿比天高,福如川渎。面对其他长辈,王若虚亦不失恭敬之意。在承安四年(1199),26岁的王若虚以旧亲和孙婿的身份写下了《保义副尉赵公墓志》,记述了这位长辈平淡而又充实的一生:赵公刚毅果敢,年少时即能不畏生死,替兄从军,在日常生活中勤俭持家,临终之际对子孙在为人处事等诸多方面谆谆告诫。在王若虚看来,赵公“富贵寿康,子孙蕃昌”的结局和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密不可分,这样的结局往往是常人渴望而不得的,所以面对赵公的去世“君子无大恨”[3]520。显然,王若虚对这位长辈既尊敬又钦佩,文末以达观的方式劝慰亲人,展示了细腻柔情的一面。

年轻的王若虚在哀悼赵公的时候似乎已经意识到,子孙蕃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其《失子》一诗就表现了作为一个父亲在接连失去孩子之时的痛苦之情:“妍妍掌中儿,舍我一何遽!其来谁使之,而复奄然去。平生三举子,随灭如朝露。顾我能无悲,其如有天数。”[3]556父子、父女之情,本是人伦天性,生死眷恋,最容易驱动文人内心最为真切浓郁的情感。唐代一些著名的诗人如杜甫、韩愈、孟郊、白居易都经历过丧子之痛,对于父母来说,人生当中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惨痛的经历了。王若虚显然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孩子,但孩子的奄然离去,如露珠一般短促的生命让诗人心痛不已,而这种剜心之痛作者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面对滔天巨痛,诗人似乎也只能用“天数”来让自己内心的痛楚得以缓解了。

二、深挚隽永的友情

《诗经·伐木》篇有言:“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4]鸟类尚且如此,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在人际交往中更是离不开朋友这个特殊的群体。中国文化传统中源远流长的知音主题就是对友情最高境界的一种概括。另外,朋友作为儒家“五伦”之一,在《论语》中多有论及,在如何择友、如何交友、如何待友、如何相处方面都有很多精彩的论述,王若虚精研儒家经书、服膺儒术,这些内容对他自然也有重要的启发和影响。王若虚十分重视和朋友间的交往互动,据笔者统计,在其诗文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作品都涉及了自己的朋友,其内容或是悼念去世的朋友,或是思念身在远方的朋友,或是勉励远行赴考的朋友,或是记述朋友相处之乐,种种情事,在王若虚笔下都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泰和元年(1201),28岁的王若虚结束丁忧,赴调京师,和当时作客太学准备考试的清河王垣之、王振之、刘景元一起在市中饮酒,“既暮皆醉。三子者就宿予邸,枕籍而卧,初不记也。未旦而觉,呼童张灯,则余樽在焉。即命重酌,复成小醉。拥衾散发,相对怡然,顾而乐之”(《四醉图赞》)[3]544,一派畅快淋漓之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感受到了王若虚与朋友相交之时的快意年华。

确实,王若虚与朋友相会之时,“春风和气,周浃四坐,使人爱之而不忘也”(《墓表》)[1]747,朋友们也似乎都乐于和这位“滑稽无穷,谈笑尤有味,而以雅重自持”(《墓表》)[1]747的风流人物有所交往,但对于王若虚本人来说,他在择友或与朋友相处时认为贵在意气相投,认为真正的朋友既要互相关心惦念、欣赏认同,又是可以一争短长而无须介怀的,对此他在《林下四友赞(并序)》一文中有详细的阐述:“吾四人者(指作者和彭子升、王士衡、周晦之四人),臭味相似而气义相投也,故不结而合。既合而欢,至于益深而莫之间。其好恶取舍,互有短长,而要归其中,辨争讥刺,间若不能兼容,而终于无憾。”[3]544-545翻检其有关友情的诗文创作,其中也确实体现了他上述的交友之道。赏莲之际,他会想到往年同朋友之间的品赏旧事,并将此时的心情以诗歌的形式向朋友传递,即《西城赏莲呈晦之》。王士衡言论慷慨,若虚与之一见倾心,对其坎壈不遇的失意际遇,深感不平与同情,王若虚一方面称赞士衡的美好人格,认为他“身虽寒而道则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士衡真赞》)[3]545,另一方面又以古代贤者的遭遇来安慰“善哭”的士衡:“丝染动墨悲,麟亡伤孔情。韩哀峻岭陟,阮感穷途行。流涕贾太傅,音抗唐衢生。古来哭者多,其哭非无名。”[3]554并开解自己的朋友说,哭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会损伤自己的身体,如果哭有用的话,自己又何妨“为尔同发声”(《赠王士衡》)呢?林下四友之中,子升最小,与若虚结交的时间也最晚,若虚待之既有朋友之情,亦有长者之爱,子升赴任冀州录事判官之际,若虚以古代圣贤为例,告诫子升为官之道,勉励其与长官“相与勠力而无求胜之心”,如此方能取得“一司之治”,文末希望其长官李君“亦以是而待子”(《送彭子升之任冀州序》)[3]539,平淡质朴的话语中道出了朋友之间的期待与关爱。子升也不负重托,在为官期间实施仁政,百姓多有称道。彭子升是不幸的,在他事业正稳步前进的时候,突发狂疾,竟然投井而死,年仅34岁。面对挚友的突然去世,若虚长歌当哭,写下了一篇感人至深的墓志文《进士彭子升墓志》。其中感慨自己和子升之间的生死离合,往日相交之情景,虽都是一些琐碎之事,但却细腻真挚,呜咽欲绝,让人读来不由潸然泪下。这份感人的力量即来源于作者灌注于行文中那份对朋友的炽热深情。

三、随和洒脱的旷达之情

真正富有智慧的人是能够超脱生活与生命的困境,以别样的视角来看待生命中的生死、得失、风雨、悲欢的。王若虚以他的诗文和生命轨迹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洒脱旷达的长者形象。

王若虚生性幽默,《大金国志·文学翰苑传下》中记载他“滑稽多智”[3]569,《墓表》说他“滑稽无穷,谈笑尤有味”[1]747,同时人刘祁《归潜志》卷九记载:“王翰林从之貌严重若不可亲,然喜于狎笑,酒间风味不浅。”[5]99王若虚是一个乐于且善于享受生活的人,且能言善辩,据《中州集》卷六“王内翰若虚”小传载:“(若虚)善持论。李屏山杯酒间谈辩锋起,时人莫能抗,从之能以三数语窒之,使噤不得语。”[3]567另外,王若虚极为推崇白居易和苏轼,在《高思诚咏白堂记》中称扬白居易之为人“冲和静退,达理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者”[3]524。在《归潜志》卷八中则记载了王若虚对苏轼的崇仰,认为“千古以来,惟推东坡为第一”[5]88。而不论是白居易还是苏轼,性格中都有通达洒脱的一面。这样的性格、才能和好尚使得王若虚在面对自己及生活中的利害得失、衰老病痛甚至生死,往往比常人多出一份旷达之意。他曾自号慵夫,在解释以此为号的原因时,他说:“身世飘然一瞬间,更将辛苦送朱颜。时人莫笑慵夫拙,差比时人得少闲。”(《慵夫自号》)[3]559生命既然如此短暂,又何必汲汲以求,庸人自扰呢,人世间本来就是难得糊涂,在别人看来愚笨平庸的状态中度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其实何尝没有一份大智若愚的旷达呢?人生最难得的就是适意,就像他在《自笑》一诗中所云:“何须豪逸攀时杰,我自世间随分人。”[3]559在随缘自适中,作者度过了他生命中的坎坷风雨。

在《鄜州龙兴寺明极轩记》中,作者曾提及自己“以狂放不羁,为上官所捃,宴游戏剧,悉禁绝之,虽所亲爱,非公故不得相往来。逢于道路,敛避辞谢,莫敢立谈者,出门伥然其无归也”[3]528。因为自己性格的原因而受到上司的打压,面对此种打击,王若虚也是非常愤懑的,其《摅愤》一诗比较真实地记录了其时的心态:

非存骄謇心,非徼正直誉。浩然方寸间,自有太高处。平生少谐合,举足逄怨怒。礼义初不愆,谤讪亦奚顾。孔子自知明,桓魋非所惧。孟轲本不逄,岂为臧氏沮。天命有穷达,人情私好恶。以此常泰然,不作身外虑。[3]554

面对自己无端被谤的局面,作者先以孔、孟贤达的遭遇自我开解,同时又自我安慰说人生来就会有穷达不同的际遇,每个人的好恶也都各不相同,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性格习惯是没有办法改变,也是最适合自己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过多地考虑那些身外的际遇,为它们所扰乱呢?虽然作者的此种言论不免带有无奈的成分,但面对困境,这种乐天不羁的情怀还是值得肯定的。

生活中的生老病死是不可避免会出现的情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待方式,有的人哀叹不已,有的人则能自宽自解,从中引申出生活的哲理,而王若虚显然属于后者。在《白发叹》一诗中,面对早生的华发,妻子惊讶异常,让作者赶紧把白发拔掉,但他回应道“我时笑而答,区区亦何必!此身终委形,毁弃无足惜”[3]548,生命的委弃既然终属必然,头上的几根白发又何必在意呢,何况“毕竟满头时,复将安所择”,自己终将满头白发,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择除白发呢?面对接连失子的痛楚,作者安慰哀嚎的妻子说:“有后固所期,诚无亦何惧。人生得清安,政以累轻故。婚娶眼前劳,托遗身后虑。百年曾几何,为此雏稚误。”(《失子》)[3]556有了子孙,作父母的必然会为他们担忧不已,没有孩子,反而还能无事一身轻,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后代又有什么可惊惧哀痛的呢?面对生活中如此的剧痛,王若虚既要坚强,还要开解痛苦的妻子,没有良好的心态与旷达的心智是无法做到的。蒙古乃马真后二年(1243)癸卯初夏,已经古稀之年的王若虚登上了自己盼望已久的泰山,游兴颇浓,“及回马岭,蹇裳就道,顾揖岩岫,欣然忘倦。迤逦至黄岘峰,憩于萃美亭之左,顾谓同游言:‘汨没尘土中一生,不意晚年乃造仙府。诚得终老此山,志愿毕矣。’”(《墓表》)[1]737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风景秀美,极具灵性的泰山之上,这位长者在谈笑间垂足瞑目而逝。

四、悲天悯物的仁者之情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王若虚,不仅对儒家经义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从行为上自觉践行儒家“仁”的思想,以儒家的仁义之道要求自己。孔子把“仁”作为自己思想中的最高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作为仁者,不仅要亲民爱物,还要有杀身成仁,为理想献身的自觉追求。《左传·定公四年》引《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唯仁者能之。”[6]面对强权,威武不能屈,面对弱者,抱以同情,善于推己及人,是仁者应具有的品格。王若虚以他的行为实践着“不侮矜寡,不畏强御”的仁者之行。

天兴二年(1233)正月,开封守将西部元帅崔立兵变,杀完颜绅和萨尼雅布二相,召王若虚撰功德碑文,若虚仗义不从,《墓表》详细记载了此事的经过:

天兴初,冬十二月,车驾东狩。明年春正月,京城西面元帅崔立劫杀宰相,送款行营。群小献谄,请为立建功德碑,以都堂命,召公为文。喋血之际,翟奕辈恃势作威,颐指如意。人或少忤,则横遭谗构,立见屠灭。公自分必死,私谓好问言:“今召我作碑,不从则死,作之则名节扫地,贻笑将来。不若死之为愈也。虽然,我姑以理谕之。”乃谓奕辈言:“丞相功德碑,当指何事为言?”奕辈怒曰:“丞相以京城降,城中人百万皆有生路,非功德乎?”公又言:“学士代王言,功德碑谓之代王言,可乎?且丞相既以城降,则朝官皆出丞相之门。自古岂有门下人为主帅诵功德,而为后人所信者?”问答之次,辞情闲暇。奕辈不能夺,竟胁太学生,托以京城父老意而为之。公之执义不回者,盖如此。[1]742-743

此事影响甚巨,当时及后代士林中人对参与撰写功德碑事件中人们的所作所为争论不已,元好问有关王若虚的上述记载大体上还是属实的,《大金国志》卷二十九《文学翰苑传下·王若虚》中也有类似的记载。面对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的奸佞之徒,已经60岁的王若虚没有选择隐忍苟活,而是誓死保卫自己的名节,其所作所为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与品格,体现了一个儒士对仁的追求与践行。王若虚少负重名,却不骄不躁,宽厚待人,他曾作《贫士叹》一诗记载离乱困顿之景:

甑生尘,瓶乏粟,北风萧萧吹破屋。入门两眼何悲凉。稚子低眉老妻哭。世无鲁子敬、蔡明远之真丈夫,故应饿死填沟谷。苍天生我亦何意,盖世功名实不足。试将短刺谒朱门,甲第纷纷厌粱肉。[3]547

其中的贫士形象除了作者自画之外,也是很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的真实写照,正因如此,无论是自己为官之时,还是他人为官之际,王若虚都时时以行仁政来勉励、要求为官之人。《金史·文艺传赞》评论其吏治,说“文不掩其所长”[7]。可见,王若虚在政事方面也颇具才能,《墓表》中也记载了他担任管城、门山二县令任满之后“老幼攀送,数日乃得行”[1]742的热烈场面。显然,王若虚的仁惠之行得到了百姓的认可与称扬。

在其诗文中,比较典型地体现该种思想的就是他的《答张仲杰书》。王若虚赋闲在家之际,时任县令的张仲杰因慕名而写信请他出任州郡教职,在复信中,王若虚以衰老为由,委婉谢绝了张仲杰的邀请,但又明确表示,支持他做好地方官,多行仁德之政,为百姓解忧。他说:

民之憔悴久矣,纵弗能救,又忍加暴乎?君子有德政而无异政,史不传能吏而传循吏。若夫趋上而虐下,借众命以易一身,流血刻骨,而求干济之誉,今之所谓能吏,古之所谓民贼也,诚不愿吾子效之。吾侪读孔孟仁义之书,其用心自当有间,宁获罪于人,无获罪于天。[3]532

当时宰相高琪主政,看重胥吏而厌恶士大夫,为政严苛,受此影响,从政者大多以榜掠立威。但在此封书信之中,王若虚却明确提出,面对早已因为各种劳役困顿不堪的百姓,为官者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虐待百姓、逢迎上司,面对百姓的苦难,为官者纵不能免除,也应设法宽缓,宁可得罪不讲仁义的上司,也不能得罪上天,积怨于百姓。在王若虚看来,真正行仁政的君子应该是清正廉洁、奉公守法、能与民同乐的循吏,而非不择手段完成上级派发的各种任务的能吏,拿百姓生命换取个人升迁的官吏只能被称为“民贼”。最后,他还以宋代曾在永兴为官的杜祁公及学者邵雍的言行为例,说明贤者在乱世为官仍可照拂百姓、有所作为,希望张仲杰像他们那样做一个为民解忧的循吏。此番言论在当时也影响巨大:“此书传世,多有惭公者。”(《墓表》)[1]747

王若虚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学者,其仁德之义不仅惠及百姓,而且由人及物、由己及彼。在其文集中,收录了两篇有关动物的篇章:《焚驴志》和《哀雁词(并序)》。前者是一篇寓言小品,面对大旱,地方官准备焚驴禳灾,白驴托梦于人,自我辩解,其中有云:

吾生不幸为异类,又不幸堕于畜兽。乘负驾驭,惟人所命,驱叱鞭菙,亦惟所加,劳辱以终,吾分然也。若乃水旱之事,岂其所知,而欲置斯酷欤?[3]521

该文显然寄寓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对世情的激愤,在作者看来,驴生为牲畜,本已不幸,而人类还要将灾异的发生委过于彼,这实在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既不能解决问题,亦增加人类的恶行,是对人类自我的贬斥。故事的落脚点虽然在于对世情的批判,但其中所透露出的对驴无辜遭焚的不平之意也十分显著。《哀雁词(并序)》则更加鲜明地体现了作者仁民爱物、泛爱众生的思想。作者在序中交代了创作此作的原因:早年在朋友家作客时,主人为了招待作者准备杀雁为食,作者极为不忍,于是便写了这篇《哀雁词》。面对沸腾的炉水,垂涎的食客,大雁却神意自若,低回睥睨,不知祸期之将至,而身在其中的作者却为之哀悼不已,在作者看来,人往往是“一毛之去皆知惜,寸肤之损皆知病”,但却很难推己及物。其实,人和物一样,赋形禀气同得于天,都十分爱惜自己的生命,但人又为何单单暴殄他物,不加怜惜呢?动物无法言语,所以面对此种不公的待遇似乎也只能忍气吞声,也没有人替其诉说冤屈。所谓“物我,类也。类无分别,滋味之在我可赊,性命之于彼极切”[3]523,作者对此极为认同。对众生一视同仁的博爱思想充溢其中。

总之,王若虚的诗文既是金代文坛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也是我们考察王若虚作为特定个体思想情感的第一手材料。在王若虚的这些诗文创作中,始终贯穿了作者“求真”“贵真”的文学主张,充溢了作者丰富而又浓郁的情感。正因如此,千百年后的读者,依然能想见其为人,从这些作品中感受到王若虚渊博的学识、幽默的性格、谦和的态度、真挚的情怀,与亲人、朋友的交往,旷达、仁爱的个性和真诚感人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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